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最通俗的宗教中对神的本性的不虔敬的设想
人类的最初的宗教主要起源于对未来事件的焦虑恐惧;当人们处于任何一种悲戚的担忧状态时,他们对不可见的未知的力量将会自然怀抱什么观念,可以容易设想出来。复仇、严厉、残酷和恶意的每个意象必定出现,而且必定增加[1]那种压迫着这些感到惊异的宗教主义者的恐惧和恐怖。恐慌一旦攫住心灵,能动的幻想力就更进一步成倍增加恐怖的对象,当那种幽深的黑暗,或者更糟糕的,那种在我们周围隐约闪烁的亮光,把神的飘忽不定的形象表现为可能想象的最恐惧的外貌时。而且无论什么不合常理的邪恶的观念能够被构造出来,那些感到恐惧的信徒们都容易毫无顾忌地将它们运用于他们的神。
当从一个角度进行综观时,这看来是宗教的自然状态。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考虑到那种在一切宗教中必然有其地位,而且是这些恐怖本身的后果的称赞和颂扬的精神,我们必定期待一种完全相反的神学体系获得胜利。每一种德性、每一种优点必定被归于神,而且无论什么夸张都不会被认为足以达到神赋有的那些完善性。无论什么类型的称颂能够被发明出来,它们立即就被接受,而不请教任何论证或现象;它们给予我们对我们崇拜和崇敬的神性对象的更恢宏壮丽的观念,这就被视为对它们的充分确证。
因此,在宗教中发挥作用的人的本性的不同原则之间就存在一种矛盾。我们的自然恐怖提供一个邪恶的和恶意的神的概念;我们的谄媚[2]倾向引导我们承认一个优秀的和神性的神。这些对立的原则的影响依照人的知性的不同境况而不同。
在非常野蛮的和无知的民族诸如非洲人和印第安人中,不但如此,甚至在不能形成对力量和知识的广泛观念的日本人中,崇拜可能被给予他们坦承是邪恶的和可憎的存在者,虽然他们可能或许提防在公共场合或他的神庙里说出这个对他的判断[3],他们以为在那些地方他可能听见他们的指摘。
对神的如此粗野的、不完善的观念长期附着于一切偶像崇拜者;可以有把握地断言,希腊人自己从来没有完全摆脱它们。色诺芬[4]在称赞苏格拉底时评论说,这位哲学家不同意那种认定诸神对某些事物有知而对其他事物无知的凡俗意见;他坚持认为,诸神知道一切事物,一切行动、话语或者甚至思想。但是由于这是一种远远超出他的同胞的设想的哲学类型[5],因此,我们不必感到惊奇,如果非常坦率地说,他们在他们的著作和谈话中谴责他们在他们的神庙里崇拜的神。可以观察到,希罗多德尤其在许多段落中毫无顾忌把忌妒归于诸神[6],一切情感中最适合于低贱的和邪恶的本性的情感。然而,在公共崇拜中唱诵的异教赞美诗却只包含称赞的语词,甚至当归于诸神的行动是最野蛮的和最可憎的时。当提摩特乌斯[7]这位诗人向狄安娜神像朗诵赞美诗,在诗中以最伟大的颂扬列举这位残酷任性的女神的所有行动和属性时,一位在场者说,“愿你的女儿变得像你赞美的神那样”。[8]
但是当人们进一步提升他们对他们的神的观念时,得到改善的只是[9]他们对神的力量和知识的观念、而非他们对神的善的观念。相反,随着他们认定的神的科学和权威的范围的增大,他们的恐怖就自然增加,当他们相信,没有保密能力能够把他们隐藏起来而不受神的审查,甚至他们胸膛的最隐秘的心窝都敞开在神的面前时。那时,他们必定小心谨慎而不明确形成任何谴责和责难的情感。一切必定是喝彩、陶醉和出神。当他们的忧愁的担忧使他们把人类创造物中将会受到高度谴责的行为的标准归于神时,他们必定仍然假装称赞和钦敬他们虔诚颂扬的这个对象的那种行为[10]。因此,可以有把握地断言,通俗[11]宗教在其较凡俗的信徒们的设想中其实是一种恶魔论;神在力量和知识方面被提升得愈高,他在善和仁爱方面当然就被压抑[12]得愈低,无论他的感到惊异的崇拜者可能赋予他以什么称赞的辞藻。在偶像崇拜者中,语词可能是虚假的和掩饰着隐秘的意见;但是在更高级的宗教主义者中,意见本身招致[13]一种虚假和掩饰着内心的情感。心隐秘憎恶这样一些残忍的和不可化解的复仇的标准;但是判断力只敢宣称它们是完善的和崇敬的。这种内心斗争的额外苦难加剧这些不幸的迷信牺牲品永远受其折磨的所有其他恐怖。
琉善[14]观察到,一个年轻人阅读荷马或赫西俄德作品中诸神的历史,发现他们的派系斗争、战争、不正义、乱伦、通奸以及其他不道德的事情受到非常高度的赞美,后来当他进入世界时他非常惊奇地观察到,对他曾经被教导要归于高级存在者的同一些行动,按照法要施以惩罚。某些晚近宗教提供给我们的描绘与我们对慷慨、慈悲、公正和正义的自然观念之间,矛盾或许更强大得多;随着这些宗教的恐怖的增加,对神的野蛮设想就成比例增加给我们。[15]能够保持我们对人的行为的判断中的真正道德原则不受败坏的东西没有别的、惟有这些原则对社会的卖存的绝对必要性。如果日常设想能够以一种与应当规范私人关系的伦理体系颇为不同的伦理体系来放纵君主,那么它将何等更加放纵那些其属性、观点和本性是我们如此完全未知的高级存在者?Sunt superis sua jura.[16]诸神有他们自己特有的正义准则。
