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内容

第三章 神话的内容

到现在为止,我们集中讨论了神话的正式的结构要素和它们在认识中扮演的角色。现在,我想谈神话的内容。不可避免地,这只是从《庄子》大量神话材料中挑选出来的。我会集中讨论《庄子》第一章的开头,因为我相信,选择神话话题来在文本的开头作论述,对整个文本的信息有多种强烈的暗示。我不相信,选择鲲鹏是偶然的。我会把鲲鹏和蜩、学鸠相互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尽管两者的境界是各不相同的。我在本章将要探索的主题是,选择鲲鹏,与该书的总体目的有关,而选择蜩、学鸠则与庄子在评价问题上所采取的看法有关。因此,这两个选择既与庄子的总体信息相关,又与正确地理解对评价的争论有关。我对《庄子》第一篇和整个文本的大量资料的选择必然会强调一些观点,而排除另外一些观点。但是,我相信,我的选择会公平地反映《庄子》意义结构的最基本的或核心的部分。

《庄子》的中心目标是自我转化。在本书的前面两章,我已提到这个目标。在本章中,我会陈述象征着达到这个目的的神话材料。在以后多章中,我会提出文本的证据和逻辑的证据来支持一个说法:《庄子》的中心目的是对作为主体的读者来说的自我转化。在本章中,我还会提醒注意一个事实:《庄子》一书以一个用神话方式来表达的自我转化的故事开始。这是一个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事实。

鲲和鹏

《庄子》的中心的和开始的神话,是一个关于一条鱼(鲲)发生变化而成为一只鸟(鹏)的故事。像《创世记》一样,这一中心神话有两种叙述。 () 但是,对于我来说,第一种叙述是最重要的。这两种叙述的不同在于,第一种叙述明确说到转化(鲲转化为鹏)的主题,而第二种叙述却把鲲和鹏看成两种不同的动物。我无法解释这两者的不同,我只能认为,第二种叙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伪的,是后来编辑的结果。虽然就我所知还没有人注意这两种叙述的区别,但是,我认为,第一个叙述是更可取的,因为它体现了存在于《庄子》内核的中心主题。

让我们看一下《庄子》开头的著名神话故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逍遥游》)

从鲲的栖息地(北冥)和鹏的目的地(天池)来看,以上所说显然是一个神话。从这两种动物跟公认的科学上的可能性相矛盾的体积来说,它显然也是一个神话。从鱼会变成鸟这个与事实相反的说法中,我们更可以明显地看到它是一个神话。

《逍遥游》开头并没有告诉我们,这是一篇哲学论文,这篇论文以转化为主题。事实上,关于这一主题的信息隐蔽得这样地难以捉摸,以至于大部分解释者都看不出来。但是,这一信息还是存在于那里。尽管如此,它与这个故事交织在一起,因而我们最多只能期望象征性地理解它。但是,这个神话不是简单地起着只传递一个象征性的信息的作用。它如此微妙地体现这个信息,恰恰正因为,作者不想让我们以分析的心灵来理解这个故事的要害之处。故事的神话内容在前概念的水平上起作用,以致它能被直觉心灵理解。

故事告诉我们,我们是从黑暗中开始的。 () 开头之黑暗的存在,象征着认识论的起点。我们不开始于任何概念或前概念。如果我们开始于概念或前概念,我们就很可能无法以恰当的顺序来理解这个故事的要点。

在故事的中间,鱼把自己转化成鸟。我不认为,庄子是随意地选择这两种动物的。以鱼开始,意味深长。鱼象征着一个能被捉住的动物。由于在一开始就说到鱼,我们可以容易地把鱼看作读者的象征。鱼,跟我们一样,生活在黑暗之中,或者从认识论上说,生活在无知之中。但是,鱼拥有将自己转化为别的动物的能力。这别的动物就是鸟。选择鸟也不是文学上的偶然。鸟象征着一种我们将其跟自由和超越联系起来的动物。这里的主题信息(thematic massage)是:从无知向有知的转化是在我们之内的一种内在的可能性,并且,这种转化的结果就是自由的取得。这也是幸福的取得,这种幸福是以目的地(天池)来象征的。仅仅是这个神话故事的开头就已告诉我们多少关于《庄子》的整体信息!这些信息包括:捉住无知的读者,告诉我们在我们之内的自我转化的能力,自由和幸福的取得。

