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隐喻的怪物
虽然我不时地触及《庄子》中运用的怪物(monsters),尤其是在第二章中讨论了作为比喻艺术的怪物,但是,该书中出现的大量的怪物值得更广泛地讨论。 () 有人恐怕会反对说,我对“怪物”这个术语的使用是误导的,因为它所带有的一些联想不是非常合适。例如,“怪物”这个术语通常带有可怕的内涵。确实,我用来作为怪物的例子的跛子和驼背是不可怕的。但是,我会坚持,他们是可怕的。他们并不对每个人都是可怕的,但是,他们在某方面唤起一些可怕的东西,并且,在这个范围内,他们在社会上是要避开的。因此,虽然他们不是科幻电影中的怪物这种意义上的怪异,但是,他们在其起作用的方式上是怪异的。在哲学意义上,他们是可怕的。在社会规范之外这个意义上,他们是怪异的。
这并不是说,在我正在用这个词的意义上,一个怪物应该是可怕的或在社会上应该避开的。恰恰相反,随着这一章论辩的展开,以下说法对读者来说会变得明显:怪物(或者对社会规范的违反)既是意识改变的指引,又是自然(spontaneity)这一要达到的主要目的的化身。尽管如此,事实是,在经验上说,怪物在大众中是被看作可怕的。并且,这种感觉上的事实在我们这里运用“怪物”这个词时正是要被利用的。通过运用“怪物”这个词,得到了一种震惊的意义,并且这是一个希望达到的和必要的效果。打破我们意识的固定性,要求一个突然的和有时候是不愉快的震惊。在我们恰当的理解达到以后,更高的认识是:怪物(在我们的意义上)是最大的赐福,如果没有它们,我们就既不能在心灵的方向上有所进步,也不能有这种进步的经常性的提示和体现。但是,暂时怪物不得已扮演一下可怕的角色。
一些《庄子》中运用的怪物可以说在两种意义上确实是怪异的:一个是亚里士多德的严格定义——生而畸形的东西,另一个是身体如此地变形以至于可以描述为真的可怕。例如,考虑一下那个瘸腿、驼背且无唇的人。 () 或者,再考虑一下子舆,他的体形完全像一个善作柔体表演的瑜伽杂技演员: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大宗师》)
无论如何,不管他是像跛子一样的简单的畸形,还是真正的复合的畸形,他确实是非常态的。《庄子》中的各式怪物只在反常的程度上有差异。如果一个单纯的跛子对我们来说没那么可怕,这仅仅是一件程度上的事。也许,我们不想遇见一群跛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害怕我们周围的人的社会评价。害怕确实出现了。
我们的行为决不可以证明为有理的或证明为正当的。 () 但是,否定我们内部的感觉(尽管希望这仅仅存在于无意识之中)将会是自我欺骗,并且奇形怪状者是不能被欺骗的。只要想理解如何理解和超越害怕,我们必须承认,一种害怕的因素是存在的。一种社会生活中不受欢迎的事实必须公开摆明出来理解和处理,以便让对奇形怪状者的偏见从我们的无意识和意识中排除出来。
对于我们之中的“怪物”的完全的接受,意味着在我们经验层面的怪物范畴的消失和在哲学层面的更高水平的意识的取得。无论如何,不管我们怎么不喜欢怪物范畴,它在庄子那里是非常有意义的,这正如它在柏拉图那里有意义一样。如果否认它,这将是对《庄子》文本的熟视无睹。
所有类型的怪物都是在作为被社会所遗弃者这个意义上的怪物,这就是说,他们都确实是被憎恶的,或起码是被普通的大众避开的。如果我们确实是避开怪物的(说实在的,我们多少人有盲人朋友?),那么,我们必须承认,有一些害怕的因素存在,不管这是对怪物外表本身的害怕,还是对被那些将我们跟怪物联想起来的“正常人”的社会非难的害怕。不管《庄子》中的这些人物是不是怪物,他们是被看作怪物的。
选择怪物作为哲学代言人的哲学意义是什么?事实上,怪物给出了最好的信息。我们可以想起柏拉图用像鞋匠和驯马师这些次要人物阐明他的论辩。事实上,庄子也大量运用这样的人物,他的很多精选的故事是由屠夫和木匠来叙述的。虽然对《庄子》中的这些人物已有了很好的讨论,但是,对其更为怪异的人物却没有足够的研究。①我想顺便指出,运用这些来自普通行业的人物,在其功能上是像怪物般的。 () 在这一方面,并且在用法上,庄子用普通劳动者是完全跟柏拉图用他们一样的。蓝领劳动者在以下意义上起着跟不那么严重的畸形者一样的功能:在一个哲学对话中,人们期望对话者是来自高级的知识阶层。像屠夫这样的蓝领劳动者之运用具有震惊意义,这跟我们后面将要讨论的完全的形体怪物的运用一样。②蓝领工人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只是一种不同种类的怪异者,并且,适用于更加昭彰的怪物的同样的讨论,在细节上作必要的修正后同样适用于蓝领工人。
怪物之运用有两种哲学上的功能。首先,怪物是标准(norm)的一个活生生的反例,不管这个标准是文化的或者是生物的,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在特定的哲学路线上,怪物变成了哲学家。怪物型的哲学家是一种哲学原则的化身,这种原则是常人害怕的和要避开的。这个被大众避开的哲学原则是什么?
