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鸣雁
我想以雁的故事来结束这本讨论《庄子》的书。该故事说,杀不能鸣之雁,而保留能鸣之雁。虽然这个故事出自外篇中的一篇,而该篇不能作为可信篇,但它包含了与真正的庄子相称的信息,值得单独讨论。尽管在表面上有相反的情况,我认为它与内篇的思想不矛盾。另外,将内篇解读为有点对已说过的话的自我注解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我们不应该把任何前面提出的解释看得太刻板。在读完内篇以后,人们可能觉得自己已经把握了《庄子》的思想,但是,对此决不能太肯定。鸣雁的故事提供了对确定性的解毒药。它几乎好像是庄子在说,不能把他以前说的看得太严肃或太严格。如果你认为你已经把握了其中的信息,你要再想一想。鸣雁的故事如果不是庄子写的,也是庄子会赞成的。它对他以前所说的作了自我嘲笑,但又不仅仅是如此。它是一个笑话,是一个有观点的笑话。
在表面上,鸣雁的故事与孟孙才的故事看起来是几乎相反的。在某种程度上,孟孙才的价值降低了,因为他在丧礼上鸣(或哭)了。如果他保持沉默,这会更好。但是,在鸣雁的故事中,不鸣之雁被杀来做晚餐。而鸣之雁是庄子认为应该保留下来的。
这个故事不仅传递着几乎是跟孟孙才的故事相反的信息,而且也跟内篇中大量的赞扬无用的故事相矛盾。著名的树因其无用而不被砍的故事看起来就跟现在的故事相矛盾。在这里,无用的雁就是不鸣之雁,但恰恰因为其无用而失去生命。庄子这次岂非走得太远了吗?确实,这是最违反常情的幽默,它将会让我们处于非常大的迷惑之中。这确实是猜不透的谜。
雁的故事非常简单。在紧接着重复因其无用而得以保留生命的树的故事之后,庄子,在这里被称为夫子,留宿于一个老朋友的家里。老朋友想杀雁做晚饭。“竖子”说,有两只雁,不知该杀哪一只。
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
主人曰:“杀不能鸣者。”(《山木》)
第二天,当庄子的弟子就这件事问他的时候,庄子的回答虽然意义不是非常明确,但看起来是赞成所发生的事的。简而言之,杀不鸣之雁是对的。
这是跟真正的庄子相称的吊诡。他看起来嘲笑了以前他自己的关于无用值得赞扬的看法。在这个故事中,无用带来了坏的结局。
我们能从中得出什么意义呢?这难道不是一个极端的笑话——用左手取回所有用右手给出的东西?或者,它是一个有意义的笑话?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意义是什么?
无用之雁是不鸣之雁。看起来,为了跟前面所说的一致,不鸣之雁应该留下来,而非常有用的鸣之雁应该被杀掉。虽然这样说跟通常的标准是相悖的,但却符合由庄子制定的标准。通过破坏他自己的标准,庄子看起来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极端的吊诡,一个质疑他以前说的全部的东西的吊诡。
我认为,恰恰相反,这个故事完全不是一个吊诡。它是一个假吊诡。它适合归于苏格拉底式的假装无知法。 () 虽然它像冷嘲,但事实上不是冷嘲;虽然它表面上看起来像吊诡,但事实上不是吊诡。
走出吊诡的一个方法是:认为它与庄子先前的看法不矛盾,因为,庄子在这里说的全部东西是,人们不能将任何人的(包括他自己的)主张看得太严肃。在所有事情上,人们都应该取中道。有时候,赞美无用的东西是对的;有时候,赞美有用的东西是对的。如果我们认真解读庄子对其弟子的问题的回答,看起来首先会允许这种解释: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山木》)
但是,他没有就此而停止。如果我们再读下去,他马上就离开中道的解决之途: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山木》)
庄子看起来并不赞成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中道。如果我们继续读下去,我们对他的回答的意义可以取得更深的看法:
若乎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倶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山木》)
在这里,我们推论出:唯一要遵循的法则是,没有法则要遵循。如果我们正确地理解了庄子前面的哲学,我们就不会认为它提供了适应每一种会遇到的情景的规则。假如我们这样认为,我们就会将庄子的哲学转变为遵守规则,但这就会误解它的对我们的冲击。
这个故事的有趣之处是,我们期望庄子给出一个他不给出的答案。我们期望他不赞成杀那一只无用之雁,但是,他没有。与这种期望相反,他笑对招待他的主人的决定,从而默许了它。随后,他好像赞扬自然的行为,即一种不遵守任何规则(包括看起来是他自己的以无用为有价值的规则)的行为。虽然这个故事有一个笑话的和吊诡的形式,但是,它不是一个吊诡。它是庄子告诫反对任何种类的遵守规则的工具。它是一个哲学笑话,但不是一个关于他自己的笑话;它是一个针对头脑错误的读者的哲学笑话。
中道的解决确实根本不是解决。中道不能告诉我们该杀哪一只雁。按照中道,保留没用的树和杀没用的雁,都完全是任意的。当所罗门跟争要一个孩子的两个妇女说把孩子分成两半时,中道就会发生变化。 () 中道的解决还会导致更多的荒谬。我们应该为了每一只有用的雁而保留一棵无用的树吗?保留下一只有用的雁是为了杀最后一只无用的雁吗?难道中道的观点听起来不是不像庄子的方法,这种方法虽然最后很明智,但它看起来不是通过确定一种理性决定的方法论来运作的?
