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孙才之例

第十一章 孟孙才之例

在本书的前十章里,我提出了一些解释《庄子》文本的基本模式。在它们之中,最基本的是自我转化模式。由于对这种模式的认识,文本中很多(如果不是大多数的话)表面上的吊诡都变得可以理解(如果不是全部解决的话)。在本书开头几章里,我提出,像神话、怪物、双头问题等文学手法的使用,有为影响转化的目的而直接作用于读者主体的审美的或前意识的心灵的作用。在中间几章里,我特别引入梦的论辩,一方面作为对智性展示转化的合理性的技巧,另一方面作为对将发生的转化的描述的认知模型。在第九章里,我提到基本的吊诡残余,由于语言本身的本性它们看起来不能消除。尽管作了这些努力,不能说《庄子》已成为没有问题的文本。它仍然充满模糊的论述,几乎是意思完全不明确的片断、难理解的说法。我想挑出起码两个看起来困难的段落来结束对《庄子》的讨论。这两者将构成拙作最后两章的内容。虽然不能说这已经解决了在《庄子》中剩下的所有难题,但是我相信,理解这些难题的所有关键的东西都已提出来了。剩下的工作是把这些基本的解释技巧运用于摆在我们面前的特殊的案例。我会选取这些案例中的两个来讨论。第一个特殊案例是关于孟孙才的。第二个是关于鸣雁的,它将是我们最后一章的主题。

探讨孟孙才的案例是特别有用的,因为它结合了很多技巧,其中的一些技巧我们还没讨论过。孟孙才的故事出现在《庄子》内篇第六篇(《大宗师》)接近结尾的地方。这样,从它在内篇出现的顺序来看,我们可以说它是很后的,并且是一个高度发展的故事,一个很值得考虑的故事。另外,它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它刚好在一个说法的前面,这个说法在内篇中出现得较后,它质疑“我”的实在性,并提出我们是否能区分梦和醒的问题 () 。更值得我们重视的是:孟孙才被描述为独自醒来的。将觉的形态归于孟孙才,这值得我们注意。

我们企图理解孟孙才那一段的一个困难是这样一个事实:孟孙才的故事是由孔子讲的。这一事实使我们的解释极为麻烦。人们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个使用寓言(《庄子》第二十七篇的题目)的例子。根据华滋生的解释,寓言是为了使之让人更相信而出自历史人物或虚构人物之口的话。把这一段看作寓言的问题是,孔子代表了一种庄子一般不认同的哲学立场。强调正确的社会关系、正确的行为和礼仪的儒家,在很多方面看起来实际上是庄子所信奉的哲学的反面。如果孔子(或被认为是孔子所说的话)体现了庄子反对的东西,那么,孔子关于孟孙才所说的按理是庄子所不同意的。但是,这也不可能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对孟孙才的一些描述看起来是庄子所赞成的说法。

如果我们把关于孟孙才的一段作为寓言的一个例子,我们会面临一种吊诡:让一种大概尊敬的主张被一位在哲学上与庄子极为不同的人说出。另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孔子仍然是一位受尊敬的人物,尽管他在哲学上与庄子观点不同。这是一个寓言的例子,但又不可能是单纯寓言的例子。那么,它是一个黑色幽默吗?我们认为把孟孙才描述为一个达明的人确实意味着它的反面吗?不可能全部是这样,因为一些针对孟孙才所说的看起来是有价值的。另一方面,正如我们后面将要看到的,一些针对孟孙才所说的确实不能看作是庄子全心全意地赞成的。简言之,孔子被用为代言人的事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最错综复杂的吊诡。因为这一段本身充满了一些高度吊诡的因素,我们面临双重吊诡。一个吊诡的段落以一种吊诡的形式引入,亦即吊诡之中又有吊诡。

除了故事讲述者这个问题之外,我们必须还要注意这一段的形式。它部分地是简单的叙述,部分地是问和答。如果我们考虑问答的部分,我们可以预期一些发展的特性在这一段中出现,因为问倾向于以如下方式刺激答:答的水平可以超过问的水平。这是问和答的原动力。答不必然是对被提的问题的答。一个真正的哲学上的答总是答得比问得多,因为哲学家知道,问题(它反映了部分的无知)决不是完全正当地被提出来的。问中之答和答的方式总是填补了问题所带有的空白。

在孟孙才的故事中,颜回首先描述了孟孙才对其母亲之死的行为。在颜回的眼里,孟孙才在他母亲的丧礼上表现得不恰当,但因“善处丧”而获得很好的名声: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而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大宗师》)