所有怪物拥有而又为那些根据规则生活的人所害怕和避开的东西,就是自然(spontaneity)。那么,怪物的第一个哲学意义就是以一种非常精妙的方式让我们知道:由怪物所代表的价值——自然——是一种为常规社会所害怕和避开的价值。以下说法是非常恰当的:在生物学意义上违反自然法则的怪物,象征着在社会意义上对社会规则的违背。如果一个人看清了被怪物所采纳的哲学立场,那么,他就会发现,自然是所有怪物所共有的一个特征。也许,这是由于以下事实:他们不怕其自然生成的样子。如果他们已经害怕其形体的外表,那么,他们于采纳同样是可怕的观点而不得不失去的是什么呢?哲学上的怪物有点像疯子,他们可以免于说他们像什么。事实上,疯子确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怪物:心理怪物。正如在西方文学中,疯子或愚人的话是受到尊敬的,在庄子这里,怪物是受到保护的。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他们可以说一些普通人不能说的话而不被处分。他们有顺其自然的自由,并且当他们是可怕的时候,这是一种可怕的哲学特质。反过来说,当我们有勇气成为怪物或者同意怪物的观点的时候,我们也能顺其自然了。以顺其自然的方式行事,我们就会非常接近能够理解真理。
除了象征自然以外,怪物的第二个哲学意义与前面对神话和比喻的讨论有密切的关系。怪物象征着一座连接纯粹虚构的动物和历史的或传说的人物之间的桥梁。庄子也用历史的或传说的人物传送哲学信息。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庄子将历史的或传说的人物作怪异的使用。这就是说,他们被认为坚持一些跟他们实际上的、历史上公认的哲学立场相反的理论。③怪物是栩栩如生的想象的形象,它比神话这种同样是栩栩如生的想象的形象更接近生活一步。和怪物打交道,一个人不需要依赖文学传统。他可以利用日常生活中在他周围的人:驼背、跛子、盲人和其他偏离了一般认为的规格或所羡慕的标准的人或者说畸形的人。
就怪物使用的认知功能来说,他们引导我们靠近活生生地接受由其象征的价值。在神话之中,同样的由其象征的价值可以看作是不会全部实现的或不能全部实现的。在传说之中,这样的价值可以看作是能够实现的,但只是被那些超常的人实现。在怪物之中,这样的价值是通过日常生活中在我们周围的人来体现的。非常奇特的是,这些价值看起来是格外地可以实现的,因为它们是由那些低于正常的人 () 实现的。这似乎意味着,它们不是由正常的人实现的——但是,与此同时,如果它们能由那些低于正常的人实现,它们就更能由正常的人实现。在怪物身上,虚构和现实合而为一了。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吊诡的。用不理想的东西来作为理想的东西 () ,这本身就是吊诡。正如我们以后要说的,吊诡是一种言语怪物。怪物使人感到震惊。人们被看得见的怪物震惊的方式是与被吊诡这种言语怪物震惊的方式一样的。看得见的吊诡比言语吊诡更强有力,因为前者的震惊价值是完全在有意识的评价层面之下发生的。对于言语吊诡,相对较容易把它设想为这种或那种的智力游戏。它还可以通过取消逻辑上的选择来平抑分析的心灵(正如我们在前面关于双头疑问词的那一章指出的那样),但是,在言语吊诡中,这种取消是更为自我意识得到的。因此,它心中的诡计是更容易被识别的。在看得见的怪物中,吊诡更为隐蔽。也许会有由看得见的怪物呈献的言语吊诡,这就使问题更为复杂化了。④如果没有言语吊诡,那么,怪物吊诡就是:一个将要被赞同的观点,现在正被一个我们通常会避开的人赞同。简言之,我们被告知,既要听从同时又不听从所提倡的!
根据怪物所提出的言语陈述,我们被告知(起码是含蓄地)要遵循或赞成正在提出的观点。换言之,在大多数情况下,怪物的观点是被尊敬地坚持的,并具有所有被尊敬地坚持的观点所拥有的不言而喻地暗示的东西:我们应该坚持这些观点,并且,坚持这些观点无论如何是好的。怪物观点的特征是:我们被告诫要接受它们。
但是,怪物同时又告诉我们要停止一些东西。要遵循这些身体残废的人、这些令人厌恶的人、这些老的和丑的人、这些驼背的人的引导,这需要极大的社会的和哲学的勇气。如果我们能够认同他们,那么,我们要停止的东西将是我们自己传统的价值判断。如果怪物的比喻起作用,我们将会中止我们有意识地学到的先入之见,以便接受正在告诉我们的价值,这正如我们要克服我们的不适和抵制的厌恶,以便接受他们所说的。这使概念系统震惊至瘫痪,使我们根据其内在价值接近和吸收正在提供的观点。因为这些观点本身经常是具有撞击性的,我们最好把怪物作为止痛剂,以便忍受这些被提出的观点的撞击性。 ()
从认知的立场来看,牵涉到吸收怪物的关键观点的认知过程就是有意识地评价的中断。因为一个人不能非常有效(或一贯)且明确(或有意识)地被命令停止有意识的评价,他只能被阈下的、无意识的或前意识的手段来引导去停止作这种评价。怪物正是这样的手段。一个人在接受怪物为价值的真正的持有者时,他就已停止了有意识的评判。这确实正是一个人在严肃地对待从怪物口中说出的话时所要做的。这是怪物之言的美:它起码在部分地脱离有意识的、分析的判断时能够被全部地欣赏(并且事实上它只能被欣赏)。怪物的效力在于其自身的丑和其提供的信息的美和真之间的对立。其自身的丑,如果有效的话,是如此地震惊着我们,以致我们中止有意识的心灵。因为它的震惊作用,它在所有手法之中最有效地弱化分析的、意识的功能。因为它的相反的特质,由于同样的原因,它也最为有效地提供机会让审美功能出现。在内容和形式(怪物与真言)的清楚的区分之中,有一个最大的机会来取消分析判断,同时又让感受的、审美的功能出现。虽然有了线条最鲜明的轮廓,其成功的运作还得依赖于最大地运用哲学上的勇气。把怪物接受为兄弟,需要社会的和哲学的勇气。在哲学意义上,这样一种接受意味着人们愿意将传统的价值判断摆在一边。如果一个人能这样做,他能理解正在说的东西的真理价值的机会就会非常大。由于同样的原因,能这样做的困难程度也会非常大。正如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的最后所说的:“所有高尚的东西既是稀少的又是困难的。”⑤
恐怕有人会反驳说,我一直都在用的话语需要心灵的分析功能。确实,这是正确的。但是,这种正确性并没有减损我一直都在说的怪物这种比喻模式的功效的独特性。谈论这种功效牵涉到反思思维的运作,并因此牵涉到概念和抽象判断的运用。但是,我所谈论的东西牵涉到一种认知水平,在这种水平上,抽象的功能还没有发挥作用。事实上,如果怪物的比喻发挥认知作用的话,抽象的功能是不能起作用的。
