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情感
缺少兴致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觉得自己不为人所爱,反之,觉得为人所爱,便能比其它任何事更能促进兴致。一个人觉得不为人所爱,可能有许多不同的原因,可能认为自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以致人们不可能爱他,可能在幼年时得到的爱比别的儿童少,或者他的确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不过,最后的一种情况,根源或许在于因早年的不幸而缺少自信。感到自己不为人所爱者,可能采取不同的态度:他可能竭力去博得别人的爱,通过特别友善的举动去争取别人的友谊。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很可能失败,因为他行善的动机很容易被受惠者觉察,而人类的天性是对最不需要爱的人最乐意给予爱,而对刻意求爱的人常常持冷漠态度。所以,一个通过仁慈行为去博取爱的人,往往会因人类的无情义而遭致幻灭。他从未想到,他试图获得的感情,比他当作代价支付出去的物质恩惠,价值要贵重得多,然而他行为的出发点就是这以少博多的念头。另外一种人觉得不被爱之后可能寻求对社会的报复,或是煽动战争或鼓动革命,或是用尖刻的笔调来泄恨,如斯威夫特[1]便是一个例子。这是对于不幸的猛烈反抗,需要刚烈的性格方能抵抗其生存的那个社会。很少人能达到这样高的程度。大多数的男女感到自己不为人所爱时,便陷进了胆怯的绝望之中,难得遇有嫉妒和捉弄的机会便算快慰了。一般说来,这种人的生活,总是极端地以自我为中心,而缺乏别人给予的爱又使他们产生不安全感。为逃避这不安全感,他们本能地听任习惯来完全控制他们的生活。凡成为刻板生活习惯的奴隶者,一般都是因为惧怕冷酷的外部世界,以为永远走着老路便不会陷入冷酷的外部世界中去。
凡是带着安全感对付人生的人,总比带着不安全感的人快乐得多,至少在安全感不会带来灾难的限度之内是如此。在大多数情况下,虽然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安全感本身能帮助你逃脱旁人不可免的危险,倘若你走到一条面临深渊的狭板边缘,害怕比不害怕更容易失足。同样的道理可用来指导人生。当然,胆大的人可能碰上横祸,但他很可能渡过重重难关而不受伤害,胆怯的人恐怕就要遭受横祸了。这种有益的自信形式不可胜数:有的人不畏登山,有的人勇于渡海,有的人敢于航空。但对于人生一般的自信,比任何别的东西都更有赖于获得自己所需要的那种适当的爱。这种心理习惯是兴致产生与否的根源,也是我在本章所要探讨的。
安全感来自别人赐予的爱,而非自己给予他人的爱,尽管在大多数情形中是源于彼此互爱。严格说来,能促成安全感的,不仅有爱而且还有钦佩。凡在职业上需要公众钦佩的人,例如演员、传道士、演说家和政治家,往往越来越依靠公众的掌声。当他们收到应得的公众的称赞时,其生活是充满兴致的,否则,他们便感到不满而变得郁郁寡欢。多数人的博大的善意之于他们,正如少数人的更集中的爱之于另一些人。受父母疼爱的儿童,把父母给予的爱当作天理一般接受,而不大关心父母的爱,尽管这种爱对于他的快乐是那么重要。他想着世界,想着自己冒险的经历,想着长大后更惊心动魄的冒险。但在所有这些对外界的兴趣之后,依旧存着一种感觉,觉得父母的爱会使他得到保护,不至于遭难。如果孩子因某种缘故不能得到父母的爱,便可能变得胆小,缺乏冒险性,充满畏惧和自怜,再也不能兴致勃勃地以探险的心态去对付世界。这样的儿童可能在很小的时候便对人生、死亡和命运诸问题沉思遐想。变成一个性格内向的人,起初很苦闷,最终在哲学或神学的什么学说里寻求非现实的安慰。世界是混乱无序的,愉快事和不愉快事杂乱地交织在一起。他从这种杂乱的事情之中,所希求理出的思想系统或梗概,只能形成恐惧观;事实上,广场恐怖症是精神病的一种。一个胆怯的学生在书房四壁之内觉得是安全的。如果他能使自己相信宇宙是同样的有条不紊的话,那么他冒险出外,走入街道时,也能感到几乎同样的安全。这样的人,倘若曾经获得较多的爱,对现实世界的恐惧就会更少,也不必在他的信仰里发明一个理想的世界。