尽管我可能被指责为过度地解读了这个故事,但是,我认为要好好注意这一点:鱼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力量来帮助它转化为鸟。它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来转化的。一个其认识能力既被此神话停止又被它唤醒 () 的读者将会在某种水平上理解包含在这个神话中的信息。当然,这个神话不是《庄子》辩说的全部。只要这样说就够了:它和下一章将要详细讨论的《庄子》的中心信息是一致的。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整个《庄子》论辩结构的一个缩影,并且,它在全书一开始就出现,这不是偶然的。任何一本书或一个故事的开头,通常都是吸引读者注意力的一个环节。

蜩与学鸠

我想转到对鲲鹏故事的反应,这是《庄子》的第二个故事。对这个故事的直接反应是由蜩和学鸠作出的。它们的反应是讥笑鹏这个大鸟。它们不相信大鹏能飞那么远(据说它能飞9万里)。蜩和学鸠是怀疑主义者。它们是庸人或缺乏想象力的人和以狭隘的心灵看世界的人的最早的标本。以狭隘的心灵看世界的它们的第一反应是,这样讲述的神话是一串废话。庄子知道,读者的概念心灵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主义和不相信的反应,但读者的直觉心灵却在潜意识水平上吸收了这个神话的内容。有趣的是,蜩和学鸠怀疑的是这个大鹏如何能飞那么远,而不怀疑这种动物本身的假定的存在。请看这两个小动物的说法: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九万里而南为?”(《逍遥游》)

蜩和学鸠正在做的是把常识的法则和科学真理运用于这个神话。这一点,在以下说法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适莽苍者,三而反,腹犹果焉;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逍遥游》)

在经验事实的世界里,这个关于大鹏的故事完全是胡说。如果我们运用常识的标准,所有这些关于转化的说法也都是胡说。

但是,重要的是《庄子》关于这个问题所采取的态度。该书没有说双方的观点(神话的观点和常识的观点)具有同等的价值。《庄子》对此早就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大鹏的观点和蜩、学鸠的观点不被看成拥有同等的价值,这是非常清楚和非常明确的。《庄子》对蜩和学鸠对鲲鹏之异议的直接反应是否定性的:

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逍遥游》)

重要的是,庄子不仅明确地说,这两个小动物的观点反映了狭隘的心灵,并且,他对这两个小动物的选择(其中的一个是昆虫)本来已告诉我们这一点。庄子没有把蜩、学鸠的观点和大鹏的观点摆在同一个价值平面上。蜩和学鸠明显地被描述为缺乏眼界。在这方面,它们正好跟大鹏相反。它们只拥有小知。另一方面,大鹏则被描述为拥有大知。显然,大鹏的观点是优先的观点。在《庄子》开头注意到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因为在该书第一篇的前面,庄子就说出了这样一个主题:某些观点比另外的一些观点更有价值。大鹏的观点与蜩、学鸠的观点没有被看作是在价值上相等的。

我们还要注意到不同理解水平被作出区分这一事实。如果我们坚持依赖看世界的传统的经验主义标准,我们就不能估量或有效地领会庄子向往的理解水平。当然,庄子没有以散文的形式表明这一点。他对在概念平面上争辩某一种理解水平的优越性没有兴趣。但是,他有效地让心灵准备认识一种可能性(仅仅是可能性):存在着一种不同于普通理解水平的理解水平。我们可以把蜩与学鸠看成是好挖苦人的人,他们讥笑有见识的人转化自己而达到天道的努力。

在前面两章,我已经论述了为什么庄子不直接陈述他的看法的问题。在这里,所有叙述的是一个关于鸟、鱼、昆虫的故事。但是,我已经指出,这不是一种纯粹的文学手法;它拥有大量的间接的内容,而不仅仅是诗意的嗜好。因为《庄子》的叙述从神话开始,然后转向更加故事化的形式,它的寓言色彩太浓,它的想象太怪诞,以至于我们无法把它看成纯粹的历史参考文献。 () 对于我来说,它最明确地具有认识论的功能。