怪物作为一种哲学声音,在作用上无异于取消分析功能的其他手法;唯一不同的是,它是非常生动的。在理解怪物说出的被公认的真理的一刹那,这是怪物所说的这一事实要求中止习惯的价值判断。分析能力的中止让所说的真理更直接地被直觉的和审美的心灵吸收,因为分析的功能在这同一时刻被解除了。
可以说,心灵不能同时做两件事。为了吸收(appropriate)怪物,传统的标准必须被瓦解。这反过来又有两层意思。一方面,它让信息和主题无妨碍地进入而被认识。另一方面,它带有一个隐蔽的假设:如果我们试图吸收这些被提出的观点,我们必须打破传统的评价标准。这种相消的双向过程既调定现在的步伐,也调定未来的步伐。为了在一听到这个信息时就理解它,我们必须取消或中止有意识的评价。同时,仅仅是我们这样做这一事实就带有一种意思:为了在未来理解这样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必须准备取消或中止我们的常规的或通常的评价标准。
现在,让我们讨论怪物的辩证过程,然后提供几个出自我们一直都在谈论的《庄子》文本的例子。到现在为止,我们表明的是,一个从神话中的巨大的怪物(指鲲鹏——译者)到跛子、残疾人、社会上被遗弃的人等日常生活中的怪物的运动过程。如果我们从辩证的视野来看这个过程,我们可以说,庄子从事实上是人类创造的表面的实在(神话)开始,然后转到真正的实在(精选的经验例证)。在他们被描述为历史上的实有的人物这种意义上,后者确实是真实的。在鲲鹏神话中,这两种动物不是被描述为幻想的,而是被描述为实在的。只是我们对于事实的认识妨碍我们把他们看作是实在的。但是,我们对于事实的认识不妨碍我们把跛子看作起码可能是实在的。庄子最后选择的人物——非历史地运用的历史人物 () ,则是前面两类的融合或综合。在这第三类人物中,我们再次看到用于表面实在情景中的真实人物。综上所述,首先,我们看到的是被作为事实的虚构(神话);其次,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描绘实在理想的实在;再次,我们看到的是被非历史地用作神话的过去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神话的过去特质和历史的现实特质的混合,而后一种特质借用传说,大于借用这些历史人物的生活真实)。转化的过程是从纯粹的虚构,到精选的实在,再到准虚构。这种看起来古怪的过程,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角色铸造的辩证过程,将具有下面要说到的更有意义的维度。
当我们看《庄子》中怪物的运用的时候,我们也要考虑作为比喻的怪物从神话中借用的因素:不可思议的气氛。怪物带有神话动物和传说人物的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特质。正如由神秘动物体现的对标准的偏离在某种心照不宣的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不可思议的(magical),由怪物体现的对标准的偏离也具有不可思议的特质。驼背对我们来说几乎好像是一个虚构的动物。偏离得越严重,这种转化(transformation)就越显得具有不可思议性。由体形外表体现的不可思议的因素加强了怪物叙述者说出的话的权威性。这又增加了某种吊诡的特性。虽然我们在前面讨论过,人们心里不愿意把一个怪物可能会说的看作是严肃的,但是在这里,我们又认为,怪物从神话那里借用了某种权威性。
两者都是真的。分析心灵不愿意严肃地考虑一个不理想者(指怪物——译者)可能会说出的任何东西。但是,直觉心灵又会被怪物的不可思议的功能迷住。可以这么说,直觉心灵因期望遇见现实生活中的怪物而兴奋,并准备赋予怪物说的话以不可思议的特性。可以心照不宣地理解:正如怪物的体形特性显示怪物是对常态的变态,怪物要说的也带有变态的或不可思议的特性。
怪物确实是复杂的。冒着解决这种复杂性的危险,我想讨论怪物借用神话的更进一步的方式。在神话中,我们被引导期盼着内容上的一些奇怪的东西,同时又认知到,在神话的方式之中接受这种内容是不错的。怪物的教育手段在更加通常的神话的教育手段那里借用了这一点。从跛子的口中,我们期望听到一些奇怪的信息;经过首先在认知吸收的命令中接触神话以后,我们已经习惯于期待:无论这种信息显得多么奇怪,它在其上下文中是没有问题的。非常自然,所有这些学到的认知的东西都是在前意识的水平上发生的,因为关于教育技巧的东西,不是公开地表达出来的,而是只包含在这些陈述方式的辩证过程之中。
我们从我们接受为人性教育故事的神话,转到在我们周围的身体上和社会上的奇形怪状的人,他们扮演社会教育代理人的角色。虽然这一点有点难以相信,但是,这反过来只是一个对最终用圣人这个最高的神话人物作为信息的最后持有者的准备。我们后面将要讨论的圣人,是最高地混合神话、传说、实在这三者的人物。但是,在一种意义上,哪有圣人那么好的人?并且,虽然圣人是最高的教育本原,但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教育本原。有理由这样说,我们更可能从怪物这种更加未必可能的信息持有者身上学到东西。
没有必要将《庄子》中的所有怪物列成一个完整的目录,因为选择几个例子就可以作为识别读者在全书中发现的其他怪物的一个手段。我们可以根据其显示的畸形将这些怪物分为四类:
1. 跛子。他们又可以分为多种多样的跛,例如单腿或没有脚趾。
2. 各种各样的变形,如驼背、无唇、形体上的扭曲等。
3. 纯粹的丑陋,包括那些其怪异的唯一特质是在不美方面偏离了正常标准的人。
4. 心理上变形的疯子、强盗(他们也是疯子的一种)、社会越轨者。
我把传说上的古圣、圣人排除在怪物之列。我认为传说上的古圣更适合归于神话,而圣人则是神话、传说和实在的混合。
所有以上这些种类都体现了对正常发展过程的偏离,不管是在生物意义上的,还是在社会意义上的。以怪物作为教育者,不是一种偶然的文学手法。这是很显然的。这种显然性不仅可以从我前面指出的几类形象的辩证过程看出来,也可以从怪物运用的次数和各种各样怪物所扮演的角色看出来。不用说,在以上四种怪物中会有重叠,因为有很多把不同种类怪物混合起来的例子。