谁说杀不鸣之雁是中道呢?哪一只雁该杀,这看起来完全是任意的。无用的东西总会提供一种用处。树提供荫,它毕竟不是完全无用的。我们不能被规则的正式运用束缚得太紧。束缚得太紧,就没有自由。
没有规则要遵守。遵守规则不是欣喜于其无用性;为了从无用的本原中创造出一个效用,把无用的东西用于另一种被应用的范畴。但是,这就不是真正的无用了。
真正的无用不知道任何范畴。但是,这并不随之它就作出愚蠢的决定。它遵循的不是中道规则的智慧,而是自然的智慧。在这个故事中,鸣之雁纯粹是出自其不知而行动,没怀有任何有用的目的。但是,在最后,它的行为证明对它是非常有用的。不鸣之雁,刻意遵循《庄子》的思想而误解了它的思想。它因其刻意而误解。在其竭力坚持无目的的目的(宁可不鸣)的过程中,它犯了错误。
这就是鸣的傻雁的本性。不鸣之雁没有遵循其真正的本性。它遵循一种预先的计划:刻意遵循庄子为雁设立的规则。做一个真正的鸣雁更好。你可以信赖遵循其本性的雁,它是可信赖的。不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不能只是检查庄子实际写下的答案。我们还要考虑这个故事的内容。毕竟,庄子确实告诉我们关于一只鸣雁的故事。并且,鸣雁是一只保存了自己之雁。在他对其弟子的问题的长长的回答中,庄子没有再回到雁的故事。故事就是那么简单:不鸣之雁被杀,而鸣雁保留下来。庄子实际写下的答案似乎是赞扬自然之道,而不是服从规则。但是,我们不能把这个答案看作是完整的答案本身。要完全理解这个答案,我们必须考虑这个故事的材料。
最后,庄子自己就是那只鸣雁。庄子不沉默。沉默之雁是不能被信赖的,因为,我们不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庄子给我们提供空言,但并非根本无言。①其诀窍在于找到使我们得到觉醒状态的正确的语言。存在着将会救助我们的语言,正如罗马雁惊醒了罗马人,使他们从侵略中得救一样。 () 不鸣之雁不是真正无用的;从侵略者的立场看,它们是非常有用的!
遵循其本性的那一只无用之雁鸣了。然后它就变成有用的。但是,它变得有用不是因为它想要有用,而是因为它遵循其自己的本性。最后,是本性,而不是计划或预谋值得信赖。即使在内篇中,无用之受尊敬,不是因为无用,而是因为遵循本来的目标。当然,在内篇中,庄子确实强调无用,但是,它是治疗计谋过多的实用性之药。但是,如果人们把无用锁定为一个公式,那就是把手指误为月亮,或者用庄子的话来说,以指为马。②
如果你喜欢的话,不鸣之雁可以用来比喻坚持错误的神秘主义者。坚持错误的神秘主义者把所有的话都看作是无用的。什么话都不能说,所以最好是什么也不说。但是,这是愚蠢的神秘主义;这确实是愚蠢的雁。真正愚蠢的雁就是不鸣之雁。这样的雁值得被杀,因为严格地说,它不是蠢雁。一个通常的蠢雁是不蠢的,因为,它在本性上是蠢的。取笑鸣雁,正像取笑害羞的兔子。被食肉动物逮着的勇敢的兔子才是真正愚蠢的兔子。正常地跑的兔子不是愚蠢的兔子。
庄子之雁不是蠢雁,它是一只自然之雁,既不蠢,也不傻。它生存,因为它鸣。但是,它不是为了生存而鸣(这将是一种不自然的行为)。不鸣之雁什么也没做。它强迫自己做违反自己本性的事,即强迫自己压制其鸣的内在冲动。真正无为之雁纯粹顺其自然。它鸣了,因而保存了自己。如果庄子让那只鸣雁被杀,他就会真的是精神错乱了。庄子哲学没有把我们引向精神错乱,而是使我们明智。在杀不鸣之雁中,没有任何吊诡。这是正确的和合适的。把它理解为吊诡没有理解到,这里根本没有吊诡。这是伪吊诡。它看起来像吊诡,但实际上真的不是吊诡。这个伪吊诡诱骗粗心大意的读者。到目前为止,那些正确地理解了庄子的读者,在这里没有看到吊诡,而是看到庄子哲学的一个完美的例子。
这是过度解释吗?我将一个过度润色的结论加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之上吗?潜意识地说,在文本本身,让鸣之雁活下来,就是所要求的全部东西。像我给出的那样的详尽解释,只有对于要求明确解释的哲学家来说才是必需的。在读到鸣之雁活下来时,我们知道,说话是好的。这是傻说(这是像雁鸣那样的说),但也很好。鸣之雁(哲学家)比不鸣之雁(哑巴)好得多。哲学家的自然的傻不是傻,这是他们自然的习惯。如果一个哲学家完全沉默,这才是一个真正傻的哲学家。
