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隐喻之美:变形的象征

第五章 作为隐喻之美:变形的象征

倘若我们留给读者这么一种观点——庄子偏爱用丑陋的事物作为表达的手段,那么,这就会给出一个关于《庄子》的不真实的印象。尽管丑陋而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大量的比喻中非常之多,但在《庄子》中却存在着这么一个核心的比喻:蝴蝶,它是美丽的同时又象征着转化。事实上,蝴蝶可被视为异常卓越的转化形象。关于蝴蝶的故事大概是《庄子》全书中最为有名的一个故事,同时它也可能是迄今为止在解读《庄子》方面最有影响的。因此,认真研究这个故事本身以及它的上下文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因为,正确理解蝴蝶的故事,对于从总体上理解《庄子》将会带来深远的后果。

在本章中,我只想集中探讨蝴蝶形象作为变形之象征的用法。在我看来,选择蝴蝶作为转化的比喻并非偶然。因此,研究那些属于蝴蝶的特性就显得大有用途了。倘若我在前面几章中所阐述的是正确的,并且隐喻方式的运用有认知的内涵,那么,对隐喻形象的选择就会带来某些后果。倘若蝴蝶这个形象在整部《庄子》中是最受人赞美的形象,那么,把大量的思考花在对这一特殊形象的选择上就可能是好的。

对于蝴蝶这一形象,我想至少有四个突出的特点是值得注意的。《庄子》的作者是否考虑过其中之一个或所有这些特点是一个无法证实的假设。但从一般意义上说,我强烈地主张,选择蝴蝶作为一个中心比喻并不是简单地随意的。而这种选择的非随意性已由充满于《庄子》中的其他隐喻的特质的重要性所表明。倘若对其他隐喻的选择(例如,怪物的运用)都并非是随意的,那么,对蝴蝶比喻的运用为什么就是随意的呢?此外,既然这个隐喻的功能代表了原文的一个如此基本的观点,那么,我们对它的选择的重要性就要仔细考虑。《庄子》的作者也大概不会随便选择一个在他的文本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的比喻。最后,即使我们假定这个选择是无心的,我们还是有根据主张:这个选择在文本中毕竟扮演了认知的角色。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可以说庄子除此以外已别无更好的选择了。而这种选择的恰当性则又有力地证明,它是有意的。

蝴蝶的第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它毫无疑问是美的象征。要把蝴蝶想象成是丑陋的,就算并非是不可能的,也是挺困难的。比如说,我们可以想象出丑陋的马,却很难想象出丑陋的蝴蝶。美是蝴蝶这一形象与生倶来的特质。事实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生物仅仅因为美而被捕捉和保留下来。

作为隐喻的美的观念具有跟作为怪物的隐喻的观念一样的引人注目的特质。人们会被美的观念所迷住。从这个角度说,蝴蝶作为一个比喻的运用,与其说像怪物的运用,倒不如说更像是神话的运用。使用怪物,最显著的特质在于拒斥人心。而在这里(指蝴蝶——译者),最显著特质却是要吸引人。作为隐喻之美的运用,利用了所有以美作为理想所拥有的历史联想。美有着一种系于其身上的非常高的价值。它象征着我们认为既好又重要的事物。在柏拉图那里,美被看作为最高的价值(如果我们读过《会饮》)。我们所有人都珍视这种品质,无论是在我们选择自己配偶时,还是在对艺术品进行评判时,甚至是在对诸如房子、小车和轮船等功利性东西进行评判时,都是如此。无论如何,这种对美的隐喻的选择,对于阅读高度正面的东西的人而言,还是有着强烈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内涵的。无论蝴蝶这一形象有什么样的功能,它最终都会归结到那种具有高度正面的、内在的评价的功能上来。

蝴蝶的第二个突出的特点是,它是一种变形的形象化比喻。事实上,它不仅是变形的形象化比喻,也是变形的原型。它作为一种形象化的比喻而具有威力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本身就是变形的原型,并且,从这个方面说,在《庄子》一书的所有形象化比喻中,它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何时,当一种原型被用作其自身的形象化比喻时,其效果都会独一无二地强烈,因为其对我们心灵中的审美纬度的含义是更为强有力的东西。正像使用神话那样,使用原型总在它身上带有一个形象化比喻在一种文明中的各种形式的使用的历史,因为一个原型总是在它身上带有它的以第二联想(secondary associations)来表达的所有例证(exemplars)。因此,蝴蝶这一形象化比喻之所以能运用得如此成功,主要应归功于这么一个事实:蝴蝶本身既是原型同时又是例证。