在《庄子》中最早出现的怪物是跛子。它之所以最早用跛子,可能是因为在所有怪物中,跛子最容易接近。该书最早的一个跛子的例子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单纯跛子。庄子在介绍他的时候非常好心,因为他将我们对这个跛子的自然同情心加在这样一个事实——他是一位前军事指挥员之上。我们因而相信,他的独腿可能是在战争中受伤的结果。另外,他在军中的高位也给他说的话以更高的权威。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舆,其人舆?”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舆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藩中。神虽王,不善也。(《养生主》)
虽然上文好像显示,这个人的独腿是先天的(“天之生是使独也”),但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如果他生来就缺少一条腿的话,就不可能参军,并且提升为指挥官。“天之生是使独也”可能是指对他来说必将发生的天命。⑥
我们特别有兴趣指出的是,庄子对其众多怪物的第一个的关心。首先,这位跛子是前军事指挥官,这使其畸形产生一种尊严感。其次,他的畸形被追溯到天命,这就抬高了其畸形的档次,并促使我们以一种尊敬的眼光来看他。好像庄子已意识到,人们天然地不愿意面对一个残疾人,所以他用军位和天命来缓和他的第一个跛子的畸形 () 。必须注意到,首先介绍给我们的怪物是跛子,而不是驼背。我们对跛子的天然同情不同于由驼背引起的直接的厌恶、恐惧和由疯子引起的极大的害怕。驼背是在跛子之后介绍的,而疯子是在非常后的地方介绍的。
在庄子对残疾人世界的温和和缓和的介绍之中,他就像一个使人不疼痛的牙医,首先给我们注入止痛剂—— 一个值得尊敬的残疾人,以致当他用疯子给我们钻牙的时候,我们完全愿意将出自疯子之口的话接受为在哲学上是有效的。⑦并且,请注意,前面说到的那位跛子,其思想与其外表非常精妙地结合起来。好像他的自我描述和他要表达的哲学观点结合得天衣无缝。泽雉之乐的故事,不是根据以独腿为天命的描述的前提而推出的结论。当然,我们可以把它们联结起来,因为对在泽雉之乐中的自由的需求也是我们所固有的。在他的自我描述和随后的观点之间没有明显的分裂。这是一个无缺点的怪物比喻起作用的例子。几乎与这一信息进入直觉心灵的同时,概念心灵就寂静下来了。而直觉心灵的兴趣是由对那跛子的审美意象的吸引而引起的。
《庄子》中的第二类怪物可以支离疏为代表。我们在前面曾把他描述为完全像一个善作柔体表演的瑜伽杂技演员。在这里,庄子肯定是将怪物的畸形度提高了,因为他把支离疏描述为无法挽救的残疾人。他的残疾既非天命,他也不像前面的跛子那样有身份。他看起来像村中的傻子,一个因其残疾而不被理会,甚至因其残疾而得益的人:
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
注意在《庄子》中出现的上下文是有几分重要的。支离疏的故事紧接于该书第四次讲关于树的著名的故事之后。⑧树的故事已在文学上讨论得很多,虽然这只是作为一个故事,而不是作为一个原型本身来讨论的。⑨因此,在这里,没有必要对《庄子》中的这个著名故事再作延长的讨论。但是,把这个故事跟作为比喻的怪物联系起来是很重要的,因为,树之所以没有被砍是因为它无价值和无用,而树之所以无价值和无用,恰恰正是因为它的怪。请考虑最早出现的无用的怪树: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逍遥游》)
在分类整理怪物角色的时候,我们把树和人都包括进去。但是,树没有信息要读。在支离疏的故事中,他很像树,因为,他也没有信息要说。支离疏好的地方在关于他所说的,而不是他自己说的。支离疏的德性通过他的行动,或准确地说,通过他的缺少的行动,但不是通过他的话而闪耀着光芒。
在第四次出现的关于树的故事中,正常的树在全盛期被砍下来作棺木。⑩在此之后而又在引入支离疏之前,有一个对怪异的一般性评论,它跟我们对怪物的一般之用的讨论密切相关。这是对几种对祭祀无用的动物的总结性的评论。让我们看一下其全部论述: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人间世》)
顺便指出,我们在这里要注意,动物中的怪物也因为这个理由而理解为,或者是无价值的,或者是有价值的。我们感到有兴趣的是,根据价值的来源,相反的解释都可以用在同样的怪物身上(无价值或有价值)。从有兴趣于以动物(显然,有痔病的人是被看作与怪异的动物处于同样的水平的)为祭品的巫祝的观点来看,这些畸形的动物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它们(或他们)不能作为祭品。从神人的观点(由此称呼,我们把它看作尊敬的观点)来看,同样的畸形却使这些动物(包括那个不幸的有痔病的人)有价值。根据神人的看法,这些动物的价值恰恰正在于它们(或他们)拥有保全生命的特质。其怪异是值得珍视的,因为怪异使它们(或他们)保全了生命。从上引这一段可明显看出,庄子重视怪物到了这么一个地步,以至于他让一个权威的和尊敬的人物来给它们(或他们)以一个确定无疑的称许。相反,那些心灵狭窄的人,只看到眼前利益,因其无用而以之为无价值。巫祝是跟我们前面遇见过的蜩与学鸠同样的东西。虽然普通人看不起怪物,但是那些有眼光的人却知道怪物拥有特殊的价值。
支离疏的故事是一个很好地起着分离和联合作用的故事。庄子不费力地以一种文雅的和尊敬的方式引我们接近支离疏,这正如他以同样的方式引我们接近跛子右师一样。他是在紧靠着“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之后将我们引到支离疏。对支离疏的描述,足以让我们知道这不是具有次要身份(minor status)的怪物。显然,到了文本的这一阶段,庄子已对不再弱化怪物的震惊力也感到有信心了。支离疏外表的震惊特质旨在给我们的概念系统以一种强大的冲击,当我们考虑到其上下文时,尤其如此。这样,从一种认知的观点看,所有概念上的障碍都被有点令人震惊的支离疏的外表、畸形的猪和其他动物甚至人,轻快地扫掉了。在这种意识麻木的状态中,我们没有听到指令性的说法,而是看到了支离疏由于其久病(invalidism)而得到的好处(在这里,英语为“久病”和“不合逻辑的论辩”[illogical argument]提供了绝妙的双关诙谐语 () )。对好处的这种描述能被理解的直觉模式吸收,以至于在阈下水平我们被留下一个明确的印象:怪异有点好处。正是在这种印象的基础之上,一个并且是唯一的指令出现了:
