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工作
人们很难确定,工作究竟是快乐的原因,还是不快乐的原因。无疑,许多工作令人特别厌倦,过度的工作总是非常痛苦的。然而我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要工作适度,即使最乏味的工作所带来的苦恼也比无所事事的苦恼要少些。以工作的性质和工作者的能力而定,工作有各种等级,从仅仅解闷的工作一直到令人十分愉快的工作。大多数人不得不做的许多工作,本身是无味的,但就是这些工作也有相当的益处。第一,工作占去了一个人大部分时间,而不必使他决定在这段时间内应该做些什么。大多数人,一到能根据自己的选择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时,总是惶惶然想不出什么非常愉快的事情值得一做,不管他们决定做的是什么,他们总觉得还有一些更愉快的事情没有去做,这使他们非常懊恼。能够明智地利用闲暇时间是文明的最新成果,目前还很少有人达到这个程度。况且,选择本身是一件麻烦事,除主动性很强的人之外,一般人都喜欢由别人告诉他每小时应做之事,只求这类命令之事不要太不愉快。多数有闲的富人感受着无可言喻的烦闷,仿佛这是他们不工作的自由的代价。有时,他们可在非洲猎取巨兽,或乘飞机环游世界,聊以排遣。但这一类惊心动魄的事是有限的,特别是青春过去之后。因此,较聪明的富人几乎尽力工作,好像他们是穷人一样。至于有钱的女人,大多忙着无数琐碎之事,坚定地相信那些事情有着震撼世界的重要性。
因此,工作之所以吸引人,第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可驱除厌烦。一个人做着虽然乏味但是必要的工作时,固然也感到厌烦,但决不能和百无聊赖、不知怎样度日的厌烦相比。与工作所带来的益处相关联的,还有一个益处,便是休假日显得特别有趣味。如果一个人用过度的工作来摧残他的精力,定会对于闲暇时间,比一个成日闲荡的人有更浓厚的兴致。
工作的第二个益处——包括大部分有报酬的工作和一部分没有报酬的工作——便是给人以成功的机会和满足志向的条件。多数工作的成功是以收入来衡量的,在资本主义社会继续存在时,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唯有遇到最卓越的工作,这个尺度才自动地失去效用。人们之所以希望增加收入,一是希望成功,二是希望以较高的收入来获取更多的舒适。不管怎样乏味的工作,只要能在社会的大范围内或只在个人社交的范围内建立声誉,他们便会忍受。人生快乐最重要的一个要素,便是始终有一个目标,而大多数人主要是靠工作来实现的。在这方面,凡为家务所羁绊的女子就不远及男子,或在外工作的女子幸运了。管理家务的女子是没有工资的,自己也无法求进步,丈夫认为她的操劳是理所当然的(他实际上也看不见她所做的事)。他重视她,并非由于她所做的家务。而是由于她的其他特点。诚然,凡有相当优裕的条件足以能把屋舍庭园布置得美丽动人,使邻居羡慕的女子,则另当别论。不过这样的女子实在不多,因为大多数家务事总不能像职业男女的工作那样令人满意,大多数的工作都能给人以消磨时光之快感,并给人的志向,不论怎样的志向,提供实现的机会。一般地说,这两点足以使一个即使从事枯燥工作的人,也比一个毫无工作可做的人要快乐些。但当工作本身有趣时,则所得到的满足感远胜于那些只能减轻烦闷的工作。凡有某种趣味的工作,可依次分为不同的层次,我将从那些稍有趣味的工作说起,直到值得一个伟人自觉奉献全部精力的工作。
使工作有趣的两个主要因素是:第一,是技巧的运用,第二,具有建设性。