也许,颜回的提问是关于不伪装(悲伤之情)怎能理解为一种美德,因为根据《论语》,孔子主张,没有合适感情的守礼是空的和没有价值的。

但是,这仅仅是吊诡的开始。在孔子的回答中,孟孙才因其达到某种水平的直率纯真而受到赞扬,虽然他被认为没有达到最高的水平。这毕竟是赞扬了孟孙才,因为,称赞他达到了某种水平(尽管不是最高水平),不同于谴责他的行为完全不当。请注意孔子开头的回答:

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大宗师》)

这是很难听从的,因为赞扬孟孙才毕竟意味着,不伪装(悲伤之情)是一种美德,或者起码是一定程度的美德。后来,孟孙才又被描述为一个达明的人。在同一段中,孔子说:“孟孙氏特觉。”因为在这一段中又说到他离最高水平还有一段距离,说他觉是最难对付的一点。无论如何,把不伪装(悲伤之情)作为明的成果或标志是极为难以对付的。

人们可以通过以下方式来解释这种表面上的不一致:把它看成是对孔子或起码是伪儒的嘲笑,或者看成是大概为庄子所想象的孔子的负面观点。假如我们以一种荒谬可笑的观点出自孔子之口,我们就会有一个双重的嘲笑,它成功地否定了该段的嘲笑内容。这种处理的唯一的问题是,它部分地是高水平的,但又出自孔子之口。孟孙才的立场已被承认为部分地把握了真理(虽然还不清楚它为什么后来被说成是清醒的观点),并且通过说需要超越孟孙才自己的观点而处于高的水平。超越礼仪的伪装而内心无所感(很难说为什么这被看成是美德)就是认识到,所有这些(包括哀痛者)都不必然是在实在的层面。因此,我们能超越所有这些而发笑。请看以下论述: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大宗师》)

笑被看成是对严肃灵魂的一种回应(根据尼采所说)。我认为,把所有尘世的变化都拋在天一的后面的意思,正是在那一段的开头赞扬孟孙才的意思。作为仪式上的送葬者,孟孙才不受尘世的变化的影响,完成了哀悼行为,并被认为是好的。但是,他仍然处于意识到他不受尘世影响的水平,因而意识到他已经超越。但是,他未达到更高的理解水平,在这种水平上,他不再知道他自己的超越。

最高的理解(这是孟孙才还没有达到的)是知道:整个超越的方案(当它恰当地被理解时)是一个大笑话。因为,严格地说,没有人能超越。最高的理解是对笑的理解。人们可以试图把这点理解为对一切转化的超越,但是,即使是这种理解也需要一种转化,它不可能是一个正确的解释。更精妙的解释是,忘记转化的最后阶段还是一种转化,虽然不是最后的转化。

前面把孟孙才描述为醒意味着,他处于梦之后的认识状态。否则,如果我们把这个说法作为精确的说法,为什么一个已醒的人需要更进一步的转化或者超越转化就没有意义。那么,孟孙才之被描述为醒,不能看作是醒的最后阶段。前面把孟孙才描述为醒,可以看作是沿着醒之路的中间阶段,而不是最后的明。这是与原文所说的他“已有所简”,但还没有完全成功相一致的。

这仍然留给我们一个解释的困难:为什么没有实在意义的仪式主义(empty ritualism)可以作为是明(醒)的一个阶段?从一个外在的观察者的立场看,孟孙才看起来是不伪装的。但是,如果我们理解了孟孙才的明的水平,那么,对外部观察者显得不伪装的东西,就会是一种更高的模式,一种把世俗的变化看作是无意义的模式。孟孙才的态度不是简单的没有悲伤之情而保持空洞的仪式;他超越受世俗的变化而影响的状态。唯一的欠缺是,他仍然保持一种仪式,并把某些意义归于观察变化的事实。但是,他的超越感情的内在模式是一种比单纯的不伪装(感情)更高的模式。

我们还要面对的吊诡是:为什么所有这些要出自孔子之口呢?是不是孔子被作为一个哲学上的人物,他代表了处于未解释的梦和实在之间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伪装(这几乎不是孔子的教义)在某种程度上被作为部分地理解了真理呢?

