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艺术家皇帝
第六章
尼禄:艺术家皇帝
“图拉真皇帝常言,在罗马的所有皇帝中,无人能超越尼禄继位的最初五年。”[1]
——史学家,奥列留·维克多
帝国建立以来最年轻的皇帝
公元54年年底,罗马帝国皇帝克劳狄乌斯逝世,罗马帝国首次面临两位皇储的困境。因克劳狄乌斯死得突然,生前并没有明确下一位皇位继承人究竟是亲生儿子布列塔克斯还是养子尼禄,一时间军队与元老院都群龙无首。如前文所说,克劳狄乌斯的本意是培养二儿子布列塔克斯继承皇位,但在公元53年立储君时因布列塔克斯年仅十二岁,如若继位恐难以服众,又有皇后阿格里皮娜从中作梗,于是便将十五岁的养子尼禄和布列塔克斯皆列为皇储。
而克劳狄乌斯逝世时,虽仍有议员和士兵支持布列塔克斯继位,但数量寥若晨星。大多数议员早已暗中被皇后阿格里皮娜说服,此时亦站出来支持尼禄继位。而尼禄作为克劳狄乌斯养子的身份也博得了不少克劳狄乌斯反对派议员们的青睐,毕竟他们也惧怕布列塔克斯一旦成年继位后会继续孤立元老院,变本加厉地重用解放自由人。而尼禄在童年时期就表示对政治的兴趣不大,所以其继位之后,更有可能依赖元老院来实施统治。
在议员眼中,年幼的尼禄宛如一张白纸,象征着无限的可能。不同于之前的三位皇帝,尼禄在继位前对军队、政治以及权力几乎没有接触。其养父克劳狄乌斯对滥权行径亦十分克制,这让议员们相信,在好的引导之下,尼禄有望成为一代尊重传统、温文尔雅的仁君。除了议员们的期望之外,军队也十分支持阿格里皮娜与尼禄。克劳狄乌斯在任期间,阿格里皮娜常常涉政,还曾伴随克劳狄乌斯阅军,故此她在军中的威信一直堪比皇帝。皇储之争中,将军与禁军们自然也就站在了尼禄一边。
公元前54年年底,年仅十七岁的尼禄继位,成为罗马帝国建立以来最年轻的皇帝。据哲学家塞涅卡的著作(Apocolocyntosis divi Claudii)描述,尼禄继位时罗马举国欢庆,人民盼望这位年轻的皇帝可以成为爱民如子的仁君,军队希望尼禄能为帝国带来更多的战功与荣耀,元老院则期待这位少年能成为与屋大维相媲美的政治才俊。哲学家塞涅卡甚至夸张地在其文章中,将尼禄比作年轻的太阳神阿波罗,称赞他年少的朝气照耀着饱受政治磨难的帝国。尼禄的登基可谓是众望所归,万众拥戴。不过在介绍尼禄执政后的政治举措与个人行为之前,必须从他颠沛的童年以及饱受迫害的身世开始说起。
被寄养的“孤儿”
尼禄出生于公元37年,其父亲阿汉诺巴乌斯(Gnaeus Domitoius Ahenobarbus)是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一员,他的祖母是屋大维的姐姐屋大维娅,祖父是大名鼎鼎的三巨头安东尼。显赫的出身让阿汉诺巴乌斯在提比略时期成为执政官,并曾担任帝国税务官。尼禄的母亲阿格里皮娜在前文中已经介绍过,她是卡利古拉的妹妹,屋大维的曾孙女。阿汉诺巴乌斯与阿格里皮娜的婚姻在那时体现了尤利亚·克劳迪王朝建立早期时家族内部的欣欣向荣。尼禄亦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的。
尼禄是独子,所以阿汉诺巴乌斯与阿格里皮娜把所有的家族希望都寄托于尼禄。然而上天却与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就在尼禄出生的同年,他的叔公提比略病逝,暴虐成性的舅舅卡利古拉继位。尼禄的父亲,阿汉诺巴乌斯,侥幸在卡利古拉的政治大清洗下逃过一劫,或许是出于对卡利古拉的恐惧,或许是为了自保,阿汉诺巴乌斯选择孤身一人离开罗马城,留下阿格里皮娜与尼禄在罗马与暴君相伴。公元39年至公元40年间,阿汉诺巴乌斯于沿海小城皮吉尔(Pyrgi)病逝。
孤儿寡母身居罗马城内,阿格里皮娜与尼禄一直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下。阿格里皮娜终于忍无可忍,计划谋反。公元39年,她联手妹妹利薇娅与卡利古拉的妹夫雷必达(并非后三巨头中的雷必达)企图暗杀卡利古拉,并立雷必达为新皇帝。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三人的谋反最终被告发,卡利古拉震怒之下,处死雷必达,并将自己的两个姐姐放逐出罗马城,不许再踏足城内半步。作为谋反的惩罚,卡利古拉没收了阿格里皮娜与阿汉诺巴乌斯的所有财产,并且剥夺了尼禄继承任何头衔与财产的权利。在这之上,卡利古拉不许尼禄与阿格里皮娜同行,并将尼禄交给姑妈图米提雅收养。就这样,三岁的尼禄被剥夺了与父母生活的权利。
艺术教育与哲学教育下,两极化的成长环境
罗马人对卡利古拉暴政的容忍终是有限,公元41年卡利古拉被禁军谋杀,年迈的克劳狄乌斯继位。克劳狄乌斯上台后立刻取消了对利薇娅与阿格里皮娜的放逐令,阿格里皮娜于公元42年回到罗马城与尼禄团聚。但因尼禄从小与亲族的姑妈图米提雅一起长大,所以对阿格里皮娜格外陌生,母子关系一开始便有隔阂。
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不同于其他贵族家庭的教育,幼年的尼禄并没有学习政治、文学和历史的条件。他年幼的老师是一位舞者和一位吟游诗人。[2]两位老师的名字和身份都无从得知,不过从两人的职业来看,非常有可能是底层的解放自由人[3]。
因为这两位老师的影响,尼禄自幼便对诗歌、舞蹈,以及演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对罗马人重视的口才、文学、历史、军事等学识毫不感冒,终日沉浸在艺术之中。阿格里皮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她想管教但却力不从心,母子之间的隔阂也日渐加深。
尼禄沉迷诗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一岁,也就是公元48年。该年,阿格里皮娜与皇帝克劳狄乌斯联姻,尼禄被皇帝克劳狄乌斯收为养子,正式成为帝国皇子。阿格里皮娜找到了哲学家塞涅卡来担任尼禄的老师,并寄希望于将尼禄培养成为雄辩的政治家。
塞涅卡是当时罗马帝国名声显赫的斯多噶主义哲学家,同时也是元老院的议员。塞涅卡被命令只许教尼禄演说学与政治学,但塞涅卡本人则对阿格里皮娜的命令置若罔闻,一心致力于将尼禄培养成为一位哲学仁君。塞涅卡不断地教育尼禄斯多噶主义的思想,反复强调着仁慈、理智、冷静的重要性。尼禄就是在这样的童年成长环境中一步步走向了皇帝的位置。
少年与军队
尼禄继位时便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声望,他大方又平易近人,十分受士兵阶级的喜爱。公元52年,十五岁的尼禄第一次与军队接触。克劳狄乌斯为了给尼禄未来的政治生涯做铺垫,给他准备了一场与军队的会面。[4]会面那天,当尼禄被克劳狄乌斯带入广场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金赏赐了在场的平民与士兵。这一次重赏的金额巨大,堪比克劳狄乌斯上台时给士兵颁发的赏金。无论故意还是无心,尼禄巧妙地利用了成人礼与军队接触的机会,将典礼的性质悄然转换成了像新皇帝犒赏军队那般。这一举动无疑是向军队抛出了明示的拉拢,毕竟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重金劳军。士兵们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欢喜地收下了尼禄的“贿赂”。
尼禄在赏赐完军队后,又和禁军士兵们打成一片。他参与组织了禁军阅兵游行,并身着军装,手持短剑与盾牌走在军队的最前列,带头游行。这一行为也许是阿格里皮娜指使,但结合尼禄对演戏的热爱与追求,很有可能是尼禄为了体验当兵的感觉,在刻意“扮演”士兵这一角色。但无论初衷如何,尼禄身着盔甲带队阅兵的形象博得了禁军士兵们的好感。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尼禄代表个人以及军队向克劳狄乌斯表达感谢。
尼禄的赏赐与游行无一不让军队对这个年幼的皇储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公元54年,十七岁的尼禄继位。这消息一经传出,军队便第一时间向新皇帝宣誓效忠。继位当天早上,军队便整装待发地在皇宫前等待尼禄前来接受宣誓。当尼禄走到皇宫的大门前时,一排排的士兵统一敬礼,向新皇帝宣誓效忠。而后将他高高抬起,浩浩荡荡地穿过罗马城,一路游行到军营。这是帝国建立以来第一次军队对新皇帝如此热烈。[5]