哲学像雁鸣一样,看起来是完全无用的东西。但事实上不是,它在拯救人类。
庄子哲学像鸣之雁一样,它看起来是非常的傻,非常的无用。它肯定看起来是好玩的,并且,它肯定叫我们注意。但是,它能拯救我们的生命(即我们生命的意义)。
鸣之雁是隐喻的隐喻。庄子不是在谈跟不沉默相反的沉默。他是在谈如何谈沉默。还有比这个其信息能使我们警觉的鸣雁比喻更好的比喻吗?因为,我们需要警觉两方面的危险:单纯谈论(不带叫醒的描述性的谈论)的危险和不谈论(它会让我们沉睡)的危险。
鸣之雁就是庄子的信息。它是带有一种意义的信息。它不是没有意义的。不鸣之雁,像勇敢的兔子和害羞的老虎一样,是纯粹没有意义的。庄子之雁是不沉默的。无为不是为了进入神秘主义的昏睡状态的沉静,在那里,任何差别都不存在。周与蝶必有分。不鸣雁与鸣雁必有分。当雁鸣时,我们听着!
注 释:
① 人们会联想到《庄子》中的若干段。其中,最有名的一段出自不可信但有用的二十七篇:“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寓言》)其意思就是:人们认识到,人的语言总是破坏存在的统一,因为,它在统一的地方创造了二元性。但是,一旦人们认识到这一点,人们就可以继续使用语言,并认识到人们使用的语言在描述实在方面是空的。词构成了描述的语言。任何描述的语言都重新创造了主客二分,并且据此而破坏了认识的统一性。无言之言可以用来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它不是作为一种描述的语言,因而自由地运用而不会破坏存在的同一性。
② 虽然这一段(指《齐物论》中说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译者)的直接所指是《公孙龙子》第二篇和第三篇中关于马和指的著名讨论,但是,它也可以有更普遍的运用。小心不要用标志或指去代表不是标志的东西。或者,换言之,不要将指号和所指的东西搞混。将这种看法推而广之,不要误符号系统为所指的实在,不要把我们正在用的语言和所谈的对象混为一谈。
在这里,当庄子把它们当作例子时,要旨被作为公式。在内篇中,无用这一概念被赞扬,但只是作为在什么地方寻找最有用的东西(在树的例子中,是指对活得最长所作的贡献)的指引。确实,在无用中有一种价值,但是,停留在无用的例子中会看不到关键。这正如我们把一些无用的(作废的或过期的)邮票作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会作出结论:我们讨论的主题是邮票。用庄子的话来说:“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在这里,如果我们坚持认为无用,并作为一个公式来显示——无用不是真正的无用,我们就会误解由无用的概念所指的实在。原来由无用所指的实在现在事实上由有用的雁来指。这可以说是以非马(有用的雁)来说明马不是马(无用的雁不是雁)。
()* *这是指,在辩论中,苏格拉底装作无知,接受对方的结论,然后用发问方法逐步引到相反的结论而驳倒对方。——译者
()* *这是西方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故事:两个妇女都争着说,某个孩子是她的。她们要所罗门来裁决。聪明的所罗门说:“把孩子分成两半,给你们一人一半吧。”其中的一个妇女急着说:“千万别分,把整个孩子给她。”于是,所罗门把孩子判给了说这话的妇女。——译者
()* *当侵略者准备入侵罗马城时,罗马人都睡着了。雁的叫声将他们惊醒,从而使他们起来保卫城市。——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