也许,理解它的最好意思是,同时作出两点。第一点是,不为外物影响的观点是在正确方向上的一步。第二点是,有一种对孔子的玩笑的说法,好像说,假如孔子是有意义的话,这位圣人应该不受外物影响(对孔子来说,说圣人不受外物影响是没有意义的)。孔子能达到的最高见解只有采取荒谬的立场(某种方式的不伪装感情是值得称赞的)才有可能。但是,孔子也被认为超越了这一点。在他的这种必须被超越的回应中,孔子确实超越了他自己。

要完全理解在最后回答中利用孔子的意思是很难的。这看起来是一种非常精妙的辩论策略,是一种提示:假如孔子也承认他自己的立场的荒谬性,并被推到逻辑的极限的话,他也会赞成庄子。但是,这并不完全令人满意,因为,孔子的立场在历史上是非常有名的;运用他的名字的分量来表述一种在非常微妙的意义上是支持庄子的立场,可能对产生一种辩论的困惑的影响要大于对辩论的解决的影响。运用孔子作为整个论辩的代言人不会单纯意味着以寓言的名义为论辩提供权威性,因为,这不能防止一种荒谬的产生,这种荒谬对孔子的立场和庄子的立场都是存在的。

可以说,在最后回答中利用孔子,其目的是接受所有的由这种运用而引起的吊诡吗?庄子可能真的喜欢吊诡吗?他将自己的看法借他的哲学对手之口来表达纯粹是为了引起好玩和迷惑吗?这与柏拉图之借用诡辩学者很不一样,但这可能是庄子的顽皮,他忍不住用这种最后的嘲笑、最后的挖苦,以至最后的玩笑,超越对真理的关注。这种解释可以从将孟孙才对价值的看法归于超越知识中得到支持。请看我们还没引用过的属于那一段的话: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大宗师》)

孟孙才已成功地超越了对生死的担忧,他超越了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需要。他的表面上的悲伤仅仅是为了跟别人相一致,这是一种高级的行为,它显示了一种在世中而又不在世中的能力。只要孟孙才超越了跟别人一样地行动的需要,进入玩笑,并且又再超越,那么,他就会成功地完成最后的超越。但是,在儒家的模型中,这是一种非常高的超越,并且,他确实已成功地达到了。这是儒者能追求的最好的东西。

孟孙才的方法可以看作为不是最后的方法。虽然他超越了对知识的关注,但是,他需要遵守仪式礼节显示:他达到一种形式的超越,这种超越仍然意识到自身是超越,因而不是完全的超越或超越本身。超越本身甚至比孟孙才达到的超越更简单。孟孙才因不受世界的影响而“有所简”。最高的“简”是超越孟孙才和世界的二分。这是很值得一笑的。这就是“简”本身。对一个问题的最好解决是首先消除可能产生这个问题的条件。多么好笑!

这里决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个解释是跟运用梦的比喻 () 相一致的,尤其是运用它来作为达到对把问题不看作问题的最高理解的桥梁。当我们从梦中醒来时,梦已经消失。它不再存在,除非作为幻觉,作为伪问题而存在。曾经存在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或者要超越的心态,但这种存在是梦构造的一部分。完全觉醒的孟孙才笑了;没有一个要开始的问题。这使《大宗师》中梦的故事的摆放位置有意义:它刚好摆在对问题的最高理解的前面,好像表明,最高的理解是从梦中醒来而取得的结果。这种解释也使前面暗指的最高的“简”有意义。最简单的解决(这一点孟孙才没有达到)是认识到既没有问题,也没有解决。这看起来可以通过从梦幻中醒来而达到。正如跟《齐物论》中所说的一样,这里说的梦(或幻)是对个人的主体的实在性的信仰。

在孟孙才的故事中,梦的运用不是作为一种通常的转化的例子。假如它纯粹是转化的例子,那么,它就没有认知的解释力,并且也不会摆在关键的位置——刚好在说最高的理解是由什么来构成之前。如果这里说的梦仅仅是物化的另一个例子,那么,把任何观点(例如相信“我”的观点)作为可能的梦就没有意义。如果任何一个观点或所有观点被作为假定的梦的内容,显然,梦/觉模式就是一个更根本的解释方式,而不仅仅是物化的另一个例子。如果这里说的梦仅仅是转化的另一个例子,那么,把任何其他观点作为可能的幻觉就没有意义。整个梦/觉比喻是一个包容太广的解释模式,它不能简单地用来作为一个转化的例子。如果把它用作这样的例子,这就像用地震来作为一个运动的例子一样。