严格地说,把蝴蝶称作变形的形象化比喻,并不如把它称作变形的一种表现恰当。在那一方面,蝴蝶是变形的象征。但既然它也是一种形象化比喻,我们不妨这样来称它。不管怎样,它意味着变形同时它本身又是变形的一个例子。与变形的这一双重关系,是这一形象化比喻所具的有威力的另一理由。

没人会否定这么一种观点:变形是蝴蝶的一种特质。蝴蝶是一种变形的结果,这一事实是它的一个主要的定义性的特征。没人可以在想起蝴蝶的同时,又忘却它是由起初的毛毛虫经过转化而来的。蝴蝶之美的奇妙,部分在于这一事实:它是从一个丑的阶段而戏剧性地转变来的。

选择蝴蝶作为形象化比喻不可能不认识到它的作为变形的原型这一功能性意义。倘若说选择蝴蝶是随意的,或者说把它作为转化的形象化比喻是纯粹的巧合,则是完全忽视了它在蝴蝶梦故事中显现的前后文和在整章《齐物论》中的前后文,以及整本因这个故事而著名的《庄子》的前后文。既然整个故事、整章甚至全书都宣传转化这么一个主题,那么,说选择转化的形象化比喻和转化的原型性比喻来在一个关于转化的故事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是一个文学上的偶然,那就未免太抬举了偶然性的力量了。

蝴蝶是转化的形象化化身。今天之蝴蝶曾经是毛毛虫。变形是一个经历了由丑至美的过程,这使得变形多了一种巨大的力量要素,因为这种改变并不只是一种交换,而是一种提升。这种由丑到美改变的完成是一种神话式理想的实现,这就像青蛙变成了王子,丑小鸭变成了天鹅,灰姑娘变成了皇后。

蝴蝶象征着由下级的向上级的转化,由陈旧的向新生的转化,由低级的向高级的转化,由爬行的向飞行的转化,由不甚发达的向更发达的转化。事实上,蝴蝶是生的象征,是美之生的象征。它象征着这么一种运动:通过上升,通过告别过去的存在和现在的存在而从爬行到超越,从婴孩到成年。

这一形象化比喻所具有的这种力量决定了作者对它的运用不可能是无意的。确实,作者显然已注意到这一比喻对它的目的来说是极度地恰当的。选择蝴蝶作为转化的象征实际上进一步强化了这么一个假设,那就是《庄子》一书是论述转化的,而且,尤其是论述一种非常特殊的种类的转化的。

蝴蝶的第三个突出的特点是,从蛹到蝶的转化特别有趣。为了化成蝶,蛹必须蜕去原有的皮。这表明只有当旧的东西向新的东西让道时,转化才能实现,而且,旧事物的这种让道以及新事物的取而代之,都是一种内在的转变。向蝴蝶的转化是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中介的。这并不是一种外在的转化,而是一种发生自内部的而且也只能是发生自内部的转化。再深入一步说,它也不仅仅是一种交换或物理变化,而是一种由低级向高级的转化。它不是一种改变,而是一种转化,一种非常富于戏剧性的,从丑陋、低级的内部向美丽、高级的内部的转化。最后,这并不是一个无止境的或是循环的改变,而是一种一次性的改变。蝴蝶不会再重新转变为毛毛虫。这种转变是在特定的方向上的单向转变,是一种不可更改的转变。转化一旦完成,它就不会再重复自身。这种不可逆性的重要性在本书后面多章中将会变得更明显。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蝴蝶所象征的转化是非对称的,在这种转化中,由价值较少的一方向价值较高的一方改变。这是一种只发生一次的转化。在这种一次性的转化中,有着一个明确的目标。毛毛虫的目标就是要变成蝴蝶。这个方向是很清晰的。我们都明白,这是一种非常富于戏剧性的转化。而且,这种转化是一种完全内在的转化。