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
在我们准备彻底地接受形体的畸形以后,以下这种意见向我们灌输进来:如果支离疏支离其思想,那会更好。作为这个故事的要点,这个结论是在我们最不期望它的时候,以一种几乎是随便的方式作出的。这恰好是在防卫被磨薄和最不期望面对一个新的、正面的支离疏的面貌时作出的。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如果支离疏换一种不同的思想方式会更好的观点便有了它最大的效果。
支离疏是一个杰出的怪物的例子。因为它是一个驼背者,他可以作为人类怪物的原型形式(与传统的模型相一致)。我们在这里可以想一下西方的经典例子:巴黎圣母院的驼背者。他无须说什么(在加西莫多 () 的例子中,他是一个聋哑人),并且事实上他也没有说话。他的外表为他说了,而且由于同样的原因,生活带给他的报偿也为他说了。虽然读者可能会被留下一种印象:这些报偿仍然未使一个驼背者的生活成为值得想望的,但是,在另一个方面,读者知道,这并不是这个故事的关键。这个故事的最后观点是:我们应该考虑能够在一个不同的方向上思考。这种思考一开始就和扭转传统的价值判断有关。
我再讲另外两个例子。有一个特别有趣的例子是混合型的怪物,他有三方面的畸形。他就是我们在本章开头说过的那个无唇的人(指《德充符》中那个“说卫灵公”的“跂支离无唇”——译者)。他是一个跛子,又是一个驼背者,并且,最有趣的是,他没有嘴唇。由其无唇,我们似乎可以推断:这个怪物在通常的意义上是不能说话的,并且事实上他也没有说话。 () 在我看来,我们当然可以认为,这个怪物——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一个怪物——在通常的意义上是不能说话的。否则,我就无法肯定,无唇意味着什么。完全没有说话能力,假如由一个无舌的人,而不是无唇的人来象征,那会更好。事实上,《庄子》文本确实说到,他跟卫灵公说话。但是,《庄子》没有记录任何他的说话。这就加强了一个印象:无唇的话是在通常的意义之外的。当然,由其产生的潜意识印象是:《庄子》的思想是如此的超常,以至于它只能通过特殊的语言来理解。在现在的例子中,这种语言是听不到的。这种语言确实出现了(与无舌的人的无言不同),因为他跟卫灵公说了,但是,非常神秘的是,我们没有被告知他说了什么。这增加了他无唇的效果:他所说的拥有一些神秘的气氛,以至于它在一般的话之上。这并不是说,那些要知道的东西根本不能在语言中发现。假如是那样的话,他就应该是一个哑巴,而不是一个没有通常的形成语言机制的人。事实上,我们所要看待的人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为了沟通必须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构造语言。在《庄子》中,我们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形象吗?如果我们要理解该书的信息,我们就必须认识到,语言及其形式不是以一种通常的方式被运用的,而是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被运用的,这种方式事实上组成了本身非常特殊的语言。这个无唇的人给了我们多少信息!
那个无唇之人的听不到的话的神秘性,被其离奇的无唇而加强,而无唇是这个不持有信息的人所拥有的三种畸形之一。其他的畸形,比如说驼背、足畸形,是相对地标准的畸形,但是,无唇却具有一种高度的离奇,它对我们感觉的震惊比其他任何畸形都要大。这种大的震惊和高度的离奇适应于为了领悟不是由无唇先生表达的高级的、无声的信息而要达到的高度的理解。以其畸形的具体表现来命名一个残疾人,这种无情的做法似乎是残酷的和粗野的,但是,这却与《庄子》的文风一致。在这里,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畸形脚就是畸形脚。这种命名方式震惊和有意冒犯我们的感觉,而这正是庄子的本意。这样的命名在很大程度上是带有最大的震惊价值的策略,因为简单地提到这些畸形(并且用常规的方式命名有这些畸形的人)会掩盖和掩饰这些冒犯和震惊。为了关上我们的分析心灵和瓦解我们先设的价值方案以便让《庄子》传递的信息真正地被吸收,我们一定会感觉到这些冒犯和震惊。
这个无唇之怪物应该不能说话,这是合适的。如果有什么话被转述了,这将会减损以下说法的已经形成的含义:为了传递《庄子》的信息,需要一种特殊的语言。但是,在说到“跂支离无唇”先生时,庄子确实设法想说一些关于“诚忘”的本性的东西。虽然这不是由无唇说出的信息,但是,它是如此地靠近无唇,以至于它肯定与他有关。庄子关于“诚忘”的话是以一种非常吊诡的方式说出的:
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德充符》)
虽然深入地解释这话为时尚早,但是,我们肯定可以作出结论:某些形式的忘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如果我们把这个命题与无唇先生联系起来,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理解它。我们肯定不能忘记这样一个事实:那个怪物是无唇的。但是,如果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忘记了这个事实,我们也就忘记了不能被忘记的东西。只能通过完全地中止心灵的遵守规则的那个方面,我们才能忘记这一点。当心灵的这一面不起作用的时候,我们就不会看见一个无唇的人;正好在这个时刻,我们就会被告知有一种被称之为“诚忘”的东西,并且,这种诚忘是跟无唇先生有关的。如果我们期待《庄子》文本稍后所能解释的,我们就只能说,只有我们原来的本性是不能被忘记的。它是不能被忘记的,因为,它不是我们原先学到的东西。但是,当我们自然地行动而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说是真正地忘了。被假定为对自己的三方面畸形没有自我意识的无唇先生,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实在的榜样。我们可以说,他对自己的畸形没有自我意识(能够忘了),因为他可以自由地跟卫灵公说话。如果他能够忘记自己的畸形(这确实是不能被忘的),那么,对我们来说,能忘记我们自己的真正的本性是多么的容易。但是,诚忘意味着能够忘记本性而行动,正如无唇先生忘记自己的畸形一样。简单的东西可以被忘记,但这不是庄子正在谈的忘记。他正在谈的忘记确实是不会被忘记的,因为它是我们行动的主要动力。