尼禄继位后也回应了军队的支持与期望。尼禄继位同年,罗马的被庇护国亚美尼亚王国发生政变,新上位的国王是帕提亚帝国王族,这明显是对罗马帝国的挑衅。在外交与战争之间,尼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战争。他立刻派遣了一位在军中拥有极高声望的将军科布洛(Gnaeus Domitius Corbulo)前去与亚美尼亚王国和帕提亚联军作战。帕提亚帝国的军队与科布洛战得难分胜负,且各自损失惨重,最终在协议下各自退兵,并签订和平协议。虽然这场战役并未明分胜负,但同年,尼禄在罗马城公开庆祝胜利,他在军中的威望也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与元老院的新篇章
聊完军队对尼禄的热忱,让我们再聊聊另一个影响皇权统治的利益团体——元老院。
尼禄继位时由于太过年轻,涉世未深,又毫无任何行政与执政经验,在决策上往往依赖于母亲阿格里皮娜以及身边的几位幕僚。值得庆幸的是,此时尼禄的身边不乏能人贤臣,如元老院议员,斯多噶主义哲学家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亚里士多德学派哲学家[6]埃迦伊的亚历山大(Ἀλέξανδρος Αἰγαῖος),禁军统领博勒斯(Sextus Afranius Burrus)等。[7]
塞涅卡与博勒斯皆与元老院交好,于是二人着手尝试着改善皇帝与元老院之间的关系。而尼禄也在塞涅卡的引导下,十分尊重议员,并保证不会再像提比略、卡利古拉与克劳狄乌斯时一样疏远元老院,自立行政机构。
塞涅卡与阿格里皮娜等人深知元老院对稳固权力的重要性,这个从共和国时期便一直延续至今的机构含行政、立法、司法于一体,议员们几乎是罗马帝国的所有行政力量,上至立法,下至地方官员。议员们的家族自身所拥有的人脉与财富,更是皇权不可或缺的政治资源。
万幸的是,相较于其养父克劳狄乌斯继位时,皇帝与元老院的剑拔弩张,尼禄的继位要顺风顺水得多。克劳狄乌斯执政期间就不断地尝试改善自己与议员们的关系,等到了尼禄这里,即便循规蹈矩,萧规曹随,亦不会被议员们过度反感。
话虽如此,保守派的塞涅卡却仍然认为克劳狄乌斯做得远远不够,皇帝理应与议员联手治理帝国,于是在塞涅卡的影响下,尼禄也开始打压克劳狄乌斯一手提拔的解放自由人集团。[8]
尼禄继位当天先是被军队簇拥着四处游行,而劳军结束后,他第一时间前去拜访了元老院。在塞涅卡为尼禄准备的元老院演讲中,尼禄向议员们保证不会在重蹈提比略、卡利古拉与克劳狄乌斯疏远元老院的错误,并许诺消除之前所有的统治体制,重新开始。
他励志要以屋大维为榜样,建立一个与元老院和平共处的帝国。[9]他下令禁止从提比略时期就一直被皇帝所依赖的告密人制度,[10]不再实施打击议员的秘密审判,不再跨过元老院私自立法、行政,并且剥夺所有解放自由人的权力,不再依仗解放自由人。在这个基础之上,他还向元老院保证不再干涉元老院的自主权,一切共和国时期元老院所拥有的权力都将保留,并且将尊重且平等地对待每一个议员。
尼禄这一系列表态可谓在元老院内扔下了一枚空前绝后的糖衣炮弹,在这些诱人的承诺前,所有的议员都对尼禄鼎力支持,瞬间稳固了尼禄在元老院中的根基,也将贵族阶级与骑士阶级拉入了皇帝的阵营。为了赞扬尼禄的贤明,议员们将所有共和国曾授予过的个人荣誉都一股脑地授予了尼禄。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与元老院的会面一直持续到天黑,尼禄在这一天被授予了数不胜数的荣誉。而唯一一个无法授予的,则是“共和国之父”这一头衔,[11]原因则是尼禄太过年幼。
在获得元老院的支持之后,尼禄也确实履行了承诺。继位之后的几年间,他陆续将所有克劳狄乌斯提拔的解放自由人全部撤职,公开发布命令不再接受任何告密,并且保证不再以个人名义侵犯国家财库。凡事必听取阿格里皮娜、塞涅卡与博勒斯的意见,而后通过元老院立法执政。
尼禄的许诺与其行为让他成为继屋大维以来与元老院关系最亲密的皇帝,但是也为今后他的统治埋下了隐患。在试探皇权边界的路上,屋大维之后的三位皇帝或许都走得不算很成功,可多少也都留给了继承人许多参考。而尼禄一上台就废除了所有前面三位皇帝赖以仰仗的统治手腕,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和屋大维一样通过个人魅力、个人号召力与高明的政治手腕来制衡元老院。年幼的尼禄自然对这些毫无经验,于是这个重任便全部压在了他的幕僚们,也就是阿格里皮娜、塞涅卡、博勒斯等人身上。这些人在尼禄继位时便有所不和,表面上他们把尼禄的名望与统治推上了一个新的巅峰,但背地里他们互相猜忌,钩心斗角,为尤利亚·克劳迪王朝的覆灭埋下了隐患。
与民同乐的艺术皇帝
如果说在贵族、军队与人民之间有哪个阵营是最支持尼禄的,居首位的便是人民。无论是罗马的居民,身在罗马外的公民,还是居住在行省内的人民,都对尼禄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和尼禄继位之后的亲民政策以及个人的人格魅力有很大的关系。在尼禄继位之后他不计成本地推动利民政策,甚至自掏腰包来为许多政策落地提供资金。
尼禄在最初的五年间,即公元54年至公元59年间,常常周济罗马城内的贫穷百姓,时不时还帮助一些穷困潦倒的骑士。他颁布了大量免税法,取消了许多有针对性的重税,减轻了意大利半岛,以及行省人民的税收压力。他降低了给通奸告密者的赏金,并将多余的钱分发给了人民。对于那些落魄的贵族,尼禄大方地给予他们一笔十分慷慨的资助,对于饿肚子的人民,尼禄也慷慨解囊,分发粮食。尼禄政策不光造福了罗马的平民与贫民,更是少有地改善了行省人民的生活。一时间,罗马帝国的每个角落,尼禄的支持者都在不断增加。
而年轻的尼禄深受人民爱戴的原因远远不止于政策,更在于尼禄本人的人格魅力。不同于其他的贵族,尼禄的喜好十分贴近大众,他喜欢吟诗,且不限于高雅的史诗,他热爱唱歌弹琴,他痴迷于古希腊悲喜剧,甚至兴起时还会自己戴上面具参演。要知道,唱歌、弹琴,还有演戏这些才艺在传统罗马贵族的眼中,几乎是低俗的代言词,这一特殊的罗马文化,在讲尼禄故事的最后会再做详细解释。
因为尼禄从小对艺术的喜爱,继位后的他经常为公众举办各式各类的艺术娱乐项目,其中包括演唱,古希腊悲喜剧,以及诗歌朗诵会。尼禄本人也十分热爱写诗与歌唱,且这些活动往往不仅限于皇宫之中。他会时不时地自己跑到罗马的大街上、广场上、演讲台上,或者剧院舞台上,公开朗诵自己的诗歌,有时还会对着大众歌唱。不过由于年纪还小,许多平民也都认为尼禄充满了热情与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更加欣赏起这个没有任何架子的皇帝。
无疑,尼禄毫不忌讳自己身份的举动给人民带来了极大的亲切感与娱乐感,甚至有许多人开始向诸神祷告,祷告尼禄能将这一切活动持续下去。那些被尼禄公开朗诵过的诗歌,都被人用显眼的金字,刻在了主神朱庇特神殿上。
除艺术之外,尼禄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观看体育竞技。他频繁地举办各式各样的体育比赛,角斗士决斗赛,以及赛马比赛。不过不同于当年的卡利古拉皇帝,意在讨好人民和享受权利,尼禄享受的不仅是竞技本身,他还喜欢更改比赛规则,让事情变得更具娱乐性和观赏性。比如将战车赛马比赛中的马更换为骆驼,又比如,允许女性志愿者参加各式各样的公开表演,再比如,禁止所有角斗士决斗杀死对手,哪怕是囚犯也不例外。
永远不缺创意的尼禄也打破了一些关于娱乐的传统规矩,他允许骑士与贵族自愿参与比赛和表演。虽然人数不多,但仍有一些年轻的骑士与贵族参与了进来。据说,有一名非常尊贵的骑士,在民众前表演了空中荡绳子与骑大象。这一系列的举动,无一不比卡利古拉当年的作为更俘获民心,年轻的尼禄成了人民心中的偶像。
罗马帝国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这一词追根溯源来自图拉真对尼禄最初五年的评价,即公元54年至公元59年。图拉真是安敦尼王朝的第二位皇帝,他在位期间,罗马帝国的军事、疆域与经济都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人们常见的罗马帝国版图大多都源自图拉真时期。
关于这一皇帝的事迹将会在本书的后文中细讲,在这里提及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给予尼禄最初的五年极高评价的皇帝。据史学家奥列留·维克多记载,图拉真皇帝曾言,“帝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超越尼禄继位最初的五年”。[12]
