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信仰起源于多神信仰

第六章 一神信仰起源于多神信仰

关于一个最高神亦即自然的创作者的学说是非常古老的,流传在许多伟大的和人口众多的民族中,而且在这些民族中被各种不同等级和身份的人们所接受;但是,无论谁认为这种学说取得成功归因于它毫无疑问以之为基础的那些不可战胜的理由的主导力量,他就会显露出他自己根本不了解人民的无知和愚蠢,不了解他们的无可救药的有利于他们的特殊迷信的偏见。甚至今天在欧洲,若问任何一个凡俗人为什么他相信一个全能的世界创造者,他决不会提及他对之完全无知的终极原因的美;他不会伸出他的手,请你静观他的手指关节的柔韧和灵活、四个手指朝着一个方向的弯曲、它们与拇指的平衡把握、他的手掌的柔软丰厚以及所有其他使这个肢体适合于其命定的用途的因素。对这些他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他无精打采和无动于衷地注视它们。他会告诉你这样一个人的突然意外的死亡、那样一个人的跌倒挫伤、这个季节的过度干旱、那个季节的寒冷多雨。这些他归因于天意的直接活动;这样的事件在健全的推理者看来是承认一个最高理智的主要困难,在他看来是对一个最高理智的唯一论证。

许多一神信仰者,甚至最热忱和最精致的一神信仰者否认一个特殊天意,他们断言,万物的最高心灵或最初原则,在确定自然由之所支配的一般法则时,给予这些法则以自由的和不受打断的过程,每一轮都不通过特殊意愿来扰乱事件的固定秩序。他们说,我们根据既定规则的美妙联系和严格奉行而得出对一神信仰的主要论证;我们根据这同一些原则能够回答对一神信仰的主要反驳。但是一般人类几乎不能理解这一点,以致不论哪里他们观察到任何人把一切事件归因于自然的原因和排除神的特殊干预,他们就倾向于怀疑他彻底的不信神。培根[1]勋爵[2]说,“少量的哲学使人们变成无神论者,大量的哲学使人们和解于宗教。”[3]对那些由于迷信的偏见的教导而把重点置于错误地方的人们来说,当这导致他们失败,而他们由于稍微的反思而发现自然的过程是有规律的和齐一的时,他们的整个信仰就动摇和坍塌。但是当他们由于更多的反思的教导而懂得这种规律性和齐一性正是设计和最高理智的最有力证明时,他们就复归他们曾经抛弃的那个信念;他们现在就能把那个信念建立在更坚实和更持久的基础之上。

自然中的激变、混乱、异象、奇迹,尽管是与一个有智慧的监管者的计划最对立的东西,却给人类留下最强烈的宗教情感,因为事件的原因在那些时候似乎是最未知的和最不可说明的。疯狂、狂怒、暴怒和燃烧的想象力,尽管它们使人们下沉到最接近于野兽的层次,却由于相似的理由而经常被认定是我们能够与神有任何直接交流的唯一性情。

因此,总体上,我们可以推断,既然在接受一神信仰的教义的民族中凡俗人仍然把这个教义建立在非理性的和迷信的原则[4]之上,因此他们被引向那个意见就绝不是经由任何论证进程,而是经由某个更适合于他们天才和能力的一定思想路线。

在偶像崇拜的民族中可能很容易出现,虽然人们承认几个有限的神的实存,但是存在[5]某一个神,他们以一种特殊方式将之变成他们崇拜和崇敬的对象。他们可能或者认定,在诸神权力和领地的分配方面,他们的民族隶属于那个特殊的神的管辖;或者把天堂的对象还原为下界的事物的模型,他们可能将一个神描绘为其余的神的君主或最高统治者,虽然他与其余的神有着同一种本性,但是他以一种权威统治着其余的神,好像尘世的主权者统治着其臣民和附属一样。因此,无论这个神是被当作他们的特殊的恩主,还是被当作天堂的一般的主权者,他的信徒都将努力通过每一个技艺[6]来使他们自己获得他的惠爱;而当他们认定他像他们自己一样对称赞和奉承感到高兴时,他们就将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颂扬或夸张奉献给他。随着人们的恐惧或悲伤变得更加紧迫,他们还发明新的吹捧方式;甚至一个人通过增大神的称号来胜过他的先行者,他的后继者一定通过更加新颖更加浮华的称赞之辞来胜过他。他们就这样不断前进,直到最后达到没有任何更进一步进程的无限本身;当他们努力向前,要描绘一种壮丽的简单性时,如果他们没有陷入不可解释的奥秘和摧毁他们的神的那种一切合理的崇拜或崇敬能够唯独以之为基础的理智性本性,就是好的。当他们把自己局限于一个完善的存在者即世界的创造者的概念时,他们就碰巧一致于理性和真正哲学的原则,尽管他们被引向那个概念不是经由他们在很大程度上还不能具备的理性,而是经由对最凡俗的迷信的吹捧和恐惧。