梦的比喻的位置是支持其特殊地位的强有力的证据。它刚好放在把所有转化抛开(指关于孟孙才的那一段的“安排而去化”——译者)的前面。这似乎意味着,人不应该太卷入变化的过程或变与不变的辩证法之中,因为所有变化或变更都同样可能是一个梦的主题。所需要的是《齐物论》里的大化(Great Transformation),它认识到,所有出现的都可能只不过是梦,因此,我们不应该严肃地看待它们。这是《大宗师》中笑出现时的观点。这是一种转化,因为它反映了一种跟以前所持的不同的观点,但是,它是通过忘掉所有形体的转化,甚至忘掉大化而取得的。这是一种转化,但这是一种非常不同的秩序的转化。这是一种不能意识到它自身是转化的转化,是一种不能将它自己称之为转化的转化。

但是,还不完全明白,我们如何能或为什么能把所有这些都看作是孔子所说的。可以很容易地说: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梦的一部分,谁是说话者就不重要了。但是,除了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幻觉这一看法外,幻觉之间是互不相同的。梦的内容不可能是实在,但它们毕竟是梦的内容。一定有理由选择这些特别的梦的内容,在其中,孔子既是梦的内容的一部分,也是梦的叙述者。

运用孔子,可能是最后的笑话的一部分吗?如果梦的参与者的身份最后无关紧要,并且叙述者也是梦的一部分,那么,为什么不运用孔子呢?笑话毕竟是笑话,不能严肃地看待。如果根本没有幽默的因素,那么,它就不会再是一个笑话。如果对幻觉的恰当反应是把它作为一个笑话,我们就必须包括诙谐的因素。

但是,我们又不能把它单纯放在笑话的层面。这是用来作为一种哲学的一部分的笑话。如果它纯粹是一个笑话,那么,整本《庄子》就是一本笑话书,但事实上不是如此。一个哲学笑话仍然是一个哲学的笑话,并且,不管愿不愿意,它都带有哲学意义。

运用孔子作为哲学代言人的唯一意义是最后引起混乱。运用孔子是向哲学的心灵讲话。这种信息的内容超越了哲学,但超越哲学仍然是一种哲学。运用你不同意他的观点的哲学家作为超越哲学的代言人,这不能不给我们留下一些混乱。并且,这也正是其意图所在。

孔子和他的名字所具有的分量有确定的权威性,这种权威性超越了《庄子》中那一段文本的思想。同时,他的立场起码部分地按照该段的内容被嘲笑,并因他含蓄地赞成一种确实是归于庄子的观点而再次被嘲笑。所有这些都是笑的一个真正理由,但是,它也留下了震惊和迷惑之刺,这是再多的分析也移不走的。这种移不走的吊诡也是不打算被移走的。

最后,一定的吊诡因素是文本所固有的。这种吊诡之余留是故意的。任何一种解决或所有的解决都不能单独向分析的心灵提出。这样做将会意味着,《庄子》的立场是对一种知性的观点的拥护。这就会使《庄子》的思想处于一种纯粹理论的层面。但是,《庄子》的基本思想在某种意义上像马克思的一样,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造世界。为了引起自我转化,必须有一些使意识的、分析的心灵静止的因素。如果没有这样的因素,最后留下来的是一种哲学立场,即心灵可以评价。但这是与已转化的心灵不同的。

运用孔子作为说话人是一种双重吊诡。被归于孔子的主张是一种孔子从来没有采纳的主张。这是对这种信息的否定。但是,这种信息本身,一旦被正确地解释,就不是纯粹荒谬的;它是向着更荒谬的过程跨进的一步,其中包含了不能被完全否定的信息。这是一种吊诡。运用孔子产生了另一种吊诡,因为,用他的名字——尽管把不是他的看法加到他头上——仍然带有其自身的历史分量。这没有取消对这种信息的部分取消。但是,作为哲学上的对手的孔子之被运用,又再一次取消了对这种信息的部分取消。一种肯定留给了我们,但是,这是一种充满了吊诡残余的肯定。