[1]“必定增加”,AWC版为“增加”,TLB版为“必定增加”。
[2]“谄媚”,AWC版为“称赞”,TLB版为“谄媚”。
[3]这个对他的判断意指“他是邪恶的和可憎的”。
[4]Mem.lib.ⅰ.[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卷Ⅰ,第1章,19;参见汉译本,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页。]
[5]正如我们从琉善那里得知,诸神的出现不限定于天堂,而扩展至每个地方,这在古代人中被看作是非常奇特的哲学悖论。Hermotimus sive de sectis.[琉善:《赫尔莫替穆斯:论相互竞争的哲学》,尤其参见第81节:“我们听见他说,诸神不是在天堂,而是遍布于每个事物——木棍、石头、野兽、直到最低级的事物。当他的母亲问他为什么说这种胡话时,他嘲笑她说:‘如果我完全学会这种‘胡话’,就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成为惟一的富人、惟一的国王,与我相比,其余的人就成为奴隶和渣土。’”]
[6]参见希罗多德:《历史》卷Ⅰ,第32章和卷Ⅶ,第46章;汉译本,王以铸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5页和第487页。
[7]提摩特乌斯(Timotheus,约公元前446—前357年),古希腊音乐家和诗人。
[8]Plutarch.de Superstit。[普鲁塔克:《道德论集》“论迷信”10,170A—B。]
[9]“只是”,AWC版为“经常只是”,TLB版为“只是”。
[10]“那种行为”,AWC版为“这些标准”,TLB版为“那种行为”。
[11]“通俗”,AWC版为“许多通俗”,TLB版为“通俗”。
[12]“被压抑”,AWC版为“时常被压抑”,TLB版为“被压抑”。
[13]“招致”,AWC版为“经常招致”,TLB版为“招致”。
[14]Necyomantia.[琉善:《梅尼普斯,或下冥府》3。]
[15]巴库斯,一位神性的存在者,被异教徒的神话学描绘为舞蹈和剧场的发明者。戏剧在古代甚至是最庄严肃穆场合下公共崇拜的一部分,经常在瘟疫期间被用来安抚那些被冒犯的神。但是它们被晚近时代虔诚信神的人热忱禁止;按照一位博学的牧师的看法,剧场是地狱的门廊。
但是为了更加明显地表明对宗教来说要以比古代人描绘的神更加不道德和更加不可亲的形象来描绘神是不可能的,我们将援引一位富有趣味和想象力的作者的一段长文,这位作者当然不是基督教的敌人。他就是作家兰姆赛爵士[1],他拥有如此值得称赞的做正统派的倾向,以致他的理性甚至在自由思想家们最顾忌的教义如三位一体、道成肉身和苦行赎罪中都从来没有发现任何困难;唯有他自己似乎拥有大量蕴藏的人性才反抗天罚和预定论的教义。他自己这样表达:“如果印度哲学家或中国哲学家根据我们的现代自由思想家们和各个教派的法利赛[2]博士们给出的对我们的神圣宗教的系统说明来判断,他们将会对我们的神圣宗教具有什么奇怪的观念呢?按照这些不轻信的嘲笑者们和轻信的涂鸦者们的令人作呕的和过于粗俗的体系,‘犹太人的神是一个极其残忍的、不正义的、好偏袒的和爱幻想的存在者。大约六千年以前,他创造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将他们安置在亚细亚一座现已荡然无存的精致花园里。这座花园配备有各种树木、清泉和鲜花。他允许他们食用这座美丽花园里的一切果实,只有一种果实除外,那种果实生长在花园中央,含有一种令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不断保持健康和活力、提升他们的自然能力和使他们具有智慧的隐秘功效。魔鬼附人一条蛇身,诱唆这第一个女人来吃这种禁果;这个女人怂恿她的丈夫来做同样事情。为了惩罚对生命和知识的这种轻微的好奇和自然的欲求,神不仅把我们的第一对父母逐出乐园,而且判罚他们的所有后代以现世的苦难、他们的绝大多数后代以永恒的痛苦,尽管这些无辜的孩子们的灵魂与亚当的灵魂没有关系,正如它们与尼禄和穆罕默德的灵魂没有关系一样,因为按照经院玄谈家、寓言家和神话学家看来一切灵魂都被创造为纯粹的,在胚胎刚形成时就立即被注入有死的身体。为了实现预定和天罚这个野蛮不公的信条,神把一切民族都遗弃给黑暗、偶像崇拜和迷信,而没有给予任何拯救的知识或有益的恩典,除非它是他拣选为他特有的人民的一个特殊民族。