纯粹的丑陋的典型例子在《庄子》第五篇中被引入。虽然他丑,或者因为他丑,哀骀它既吸引了男人,又吸引了女人。特别是很多位女人被他吸引:
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又以恶骇天下。(《德充符》)
很容易解释这个例子:这是因为他的内在品质就有吸引力(这正如苏格拉底的出名的体形丑陋一样)。但是,对于庄子来说(正如对利用苏格拉底的丑陋的柏拉图来说一样),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其部分的吸引魅力,是其体形丑陋作为排斥性吸引力的直接结果。不规则的特性在使我们反感的同时又吸引着我们。当然,内在的魅力的特质必须存在。但是,内在的魅力可以和外表的吸引力共存。在这里,两者的结合有着特别的重要性。体形的排斥性特征起着吸引观众的作用。他们惊人地与标准不一致这一事实,恰恰正是其吸引力的重要部分。虽然我们对这样丑的人被认为对异性有吸引力感到惊讶和表示怀疑,但是,这个故事的全部要害是震惊我们,打翻我们标准的价值尺度,允许童真心灵吸收信息的内在意义。
可以争辩说,纯粹的丑作为一种最温和的怪物应该放在驼背之前。这需要在《庄子》文本中重新安排这一小段。事实上,这一小段在文本的辩证次序中是很后才出现的,它在关于疯子那一段之后。在我看来,虽然这一段肯定应该放在关于疯子的故事之前,但是,并不是很清楚它是否应该放在关于驼背的故事之前。一方面,作为那些怪物中最简单的一种和偏离标准最弱的一种,他应该最早出现。正因为他非常简单,他作为比喻才会起着如此强有力的作用。但是,其简单是容易使人误解的。事实上,这是一种比较高级的形式,尽管没有疯子那么高级。这很可能应该处于最简单的畸形和多重畸形之间。但是,对我们的目的来说,如把他放在多重畸形的怪物之后和疯子之前,那会对我们论辩的主线更少分散注意力。他不应该放在开头,因为他重要。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庄子以一个可尊敬的怪物(指那个只有一条腿的跛子——译者)开头,其目的在于让怪物成为理想的类型。一个丑陋而吸引女人的男人,不如那个跛子那样值得同情和可信赖。
作为一种类型的纯粹的丑,其简单是容易使人误解的,因为这一类型由于以下三个理由所起的作用非常的大。首先,其简单是令人惊讶的,因为我们没有预料到丑是一种怪异,依靠这种惊讶的因素便能打破我们的概念防卫。其次,在上述四类怪物中,丑这一类恐怕是仅次于疯子这一类的单纯极性相反(simple polar opposition)的最好例子。丑和美,正如黑和白一样,对于我们看起来是两个相反的极端。但是,在这里,与美极端相反的丑有一种吸引力。这种与期待相反的强有力的一面对我们概念的分界线是一种强大的冲击,并且搞混了概念的价值模式。再次,当它跟这个例子的内容是一个审美的内容(美和丑)这个事实结合起来的时候,评价之概念的和审美的这两方面的标准就混在一块了。这就是丑的例子的意义所在和力量所在。选择这个例子暗示着以审美的框架来代替概念的框架,并且,传统的审美价值又翻转了过来。一个常规的价值尺度的简单倒转:丑,因为其自身——再加上恰当的内在价值——而比美更有吸引力(对异性的更有吸引力),创造了一种强有力的对我们概念的和审美的价值的推拉,并同时通过扰乱心灵的这两者的范围而创造了最大可能的混乱。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例子的简单性是容易使人误解的。用审美的理解模式来代替我们的概念化是不够的。我们的美学本身必须寻找一种理论来重新定位。美学必须同时在两条战线上进行斗争,即既要对概念体系进行斗争,又要对其自身进行内战。这就是简单的丑的容易使人误解性,它将自身展现为在所有类型的怪物之中最复杂的一个。
《庄子》内篇中一个很后的故事,把残疾、老(可以说到了丑的程度)和外表上的美结合起来。一个没有名字的女驼背者有孩子般的神色。 () 这种结合,不太有效。但是,这显示了庄子的多面性,因为他把丑和美结合在一个人身上。不过,这种结合尽管不太怪,却是不成功的,故在此只一笔带过。
我们要讨论的最后一个例子是疯子。从哲学分类的立场而不是从传统的、可见的分类立场来看,疯子是最后的原型怪物,因为这种畸变是内在的心理畸变。显然,所有疯子所说的或被认为是他所说的,都是内在地自相矛盾的。一个被界定为疯的人,是不能说一些神志正常的东西的。这是冲击我们智性的最怪异的东西。我们被告知要评价一些本质上完全是在评价范围之外的东西。
作为心理怪物的疯子,其起作用的方式是完全跟生理怪物一样的,只是以下这点除外:前者所呈现的矛盾更容易接近知识分子读者。所需要的心灵技巧是更明显地需要的心灵技巧。因此,虽然疯子体现了怪物的最高形式——心理怪物,但是,它在《庄子》中被运用的频率低于生理怪物。我们好像几乎不敢相信这里会有一个这样的例子。在疯子的案例中,对概念心灵的冲击是如此的严重,以至于这是一个过分的案例。可能正是对这一点的认识,使庄子没有在很显要的程度上运用它。
疯子是对我们最具有威胁性的形象。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也许倾向于通过将这样的人物关在秘密的和远离我们的机构(指疯人院——译者)中而将他们瞒着社会的其余部分。这样的机构实际上是公众无法接近的。这些机构要远离我们,不是其中的居民(指疯子——译者)的缘故,也不是正常人口的安全的缘故,而更多的是出于这样的愿望:让这些机构和其中的居民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疯子使人害怕的理由是和所有怪物使人害怕的理由一样的,只是使人害怕这一特质在疯子身上比在其他怪物身上更明显地内在固有。这一特质是天然的。疯子之所以使人害怕是因为他有特许说他想要说的任何东西。疯子所具有的思想自由是我们所发现的最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不对这些所谓危险的疯子用纯粹有形的管束,而不是实际上割断这个世界和他们的交往以及他们和这个世界的交往?
