尝试与忍受

第十六章 尝试与忍受

中庸之道是一种枯燥乏味的学说,我记得年轻的时候,我曾用轻蔑和愤慨的态度与它作对,因为那时我所崇拜的是英雄似的极端,然而,真理并不总是有趣的,有许多我们称之为真理的东西,完全是因为本身有趣,而实际上并没有充分的根据足以证明其为真理。中庸之道便是一个例子,它可能是一种枯燥乏味的学说,但在许多方面却是真理。

有一个方面必须保持中庸之道,这便是在尝试与忍受之间保持均衡。两项主张都曾有极端的鼓吹者。鼓吹忍受说的是圣徒与神秘主义者;鼓吹尝试说的是效率论者和强壮的基督徒。这两个对立的学派各有部分真理,但不是全部真理。我想在本章内试图达到一种均衡,我的探讨将先从尝试这方面开始。

除了极少的情况之外,快乐不是单靠幸运的环境唾手可得的,好像成熟的果子碰巧落到你口里一样。这就是本书题目的起因。世界上充满了可以避免和无法避免的不幸:疾病、心理困惑、争斗、贫穷和欺诈。一个男子或女子若要得到快乐,必须寻觅对付众多的降临在每个人头上的不快乐原因的方法。在某些少见的情况下,快乐毋须多大努力便可获得:一个性情平和的男人,继承了一笔巨大的财产,身体健康且嗜好简单,可能舒舒服服地度过一生而不知人生有何烦恼。一个美貌而懒散的女人,倘若碰巧嫁给一个有钱的人,一切不必操劳,如果婚后不怕发胖,那一样可以享受懒福,只要在儿女方面也有运气。但这些情况是特殊的。大多数人不富裕,许多人生来性情不平和,也有很多人有好动的激情,对安静而有规则的生活极端厌恶。健康是无人有把握保持的福气,婚姻也非一成不变的快乐之源。依据这些道理,对于大多数男女来说,快乐一定是一种成就而非上帝的恩赐。在这件成就里面,内外的尝试必定起着很大的作用,内部的尝试可能包括必需的忍受性的尝试。因此,现在我们只谈外部的尝试。

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当一个人为生活而工作时,他需要尝试是显而易见的,以致用不着我对此特别强调。诚然,印度的托钵僧不必费神去尝试,只要伸出他们的盂钵来接受虔诚的宗教徒的施舍物,便可生活。然而,在西方各国,政府不大赞成这种谋生之道,而且西方的气候比印度更冷且更潮湿,这种气候使西方人的生活更为艰辛。至少在冬季,很少有人懒得站在室外闲荡挨冻而不愿在装有暖气的室内工作。因此,仅仅忍受,在西方不是一条幸运之路。

对西方各国大多数人来说,仅能生活不一定得到快乐,因为他们还想获得成功。在诸如科学研究这类职业内,一般经济收入不高的人亦可获得成功感。但在大多数职业内,经济收入成了衡量成败的尺度。以这点而论,在大多数情形中还是应当有几分忍受,因为在一个竞争的社会内,引人注目的成功只可能属于少数人。

尝试在婚姻上是否必要,应当视情况而定。当一个性别的人处于少数时,例如英国的男性和澳大利亚的女性,一般不需多大努力的尝试便可获得满意的婚姻。然而大多数的男女,情形正好相反。当女子占多数时,她们为了婚姻所费的努力与脑力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研究一下妇女杂志里的广告便可知道。当男子占多数时,他们往往采取更迅速的手段,如运用手枪击毙对手。这是自然的,因为大多数男人往往还站在文明的边缘上。假如一种专门传染女子的瘟疫夺去她们的生命而使英国的男子变成了多数,我不知他们将怎么办,恐怕往昔那种求爱方式又会复兴起来。

成功地抚育儿女,显然需要一番尝试,这是无可否认的。凡是相信忍受,相信误称为“宗教式的”人生观的国家,总是儿童死亡率极高的国家,因为没有众人专心致志的尝试,医药、卫生、防腐和可口的食品是不会到手的。这些东西需要人类对付物质环境的精力与智慧,认为此事是幻想的人,正如认为泥土是幻想的一样,结果致他们的儿童于死地。