虽然如此,绝非所有的爱都能激发冒险精神。你奉献的爱,本身应当是强健的而非胆怯的,希望对方卓越优异多于希望对方安全,尽管不是绝对不顾及安全问题,如果胆小的母亲或保姆,老要孩子提防可能发生的危险,以为每条狗都会咬人,每头牛都会撞人,那么可能使孩子和她一样胆小,使孩子感到除了跟随在她的身边之外,便永远得不到安全。对于一位占有欲过分强烈的母亲,孩子的这种感觉也许使她欣慰。她可能希望,他依赖于她胜过他对付世界的能力。从长远的观点看来,在这种情形中,孩子可能比完全不获慈爱的结果更坏。人在幼年所养成的思维习惯可能持续终身。恋爱中的许多人是在寻找一个逃避世界的小小避难所,他们确信,在那儿即使自己不值得钦仰时也能得到钦仰,不值得称赞时也能得到称赞。家庭是许多男人逃避现实的住所;恐惧和胆怯使他们感到结成伴侣之乐,以致原先的恐惧感也烟消云散了。他们从妻子那儿寻求以前可从不明智的母亲身上得到的东西。但是,一旦发觉妻子把他们当作大孩子看时,他们倒又感到吃惊了。
最恰当的爱应是何种爱,很难说明。因为其中明显的渗入保护性的因素。我们对于所爱的人受到伤害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如此,我以为,对不幸的忧虑和对不幸的同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应在爱里面占有尽可能小的部分。替别人担心,仅仅比替自己担心略胜一筹,而且是遮饰占有欲的一种烟幕。这就是希望引起对方的恐惧感来使对方更安全地受自己控制。当然,这是男子喜欢胆小的女子的理由之一,因为通过保护她们,就可占有她们。一个人在不损害自己的前提下,承受忧虑的程度依赖于他的性格。一个坚强而富有冒险精神的人,可以承受很多忧虑而不至损害自己,至于一个胆怯者,则不可使他忧虑太多。
得到爱具有双重作用,以上我们已谈到的是由爱而产生的安全感。但在成人生活中,它还有更主要的生物学上的作用,即做父母。不能产生性爱,对任何男女均是一桩重大的不幸,因为这剥夺了他或她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大的快乐。这种剥夺几乎肯定迟早会摧毁兴致,而使人困守在一己之内。然而,往往儿时所遭受的不幸造成了性格上的缺陷,成为日后不能获得爱情的原因。这种情况可能男子比女子更现实些,因为大体上女子爱男子之性格,而男子爱女子之外表。在这方面,人们一定会说:男子显得不及女人,因为男子在女子身上所发现的可喜的特征,还不如女子在男子身上所发现的可喜的特征来得有价值。不过我决不是说,好的性格比好的外表更易获得。无论如何,女子对于获得好的外表的必要方法比男子对于培养好的性格的必要方法,能更好地理解并更乐意地采用。
以上,我所谈的爱是以人为客体的,即一个人得到的爱。现在我想谈的爱是以人为主体的,即一个人给予的爱,这也有两种:一种也许最能表现对人生的兴致,另一种却表现着恐惧,在我看来,前者是完全值得赞美的,而后者至多是一种安慰。如果你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泛舟游览海岸美丽的风景,便会从中感到一种乐趣。这种乐趣完全是由你观看外界风光而来的,与你自己任何急迫的需要毫不相关。反之,如果你的船漏了,你朝海岸游去时,你对海岸又产生一种新的爱,那是表明自己战胜海浪获得了安全。此时海岸的美或丑变得无关紧要了。优等的爱,相当于一个人的船安全时的感觉;次等的爱,相当于船漏逃生者的感觉。前一种爱只可能出自安全感或至少对所遭遇的危险毫不介意;相反,后一种爱则出自不安全感。