图拉真对于这一时期的向往不无道理,事实上,尼禄最初的五年一直被后世津津乐道。尽管尼禄最后导致了尤利亚·克劳迪王朝的覆灭,但在公元54年至公元59年这五年间,罗马帝国无论军事还是经济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很大程度上要得力于尼禄自身与其幕僚们的号召力以及凝聚力。自屋大维缔造元首制以来,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达到过尼禄这般受军队、议员以及平民爱戴的程度。
尼禄继位后的五年,是君臣上下一心的时期,贵族与民同乐的时期,故此,当之无愧地被称为黄金时代。不过黄金时代这一词还有一层含义,抛开最明显的用黄金来比喻这个时代的独一无二以外,“黄金时代”也是货真价实,名副其实充斥着“黄金”的时代。而且这个“黄金”时代延伸至尼禄的整个统治,而不仅限于最初的五年。
尼禄的统治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的史学家记载中,都给人留下了遍地黄金的无限遐想。从穿着到货币,再到建筑,黄金无所不在,处处彰显着帝国的财富与经济实力。塞涅卡和苏埃托尼乌斯都曾提及,尼禄继位时,经常被人比作太阳神阿波罗,朝气,耀眼,充满艺术气息。而一提起太阳神,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波罗金光闪闪的形象。尼禄自然不会发光,但是尼禄的记载中,黄金的光芒如影随形。
尼禄与黄金的联系,从他出生开始便已经被人们口口相传。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尼禄一出生,便被母亲在右手腕上戴了一个用蛇皮包裹的纯金手环。[13]蛇本身有很多寓意,但是在所有寓意中,最为常见的便是酒神狄俄倪索斯(Διόνυσος)的象征。狄俄倪索斯是葡萄酒,享乐,仁爱,以及自由之神,与尼禄的追求有许多地方极为相似。这一记载已无处考究,但是即便是谣言,也侧面证明了当时人们对尼禄的看法。
尼禄本人会穿着代表皇帝的紫色长袍,大衣与斗篷上绣满了金黄色的星星,他的七弦竖琴用黄金装饰。就如同塞涅卡赞颂尼禄象征着罗马的黄金时代一般,尼禄自己也对黄金有着极大的执着。
所有被尼禄朗诵过的诗歌,都被人用金粉刻在朱庇特神殿之上。但仍有比这更为夸张的事。因为尼禄自身对于艺术、音乐的追求,尼禄于公元59年至公元60年创立了一个名为“尼禄节”的音乐,戏剧庆典。在第一届“尼禄节”上,尼禄剃下自己的胡子,随后将胡子与珍珠一齐放入一个纯金制作的大箱子内,并把箱子存放于朱庇特神殿,作为献给主神朱庇特的礼物,供人们瞻仰。
在罗马的大火之后,尼禄用黄金在罗马城中心建造了一个金色宫殿,又称“尼禄金殿”。整个宫殿全都被黄金覆盖,金碧辉煌,在太阳之下闪闪发亮,在罗马城中心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不仅如此,尼禄投入了大量的黄金来装饰罗马城内的建筑。公元66年,亚美尼亚国王梯里达底一世亲自造访罗马城接受尼禄的加冕。为了欢迎亚美尼亚国王,尼禄将庞培大剧院的里外全都镀上了黄金。尼禄自己更是效仿太阳神阿波罗,头戴金色皇冠,身穿绣满金色星星的长袍,骑着战车迎接梯里达底一世。
尼禄的“黄金”时代也是一个遍地金币的时代。尼禄回收了大量提比略、卡利古拉以及克劳狄乌斯时期铸造的金币,将它们重新铸造成带有自己头像的金币,再流通回市场。于是罗马帝国上下都流通着尼禄的金币。在尼禄举办各种庆典、体育会和角斗时,金币的身影也无处不在,无论是用来奖赏胜利者,还是用来资助民众。尼禄统治的后期,财政逐渐吃紧,尼禄甚至开始派遣军队前往帝国的各个角落,四处淘金。
塔西佗就曾记载,尼禄曾听闻古迦太基女王迪多在地下埋藏了大量黄金,于是尼禄立刻派遣军团前往古迦太基遗址寻宝。[14]坚信自己马上就将坐拥金山的尼禄开始变本加厉地大肆挥霍黄金,致使罗马帝国的黄金储备消耗殆尽。这一趟探宝不仅无功而返,还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虽然结果未能如尼禄所愿,但是挥霍出去的黄金却为尼禄在罗马人与行省人民中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好名声。屋大维曾有句名言:“我来时,罗马是石头做的城市,我离开时,留下了一座大理石的城市。”[15]如果将这句话套用在尼禄身上,或许可以改写为“尼禄来时,罗马是大理石做的,离开时则留下一座黄金的城市”。[16]
帝国繁荣下的隐患
尼禄继位后的五年间,帝国的经济蓬勃发展,元老院与皇帝之间也继屋大维之后第一次步入蜜月期。在塞涅卡、阿格里皮娜与博勒斯等人的辅佐之下,尼禄在行政上也中规中矩,按部就班地按照塞涅卡心中的理想仁君发展。而尼禄自身的人格魅力与行为作风也让他成为帝国建立以来最受欢迎的皇帝。或许是从小受到舞者与吟游诗人的影响,尼禄自身对艺术有着极高的追求和审美,这一点十分讨得民众的喜爱。尼禄频繁举办的公共娱乐活动更是让罗马群众对其赞不绝口,交口称誉。
尼禄最初的统治无疑是帝国建立以来最辉煌的,也是最自在的。他废除了大量前任皇帝所依赖的集权制度,放权给了元老院,而在自己追求艺术与兴趣爱好的同时收获了史无前例的声望。这或许并不是屋大维所构想中皇权的模样,但毋庸置疑,尼禄对待属于他的皇权,有着他独特的方式,也带来了只属于他的成功。对于不懂权力,也没有行政经验的尼禄来说,放权给合适而又有能力的人再明智不过。
然而,尼禄的皇权在带来繁荣的同时,也暗藏着许多隐患。而这些隐患,也终将把尤利亚·克劳迪王朝推向万劫不复。尼禄的统治之所以能成功,完全是建立在几个尼禄自身并不可控的因素之上。
尼禄早期统治的成功因素主要有三。其一,便是尼禄的幕僚们相互协作管理,并且相互之间有着稳定的权力制衡。其二,便是尼禄自身的行为并没有受到约束,他可以肆意挥霍克劳狄乌斯留下的财富,并沉浸于娱乐与艺术中。第三,尼禄的地位并没有受到威胁。这主要是因为尼禄年纪尚小,身边的幕僚皆是强势之人,他在满足个人喜好的同时尚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旁人所左右。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难保尼禄不会对他人的控制与被灌输的思想产生抵触情绪。这三个因素互为因果,在将罗马帝国引向兴盛的同时,逐步将尤利亚·克劳迪王朝推向灭亡。
栋折榱崩的政治平衡
尼禄继位之初对政治一窍不通,从治国到外交,从笼络议员到收买军队,事事都依靠于身边的几位亲近的权臣以及幕僚。这几位的影响力与职务将在下文中一一提及。但在尼禄的所有幕僚中,有一位幕僚权倾朝野,只手遮天,这便是他的母亲,阿格里皮娜。她日积月累地笼络人心,理政,收买军队,为自己积累了无数政治盟友与资源。
在地位上仅次于阿格里皮娜的是尼禄的老师,塞涅卡。他主要负责改善尼禄与元老院之间的关系,鼓励并引导尼禄亲自治国理政,他对尼禄的影响虽然大多为建议与说教,但也拥有一定实权。尼禄所有政治演讲的文稿都出自他手,尼禄的所有政治决策也往往必须先过问于他。
排名第三的是尼禄的亲卫,禁卫军统领博勒斯。博勒斯在被阿格里皮娜扶持上位之后一直为尼禄保证着禁卫军的忠诚与意大利的安全。据塔西佗记载,博勒斯深得士兵厚爱。[17]在他的领导之下,禁卫军不光能让尼禄不重蹈卡利古拉的覆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帝国内的行省军队。
除了上述的三名幕僚之外,还有一些其他与尼禄关系亲密的人也处处影响着他的决策。比如哲学家埃迦伊的亚历山大、从小养育尼禄的姑妈图米提雅、诗人卢肯、议员佩特洛尼乌斯等。不过这些人在尼禄早期统治时的影响力还远远不如阿格里皮娜、塞涅卡与博勒斯。毫不客气地说,在尼禄统治的早期,阿格里皮娜、塞涅卡、博勒斯这三人才是罗马帝国的真正统治者,他们一个遥控朝政,一个谏言国事,一个主持军队,形成一个稳固的三方权力制衡。
不难看出,看似稳固的权力制衡暗藏着许多隐患。阿格里皮娜、塞涅卡与博勒斯三人之间地位的不对等导致他们各自的政治立场与政治理想注定无法调和。
塞涅卡希望能成为尼禄的人生导师,在教导尼禄修身养性的同时,也希望能够让尼禄成为一个仁慈的君王,为此他努力地帮尼禄与元老院建立友好的关系,并且对外为尼禄的任性辩护。
而阿格里皮娜对尼禄的期望则与塞涅卡截然相反,她十分反感塞涅卡的“僭越”行为。她最初找塞涅卡来做尼禄的老师时,曾要求过只许他教导尼禄演讲以及辩论等口才技能,不许向尼禄灌输统治学和哲学理念。对于阿格里皮娜来说,尼禄是她一手扶持上位的,理应处处以她为主,塞涅卡这个老师管得太宽了。虽然塞涅卡与阿格里皮娜的隔阂没有演变为正面冲突,但却间接地在尼禄身上得到了体现。