意识之心不是被传递的信息的最后裁断者。双重吊诡之运用,是庄子武器库中最复杂的武器之一。意识之心被呼两次,又被否定两次。跟运用孔子的名字相关的权威的分量惊醒了意识之心。当认识到这样的运用肯定是一种讽刺时,这又再次否定了它。但是,所留下的是潜意识信息:所传递的在哲学上是重要的,虽然它肯定是吊诡的。被归于孔子的内容是错误的内容。这又否定了该信息,让意识之心再次完全迷惑。但是,在这错误的内容之中,有精妙的信息,它纠正了这个内容,让它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为正确的内容。这在某种程度上移开了迷惑,并让知性之心认识到要传递的正确信息。但是,这种正确的信息不能全部留给意识之心处理,因为这样做会让《庄子》的信息处于纯粹知性的和理论的水平。所有这些在知性上肯定是可疑的(由于孔子的错误运用),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认识,会使知性的满足黯然,这种满足是随着对一种更高的信息的理解而产生的。这种更高的信息被留下来直接作用于无意识之心。哲学将自己移开了。

哲学之用是给自己动外科手术。孔子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但——在无意识记忆的层面——他这样说了。他被虚构地这样说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孔子所说的。但是,虚构的孔子说这样的话的事实足以帮助引起意识之心的转化。我们甚至可能在读过这一段以后不记得——我们也不需要有意地记得——这是孔子所说的。但是,阈下之心不可能忘记这一事实。它足以使我们认识到,这一信息不管是什么,不能完全理解为一种理论的信息。这是一个旨在当我们读它时转化我们的故事。对于这一段的恰当的功能来说,我们能否记得它是由孔子所说的并不重要。它能够通过分析的工作被说出。但是,它作为无意识的残余徘徊。它的徘徊足以让这一段迂回曲折,足以在最后消除意识之心的参与。

在吊诡之内的吊诡的精明之用,让无意识的心灵自由地分享包含在这个故事中的真正的、含蓄的信息。这一信息不能直接地被述说。它只能通过比喻来说,这意味着,它的真正完成需要读者主体的介入。假如它能够直接地被述说,它就会被意识之心当作跟其他的哲学立场相比较的哲学立场。当《庄子》间接地和通过比喻述说它时,它只能通过读者的行动来完成,而这些读者“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大宗师》)。

注 释:

① 它(指《庄子》原文“孟孙氏特觉”——译者)究竟该译为“孟孙氏独自一个人觉”,还是译为“孟孙氏特别觉”,这是一个问题。不管怎么翻译,他都是一个特殊的例子,这种特殊性值得我们注意。

② 华滋生:《庄子》,第303页。这提供了一个例子:我们可以在外、杂篇吸取灵感,尽管外、杂篇是不可靠的,但是,它们有时可以为理解可靠的内篇提供宝贵的线索。这种线索是能够通过将一些字、句插入内篇而发现的,但人们不需要求助于更后的一章来发现它。这里提供了一个例子,说明外、杂篇的一些文章是有用的,虽然这些文章不可靠,但是,它们跟内篇的思想不矛盾,并且确实提供了补充解释。在这方面,人们可以利用外、杂篇的一些文章——尽管不是全部文章——来作为对内篇的注解。外、杂篇的哪些文章可以作为对内篇的补充,哪些文章因为误导而应该避开,这本身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关于对《庄子》第二十七篇中寓言和其他话语形式的详细讨论,我推荐吴光明的《庄子:逍遥的世界哲学家》,尤其是第28—38页。

③ 仍然很难避免一种感觉:这是一种不伪装。人们可以把这一点与丧礼上的最高的行为作对比,这种行为被描述为或者是真正悲伤的简要表达,或者是仪式的超越。例如,比较以下三者:庄子对惠子之死的悔恨——他再也没有说话的人了(第二十四篇《徐无鬼》);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第十八篇《至乐》);庄子对他死后的尸体的幽默的论说(第三十二篇《列御寇》)。这三者中之最后者,令我们想起苏格拉底。当庄子拒绝埋葬而他的弟子们担心鸟会吃他的尸体时,庄子回答说,如果他被埋了,地下的蝼蚁也同样会吃他的尸体的。虽然这三者都是出自不可靠的外、杂篇的,但是,其对死的看法可以说更为具有庄子特色。

④ 在这种语境中,人们会想起克尔凯戈尔(Kierkegaard)和尼采。例如,人们会想到克尔凯戈尔的梦,在梦中,他被集合的神(assembled gods)授予他想要的一切东西,而他总是选择笑。在尼采处,人们可以想起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在那里,笑被宣布为神圣的,并且被用来扼杀严肃的灵魂。

()* *《庄子》原文是:“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译者

()* *这里说的梦不是指《齐物论》的蝴蝶梦或大圣梦,而是指前引《大宗师》的梦:“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