来自不安全感的爱,比前一种更主观,更偏于自我这个中心,因为所看中的是对方提供的帮助,而非对方本身的特点。可是我并不想说这一种爱在人生中没有正当的作用。事实上,几乎所有真实的爱都是由上述两种结合而成的。如果爱真正能治好不安全感,便能使一个人自由地重新产生对世界的兴趣,而这兴趣在危险与恐怖的时候是朦胧的。然而,即使承认不安全感所产生的爱,在人生中也有一部分作用,我们还得坚持,它不及另一种优越,因为它基于恐惧,而恐惧是一种祸害,也因为它使人偏于自我这个中心。爱的最好表现形式,是一个人希望新的快乐,而不是希望逃避旧的不快乐。
最高级形式的爱,应是双方互受其惠,彼此喜悦地接受,自然地给予。因为有了交互的快乐,彼此都会感到整个世界更有趣味。然而,还有一种并不少见的爱:一个人只知吸取另一个人的生命力,接受另一个人的给予,而自己几乎毫无回报。有些精力旺盛者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从一个又一个受害者身上吸取生命力,使自身生机活跃,兴趣倍增,而受害者则变得苍白,迟钝和沉闷,这种人以他人为手段来达到自己之目的,从未把他人本身视为目的。他们偶尔会以为自己爱上了某些人,其实根本不曾对他们发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把他们当作刺激物,以刺激自己的活动,也许这些活动属于完全无人格性的那种人。这种情况显然是因为他们天性上有缺陷,不过这缺陷既不易诊断也不易治疗。这种特性往往和极强烈的野心相连,其根子是因为对于人生快乐之源的不适当的片面理解。所谓真心的爱,是双方彼此有一种真正的兴趣,这种兴趣不只是获取各自利益的手段,也是共同利益的一种融合体,是真正快乐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凡是把自己封闭在铁墙之内而不求开拓视野者,无论他在事业上怎样成功,总不免错失人生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如果一个人青年时有过忧伤,或是中年时受到伤害,或是任何导致迫害的原因,则一般的结果是使他对人类产生愤懑或仇恨,形成排斥爱的纯粹的野心。太强的自我是一座牢狱,倘若你想在这个世界上充分地享受人生,就得从这牢狱中逃出来。能够真心地爱,便表明一个人已逃出了自我的牢狱。得到爱是不够的,得到爱时应当释放出你的爱。唯有得到爱和给予爱平等存在时,才有可能达到最好效果。
彼此互爱生长的障碍,不管是心理的还是社会的因素,都是严重的祸害。古往今来,人世间真不知有多少人深受其害。许多人想称赞人,但常常犹豫不决,唯恐不当,他们表示爱也要思考多时,生怕对方或者爱挑剔的一般人,使他们难堪。道德和世故的结合,便造成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心态。结果在涉及爱的场合,慷慨与冒险都气馁退缩了。这一切都能造成对世人的畏怯和愤恨,因为许多人终身错失了真正基本的需要。而且,十人中有九人丧失了快乐的必需条件和对世界豪爽的态度。这并不是说,所谓不道德的人在这一点上优于有道德的人。在性关系上,几乎没有可称为真正爱的东西,有时甚至根本上是彼此仇视的。各方设法不使自己倾心相与,各方保留着基本的孤独,各方保持着自身的完整,所以毫无果实。这种性关系的经历,实在无重大的价值存在。我不是说他们应该小心避免这种经历,因为在此过程中有机会培养一种更可贵更深刻的爱,不过我以为,真正有价值的性关系必须根除拘谨,使双方整个人格融合成一个新的共同的人格。拘谨妨碍真正快乐,最厉害的无过于男女相爱时的拘谨了。
[1]斯威夫特(Jonathan·Swift,1667~1745),英国公认的最杰出的讽刺作家和讽刺大师。——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