尼禄继位后便逐渐开始反感塞涅卡喋喋不休的说教,但相较之下,他更抵触母亲的强势与指手画脚。日积月累的积怨让他渐渐萌生了独立掌权的想法,他不愿再成为母亲的政治傀儡。终于,公元59年,尼禄继位第五年,尼禄实施了弑母计划,阿格里皮娜被尼禄派人刺死在了自己的房间内。
罗马当代史学家们对尼禄弑母一事的动机与过程皆有争议。苏埃托尼乌斯认为是阿格里皮娜的霸道与强势导致尼禄最终忍无可忍,派人刺死了阿格里皮娜。[18]塔西佗则认为是因为阿格里皮娜反对尼禄与现任妻子离婚,最终导致与尼禄反目成仇。[19]而卡西乌斯·狄奥则认为是尼禄的情妇挑唆尼禄弑母。[20]但无论动机如何,尼禄弑母一事彻底打破了帝国现有的政治平衡,为他日后更多荒唐的举动埋下了伏笔。
不受约束的享乐
尼禄在母亲死后,再也没有比他更为强势的权力约束,开始了进一步的为所欲为,为了满足自己的艺术家追求,变本加厉地滥权。没有了阿格里皮娜,能稍微牵制尼禄的只有塞涅卡与博勒斯二人了。不过他们都不具备阿格里皮娜的身份与地位,而由于阿格里皮娜死得突然,塞涅卡与博勒斯在事发时完全不知情,这致使他们也开始害怕自己会成为尼禄权力路上的下一个牺牲品,所以也只好对尼禄的行径默不作声,生怕步阿格里皮娜的后尘。
尼禄并没有因为母亲去世就急着收揽大权,由于对政务完全不感兴趣也没有经验,他默许塞涅卡与博勒斯二人继续联手辅政,全权让他们处理帝国政务。只是没有了母亲的制约,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他会常常半夜偷偷跑出家门,避开所有的守卫,穿戴假发与一身破烂的衣服,沿街四处探险。当遇到晚饭后回家的路人时,他便会冲上前去,不分青红皂白地进行一顿殴打,如果对方反抗,他便会将他们用匕首捅死后扔进臭水沟。他还会抢劫商店,只为体验抢匪的刺激。然而由于事发时尼禄往往是匿名且没有携带护卫,所以也会遇上反抗激烈的受害人。有次尼禄匿名当街调戏了一位贵族夫人,被她身为议员的丈夫看到,直接将尼禄打得遍体鳞伤,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吃亏并没有让尼禄有所收敛,不过他再出门时,往往会拉上几位禁卫军士兵藏匿在暗中保护。[21]
尼禄的这些荒唐事迹在罗马城内广为流传,虽仍有部分事迹真假难辨,但即使是谣言,也未必有失偏颇,毕竟这就是尼禄在当时罗马城内的形象。
尼禄并没有就此满足于扮演劫匪与流氓的小打小闹,他开始变本加厉地为个人享乐大肆挥霍财富。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22]尼禄与其朋友一顿晚宴就随随便便花费了四百万塞斯特尔提乌斯。[23]他常常光顾妓院与酒吧,豪掷千金只为博得红颜一笑。当他厌倦了风月场所之后,便开始四处调戏,乃至强暴罗马城内的已婚妇女,无论受害者的身份是贵族、公民、解放自由人,还是外省人,都无一幸免。事后,尼禄则会用金钱与军队来威逼利诱这些受害者与其家属们,让他们有苦难言。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即便尼禄的行径如此荒诞,也没有影响大部分平民们对他的支持。因为尼禄依然十分热爱艺术与音乐,那些豪掷千金举办的比赛、舞台剧和歌舞,从未停歇,大部分民众依旧乐此不疲地与尼禄一起日日笙歌。
尼禄的行径难免会让人想起书中之前提及过的皇帝卡利古拉。事实上,尼禄十分敬仰这位挥霍无度的暴君叔叔。他认为,财富的唯一价值便是挥霍与享乐。秉持着这个原则,尼禄花钱的态度如同金钱会过期变质一般,克劳狄乌斯时期累积攒下来的财富,以及尼禄登基之初五年的所得,逐渐被挥霍一空。
而因为尼禄一心享乐与追求艺术,却不干涉政治,导致这一时期的罗马帝国依然在塞涅卡与博勒斯的执政下井然有序地运转着。历史上并没有关于博勒斯在这一阶段与尼禄关系的记载,但是塞涅卡这位哲学家老人却对尼禄的行径愈发不满,又敢怒不敢言。史学家们推测,塞涅卡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写罗马式悲剧,其许多作品中都不难看出对尼禄指桑骂槐的情节。元老院中也有不少人认可塞涅卡的看法,对尼禄的行径愈发憎恶。尼禄与自己的导师,帝国的“宰相”,在互相厌恶的路上渐行渐远。
然而尼禄的小打小闹很快便发展成了暴虐无道。公元62年,禁军统领博勒斯去世,塞涅卡与博勒斯联手执政的时期也随之终结。[24]尼禄很快便任命了新禁军统领,其名为奥方尼斯·提格力斯(Ofonius Tigellinus)。提格力斯是尼禄最忠实的拥趸,他是尼禄的走狗,同时也和尼禄一样享受着权力所带来的各种特权。如果说前统领博勒斯是对尼禄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提格力斯则是积极主动地响应尼禄各种无理的要求。就这样,罗马城的禁军成了尼禄为所欲为的最大依仗。也因为这些,塞涅卡在执政上心生倦怠,加上与皇帝不和,更加孤木难支,宣告退休。于是尼禄也不得不开始亲政,然而这一亲政不要紧,尼禄的个人欲望与艺术追求马上便成了推动帝国毁灭的毒燎虐焰。
大权独揽
在博勒斯死了之后,塞涅卡渐渐丧失了帝国内的权利以及对尼禄的影响力,再也没有人能约束尼禄的行为了。值得一提的是,几乎同一时期,元老院内的一名叫作安提斯(Antistius)的保民官议员公开发布了反对尼禄的演讲。据塔西佗记载,尼禄违背了之前不再指控议员叛国罪的承诺,对安提斯实施了叛国罪审判。一同遭殃的还有许多其他反对尼禄的元老院议员,而之前负责维系尼禄与元老院关系的塞涅卡早已不再是尼禄的权力中枢,这也导致尼禄从公元62年起与元老院决裂。
尼禄在大权独揽之后,开始和他的狗腿子提格力斯变本加厉地压榨贵族的财富与帝国的财库。一方面,尼禄用军队威逼元老院服从他许多荒唐的政令。另一方面,明中暗中处决掉那些反对他的议员,一时间又似乎回到了卡利古拉时期的恐怖之治。而尼禄处死议员们的理由也往往十分荒诞,比如就有一位卡西亚家族的议员,因为家中放有盖乌斯·卡西乌斯的雕塑而被指控叛国处以死刑。[25]而对于那些被判死刑后准备在家中自杀的议员们,尼禄往往只会给他们一小时交代后事,并且会亲自指派医生前去家中验尸。[26]
在行政上,由于与元老院决裂,尼禄再次启用了当年他父亲克劳狄乌斯所建立的解放自由人制度,开始大举提拔骑士阶级与解放自由人。他甚至放下狠话,扬言如果元老院的议员们统统死绝,那么他就将整个帝国的运转全部交予他的解放自由人与骑士负责。
最后的尤利亚·克劳迪血脉
在尼禄迫害元老院的同时,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成员们也未能逃离他的魔爪。在没有塞涅卡与阿格里皮娜的政治资源以及帮助下,尼禄对自己皇帝的位置愈发感到惴惴不安。元老院反对的声音更是加重了他的顾虑。他自己就是通过谋害克劳狄乌斯与布列塔克斯才上位的,自然也开始害怕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像卡利古拉一样,将目光指向了尤利亚·克劳迪家族最后的两个皇族成员,养父克劳狄乌斯的两个女儿:他的前妻屋大维娅与他的姐姐安东尼娅。[27]屋大维娅是尼禄在继位前就成婚的妻子,也是母亲阿格里皮娜以及其他贵族们都爱戴的皇后,她彬彬有礼,品行端正,并且传统善良,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后。然而这样的屋大维娅,却完全不符合尼禄的审美,不久,尼禄便出轨了一位名为波姵娅的平民家族女子。波姵娅年轻貌美,妩媚多姿,并且对尼禄百依百顺,尼禄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只是在这段感情中,母亲阿格里皮娜一直不同意他与屋大维娅离婚,这也是为何塔西佗与卡西乌斯·狄奥皆认为波姵娅是尼禄弑母的主要动机。
如前文所讲,尼禄最终对母亲痛下杀手,随后立刻与屋大维娅离婚并迎娶了年轻貌美的波姵娅,当时是公元59年。被离婚的屋大维娅在同年被尼禄永久放逐出罗马,然而屋大维娅的悲惨命运并没有结束。[28]时间推移到公元62年,反对尼禄与其皇后波姵娅的声音在元老院中越来越多,并且有不少平民也开始呼吁尼禄离婚并重新迎娶屋大维娅。而元老院与平民的诉求让我行我素的尼禄十分不满,于是对自己的前妻屋大维娅动了杀心。
据塔西佗记载,公元62年6月8日,年仅二十二岁的屋大维娅被尼禄派人绑住手脚,用热水的蒸汽闷死于家中。[29]在其死后,尼禄砍下了屋大维娅的头颅并将其送予波姵娅当作礼物,以表他对波姵娅的忠心。至此,尤利亚·克劳迪家族除尼禄之外,只剩下他的姐姐,安东尼娅。
尼禄先于公元前62年处死了安东尼娅的丈夫,而后下令命姐姐再次出嫁。可是这仍然没有让尼禄安心,为了避免元老院与军队谋害他另立皇帝,安东尼娅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她于公元66年被尼禄下令处决,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血脉被彻底断绝。至此,尤利亚·克劳迪家族除尼禄外,再无继承人。