有某种特殊技能的人都喜欢寻机施展,直到这种技能成为习惯性的事或再无可改进的地步为止。这种行为的动机,在幼年时就开始:一个小孩有头朝地竖立的本领,就不愿意成天顺着站立。有许多工作给人的乐趣,和需要技巧的游戏给人的乐趣相同。一个律师或政治家的工作,其包含的乐趣一定与玩桥牌的乐趣差不多,不过形式要美妙些。当然,这里不仅有技巧的运用,而且有智力胜高明对手之乐。然而有些技艺难度大的工作,即使缺乏竞争性因素,也还是可以得到快乐的。一个能进行特技飞行的人感到其乐无穷,以致甘愿为之而冒生命之险。我想象得出:一个能干的外科医生,虽然他的工作需要在痛苦的情形下去做,但照样能以手术异常准确为乐。有些低级的活儿,也可获得同样的快乐,不过感受程度次一点而已。只要技能是可变的或无限地趋于完善的,那么一切需要技能的工作都是令人愉快的。如果缺少这些条件,则一个人的技能达到最高点时便索然寡味了。一个跑三英里的长跑家,一过了能打破自己以往纪录的年龄就不再感到长跑之乐。幸运的是在很多工作里,新的情况需要新的技巧,这会使一个人能不断进步,至少到中年为止,在需要某种才能的工作中,例如政治,要到60岁至70岁间方能达到最精通的程度,因为在这一类事业中,丰富广博的与他人交往的经验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成功的政治家到70岁时比其他同龄人要快乐些。在这方面,只有大企业家可与他们相比。
然而,作为快乐之源,最高层次的工作还有一个要素,也许比技能的运用更加重要,就是具有建设性。有些工作(虽然绝非大多数的工作)完成时,便有了建设的含义,可作为纪念物保留下来。建设与破坏之别,我们可依据下列的标准去判断。在建设里面,事情的最初状态是较复杂的,到结局时却体现了一个目的;破坏正是相反,事情的最初状态体现了一个目的,结局倒是杂乱无章的。换言之,破坏者的用意是造成一种无目的的状态。这个标准适用于一个最实际最明显的例子,即房屋的建造与拆毁。建设房屋是按照预先的计划实施的,至于拆毁房屋后怎样恰当地堆放材料,则谁也不曾决策。固然破坏常常是建设的准备,在此情形中,它不过是一个含有建设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不过有人从事活动时,常常以破坏为目标而丝毫没想到以后的建设,他往往把这个真相瞒着自己,自信为了重新建造只做了扫除工作之类的事,倘若这真是一句托辞的话,我们一般可能予以揭穿,只要问问他以后如何建造就行。人们会发现,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含糊其辞且无精打采的,不像他以前讲破坏工作时确切又有趣。不少的革命党徒、黩武主义者和其他暴力鼓吹者都是如此。他们通常不知不觉地受着仇恨的驱使,破坏所恨的东西是他们真正的目标,至于以后如何,他们是不大关心的。现在,我们无法否认在破坏工作中和建设工作中一样有乐趣。那是一种更狂热的,在当时也许是更强烈的欢乐,但不能给人深刻的满足感,因为破坏的结果难以令人满意。你杀死你的仇敌,一旦他咽了气,你的事情就完了,因胜利而感到的快乐也就很快消失了。相反,建设性的工作完成时,看了令人高兴,并且这工作的完美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最令人满意的目标,是能使人无限制地从一个成功引向另一个成功,不会陷入绝境,从这方面看,与破坏相比,建设是更大的快乐之源,也许更准确地说,由建设所得的快乐,大于由破坏所得的快乐,因为你一旦满腹仇恨之后,便不能像他人一样在建设中毫不费力地得到快乐。
同时,医治仇恨的习惯,最有效力的方法,是提供做一个很有价值的建设工作的机会。