更一般地说,每个天然欲望不萎缩的人,都把某种权力作为他正常的合法的目标。至于渴望何种权力是看他最主要的感情而定的。有的人渴望控制别人行动的权力,有的渴望控制别人思想的权力,有的渴望控制别人情感的权力。一个渴望改变物质环境的权力,另一个却渴望从智力优势上来的权力。每件公众工作都包含着对某种权力的欲望,除非它仅仅以营私舞弊而发财为目的。如果某人目击别人的痛苦,恻隐之心便油然而生。如果他这种同情是出于真心的话,那么他定将渴望一种权力以减少别人的痛苦。对权力完全淡漠的人,便是对他的同伴冷漠无情的人。因此,某几种权力欲是形成良好社会的人的部分特征。而每种权力欲,只要不受阻碍,都包含着一种相应的尝试。从西方人的心态来看,这个结论可能是老生常谈了,但西方国家不少人仍以轻蔑的态度对待正在被东方人抛弃的所谓“东方的智慧”。这样的人恐怕对我所讲的持怀疑态度,如果如此,我上面所说的还是值得的。

尽管如此,在赢得快乐方面,忍受也有它的作用,其重要性不亚于尝试。明智的人虽不愿意对可避免的不幸坐以待毙,但也不愿意为不可避免的不幸浪费时间和感情。而且即使对某些可避免的不幸,如果去避免这种不幸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会妨害他更重要的追求的话,他也宁愿忍受其痛苦。许多人为每一件稍不如意的小事而烦恼或暴怒,以致浪费了许多可用于更有益处的事情上的精力。即使我们努力为达到真正重要的目标而工作,过于陷入感情之中也是不明智的。因为总担扰可能的失败,会使心情永远不得安宁。基督教主张服从上帝的意旨,即使一般不能接受这种说教的人,他们的一切行动里也应当有与此相仿的东西存在。在实际工作上,效率往往不与我们对工作所具有的感情成比例。的确,感情有时阻碍了效率。我们应取的态度是竭尽全力,至于成败,则看命运如何。忍受可分为两种:一是源于绝望,一是源于不可征服的希望。前者是不好的,后者是好的。一个人遭受了那么巨大的挫折,以致对一切重大的成就都抛弃希望时,可能学会了绝望的忍受。果真如此,他将放弃一切重要的活动,可能用宗教的词句,或借助期待才是人类真正目标的学说,来掩饰绝望。但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来隐蔽他内心的挫折,他实质上仍是一个无用的人,一个根本不快乐的人。把忍受建立在不可征服的希望之上的人,行动是完全两样的,不可征服的希望是远大的且无私的。不论我个人的活动如何,我可能被死亡或者某种疾病所击败,可能被对手所压倒,可能发觉走上了一条无法成功的愚蠢之路。在许许多多的方法中,纯粹个人希望的毁灭是难免的。但是,如果你的目标是想为人类谋幸福的更大目标中的一部分,那么挫折降临时便不会完全被击败了。渴望自己有伟大发现的科学家可能失败,或者可能因头脑受了打击而放弃工作,但如果他深切地渴望科学的进步而不仅仅渴望个人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那他决不会像一个纯粹出于自私动机的科学家那样感到绝望。为着某些极迫切的社会改革而工作的人,可能发觉他所进行的全部艰难的尝试被一场战争挤入了歧路,也可能被迫地意识他所做的工作不能在他生前成功,但他不必为之而完全绝望,只要他除了投身社会改革之外,还关注着人类的前途。

在上述情形中,采取忍受的态度是最难的。但在其它许多情形中,采取忍受的态度则较为容易些。在这类情形中,只是次要的目标受到挫折,而人生主要的目标仍有成功的可能。例如,一个从事重要工作的男人,倘因婚姻的不快乐而苦恼,那他就是不能在应当适度忍受的地方忍受,倘若他的工作确实能吸引他,当他的婚姻生活不如意时,他应像婚姻生活快乐时一样,又快又好地工作。