“不如趁我活着的时候,让火焰吞噬世界”
据说在一次聚会中,尼禄曾听见身边的人聊天时说过这样一句希腊语名言:“在我死后,大火吞噬世界。”[30]这句话的本意是形容一种及时行乐以及祈愿平安的态度,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如果大火要吞噬世界,那么我一死也管不着了;第二,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望大火不要吞噬世界。然而无论在聊天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尼禄在听完之后,笑着回应道:“不如趁我还活着的时候。”[31]
尼禄的这句话也直接表明了这位艺术家皇帝的人生态度。不同于卡利古拉,尼禄并非执着于权力本身,而是通过权力去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一种超出凡人的享受态度。而这些追求首要的便是其对艺术的追求。曾有人认为尼禄的这一言语表达了他的叛逆以及反社会人格,然而这种解读难免有些以偏概全,失之偏颇。考虑尼禄执政期间的所作所为,他并没有像卡利古拉一样一味地报复与玩弄他人,而更多是抱着取乐的心态在行事。也许在尼禄的眼中,如果世界终将要被大火吞没,何不趁他还活着的时候,让他能见识见识被大火吞没的景色呢?而尼禄的这一愿望仿佛有着预言的力量,很快便被印证在了罗马城上。
公元64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了整个罗马城。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大火燃烧了足足六天七夜。罗马城的居民区、市场,以及市中心建筑几乎全部被大火侵袭。其中罗马城的市中心部分被火势摧毁得最为严重,几乎烧成一片废墟。塔西佗记载,无数神庙与房屋被夷为平地,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就连罗马的帕拉蒂尼地区也被波及,几乎完全烧毁。[32]
关于这一场大火的起因,史学家们众说纷纭。以苏埃托尼乌斯为首,包括卡西乌斯·狄奥与老普林尼的记载中,皆认为这场大火是尼禄派人所放,目的是在罗马城的市中心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皇宫。这件事的缘由是尼禄早已不满于自己的皇宫。自比太阳神阿波罗的他,认为只有更豪华奢侈的宫殿才能比得上他的地位。但是一直有碍于罗马城内建设没有空闲的土地,所以这个念想才一直闲置。而市中心的一把大火则可以刚好帮尼禄完成这一愿望。事实也是,在大火之后的废墟上,尼禄并没有选择重建原本的建筑,而是将这些土地全部据为己有,并且着手开始为自己的新宫殿施工。
而不同于苏埃托尼乌斯等人,塔西佗则认为大火的起因也有可能是意外,他对于尼禄放火的这一说法不置可否。[33]不过无论放火真相到底如何,这场大火最终在尼禄的指使下,由一个仍处在边缘化的宗教群体——基督徒——担任了替罪羊。一时间,帝国上下掀起了一阵迫害基督徒的暴风雨,尼禄成了罗马史上第一个大举迫害基督徒的皇帝。
但是尽管如此,对于罗马人来说,尼禄拿基督徒当替罪羊的行径却并没有为他洗清嫌疑。卡西乌斯·狄奥曾记载过一个罗马当时人人信以为真的传言:当罗马被滔天火光吞没时,尼禄被这奇观所震惊,兴奋得拿起了自己的里拉琴,对着熊熊大火,开始演唱特洛伊的覆灭。然而从塔西佗自身提供的史料来看,这一传言更有可能是后世为了抹黑尼禄所编制的谣言。真实的情况是,尼禄当时正在罗马附近的城市安提母(Antium),当他看见城内的熊熊火光时,立刻起身返回罗马城,参与救灾。
尼禄开放国库救济流离失所的难民,为他们提供食物与临时住所,甚至开放自己的皇宫,收纳无家可归的人民。不过随着大火平息,尼禄开始大举修建自己的行宫,他的这些作为也很快被人遗忘,甚至对于那些从一开始便相信大火是尼禄所为的人来说,他的救援更显伪善。
皮索尼安谋反案
公元64年距离尼禄继位之初的“黄金五年”结束,才只过去五年。然而尼禄对罗马帝国的掌控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尼禄在继位之初有多受欢迎,罗马大火之后就有多遭人厌恶。尼禄对于罗马城的重新规划导致数以万计的难民被迫远走他乡,或者沦落为市井流浪汉。他对贵族的欺压与迫害,对罗马传统的无视,以及自诩伟大的艺术家身份,都早已引起了贵族的不满。而现任的禁军统领提格力斯不同于先前的统领博勒斯,既没有领军的经验,在军队中也没有什么声望。他仗着有尼禄做靠山,这个空降领导当得是专断蛮横,肆意妄为,飞扬跋扈,在军中有很多将领不服,尤其是镇守边疆行省的将军们更是如此。一时间,除贵族之外,平民与军队对尼禄的支持也开始产生了动摇。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发生了一起罗马史上规模最大的谋反案:“皮索尼安谋反案”。
皮索尼安谋反案牵扯了四十一个被查出的共谋,其中除了皮索尼安议员外,还包括了十八名元老院议员、七名骑士阶级官员、十一名军官,以及四名女性。牵扯到的贵族议员中,首要的便是德高望重深受元老院爱戴的老议员皮索尼安、著名诗人卢肯、前尼禄导师塞涅卡以及前执政官普罗塔斯(Plautius Lateranus)。除了这些声名显赫的贵族议员们以外,还有数名禁军军官和百夫长,以及和提格力斯任同样官职的禁军统领范尼乌斯(Faenius Rufus)。[34]
这一场叛乱云集了当时罗马城内大量的高官显贵,从元老院领袖到禁军的最高军官,皆要置尼禄于死地。他们本来计划先杀掉尼禄,然后由范尼乌斯杀掉提格力斯,掌控禁军。在夺得军权之后,元老院投票将皮索尼安推举为新一任皇帝。然而在有人向尼禄通风报信之后,尼禄与提格力斯提前破获了这场谋反,并通过严刑逼供,将主谋们一一抓获。最终,大部分主谋皆被尼禄判处死刑,一小部分人被放逐出罗马城。
这场谋反变相地敲响了尼禄,乃至尤利亚·克劳迪王朝的丧钟。对于元老院和军队来说,这场谋反中牵扯到的军官,以及议员们,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他们对尼禄的不满,尼禄对于谋反的镇压也加剧了各方对尼禄的抵触。而对于尼禄来说,更是让他闻风丧胆。尼禄本以为,只要杀光所有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继承人,他便可以高枕无忧,没有想到,元老院和军队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要彻底替换掉屋大维所建立的继承人制度,另立新帝。
在这个基础之上,他对提格力斯对军队的掌控能力也产生了质疑,因为谋反的名单中不乏禁军高级将领的名字。打这件事之后,尼禄开始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越来越不相信元老院与军队,或刻意,或无心,他决定和卡利古拉一样,从人民的支持中寻找皇权的稳定。他开始只信任解放自由人,并将许多行政大权都交予解放自由人。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公共场合取悦民众,希望能通过民众的支持来给元老院与军队施压,借此来保证自己的地位。这一作为,和罗马共和国晚期时的平民派领袖们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兵戈四起
在尼禄大肆举办庆典和比赛的同时,罗马帝国的财政已经到了杀害议员财产充公都难以支付的程度。为此,尼禄不得不大幅度提升帝国各个行省的税收,由此来继续维持他无度的挥霍。但也正是这些税收,成了压垮几个行省和地方总督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元66年,犹太人所居住的犹地亚行省爆发了空前规模的反税抗议,游行很快演变成为暴力冲突,愤怒的犹太人开始公然殴打罗马公民。犹地亚总督佛罗鲁斯(Gessius Florus)以替皇帝敛财为名,令军队洗劫了犹太人的教堂。这让犹太居民们更加怒火中烧,最终演变成为武装反抗。公元67年,眼见总督佛罗鲁斯维控制不住造反的局面,尼禄派遣了一名经验老到的将军前去镇压叛军,这位将军名叫提图斯·弗拉维乌斯·韦帕芗,他也是日后弗拉维王朝的开国皇帝。