简略地复述在前两章所说的关于神话和故事的正式功能的看法,可见双重的认识论功能在起作用。一方面,适用于对判断的经验标准的意识心灵被神话所平静或停止下来了。分析的能力也暂停了,因为这是一个不需要检验其真理价值的故事。在这种暂停中,心灵在认识上并没有变得完全是空的。它停止了,其实在检测。毕竟,鱼实际上并没有变成鸟,鸟实际上也没有飞九万里,并且蜩和学鸠实际上也不会说话。另一方面,所呈现的材料又不加判断地被吸收了,而且在某种特殊的意义上被相信了。有谁会怀疑在神话中说了发生的,实际上在神话中发生了呢?

无法将通常的真理标准运用于这里的故事,并不意味着可以将这个故事看成为绝对没有意义的(对那些据说缺乏恰当的理解力的人除外)。在这个故事中存在着真理价值,但它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检测出来。那么,它怎么被理解呢?首先,它是被吸收的。它没有被否定或除去,而是在某种水平上被心灵接受了。这样一个吸收的准备,是一个对接受一些资料或见解的预备,从通常的标准看,这些资料或见解可以将一个人的轻信延展至停止点。这些材料以后会被介绍,但它们已经被《庄子》开头的神话预示了。这些材料是将会具有魔力般的本性的见解。我称它们具有魔力的意思是:当通常的真理标准被粗俗的心灵运用的时候,它们会蔑视这些真理标准。它们也是超常的,因为它们将会转化。最后,为了回答“魔力”这个词的最高意义,我们可以这样说:正如神话的魔力对于我们最深的希望和愿望有吸引力一样,这些见解也会在某方面回答生活的最高问题,并帮助我们实现我们最隐秘的和最重要的希望和愿望。

如果我们接受这种对神话的理解(这里尤其是指转化),再把这种理解跟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的神话的正式的方面结合起来,我们对神话的认识功能就会有一种相当完整的形象化看法。首先,当把神话理解为一种隐喻(在上一章中,我们称之为原型隐喻)的时候,神话就会在总体上利用比喻的认知可理解性。它呈现一种观念或一组观念,它们只能由一次总体的认知行动来把握。这就是说,当心灵的其他部分单独接受这种观念的时候,心灵的怀疑理解(skeptical understanding)部分不可能靠在一边,并做出评价。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就不是心灵的整体接受这种观念。当这种观念以神话的形式或者以寓言的形式被理解的时候,它是以形象化表现的方式被认识的。形象化表现必须理解为一个整体。另外,在这里,形象化表现处于儿童故事的形式之中,而儿童故事是必须无保留地被相信的:它被全部接受,或者根本不被接受。(没有人会怀疑,特洛伊木马是否真的装得下那么多精兵 () 。)这种对观念的整体接受也为以后的哲学观念的传达作了心理准备,当这些哲学观念从常识的角度被评价的时候,它们看起来是荒谬可笑的。这些观念(其中一些已经体现在神话的内容中)将会是超常的、起转化作用的观念,并且,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将会对我们最重要的希望和愿望作出回答。

如果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是正确的话,那么,神话表象就有巨大的认知意义。现在说的不仅仅是告诉一个故事。它为读者内心对转化的心理旅程作了准备。如果我们能够接受在神话水平上的这样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还有待于被理解),那么,心灵就会准备把某些在一个更高的哲学层面上的观念接受为可能的。《庄子》神话起源于一种认知的技术,这种技术给我们一个信息,同时又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知道从哪里看的话)这个信息是怎么给出来的,这正如一个钟表,在告诉我们时间的同时,里面的法条又可以打开来让眼睛检查。

到目前为止,我讨论过的出自《庄子》第一篇的例子,都是关于该书主题和关于庄子在价值问题上的立场的例子。现在,我想继续讨论出自第一篇的另外两个例子,它们也都说明《庄子》的中心主题和价值问题。其中的第一个例子说到心理上的瞎和聋: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独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逍遥游》)