在哲学的语境中,疯子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不受逻辑规则的约束。在疯子身上覆盖着这么一种东西:在考虑他的信息的假定的真理的时候,普通的逻辑规则不能适用。从《庄子》的立场看,这无疑是真的,也是有点显而易见的。运用疯子的一个明显的特性是:不要让他太有效。另一方面,当庄子确实用疯子作比喻的时候,他给予疯子的信息又确实是有很强效果的。请看《庄子》中最早出现的疯子的原型,他紧靠在支离疏的故事之后。
我们在前面关于支离疏的故事中已对疯子的故事有很好的准备。事实上,关于支离疏最后一句话是:“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然后,我们就看到一个就定义上说有一个反常的参照系的人。疯子在其心的控制之外,故他所说的一切都不能用正常的标准去衡量。另一方面,我们已对此作了很好的准备。正常的标准已多次被发现缺失。我们已有准备去接受一个疯子的信息。并且,这个疯子所说的惊人地清醒。
这个疯子是以孔子的批评者的角色进入《庄子》文本的。由于孔子在那时所受到的尊敬和所具有的权威性,批评孔子这种行为本身,就被看成是疯的。人们不得不认为,庄子是以玩笑的方式说的;他将自己的立场以疯子之口说出。这位疯子大声说出了对孔子的批评(整个情节强有力地使人想起尼采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疯子在市场大声说话)。我只引其中的一部分: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福轻乎羽,莫知之载;祸重乎地,莫知之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人间世》)
这个疯子既然批评孔子之德,也批评他企图教人以德。在其批评中,内含着他自己的正面观点。显然,当他责备孔子待来世,追往世时,剩下的选择是:体今世,就是正确而可取的。“福轻乎羽,莫知之载”,这是《庄子》最难忘的话。楚狂说出这样的话,表明他是富于哲学智慧的。没有人想过福之难载。但是,这个疯子哲学家指出,没有人能长期守福。他的锋利的评论是如此的令人震惊,以至于它完全公平地表明了他的心态。这让我们联想起德赖顿(Dryden () )的诗:“大知确疯而近合,小分割界又再分。”
这个疯子是自然的化身。跟驼背相比,他能随意说他想说的话而不被责备,因为他在心智上是不用负责任的。因此,他可以说最大胆的话,并且,他确实说了。在批评孔子中,它是大胆的。只有疯子才敢劝告孔子停止教人以德。只有疯子才敢告诉我们,没有人真正知道载福。
疯子是《庄子》的最后一类怪物。通过怪物和后来的强盗,庄子的话猛烈而毫不留情。对疯子之怪言,我们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因为,如果其言不怪,他就不会是疯子了。由于疯子是孔子的批评者,我们在哲学上已为孔子挨批作了准备,并且,为了成功地批评他,我们必须接受一种与疯子相近似的看法。
既然疯子被给予了一些强烈的持有真理的信息,我们就知道在发疯和能够看到、说出真理之间有一些联系。我们在前面已说了这种联系。这种联系跟不受判断的传统标准的影响的能力有关。发疯和智慧还有关联。不受传统标准的限制的行为授予疯子以一些智慧的品质。也许,智慧来自这样的事实:不受传统影响使疯子的真正本性显露出来。并且,我们中所有的人的内在本性都充满了智慧和善良。但是,有一些东西我们必须以后再说。
注 释:
① 庖丁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厨师的而不是关于屠夫的故事。但是,这个厨师所做的事,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屠夫所做的。例如,他切整个牛。无论如何,庖丁的故事完全是关于屠宰和切肉的,它像柏拉图的一个著名的故事。他是一个厨师这个事实对于这个故事来说是次要的,因为在整个故事中,没有一个字是关于烹调的。由于已经有了非常多的关于它的极好的讨论,我不再讨论它。我想让读者参考其中一个极好的讨论,那是在吴光明的《庄子:逍遥的世界哲学家》(Chuang Tzu: World Philosopher at Play)第73页。(我非常高兴地发现,吴光明跟我对这个故事的分析一致,例如,他把庖丁翻译为Butcher Ting[屠夫丁]。)葛瑞汉跟通常的学者一样,把庖丁翻译为Cook Ting(厨师丁)。他对这个故事的要点的讨论,见他的论文《道家的本能和“是”与“应该”的二分》(“Daoist Spontaneity and the Dichotomy of ‘Is’ and ‘Ought’”),载梅维恒编:《关于庄子的试验论文》(Experimental Essays on Chuang⁃Tzu,火奴鲁鲁,1983年),第8页。我不完全同意葛瑞汉的分析,但我会在下一章再讨论它。关于庖丁的故事,吴光明说得最中肯。
② 在柏拉图那里,他更可能提到鞋匠和固执的人,而不是让他们成为他的对话中的说话的角色。但是,这仅仅是文学手法上的不同,其认知功能是非常一致的。
③ 吴光明提到,庄子用历史人物作为跟他们自己的立场不同甚至相反的哲学的代言人(见其著第19页)。
④ 吊诡将会在后面一章分开讨论。吊诡的观点,当它们由一个怪异的人物表达出来的时候,会增加其吊诡的份额。我在后面将会讨论这一点。
⑤ 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五部分,命题四十二注。
⑥ 华滋生猜测,这个前指挥官可能是因为受刑罚而被砍去一腿的。这种说法与天命之受刑一致。参看华译本第52页,注⑤。译者按:华滋生这一说法符合中国注本通常的解释。
⑦ 逐渐地软化(progressive softening)是《庄子》哲学方法的特征。如果《庄子》一开始就让一个疯子大喊大叫,那就不会有高的可信度。像这样的简单的留意即有助于理解内容和形式的一体化是该书的鲜明特征。