无独有偶,公然反对尼禄税收的远远不止犹地亚这一个行省,更为贫瘠的高卢行省与西班牙行省更是无法承受尼禄的苛政。公元68年,高卢行省的总督温德克斯(Vindex)率兵造反。这对于尼禄来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温德克斯是元老院内的议员,亦是当地的高卢贵族,其家族被先皇克劳狄乌斯授予了元老院的席位。温德克斯的领兵造反,对于尼禄来说是一个可怕的信号:罗马贵族以及元老院要动用地方势力颠覆自己的统治了。
同年,忠于尼禄的上日耳曼行省总督鲁弗斯[35]领兵前往高卢镇压温德克斯。数场战斗后,温德克斯不敌鲁弗斯,于是向西班牙行省总督加尔巴求援。加尔巴也早就不满尼禄苛刻的税收,面对温德克斯的请求,他欣然答应,并同时联合了卢西塔尼亚行省的总督奥托,一同造反。奥托与尼禄本来就有过节,一有机会造反,他马上积极响应,并且开始快速集结军队。
公元68年,温德克斯在加尔巴与奥托到来之前率先被鲁弗斯击败,自杀身亡。然而温德克斯却为加尔巴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加尔巴已经集结军队,向罗马进军。鲁弗斯的日耳曼军团已然阻挡不了加尔巴向罗马进军的步伐。为了获取元老院的支持,加尔巴打出“推翻恺撒,保护元老院与罗马人民”的旗号。
尼禄在温德克斯造反后的几个月间,终日惶恐,生怕会落得和叔叔卡利古拉一样惨死的下场。虽然温德克斯被镇压,但是加尔巴率军入侵意大利对于他来说更是五雷轰顶。公元68年6月,禁军统领,兼尼禄走狗的提格力斯见风使舵,带领副统领一起投降加尔巴。
尼禄没有了禁军的保护,慌忙下带领身边的解放自由人官员以及随从们出逃罗马城,准备逃向港口,乘船前往东部行省。尼禄在东部行省的声望一直很高,如果到了东部,便能保性命无忧。然而在港口时,驻守港口的士兵却拒绝让尼禄乘船。绝望下,尼禄只得于6月7日再次返回罗马城。
6月8日晚,一位报信人向尼禄通报,他跟尼禄说元老院已经投票将尼禄视为共和国公敌,如若抓捕,以叛国罪处死,并称看见了元老院派兵前来抓捕尼禄。尼禄听完后,绝望哭泣。痛定思痛后,他选择有尊严地自杀,但又因为惧怕死亡,让身边的亲信帮他握住自裁的剑,协助他自裁。尼禄在死前说出了他的遗言:“一个何等了不起的艺术家将因此而逝!”[36]
在尼禄死前,一位元老院派遣的军官赶到,看到尼禄自杀显得十分诧异,连忙上前帮忙止血,然而为时已晚。奄奄一息的尼禄死前对这位军官说道:“太晚了,但你表现出了忠诚。”
尤利亚·克劳迪王朝的覆灭
尼禄至死都不知道,其实元老院并没有支持加尔巴,更没有把尼禄列为公敌,这一切其实都只是那位报信人看到搜罗尼禄的军官后所轻信的谣言。那些前来寻找尼禄的军兵们也并不是前来逮捕索命的,而是要将其带到元老院内商量如何能在保全皇室血脉的情况下,与加尔巴达成和解。
元老院内的议员们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尼禄,况且尼禄是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许多罗马贵族家族都还认为自己是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被庇护人,是死后被神化的屋大维的被庇护人。即便他们不满尼禄,甚至有的人想要推翻尼禄,但也远远没有到整个元老院都要根除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地步。如果尼禄死去,元老院没有了与尤利亚·克劳迪家族之间的庇护关系,在面临加尔巴时亦会十分被动。然而关于这些,死去的尼禄再也不会知道了。他的突然死去给罗马帝国的皇位创造了真空,尤利亚·克劳迪家族再也没有人丁来继承皇位。
尼禄死后,罗马帝国的第一个王朝尤利亚·克劳迪王朝正式落下帷幕,历经五任皇帝,历时九十五年。屋大维改制以来所建立的帝制,在尼禄死后,第一次受到了颠覆性的挑战。尤利亚·克劳迪家族已然绝嗣,奥古斯都的头衔以及皇帝的特权和财产要由谁来继承?这些都成了元老院、加尔巴以及禁军们必须要面临的问题。看重传统的罗马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将屋大维一手为自己家族创立的“遗产”,随随便便地赠予其他家族?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帝国再度陷入了内战的泥潭。
艺术家皇帝:尼禄对皇权与传统的挑战
在正式开始讨论尼禄死后罗马帝国该何去何从之前,容笔者开个小差,讲一讲尼禄对于皇权本身的影响。由于尼禄是第一代亡国之君,其身上有着许多后世亡国君主皆有的特质,十分值得拿出来单独说说。而在这个基础之上,也可以顺便聊聊传统罗马人对待艺术、比赛、戏剧、歌唱等娱乐项目的看法。这不光可以进一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尼禄的统治,同时也能更好地理解一些与尼禄兴趣相当的后世亡国之君,如安敦尼王朝的康茂德。他与尼禄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亡国的过程也与尼禄有着许多共同点。故此,笔者在这里将与大家多聊聊罗马人对待娱乐和艺术的观念,以及对于那些参与这些活动的人的看法。
要了解罗马人对艺术的观念,那么就不得不说到之前屡次提及的一个话题——罗马人的传统价值观。罗马人是天生的守旧派,他们尊重传统,抵触改变。他们认为只要古老的,就是有意义的,有存在价值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古老的文化、知识、传统,以及制度因循守旧。在共和国时期,乃至帝国时期,罗马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安常习故,绝大部分为实用主义所做出的妥协也大多陈陈相因,甚至会在面临危机时依然守缺抱残。
而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及罗马人的价值观呢,因为这一套价值观也影响了罗马人对待艺术的判断。罗马人从王政时代乃至共和国时期,最古老且传统的艺术主要可以分为两种形式:雕塑与建筑。而两者之间,要数雕塑与壁画最具罗马人特色。不同于希腊人对个人雕塑的理想美化,罗马人的雕塑风格往往更真实,兼顾神似与形似。对于希腊人来说,雕塑是要更完美地体现一个人的美与高尚,以供他人敬仰。出于这一目的,希腊人自然会对雕塑有着一定程度的理想主义美化。然而对于罗马人来说,个人雕塑往往是为了让家族后代们留下一个先祖的面容,以供后世子孙表达尊重。故此,希腊的个人雕塑往往被家属或政府摆放在大众可见的地方,然而罗马的个人雕塑往往摆放在家族私人住所的大厅内。
而建筑学则更是一种应用与观赏兼备的艺术形式。如同雕塑一样,罗马的建筑学在基本功与审美方面也深受古希腊建筑美学的影响,但是极具特色。古希腊的宏伟建筑、艺术建筑大多是神庙、神殿等宗教建筑,更多注重的是建筑的外形。然而罗马的建筑却略有不同,罗马人的建筑学内外兼顾,且除神殿以外,政府机构的相关建筑亦是一个备受关注的种类。这当然不是说希腊建筑就只注重外表,只是就程度上而言,略有不同。如果硬要做一个程度上的区分的话,古希腊人的建筑更多是建造给神看的,罗马人的建筑则更多是建造给人看的。
说了这么多关于雕塑与建筑,其实不难看出,尽管罗马的上层艺术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古希腊的文化与审美影响,但是在罗马本土的价值观与文化影响下,还是有着极大的不同。在罗马人的保守与实用的价值观影响下,希腊与罗马的分歧一目了然。
那么既然雕塑与建筑是罗马人最初受到希腊影响下发展的艺术,那么后人耳熟能详的罗马歌剧、悲剧、喜剧、诗歌,以及史诗呢?其实这些艺术类别在罗马的文化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他们在罗马社会的生根发芽要远远比雕塑学与建筑学来得晚。前文曾提及过罗马的希腊化以及反希腊化,歌剧、悲喜剧,以及诗歌这些艺术类别皆是在罗马征服了希腊以及其爱琴海之后,才开始逐渐渗透进罗马的上流社会。故此,在传统的价值观中,这些新兴艺术在共和国晚期与帝国初期才算是真正登堂入室。
尼禄的罪状:对演员、歌者,以及游吟诗人的歧视
因为戏剧与诗歌属于罗马艺术文化中的后起之秀,所以对待这类艺术的态度也与古希腊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而这些不同的态度,也将处处影响到罗马人对待尼禄这个喜欢唱歌、演戏、写诗的皇帝的看法。