然而,这个拣选的民族却是一切民族中最愚蠢、最忘恩负义、最桀骜不驯和最背信弃义的民族。在神这样使将近四千年间全部人类的绝大部分处于天罚状态之后,他突然改变,而且喜爱犹太人之外的一切其他民族。于是他把他惟一受生的儿子以人的形式派到这个世界,来平息他的愤怒,满足他的复仇正义,并为赦罪而死。然而,很少民族听到这个福音,一切其余民族虽然被遗弃在不可克服的无知状态中,却被罚人地狱,没有任何例外或任何赦免的可能性。那些听到这个福音的民族绝大多数只改变某些思辨的神的概念和某些外在的崇拜形式;因为在其他方面,大部分基督徒正如其余人类一样在他们的道德方面继续是腐败的;不但如此,他们愈违背常理和有罪行,他们就愈光彩耀目。除非它是一个非常小的拣选数目.否则所有其他基督徒就将像异教徒一样永远被罚入地狱;为他们奉献的大量牺牲就将变得落空和没有结果。神将永远对他们的折磨和亵渎感到高兴;虽然他能够通过一个谕令就改变他们的心,然而他们将永远保持在没有皈依和不可皈依的状态中,因为他将永远不可安抚和不可和解。诚然,这一切把神变成可憎的,变成灵魂的憎恨者,而非灵魂的热爱者,残忍复仇的暴君、无能的或愤怒的半人半神的精灵,而非全能的和仁慈的精神之父;然而,这一切都是奥秘。他有隐秘的不可看透的理由来说明他的行为;虽然他看起来是不正义的和野蛮的,然而我们必须相信正好相反,因为在我们这里是不正义、罪行、残忍和最邪恶的恶意的东西在他那里是正义、仁慈和最高的善。’因此,不轻信的自由思想家们、实行犹太化的基督徒们和主张宿命论的博士们已经丑化和羞辱我们的神圣信仰的崇高奥秘;因此,他们已经混淆善和恶的本性,把最丑恶的激情转化为神的属性,并通过将人类中形成最骇人听闻的罪行的东西作为完善性归于神的永恒本性而在亵渎方面超过异教徒。较粗鄙的异教徒满足于把好色、乱伦和通奸赋予神;但是主张预定论的博士们把残忍、愤怒、狂怒、复仇以及一切最邪恶的恶行赋予神。”见兰姆赛爵士的《自然宗教和启示宗教的哲学原则》第Ⅱ部分,第403页。[3]
同一位作者在其他地方断言阿明尼乌派[4]和莫林那派[5]的方案对这个问题很少补益;而当这位作者以这种方式使自己抛弃基督宗教的一切公认教派之后,他不得不提出一个他自己的、奥利金主义[6]类型的体系,假定人和动物两者的灵魂的预先实存和一切人、动物和魔鬼的永恒救赎和转变。但是这个概念完全是他自己特有的,我们不必讨论。我认为这位灵巧的作者的意见是非常令人好奇的,但是我并不自命保证它们的正确性。
[1]兰姆赛爵士(the Chevalier Ramsay,1868—1743年),苏格兰作家。——译者
[2]法利赛,意即隔离者,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二世纪的一个犹太教派。他们以圣洁自居,不与一般俗人往来;宗教上维护犹太传统,严格遵守律法,注重礼仪形式,文化上反对希腊化,政治上反对罗马占领。他们因过分强调律法细节而流于形式主义,耶稣批判和谴责他们放弃律法的核心——全心全意爱神和爱人如己。——译者
[3]这部著作的全称是《依照几何学秩序而展开的自然宗教和启示宗教的哲学原则》,格拉斯哥1748—1749年出版。——译者
[4]阿明尼乌派,以新教神学家阿明尼乌(Jacobus Arminius,1560—1609年,荷兰人)的名字命名的基督教派,亦称为荷兰抗议派,其具体主张始见于1610年的《抗辩宣言》。阿明尼乌派反对加尔文教派的得救预定论,宣扬神的权威与人的自由意志不相矛盾,人的尊严要求完全的意志自由。他们的观点在1618—1619年的多德雷赫特会议上受到谴责,并一度受到政治迫害,1630年在法律上获得承认。——译者
[5]莫林那派,以天主教神学家莫林那(Luis De Molina,1535—1600年,西班牙人)的名字命名的基督教派。莫林那主张,原罪没有削弱人的自由意志,神对人的行为的干预并不意味着一种自然起作用的预定,而只是使人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人能否得救,既决定于人的自由意志,也决定于神的预定。——译者
[6]奥利金主义,古代基督教教父奥利金(Origenes,约185—254年,埃及人)的神学学说。奥利金认为,宇宙的秩序有三个层次:神、理性存在者和世界,其中理性存在者包括天使、魔鬼和人的灵魂。
[16]Ovid.Metam.lib.ⅸ.500.[奥维德:《变形记》卷Ⅸ,第500行。这个拉丁文句子的字面含义是“但是诸神对他们自己就是法”,意即“诸神自己就是自己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