⑧ 对在《庄子》中从头到尾重复出现的关于树的故事,以前的论者已有了详细的讨论。树的故事的著名性与庖丁故事的差不多。事实上,树的故事几乎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因为它本身已讲得很清楚。也许以前还没有讨论的是它重复的次数。树的故事最早出现于《庄子》第一篇《逍遥游》。其第二次出现是在第四篇《人间世》,它最为吸引论者注意,但事实上这只是多次中的普通一次。第三次事实上是第二次的木匠之梦。第四次紧接着这个梦,与第一次非常相似。第五次就正好在支离疏故事的前面,这是关于多棵树的。因为这些树是有用的,它们在严格的意义上不该算作前几次说到的树;除非是在负面的意义上讲。(译者按:确实,在前四次中,树都是只有一棵,并且都是说无用的树的用处。但第五次的树有多棵,而说的是有用的树的无用处。所以,这一次不算是说得过去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在支离疏的故事的前面,关于树的著名的故事出现了四次。
⑨ 树的故事的基本要点是无用之大用。但是,还没有足够地注意到的是,树的怪异,或者说明显地偏离标准是其无用的原因。另外,作为原型的树的概念还没有提出来。作为基本原型的例证的故事的反复表达,其重要性在于,它强化了以文学手法服务于渐进的认知功能的观念。
⑩ 这个关于树的用处的特别悲伤的说法是对以下事实的一个很好的说法:我们中最有用的人无疑会早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们可以把这个作为A型人格(译者按:指侵略型或进攻型的人格)的人因其充满紧张的生活方式而死的一个较早的说法。
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间接方法。如果庄子以他自己之口说出他提倡的观点,人们自然的反应就是想到反对它。因为,如果一种主张作为他自己的一套价值而提出来,这总是存在着一种可能性:读者的意志和作者的意志的竞争。面对一套指令,分析的、批评的心灵自然会设想替换它们的东西。以疯子之口来断定一套宝贵的价值,马上就让分析心灵闲了下来。显然,没有人必须听一个疯子的话。因此,疯子的话就被直觉的、整体的、前意识的心灵没有妨碍地吸收了。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文学手法来发挥认知的功能了。
人们马上就会想到在西方与此相似的东西,例如,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愚人和尼采的疯子之大言。比如说,谁读过尼采不会记得大声说“上帝死了”的疯子的话呢?也许,不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很多话都能记得住,但是,这一句话是不会记不得的(它在《快乐的智慧》中的“格言”部分重复出现)。如果是一个无神论哲学家在论辩过程中的一句平凡的话,例如说,“上帝不存在”,你会特别记住它吗?多少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但谁记住了它们?但是,谁会忘记尼采说的“上帝死了”?
事实上,为了将这一点弄得更清楚,我们要指出,虽然尼采因说这句话而出名,但是,他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荣誉属于黑格尔,他更早说过这样的话(参看黑格尔《精神现象学》,J.B.Baillie译,伦敦,1964年,第753页)。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自己是从路德的一个颂歌中得到这句话的(参看同上书,第753页,黑格尔自己的注释)。但是,问题在于,黑格尔是在哲学意义上用这句话的。因此,没有多少人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这便进一步证明了我的看法:不是仅仅靠话的古怪内容使之引人注目,而是话出现的形式能解释其力量。
我省去讨论盗跖,部分因为他出现在后面的可能是伪篇(译者按:《盗跖》属于杂篇)之中,部分因为强盗作为社会的越轨者在我的分类系统中属于疯子这一大类。他违反社会法律。当然,跟疯子不同,强盗故意这样做。就此而言,强盗的话没有像疯子的话那样可取消心灵的分析维度。但是,必须记住,疯子在他说的话中有一定的逻辑。疯子和强盗在以下这一点上都是共同的:对遵照和接受对社会耻辱的同等的衡量标准采取不妥协的态度。
()* *本章所说的怪物主要是指人——跛子、残疾人等,而第二章所说的怪物主要是指动物——鲲鹏。——译者
()* *指《德充符》中那个“说卫灵公”的“
支离无唇”。——译者
()* *作者的意思是:面对《庄子》中的奇形怪状的人,我们决不可以说我们(正常人)的行为是合理的,而他们的行为是不合理的。——译者
()* *中国读者一般不会认为庖丁之类的人和奇形怪状的人(或畸形的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译者
()* *指驼背、跛子、盲人等。——译者
()* **不理想的东西是指不正常的人,理想的东西是指由他们体现的价值,如前述的自然。——译者
()* *原作者爱莲心在给我的信上用了一个比喻来解释这句话:当我们去看牙医并让他钻牙时,肯定会感到很痛。他会用止痛剂给我们止痛。与此类似,怪物提出的观点具有震惊性,也会令我们感到很痛。怪物本身就相当于止痛剂。正如牙医用的止痛剂让我们更容易接受他钻牙,怪物本身也让我们更容易接受他的观点。——译者
()* *例如,《庄子》中的孔子、颜回等是历史人物,但庄子又不是在历史意义上叙述这些人物的,他通过他们表达他自己的观点。——译者
()* *人们见到残疾人时,心里害怕。庄子以这位跛子为前军事指挥官,并认为他的残疾是天命所致,这便减缓了我们的恐惧。——译者
()* *英文“invalidism”指“久病”或“伤残”,同时又可以谐指“无效主义,不合逻辑主义”。——译者
()* *电影《巴黎圣母院》中外表丑陋的男主角。——译者
()* **根据《德充符》中的原文:“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灵公说之。”他似乎是能说话的。当然,他也可以只用行为,而不用语言“说”卫灵公。究竟他如何“说”,这是一个谜。——译者
()* *《庄子》原文是:“南伯子葵问乎女偊:‘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大宗师》)事实上,她的名字就是女偊。《庄子》的命名方式都是很独特、很怪的。注意到庄子之怪的爱莲心,未能看到女偊即其名,真有点小小的遗憾。——译者
()* *英国18世纪诗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