而谈及罗马人对待戏剧与诗歌这两种艺术的看法,还有什么能比直接从罗马人口中来了解更为符合他们当时的文化标准呢?笔者在本章中会给大家提供几段罗马人对尼禄演戏这一行为的评价,从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下他们抨击尼禄的理由。有趣的是,这些理由往往根本不涉及尼禄能力的好坏,而更多表现的是对戏剧表演员以及歌手的职业歧视。了解了这些对待尼禄演戏的态度之后,我们就不难分析出罗马人是如何看待这些在罗马文化中后兴起的古希腊艺术形式了。
罗马哲学家,讽刺作家尤维纳利斯(Juvenal)曾在自己的作品中讽刺过尼禄的演员行径。在其文中,尤维纳利斯将尼禄比作臭名昭著的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Orestes)。俄瑞斯忒斯为了给父亲报仇,亲手杀掉了自己母亲,就如同尼禄弑母一样。但是尤维纳利斯的比喻并没有止步于此,他陈述了数条尼禄的罪状,相较于俄瑞斯忒斯,尼禄的罪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在尤维纳利斯眼中,尼禄这个千古罪人都有哪些罪状:
“俄瑞斯忒斯从未让自己的双手染上伊莱卡的鲜血[37],或者他斯巴达妻子的鲜血[38],他从未调试毒药毒死自己的血亲[39],俄瑞斯忒斯从未在舞台上歌唱,他亦从未写过关于特洛伊战争的史诗。此等血腥荒唐的暴政,被温德克斯与加尔巴所推翻难道不就是咎由自取吗?这些行径,就是我们最高贵出身的皇帝的优雅吗,把自己像男妓一样卖给希腊人,为他们在舞台上歌唱,去赢得希腊人的赞赏与奖项!让你尊贵的先祖们与你这些歌唱的奖杯同堂!让人们敬仰他参演梯厄斯忒斯和安提戈涅所时所穿的戏服[40],或者他表演时的面具。[41]最后,将他的竖琴高高悬挂于自己的大理石雕塑之上吧![42]”
尤维纳利斯的这段诗歌十分精彩犀利,很直观地向我们展现了歌唱家、演员、游吟诗人等职业在罗马文化中备受歧视的窘境。他先是讽刺尼禄弑母并杀害妻子与亲人。然而在对灭绝人寰的暴行之批判后面,紧跟着的是更长一段对尼禄写诗、演戏与唱歌的讽刺。尤维纳利斯把尼禄比作出卖肉体的男妓,为希腊人演戏歌唱。还把尼禄比作小丑,躲藏在自己演员的面具背后,逼迫罗马人臣服。最后他讽刺了尼禄的歌唱,将竖琴挂在尼禄的雕塑之上,将罗马的传统艺术与尼禄的歌唱相结合,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无独有偶,尤维纳利斯并不是唯一一个将尼禄的职业生涯描绘得如此不堪的作者。卡西乌斯·狄奥亦曾对尼禄与其演员的身份做出评价:
“尼禄赢得了竖琴与悲剧表演的比赛,他打败了所有之前的罗马皇帝们。苏拉曾将他所有的敌人都放上了处决名单,但尼禄却如此热衷于把自己的名字放到各种名单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惩罚吗?尼禄赢得了希腊橄榄枝做的头环,却输了自己的政治皇冠,还有什么比这更诡异的胜利吗?然而,让罗马人悲痛的行为却远远不止这些。看着尼禄不断地穿着演员的鞋子一步一步提升他演员的身份,却同时一步一步地走下皇位。他戴上了演员面具的同时,也扔掉了身为罗马皇帝的尊严。他会去求人让他表演一个逃命的奴隶、盲人、孕妇、疯子或者流放者,不仅如此,他最喜欢演的角色包括俄狄甫斯(Oedipus),梯厄斯忒斯(Thyestes),赫拉克勒斯(Heracles),阿米利斯(Alcmaeon),以及俄瑞斯忒斯(Orestes)。”[43]
尼禄最喜欢演的这几位人物皆为古希腊悲剧中耳熟能详的主人公,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参与过扰乱伦理纲常的事件。如俄狄甫斯杀父,与母亲乱伦。梯厄斯忒斯与兄弟之妻通奸,而后被其兄发现,最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掉了两个儿子。赫拉克勒斯杀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阿米利斯与俄瑞斯忒斯行过弑母之事。
苏埃托尼乌斯也曾对尼禄歌手与演员的身份做出过评价。关于歌唱,苏埃托尼乌斯曾记载过一个名为伊西多鲁斯(Isidorus)的哲学家对尼禄的评价:“你(尼禄)非常擅长歌唱纳皮利乌斯(Nauplius)的失败,[44]但是你自己的人生却也如出一辙。”[45]而关于尼禄从事演员一事,苏埃托尼乌斯曾记载:“当有一位罗马高官愿意出一百万塞斯特尔提乌斯看尼禄演出时,尼禄居然要以职业演员的身份参加私人演出。他还在表演悲剧时把各种英雄和神的面具戴到自己的脸上,好似他自己就是这些人物一般。”[46]
不难看出,卡西乌斯·狄奥、尤维纳利斯以及苏埃托尼乌斯的记载中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提及了尼禄演戏时的面具,提及了尼禄侮辱了罗马人的尊严以及传统,提及了尼禄把自己出卖给了希腊人,也都提及了尼禄出演人物的污点。不难看出,在三人的记载中,并没有提及尼禄本身是否是一个好演员、好歌手,或者好诗人,而是一味地在强调尼禄的行为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以及尼禄行为自身所带来的耻辱。这,就是当时罗马演员、诗人,以及歌者都面临的职业歧视。而尼禄,也正是通过这些行为,挑战了皇权的底线,激化了罗马与希腊文化之间的矛盾。
话题回归到罗马人对待尼禄这些行为的看法上。在我们当今社会,表演、歌唱以及作诗等行为都是当之无愧的艺术,然而在罗马人眼中却成了不堪入目的旁门左道。罗马人为何会对这些艺术形式有着如此强烈的恶意,这与他们的传统价值观息息相关。
罗马人对待古希腊戏剧与歌唱的看法
先从罗马人对待戏剧的看法开始说起吧。古希腊的戏剧有着比罗马共和国更为悠久的历史,从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到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再到欧里庇得斯(Euripides),无一不活跃在罗马共和国建国之初时期的希腊城邦。
既然希腊戏剧历史悠久,希腊的戏剧理应被罗马人看作是古老且悠久的文化与艺术。以罗马人对待古老的文化传统以及知识的态度,希腊戏剧即便不被他们奉如圭臬,也应该获得最起码的尊重才是。然而事实上却截然相反,共和国时期,乃至帝国初期的罗马人大多并不认可这种艺术形式,其原因有三,其一,是因为古希腊戏剧这一艺术形式并未在罗马共和国早期渗透进罗马人的文化,这也导致对于罗马人来说,这类戏剧是“新”的。
那同样是新的文化与知识,为什么罗马人认可了希腊的哲学、数学与宗教呢?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那就是古希腊戏剧传入罗马的时机不对。古希腊戏剧传入时正是罗马反希腊化的高峰时期,以老家图为首的保守议员与贵族们对于希腊文化以及风气在罗马的传播十分不满,故此希腊戏剧也同样被许多罗马人归类为“道德败坏”的典型之一。虽然正是在这一时期,有罗马人也开始从事这类艺术,不过在主流上,依然是小众文化。[47]
而其三呢,就是古希腊戏剧中的情节对于共和国时期的罗马人来说尺度有些太大了。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希腊人都十分热衷于从家庭关系上开始讲故事。悲剧中的乱伦、弑母、弑父、食子和喜剧中的恶搞父母,对于当时的罗马人来说冲击性太大了。
罗马人是十分保守且传统的民族,他们对于家庭、社区、国家都有着明确的阶级关系。在庇护人制度的影响下,每一个人都有着明确的“庇护人”,每一个人也都有着明确要照顾的“被庇护人”。在这种社会阶级森严的背景之下,希腊人的种种“下克上”行为对于当时的罗马人来说未免显得有些“道德败坏”。这也是希腊文化与罗马文化最大的分歧之一。
不过随着希腊戏剧的文学价值在共和国晚期逐渐被罗马的贵族与上流社会所认可,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逐渐欣赏戏剧的文学价值,但是对于戏剧的尊敬却只止步于对作者文学水平的认可,并没有像希腊人一样延伸到整个戏剧的团体,对于参演戏剧的演员们,罗马人依然保持着当初的痛恶,这也与演员们的穿着、行为有关。
罗马人的社交文化要比希腊人公众化、公开化得多。对于罗马人来说,私下交流往往意味着见不得人。这也是为什么,罗马人无论孩童学习、朗读文章、诗歌,或是与人社交,都在公共场合,丝毫不避讳。学界甚至有着这么一句笑话:“对于罗马人来说,如果看拉丁语文章不读出声来的话,他们就不知道怎么阅读了。”这种文化风气中,默读反而对于罗马人来说显得困难了。