这个例子既间接地论述了中心主题,同时又间接地论述了价值问题。对转化主题的间接论述是:这个主题是无法为那些缺乏必要的认知手段的人所认识的。正如有生理上的瞎子,也会有心理上的瞎子,他们无法看到心理上美妙的“文章”。尽管其直接所指是心理上美妙的“文章”,但是,其间接所指肯定是《庄子》的中心信息。这个例子同时也是一个评价的例子,因为它含蓄地认为,心理上的瞎子是比不上那些拥有必要的眼光的人的。这也隐含着,如果一个人能够理解,或者拥有必要的认知能力,他就能马上看到思想上美妙的“文章”。这就是说,洞悉美妙的东西的能力是洞识主体的自我能力。信息已经是美的,所缺的只是恰当的理解能力。

可以把心理上瞎和聋的人比作蜩和学鸠。瞎的、聋的和目光短浅的形象,都是不让步的(intransigent)读者或顽固不化的怀疑主义者的具体例子。值得特别再次指出的是,在心理瞎子的例子中隐含着自我转化。如果读者能够看得见,信息马上就能被理解。把握不了信息的责任在读者身上。虽然恐怕这会被说成是用未经论证的假定来论辩而不予以考虑,但是,这并不是打算成为证明那个主题的真理性的论证。这只是打算用来提醒注意主体在认识这种真理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性。同时,这是一个清楚的价值判断:一个有眼光能理解的主体是优于一个认知上的瞎子的,这正如一个有正常视力的人拥有盲人所无法拥有的优势。显然,盲人不会被看作与有视力(不管是生理上的视力,还是心理上的视力)的人在评价上是等值的。

不龟手之药的故事

我最后想讨论的故事,是《庄子》第一篇的最高点。这是一个关于油膏的故事,或者,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关于心理膏药的故事。在我们直接讨论这个故事之前,指出它所处的位置是很重要的。它位于瞽者和聋者的故事之后。这样,人们心里已经广泛地为理解这个故事作了准备。

如果我们设法以通常的或习惯的方式来理解《庄子》中的这个故事或其他故事,我们就会好像不能在心里把握它们所说的东西。为了理解之,最低限度的转化是必需的:为了能看得见,必须睁开眼睛。在这里,所说的是否是真实的并不关键。所有我想说的是,庄子正在表明,即使我们处于神话和寓言的描述之中,某些具有认识意义的东西已经被说了出来。这一点不能被过分强调。(根据作者的意图,)这里有一些可以理解的东西,它们不处在令人愉快的虚构的水平之上。它们要求读者方面的努力,否则,认识的内容就不会被注意,或值得注意。在讲述寓言的中间,我们得到这样的提醒。

不龟手之药的故事涉及治疗心灵痛苦的心理油膏。当然,故事中说到的油膏不是心理油膏,而是生理油膏。如果将它说成心理油膏的话,它就会由比喻而变成说教——提醒心灵注意这是一个信息或主题,并且会否定它的认知功能。正如我们在本章前面已讨论过的,只有读者不是非常清楚讲故事的手法对信息的意义,这一手法的认知功能才会成功。当然,读者在某种水平上完全知道,这是一个具有足资教训的实例的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但是不能提醒读者太强烈地知道这一点。

我们都知道,或起码假定,《庄子》是一本哲学书,而不是一本医学书。显然,在故事中说到的物理油膏不要在物理药物的水平上理解。但是,这已全被读者直觉地或含糊地知道了。使用油膏例子的隐含的前提是,在某一点上读者会得到一些线索,其作用将会是减轻心灵的痛苦。读者的心灵因而熟练地和精妙地准备着接受将要来到的信息,这正如摄影的底片在照片出来之前已放在洗的溶液里一样。

简要地说,油膏的故事说的是:过去,有宋人知道如何使手不皲裂,因而整个家族都能在水上漂洗丝织品。(意思是指,有一种传统的智慧,过去用它仅仅可以糊口。这可以比作前面说的心胸狭窄的人,或者蜩。)现在,有一个人来了,要购买使手不皲裂的处方。这个家族以一笔钱把它卖掉了,因而证实了由这个家族所代表的褊狭的心理原型。处方的购买者则代表了走向更高认识的人。他把处方卖给一个国王,后者用它取得了一场水战的胜利。那个出售处方的人也因此而获得了一块封地的赏赐。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同样的处方(或脑子)能够以两种不同的方式被利用,或用它来漂洗丝织品,或用它来赢得一块封地。这似乎意味着,我们都拥有相同的基本装备;唯一不同的是如何用它。同样的脑子,不同的用法。