我们可以稍为详细讲一讲蜕皮这个概念。这个概念用于说明改变的内在要素的重要性。只有当旧事物向新事物让路,而且这种让路必须是发生在新事物出现之前时,转化才能实现。这并不只是一种物理变化的事件,而确切无疑是一个提升的事件。这种提升牵涉到对早些时候出现的东西,也就是旧的自我的抛弃。可以说,你必须蜕去你自己的皮,才能让超然的美出现。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形象化比喻,因为它预示着《庄子》的中心思想。你必须脱去陈旧的自我的观念,然后你才能获得一个新的自我。事实上,脱去旧的自我的过程,也正是取得新的自我的过程。当然,在后面的多章中我们可望会进一步讨论这一点。但是,由毛毛虫变形为蝴蝶,这是一个如此绝妙的自我改变的例子,以至于我们在此不能不提到它。

改变是内在的,并且是发生在内部的这一事实,强烈地提醒我们,《庄子》最终所谈及的改变,是一种自我改变。《庄子》所指的转化是一种自我转化。尽管这一点在现阶段的论述中尚未能完全地被确立,但是,蝴蝶作为隐喻的运用,就已是这一点的有力论据。

蝴蝶的最后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它是一种短暂易逝的生物。在生物学的意义上,它是短暂易逝的,因为它的寿命是用周,或者有些时候是用月来计算的。它从蛹中出现是其生之始,而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请我们回想庄子对不仅理解万物并且能够向我们解释万物的“大圣”的突然出现的描述吧: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齐物论》)

蝴蝶这种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的短暂,是它的美的又一证明。尽管短暂,并且或许正因为这种短暂,它才是美的,而且象征着转化。当一个人想起寓言中的日本的樱花时,他既会鉴赏樱花之美,也会鉴赏它的短暂的生命。而蝴蝶的短暂易逝并不只反映在它的寿命上。人们还觉得它是一种相当脆弱的生物,由于脆弱它很容易受到伤害。而这种脆弱的特质则是它的短暂性的又一要素。这种脆弱的特质也暗示:蝴蝶所象征的自我转化是相当脆弱的,是易伤的,或易坏的。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不过是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它不拥有自身之外的意义。但是,当这样的说法必须直面与此相反的逻辑的和文本的压倒性的大量证据时,它就会不攻自破了。我认为,选择蝴蝶作为自我转化的形象化比喻不是文学上的偶然。我想,原文剩下的内容也将证实这么一个说法:对蝴蝶这一形象化比喻的选择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因为它是美丽的,并且象征着转化,象征着自我转化,象征着短暂。

蝴蝶还有另外一种我们所应考虑到的特质:它是好玩的。蝴蝶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生物。我之所以把它的这一特质与其他四个特质区别开来,是因为我觉得,与其他四个特质相比,这一特质在隐喻上有稍微不同的目的。蝴蝶的好玩是蝴蝶的姿态,而不是对它的物质性描述的一部分。可以说,蝴蝶的好玩反映了转化的结果。这种转化的结果既是蝴蝶的某种自得其乐,也是一种自由的感觉。虽然这可以被看作是我个人的一种想象性推测,但是,我们确实跟读者一样把这些特质与蝴蝶联系起来,并且,这是所有要紧的东西。在转化之后,尽管蝴蝶之生命十分短暂,但它非常好玩,并且看上去是一种快乐的生物。我们确实把它看作是好玩的或无忧无虑的,并且,我们把这种无忧无虑的好玩跟自由联系起来。那么,我们可以说转化的结果便是快乐、自由和某种程度上的好玩。当然,因为这个蝴蝶的故事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关于蝴蝶的故事,这些特质都是有目的地指那些经历了自我转化的个人的、作为结果而产生的价值的。尽管这一点并没有很明显地说出——至少在讲蝴蝶梦的时候是如此——但是,对这一隐喻形象的选择已暗示了这一点。如果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对蝴蝶这一形象化比喻的选择不是随意的,那么,我们的孩子般的心灵就会为蝴蝶而兴高采烈,同时也会得到强有力的直觉的信息。而在《庄子》随后的一些论述中,作者均以圣人或其他人之口对这些信息予以了明确的说明。在蝴蝶梦中,这些信息只是作为所选择的形象比喻的意义结构的一部分而含蓄地出现。但是,这正是使用隐喻作为认知传递的工具的关键点。

我怀疑我已把我们作出的与蝴蝶相关的一切可能的联想都做了详尽的述说。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这些意思起码看起来内在地包含在蝴蝶观念之中。虽然可能有人会争辩说,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庄子心里有任何这些意思,但是,我同样可以争辩说,如果不接受这些意思,就很难读懂《庄子》。就作者实际的意图来说,庄子可以选择梦为母牛而不是梦为蝴蝶;但他没有这样做,这不是正证明了我们认为他选择蝴蝶有深长的意味是有道理的吗?