我们经常发现,在野蛮民族、有时甚至在文明民族中,对专断的君主,当每一种形式的奉承已经用尽,当每一种人类的品质已经称赞到极致时,他们的卑躬屈膝的侍臣就将他们最后描绘为真正的神,将他们作为崇敬的对象指点给人民。因此,一个最初被认定只是生活中特殊的善和恶的直接创作者的有限的神,将会最终被描绘为宇宙的最高创造者和修改者,这是多么自然啊?

甚至在最高神这个概念已经确立起来的地方,虽然它应当自然减少每一种其他崇拜,降低每一个其他崇敬对象,但是如果一个民族拥有对一个附属的守护神、圣徒或天使的意见,他们对这个存在者的称颂就逐渐上升到他们之上,侵占那本应属于他们的最高神的崇敬。在宗教改革的审查之前圣母玛利亚已经从纯粹是一个善良女性进展到夺取全能神的许多属性;在莫斯科人的所有祈祷和祈求中神和圣尼古拉[7]携手并行。

因此,那个出于爱而化身为公牛以掳走欧罗巴、出于野心而废黜其父萨图尔努斯的神就变成异教徒的俄普提穆斯·马克西穆斯[8]。因此,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9]的神就变成犹太人的最高神或耶和华[10]。

否认始孕无玷[11]的雅各宾派[12]在他们的学说上一直是非常不幸的,即使政治理由使得罗马教会没有谴责他们的学说。科德利尔派[13]赢得全体大众。但是在15世纪,正如我们从布兰维利埃[14]那里得知,一个意大利的科德利尔修士坚持认为,在基督被埋葬的三天里,原质的合一[15]已经消散,他的人的本性在那个时期不是崇敬的适当对象。不需要占卜的技艺,人们就可以预言,如此粗陋的和不虔敬的亵渎不会不受到人民的诅咒。对雅各宾派来说这是大肆侮辱的机会,现在他们获得对他们在始孕无玷的论战中的不幸遭遇的某种补偿。[16]

在一切时代,宗教主义者不是放弃这个吹捧的倾向,而是致力于最大的荒谬和矛盾。

荷马在一个段落中按照希腊人既定的神话学和传说把奥切安努斯和忒修斯称为万物的原始父母[17];而在其他段落中,他不禁以这个庄严的名称来称颂朱庇特这位统治神,把他称为诸神和人类之父。他忘记,每一座神庙、每一条街道都充满着这位朱庇特的祖先、叔父、兄弟和姊妹,他其实不过是一个突然发迹的弑亲者和篡位者。相似的矛盾在赫西俄德那里[18]也可以见到,而且是更加不可原谅,因为他公开宣称的意向是提供诸神的真正谱系。

如果存在一种宗教(而且我们可以怀疑伊斯兰教具有这种不一致性),它有时以最崇高的色彩将神描绘为天堂和尘世的创造者,有时将他降低到在力量和能力上几乎与人类创造物处于一个层次[19],同时又将道德方面的合适的弱点、激情和偏袒归与他:那么这种宗教在它消亡之后也会被援引为从人类的粗陋的、凡俗的和自然的概念(与他们对奉承和夸大的连续倾向相对立)中产生出来的那些矛盾的一个实例。实际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发现(幸而这就是基督教的情形)其摆脱与人的本性如此紧密联系的矛盾,将会更有力地证明任何宗教的神性起源。

[1]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年),英国散文作家、哲学家、法学家和政治家。

[2]“勋爵”,AWC版为“勋爵阁下”,TLB版为“勋爵”。

[3]参见《培根论说文集》第十六篇“论无神论”,水天同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二版,第57页。休谟的引文略有改动,培根的原文是:“诚然,少量的哲学使人的心灵倾向于无神论,但是深入哲学则将人的心灵引向宗教。”