这个故事是另一种准备手法(preparation device),它让读者的心灵准备接受《庄子》将要给出的更高的信息。当然,这种信息已经预期地包含在这个故事本身了。油膏的故事是特地设计来吸引知识分子读者的,他们认为自己比普通的人更有知识。这个故事运用的是商业领域的例子,在这一领域中,一个必需的主要的强项是相互智胜的能力。除了作为特别指向知识分子读者的例子之外,这个故事还为已提出的例子 () 增加了一个新的因素,这就是奖励的因素。在油膏的故事中,根据脑的不同的运用,一个人能够取得一种小的利益或一种大的利益。同样,关于《庄子》的信息,一个人根据他或她希望对材料的利用,能够获得或大或小的利益。

该轮到由读者的意愿和聪明根据比直接的物质奖励更高的东西来思考了。在一种有形的意义上,这个故事中的聪明人将配方卖给了一个国王。在一个更高水平上的相应的信息是,脑子可以用于一个更高的目的。脑力是一样的,要紧的是它用于什么目的。正如在物质的水平上,脑里的秘方可以献于国王;在精神的水平上,脑里的秘密也可以用于更高尚的目的,即心灵最高水平的自我实现。或者,在另一种意义上,作为主体的读者可以将他自己等同于国王,他知道油膏秘密的最好的用途。

我选择来讨论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转化的方式的故事,因为,它显示,一个人可以通过正确运用自己的智力来改善自己,并且,它也显示了一个人如何通过一个更开阔的智力行为来改善自己。换句话来说,它不是一个完全像鲲鹏故事一样的关于转化的故事。它更为明确得多地显示,转化是通过一个理解的行动而达到的。这是一个关于转化的故事,这种转化正如一个人极大地改变了他的状况一样(尽管这是在有形意义上的改变)。他通过他的认知能力转变了他自己。他利用他的认知能力转变他自己的特殊模式也在这里清楚地显示出来了。他必须以一种比那个平凡的、近视的、只想到以一笔小钱就出卖配方的家族更高的境界来思考。在这方面,那个走向明(enlightenment)的人 () 就在利用大鹏的“大知”。正是这种大知导向明。在一种重要的意义上,大知已经是明。

这是心灵油膏。这个故事也是有倾向的,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很清楚地看到,那个把方子卖给国王的人要优于那个为了直接的补偿而出售方子的家族。只得到了暂时的物质利益的家族跟那个最后得到了以封地为象征的永久性的东西的人,是不处在同一个价值平面上的。

我们以油膏的故事为结尾完成了对神话的形式和内容的讨论。虽然油膏的故事确切地说不是一个神话,但是,它是一个可以看成是神话的较低形式的传说。它吸引了那些知识水平更高的读者,既因为它是一个更明显具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也因为它的内容预先强调知识的重要性。同时,它对作为主体的读者的渴望也有吸引力。

油膏的故事还把纯粹的神话(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和传说(这是可能发生的)联结了起来。这个故事更多地属于传说的范畴,而不是属于神话的范畴。因此,它也吸引知识分子读者,因为它更属于可能发生的范围。虽然知识分子读者也许不相信这个故事实际上会发生,但是,他们确实知道类似这样的故事是可能会发生的。这便使他们暗地里相信,慢慢暴露在他们面前的像转化的可能性这样的事是会发生的。这确实是可能的。并且,它还会带有一个大的奖赏。

注 释:

① 我对神话材料的内容的论述,关注的是这些材料在文本内部的功能。这种方法不同于宗教史家和人类学家所采用的方法,这些人有兴趣于一般性跟踪在中国文学资料中的神话材料的内容的外表,或者有兴趣于考查神话本身在中国文化演进过程中的角色。例如,在载于《宗教百科全书》(The Encyclopedia of Religion)第3卷(纽约,1987年)的Norman Girardot的文章《神话的主题》(“Mythical Themes”)中,在谈到中国宗教的时候,他关注的是神话在中国宗教中的一般功能问题。他所作出的一个结论是:“在某种程度上,神话总会提到‘开始’或世界的基础问题。”(第303页)虽然这样的结论有非常广泛的适用水平,但是,它却不适用于我正在讨论的鲲鹏神话。据我所知,这一神话跟世界的基础无关。回到开始的观念强烈地反映在Girardot的多种著作中。在上述同一篇文章中,他又进一步说:“存在的所有形式的内部结构好像在本性上都是神秘的,因为变化基本上被理解为一个永恒的新的开始的系列或结构变更的系列,它回到创造的‘第一’过程。”(第303页)鲲鹏神话跟创造无关,并且,更重要的是,庄子所关注的转化概念,不是一个“永恒的新的开始的系列”,而是在一个进化方向的一次性的、单程的转化(鱼[鲲]自己转变为鸟[鹏]——从低级到高级)。Girardot的著作是宗教史家的方法论的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是Eliade从前的学生,是Lehigh大学宗教研究系的主任):在这里,一个比较的主题(创造的概念)被用来作为在中国宗教中发现相同的概念的探索原则。有趣的是,Eliade(《宗教百科全书》的主编)也是一个宗教史的教授,并且是从巴黎到芝加哥大学来作为Wach的继承人的(参看本书《导言》注④)。因此,由于这些人物的支持,为宗教史家所采取的方法取得如此声望,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在他的《早期道家的神话和意义》(Myth and Meaning in Early Taoism, 伯克利,1983年), Girardot详述了上面的看法。他的一些材料是建立在位于《庄子》第七篇结尾的关于混沌的故事的基础之上的。我赞同葛瑞汉的看法,庄子不是很在意该篇。Girardot把混沌的故事作为神话,并且,这个故事是他注目的中心。而我注目的中心是鲲鹏神话。事实上,在他的那本书中,我发现只有一次间接提到鹏(第91页)。在结尾,他总结说,《庄子》的基调是无止境地转化(他从第三十三篇取出这一概念)(第111页)。他还把混淆假说与此结合起来。关于这两者,我在本书第六章会非常详细地讨论。

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只要我们稍为沉迷于比较宗教方法片刻,我们就能在文本之外的资料中发现对以下说法的支持:庄子用文学像喻象征高级的知识。这种高级的知识刚好是跟《淮南子》中的浮浅理解相反的。在该书中,龙凤跟泥鳅和麻雀相对比。这种对比使我们想起庄子的鲲鹏眼光与蜩、学鸠的狭窄视野的对比。

② 虽然没有人会否认这是《庄子》开头的神话,但是,以之为该书的中心神话,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参看本章注释①)。只要我们稍为沉迷于比较宗教方法片刻,我们就能发现一个关于哲学家(庄子)如何影响神话内容演进的例子。我们发现,庄子的飞九万里的鹏的神话形象重现于三国时代(公元220—265)的盘古神话中,这一哲学家所创造的飞九万里的神话形象在影响后来的神话的内容方面扮演了一个角色。参看David C. Yu所作的《古典道教中的创世及其象征》(“The Creation and its Symbolism in Classical Taoism”),《东西哲学》(Philosophy East and West)第43卷第3期(1981年10月)。对于庄子的鲲鹏神话是否影响了产生于周朝晚期(公元前403—前222)的《山海经》的天山神鸟的形象,或者前者是否受到后者的影响,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出现于《庄子》文本之中的这一神话形象,而不是它在更早或更晚的文本中扮演的角色。如果你深入地看鲲鹏神话的话,你会看到,它是蝴蝶梦的一个最早版本,并且,它本身是没有高度地展开的。然而,鲲化鹏和蝴蝶梦都是关于转化的故事。在《庄子》中,它们不是关于创世的故事,而是关于自我转化的故事,而自我转化是《庄子》的中心问题。我后面将会指出,在《庄子》中出现的关于转化的其他说法或故事,是自我转化的比喻,而这种自我转化是我们的中心目标。但是,蝴蝶梦是从神话或传说的形式发展而来的,我们在当代看到的版本是其最高形式。这并不是说,鲲鹏神话是重要性较低的形式。这只是说,这个神话是早期的和原始的,并且,它在提高我们的意识水平的过程中起着不同的作用。你可以用鲲鹏神话来阐释蝴蝶梦,也可以反过来用蝴蝶梦来阐释鲲鹏神话。当然,两者有不同。但是,自我转化这一点,是两者共同的。在这两者之中,我们还能看到一些跟《齐物论》中的“大圣梦”(指该篇中“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前后的那段话——译者)的共同因素。在后面正式讨论蝴蝶梦和“大圣梦”时,我们会再详论这一点。