某些人无法耐心地忍受一些琐碎的烦恼,而那些烦恼可以充塞生活的大部分,如果允许他们那样生活的话。他们错过火车时大发雷霆,晚餐烧糟时恼怒不堪,火炉漏烟时大失所望,洗衣店未把机器洗好的衣服送回时便对整个工业界赌咒要报复。这种人在琐碎的烦恼上所浪费的精力,如果较明智地利用的话,足以建设大企业或倒闭大企业。明智的人不会注意女仆不曾擦去的灰尘,厨子不曾烧好的土豆和不曾扫除的煤灰,我不是说,他如果有时间补救这些事,而不去设法这样做,我只是说,他对付这些事是不掺杂情绪的。忧虑、烦躁、愤怒均是毫无作用的情绪。凡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情绪的人,会说他们无法加以克制。我敢肯定,如果他们缺少上面所述的基本的忍受,就没有其他方法可用来克制这类情绪。把精力集中于远大无私的希望上,能使一个人忍受个人工作中的失败,或夫妇生活的不和谐所带来的烦恼,也能使他在错过火车或雨伞掉在污泥中时忍耐。如果他是一个性情易怒的人,我不知此外还有何种方法能治疗他的毛病。

一个摆脱了烦恼的人,将发觉以后的生活远比他一直烦恼时愉快得多。熟人们的怪癖,以前会使他想大叫大嚷地发泄心中的不满,现在只觉好玩了。当A先生把火地岛[1]主教的故事讲了347次时,他便以记下A君所讲的次数为乐,不再企图用自己的奇闻轶事愚蠢地岔开对方的话题。正当他急急匆匆要去赶清晨的火车时,他的鞋带断了,在采取适当的补救措施之后,他想到,在宇宙史中这类事没有什么了不起。当他正在求婚时,被一个令人讨厌的邻居的拜访打断了,他会想到,除了亚当以外,其他人都容易遇到这类不幸,就是亚当也有他的烦恼。要逃脱琐碎的不幸而得到慰藉,用什么希奇古怪的类似方法是没有限制的。我想,凡有文化的男子或女子都把自己描绘成一幅画,如果什么事破坏了这幅画,便感到懊恼。医治这种懊恼的最佳方法是,不仅有一幅画,而且还要有整个画廊,使你可以根据问题的情况作出恰如其分的选择。假如一些肖像有点儿可笑,那么更好。一个人整天把自己看作具有浓厚悲剧色彩的事件中的英雄是不明智的。我也不提倡,一个人总是把自己视为喜剧中的丑角,因为那种人更令人讨厌,但必须机智地选择适合不同情况的角色。当然,如果你能忘掉自己而不扮演任何角色,则是值得称赞的,如果扮演角色之事已成为第二本性的话,要想到你是在扮演准备好的全部剧目,所以要避免单调。

许多好动的人认为,稍微忍受一下,稍微有些古怪的念头都会破坏工作的精力和工作的决心,相信这个观点能使人取得成功。我以为他们错了。有价值的工作,是由那些既不在工作的重要性也不在工作的简易性上欺骗自己的人完成的。凡是只靠自欺而工作的人,最好先停下来学一学忍受现实,然后继续工作,因为靠虚构的故事来支撑工作的需要,迟早会给工作带来害处,而有害的事最好还是不做为好。世界上一半有益的工作,是由反对有害的工作所构成的。花一点时间去鉴别事实是值得的,这样,以后的工作就不致有害于人。否则,就会像总是需要自吹自擂来刺激精力的人的工作一样带来害处。某种忍受包含着愿意正视真实的自我。这种忍受,最初虽然会使你痛苦,但最终却能给你一种保障——的确是唯一可能的保障——以避免自欺所导致的失望和幻灭。天下最吃力而又长期使人最恼怒的事,莫过于每天要试图相信一天天变得更不可靠的那些事。正确对待这种情况,是获取可靠而持久的快乐的必要条件。

[1]火地岛(Tierra del fuego),南美洲最南端的群岛。——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