因成功一项伟大的建设事业而感到快乐,是人生所能获取的最大快乐之一,可不幸的是这种登峰造极的滋味只有才华横溢者才能尝到。如果某人成功一项重要的工作,他的快乐是无人可以夺去的,除非被人证明他所于的工作是糟糕的。存在着许多这类快乐的形式。一个人通过实施灌溉的计划居然使荒野变成鲜花盛开的沃土,他所得到的乐趣是最实在的,创立一种组织也许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少数政治家致力于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工作便是如此。在我们的时代,列宁是一个最伟大的代表人物。最明显的例子还有艺术家和科学家。莎士比亚在谈到他的诗作时说:“人类能呼吸多久或眼睛能看多久,我的诗就存在多久。”毫无疑问,这个想法使他在困境中感到安慰,在他的14行诗里面,他强调是对朋友的思念使他重新恢复对生活的信心,而我却不禁要怀疑,他写给朋友的那些诗,比朋友本身,更能促进他对生活的信心。伟大的艺术家和科学家做着本身是令人愉快的工作,他们工作的时候,能博得别人很有价值的一种尊敬。这种尊敬给予他们最根本的一种力量。即能左右别人的思想和情绪的力量。他们也有最可靠的理由来恰当地认识自己。你会想到这许多幸运条件的组合,应当足以使任何人都快乐了。然而,实际上并非尽然。例如,米哈伊·安吉拉便是一个极不快乐的人。他坚持说(我不能肯定这是真的):如果他不必归还穷亲戚的债,他便不会自找麻烦去创作艺术作品了。创作伟大艺术作品的才华常常(虽不总是)和气质上的忧郁连在一起,那忧郁之深,使一个艺术家倘非为了工作之乐便会只能走向自杀之路。因此,我们不能断言最伟大的工作肯定会使一个人快乐,我们只能断定它肯定会减少一个人的不快乐。然而,科学家在气质上的忧郁,远不及艺术家那样常见。一般致力于伟大科学工作的人总是快乐的,那主要是来自工作。
现在知识分子不快乐的原因之一,是他们中的许多人,特别是有文学才能的人,发现没有独立运用他们才能的机会。他们只能受雇于心地狭窄的实利主义者所把持的团体,这些团体又坚持要他们制作在他们看来是有害而荒谬的东西。假如你去问英国记者或美国记者,对他们所工作的报社的政策是否相信,我相信只有少数人作肯定的回答,其余的都是为生活所迫,出卖他们的技能去促成他们认为有害的事。这类工作不可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快乐。当一个人安于做这类工作时,会变得玩世不恭,以致在任何事上都不再能获得心满意足的快乐。我并不责备做这类工作的人,因为对他们来说饥饿的威胁太严重了。但我觉得,为他个人的快乐着想,如果事实上可以办得到,最好还是做他自己不致完全挨饿而又能满足建设欲望的工作,不去做那种薪金虽高而对自己没有价值的工作。失去自尊心就难有真正的快乐。凡羞于自己工作的人就难以有自尊心。
从现在的情况看,建设性工作的快乐虽只是少数人的特权,但享有特权的人是很多的。凡精通本职工作的人便能感到这一点,凡认为自己的工作有益且需要很多技巧的人也能感到。培育令人满意的儿童,是一件困难的建设性工作,不过可以给人极大的欣慰。凡是能够在这种工作中成功的女子便会感到,自己劳动的结果是对世界作出了有价值的贡献,若非她们的功劳,世界便缺少了许多色彩。
人们在把人生视为整体的倾向上,各有很大的差异。有些人自然地形成了这种看法,认为能以愉快的心情这样做是快乐的关键。另一些人却把人生看作一系列互不联系的事情,既无行动的方向,也谈不到一致性。我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容易得到快乐,因为他们能够孜孜不倦地造成使自己获得欣慰和自尊的环境。至于后者,则完全任凭环境的驱使,随波逐流,亦无想要达到的目标。把人生视为整体的习惯,是智慧和真正德性的主要部分,应该在教育上加以鼓励。始终一致的目标虽不足以使人生快乐,但几乎成为人生快乐必不可少的条件。而始终一致的目标,本身主要体现在工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