③ 葛瑞汉根据传统的选择(把第二种叙述作为汤问棘的部分)而避免了第二种叙述重复第一个叙说的问题。通过这样处理,第二个叙述看起来就不太像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简单地重复第一种叙述。参见葛瑞汉的《〈庄子〉内篇》(Chuang Tzu, The Inner Chapters)(伦敦,1981年)。但是,这种权宜之计还是把这个材料的内容看成是重复的,因而,我认为是可疑的。葛瑞汉看起来也意识到了某种问题,因为他把整个第二种叙述用括号括起来。无论如何,他还是没有注意到这两种叙述的重要区别(在这个问题上,他与Girardot一样)。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并且,这个问题还没有被人以问题的方式予以再现。

④ 英译见华滋生译《庄子》(The Complete Works of Chuang Tzu,纽约,1968年),第39页。关于“南冥”的翻译是有争议的。它也可以指一个湖的名称(查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未见以南冥为湖者——译者)。但是,这样的争论是无关紧要的。

⑤ 为了保持叙述的连续性,我省略了一个插入的例子。

⑥ 这是在蜩和学鸠的反应之前说的。

⑦ 尽管庄子有像现在叙说的那样的说法,绝大部分评论者还是认为,以庄子为一个绝对的相对主义者是合适的。我们对此在后面会详细地讨论。现在只要指出下面这一点就够了:以庄子为一个绝对的相对主义者的习惯做法很可能应归于郭象的压倒性的影响。他除了编辑我们现在看到的《庄子》本子以外,又在其《庄子注》中发展了他自己的哲学。在他看来,小鸟、小昆虫和大鹏是等值的。请看郭象对那一段的注: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

关于庄子对这两个小动物本身的选择,我们可以提醒一个事实:两者都以发出持续不断的或恼人的噪声而出名。我发现,学鸠的低吟既是持续不断的,又是恼人的,而尽管蜩对我来说好像总具有镇静作用,但重要的因素是,两者都不停地发噪声或喋喋不休,因而在这方面都可以被看成“长舌妇”。这跟它们作为心胸狭窄的怀疑主义者的角色是一致的,它们否定大鹏的被指称的功绩(alleged feats)。

()* *确实,在《逍遥游》中,关于鲲鹏的叙述有两种:第一种在开头(这是人们最熟识的),第二种在开头以后隔几段:“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原作者爱莲心说得对,第一种叙述说到鹏是由鲲变来的,但第二种叙述却没这样讲。——译者

()* *《逍遥游》的开头是:“北冥有鱼。”华滋生对此句的英译是:“In the Northern Darkness there is a fish.”他把“冥”译为“darkness”(黑色),这并无大错,尽管把“北冥”译为“Northern Sea”更好。爱莲心根据华滋生的译文而说,我们是从黑暗中开始的。顺便指出,爱莲心在本书中所引用的《庄子》英译,大部分来自华滋生的译文。他比较过几种《庄子》的英译,认为华译最好。我总体上也觉得华译不错。——译者

()* *指上一章所说的,既停止概念的或分析的认识能力又唤醒前概念的或审美的认识能力。——译者

()* *爱莲心在第一章中已不同意把《庄子》作为历史参考文献的说法。现在他进一步反对这个说法。——译者

()* *这是古希腊的一个传说:古希腊人在攻打特洛伊时,把精兵埋伏于大木马内,诱使特洛伊人将木马放入城中;夜间伏兵跳出,里应外合,攻下此城。——译者

()* *指《逍遥游》中的鲲鹏的例子、蜩与学鸠的例子等。——译者

()* *指那个购买了不龟手之药的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