综上所述,在蝴蝶梦的故事中,最令我们关注的是醒来的庄周,而不是蝴蝶的心态。但是,蝴蝶的形象化比喻仍保留有它的认知功能。关于蝴蝶的故事我们将留待后面的几章再来详细分析。此刻只说下面一点就足够了:蝴蝶的形象化比喻预示庄周为了醒来而一定要经历的事。就庄周来说,这种转化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身体上的。但是,这一比喻不会由于这个原因而被完全拋弃。正如蝴蝶是身体转化的原型象征,庄周经历的在意识方面的转变,也一定代表着精神转化的原型象征。

这种正在被预示的转变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改变,一种完全的改变,一种形态的改变。它是在存在上的一种彻底的改变,一种身份上的完全改变。这种改变是由平凡的、低等的、世俗的向非凡的、卓越的转变,是由丑陋向美的真正的化身的转变。这是一种内在的改变,并且,它发生于蜕皮和摆脱旧的身份的过程之中;整个转变,当它发生的时候,是在一天内完成的。

最后,这种转变一旦完成,就又存在着一种态度上的转变,这种转变真的是最重要的。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是一种与对自由、无忧无虑和幽默的看法相关的转变。这种转化是这些价值得以出现的必要条件,而这些价值又是一种转化已经完成的标志。我们可以说,这些价值是使我们辨认出一个已发生转化的或者已获得启蒙的个人的标准。这样的人是自由的和无忧无虑的。这种无忧无虑事实上是获得真正的自由的标志。而无忧无虑又会在某种幽默之心中得到显示。

注 释:

① 这一引文的复杂性值得特别提及。虽然“大圣”在万年后才出现,但是,这漫长的时间就好像一天。这指明了它所解开的谜的困难性,同时也戏剧性地表现了他解开它的极大技巧。这个困难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需要经过万年才出现一个能向我们解释此谜的圣人。但是,一旦他出现,他的解释技巧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的解释力量使时间的过去黯然失色。他的解释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使得万年的过去显得就像一天。这个问题的难度又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万年之中只有一人能解决它。但是,当他解决它时,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② 事实上,蝴蝶可能比我们认为的强壮。根据奇乃理(Chinery)的《英国和北欧昆虫实地指南》(A Field Guide to the Insects of Britain and Northern Europe,伦敦:科林斯,1976年),蝴蝶甚至能够在冬天生活(p.7)。但是,蝴蝶毕竟被人们看作脆弱的和短暂的,并且,没有理由相信庄子会有任何与此不同的想法。

③ 不可否认,庄子是非常幽默的哲学家。他的幽默的重要性在吴光明的关于庄子的模范著作的标题《庄子:逍遥的世界哲学家》(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纽约,1982年)中得到明示。

④ 例如,人们会想起古希腊文,在那里,关于心灵(psyche)的词是与关于蝴蝶的词同义的。严格地说,蝴蝶被作为心灵的化身;或者更准确地说,蝴蝶之翼被作为心灵的形象化比喻。但是,这种联想现在还继续存在。令人惊讶的是,庄子选择蝴蝶作为他的意识的对应物。或者也可以说,这并不太令人惊讶。也许,这进一步指明了此形象化比喻的恰当性——它在跨文化意义上具有同步性,而不是稀奇古怪的巧合。这又进一步加强了我的论点:这一形象化比喻不是随意选择的。人们可以发现在东方的其他的跨文化的类似。例如,在缅甸语中,蝴蝶(Hlepa)一词意味着死者的灵魂。当英国殖民主义者在他们的蝴蝶网上捕捉这些死者的灵魂时,缅甸人感到很震惊。

⑤ 选择蝴蝶作为庄周的改变了的自我,再加上蝴蝶的其他特性,也反映了某种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