[4]“原则”,AWC版为“意见”,TLB版为“原则”。

[5]“存在”,AWC版为“可能存在”,TLB版为“存在”。

[6]“技艺”,AWC版为“行为”,TLB版为“技艺”。

[7]圣尼古拉(St.Nicholas,270—343年),罗马帝国吕西亚行省的米拉城的主教,一生中有许多奇迹和荣誉,是圣诞老人的原型。他在基督教世界广受尊崇和纪念,欧洲很多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把他当作水手、商人、儿童和学生等的保护圣人。

[8]俄普提穆斯·马克西穆斯(Optimus Maximus),是朱庇特的美名,其含义是最善良和最伟大者。

[9]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犹太人的三大圣祖。亚伯拉罕在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都是一个著名人物,在犹太教中他是犹太人的祖先和美德的典范,在基督教中他是一切信徒之父,在伊斯兰教中他是穆罕默德的祖先和宽大的典范。按照《创世记》,亚伯拉罕百岁时与妻子莎拉生以撤;以撒四十岁时与妻子丽百加生双胞胎以扫和雅各;后来神给雅各改名为以色列,把原来赐给亚伯拉罕和以撒的土地赐给他和他的后代。

[10]“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就变成犹太人的最高神或耶和华”,T.H.格林(T.H.Green)和T.H.格罗斯(T.H.Grose)考证的1756年校样为“世俗的犹太人仅仅设想为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的那个神就变成他们的耶和华和世界的创造者”,AWC版为“尽管有摩西和圣灵作家提议的这些崇高观念,许多凡俗的犹太人似乎仍然把最高存在者设想为单纯的相关领域神或民族保护者”,TLB版为“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就变成犹太人的最高神或耶和华”。

[11]始孕无玷(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亦译作无原罪始胎,是罗马天主教会圣母学的四教义之一。它主张,由于神的特殊恩典,圣母玛利亚自她的母亲圣安妮受孕怀胎的那个时刻起就免受原罪的玷污。

[12]雅各宾派(Jacobins),法国多米尼克会修士。

[13]科德利尔派(Cordeliers),法兰西斯会修士。

[14]Histoire Abregée,p.499.[布兰维利埃(Boulainvilliers,1658—1722年,法国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法国史简编》(Abrégé chronologique de l'histoire de Francein Etat de la France,Paris,1728.volume 3),第499页。]

[15]原质的合一(the hypostatic union),意指分别构成基督的位格中神的本性和人的本性之基础的实体或基质的合一,也可以指基督的位格中神的本性和人的本性的合一。

[16]“否认始孕无玷的雅各宾派……对他们在始孕无玷的论战中的不幸遭遇的某种补偿。”这段正文,AWC版编排为往上第二段中“在宗教改革的审查之前圣母玛利亚已经从纯粹是一个善良女性进展到夺取全能神的许多属性”这个句子的注释.TLB版编排为正文。

[17]荷马:《伊利亚特》卷ⅩⅣ,第200—204行和第301—304行.亦参见卷ⅩⅤ,第12和47行;汉译本,陈中梅译注,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81和386页,亦参见第396和398页。奥切安努斯(Oceanus),亦译作俄开阿诺斯,是海洋男神;忒修斯(Tethys),亦译作忒苏丝,是海洋女神;按照古希腊神话学和传说,两者是创世的父母。

[18]赫西俄德在《神谱》中将宙斯描绘为“诸神和人类之父”(第47行,《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7页),随后又宣称“最先产生的卡俄斯或混沌”(第116行,《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9页),后来又将克洛诺斯描绘为在宙斯诞生之前阉割他的父亲(第176行以下,《工作与时日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31页),等等。

[19]“有时将他降低到在力量和能力上几乎与人类创造物处于一个层次”,T.H.格林(T.H.Green)和T.H.格罗斯(T.H.Gmse)考证的1756年校样为“有时将他降低到如此接近于人类创造物的层次,以至于将他描绘为与人摔跤[《创世记》第32章第22—30节]、寒夜行走[《创世记》第3章第8节]、显现背影[《出埃及记》第33章第22—23节]和从天堂降临尘世来亲自了解尘世发生的事情[《出埃及记》第33章第9—1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