而在公众化、公开化的文化风气下,演员这一职业无疑成了众矢之的。如前文曾提及,戏剧中的演员往往都需要穿着成别人的模样,戴起别人的面具,让人根本看不清容貌,认不出本尊。演员们往往也会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掩盖住自己的真实声音。这一行为在今天,或者在希腊人看来,或许再正常不过,但是对于罗马人来说,这些行为却显得无比虚伪与龌龊。这也就是为什么前文中,卡西乌斯·狄奥与尤维纳利斯都提及了尼禄的戏袍与尼禄的面具。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再去理解前文就不难看出,演员的这一身份无疑被保守的贵族和平民当成了虚伪的代言词。
然而不光是穿着,演员这一职业本身的两个特点也让保守的罗马人对演员这一职业深恶痛绝。首先,罗马人是十分尊重自己的身体的。他们认为一个健康的身体往往是对社会有益、对家庭有益的身体。斯多噶主义下更是经常把身体的健康与国家的健康相提并论。在这样的文化下,如何才能体现对自己身体的负责呢?那就是从事被大众认可,且有益大众的事。而演员这一职业又进入了雷区。在保守的罗马人眼中,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就是在利用肉体为他人取乐,与卖淫无异。在这一点上,歌手也是一样,利用自己的肉体与歌喉来取悦他人。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尤维纳利斯会评价尼禄是一个卖身的“男妓”。
第二个特点则是演员们在舞台上表演时,“演”这一行为在文化差异上所带来的误解。演戏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就是通过扮演一个虚构的角色,演员通过与这个角色同理、共情,用台词与行为来向观众们表达一个不属于演员自己的故事。这个在希腊人眼中是十分正常的,而罗马人却看得更为“透彻”,“表演”这一行为在保守的罗马人眼中,与撒谎、欺骗大众、骗取他人同情之后消费他人感情无异。
在戏剧中,台词往往都是长篇大论,与演讲无异。而罗马人对待演讲这一行为又十分认真,唯有有价值有意义的政治演讲才能博得人们的尊重。戏剧中的演讲便更被人当作是谎话连篇,欺骗感情,甚至怂恿人心的危险行为,这与罗马贵族们严肃的演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罗马,有一专门的拉丁语词被用来形容社会最底层,最不受人尊重的工作者们,这一词叫“Infames”,直译过来则是“没有尊严(的人)”,或者“放弃名声(的人)”。被这一词所归类的职业包括但不限于角斗士、妓、吟游诗人与演员。
而演员这一角色对于皇帝来说就有着更深层的意义了。在古典戏剧之中,有一个叫作“Theatralis licentia”的概念,直译过来便是“剧院特权”。这一词是指,所有在戏剧中的言行皆为虚构,所有在戏剧中说过的话也皆不作数,在演戏之中有着畅所欲言的特权。而把这一概念放在罗马皇帝身上,就变得极为瘆人了。试想,皇帝若是在演戏的时候面露痛苦,不给予帮助是否算犯上?皇帝若是在演戏的时候怒骂,甚至说出死亡威胁,议员与人民是否应该当真?尤其是尼禄所出演的角色繁多,真真假假之下,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罗马人眼中帝国的笑话。故此,尼禄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外号“Imperator Scaenicus”,直译过来是“演员皇帝”,或者更直接些,“皇帝表演者”。这对于社会风气保守、民风守旧严肃的罗马人来说,是非常悚然的概念。
尼禄对歌唱与演技的痴迷,让他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人变成了帝国最卑贱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罗马人的记载中,他是一个放弃尊严、抛弃荣誉、违背传统、大逆不道的皇帝。而尼禄对于演员与歌手的执着,也直接影响了他的执政。
糟糕的皇帝,优秀的艺术家
尼禄是一个热爱,并且追求艺术的皇帝,如前文卡西乌斯·狄奥所言,尼禄在艺术方面的造诣与成就击败了所有前任的奥古斯都。尼禄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不仅仅是欣赏这些艺术形式,而是十分认真地以高标准要求自己能达到最好的专业水平。他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在了表演、作诗以及歌唱上面。与其说他是一个皇帝利用业余时间搞艺术,不如说他是一个全职的表演家,把业余时间拿来当皇帝。
作为一个演员,尼禄可确实非常尽心尽职。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当尼禄扮演赫拉克勒斯时,他会在浑身上下绑满铁链,并痛苦地匍匐在地。据说有一次演出时,一个新入伍的禁军士兵在出口看到了这一幕,大惊,连忙上前去将尼禄“救下”。[48]当尼禄出演阿特柔斯(Atreus)时,也颇有几分“真实”出演的感觉。阿特柔斯在悲剧《梯厄斯忒斯》中有着一段自比众神之王,脚踏众星之上的台词。[49]尼禄本来便与太阳神阿波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段台词中,更是让许多罗马人认为尼禄在本色出演。
在歌唱方面,尼禄也毫不含糊。尼禄曾说:“沉默的音乐一文不值。”[50]为此,他日复一日地练习自己的嗓音、音色与音准。尼禄练习歌唱时废寝忘食,从早到晚,甚至为了保护嗓子,不吃刺激性的食物,拒绝吃会影响嗓子的果蔬,有时还会为了清嗓而催吐。[51]而在演唱方面,尼禄也十分尽责。公元64年,尼禄在那不勒斯雅登台演唱,演出时发生了地震,尽管整个剧院都被震得左摇右摆,尼禄还是依然坚持在台上唱歌,丝毫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52]
尼禄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前后获得了许多演戏与歌唱的奖项。然而可惜的是,欣赏他才能的并不是罗马人,而是帝国内的希腊人。为此,尼禄开始频繁地去希腊演出,而放弃了保守且戴有色眼镜的罗马听众。这也是为什么尼禄在行省中的支持者众多,其中,尤其是东部行省,对尼禄的支持更是达到了近乎崇拜的程度。
尼禄也回应了希腊人对他的追捧,他曾说过:“唯有希腊人拥有欣赏我音乐的耳朵,唯有他们值得我努力。”[53]
而对于不愿欣赏,或者瞧不起尼禄的罗马人来说,尼禄则选择了用皇权逼迫他们听他的演出。在他演唱时,他不允许任何罗马人因任何原因离开剧场,甚至有传言称女子在尼禄的演唱会上分娩,都不被允许离开。罗马人因惧怕被尼禄处死,只得为尼禄鼓掌。甚至有传言称人们为了逃离尼禄的演唱,纷纷选择装死。[54]
无论罗马人是否真的喜爱尼禄的表演,尼禄的实力得到了希腊人的认可。虽然后世的史学家们经常抹黑尼禄,但大多是站在罗马人的立场,抨击这个“跳梁小丑”皇帝。尼禄作为一个皇帝可谓是极其的失败,一个为所欲为、不问政事、异想天开、草菅人命的昏君。但是尼禄作为一个歌手与演员,却十分敬业。罗马帝国中最卑贱的身份与最高贵的身份在尼禄身上结合,给所谓皇权又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尼禄对后世统治者的影响
这种皇权的新境界并非只是由后人推测所得,而这种境界也不会止步于尼禄。皇权对于尼禄来说,只是达成自己喜好、爱好以及职业规划的一个工具。不同于卡利古拉的暴政,克劳狄乌斯的仁政,以及提比略的放权,尼禄是第一个利用皇权来强制改变罗马人观念的。演员与歌手,两个最低贱的行业与皇权相结合,无疑是皇权的一个新的境界,也是新的边界。尼禄甚至自己都曾感慨:“从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像我一样如此知晓权力。”[55]史学家玛丽·比尔德也曾评价尼禄,称他给罗马皇权创造了一个“大胆的新概念”。[56]
这新的境界,新的概念又是什么呢?简单来说,是对权力本身边界的再认识,以及对皇帝身份的再认识。尼禄之前,无论是提比略、卡利古拉,还是克劳狄乌斯,都是顶着尤利亚·克劳迪的贵族头衔,在身为一个皇帝之前,他们首先是名义上屋大维的继承人。他们在继承屋大维遗产与权力的同时,也继承了守护家族,照顾家族被庇护人的传统。提比略虽然放权,但是他依然视帝国为屋大维的遗产,小心呵护。卡利古拉虽然暴虐,他依然秉持着贵族的高傲与身段,迫害元老院恰恰是因为他不耻与元老院为伍。克劳狄乌斯对元老院的宽容与让步也皆是为了效仿屋大维的以退为进。
而尼禄则不同于这些所有的皇帝,如果说前面的皇帝只是在皇权的边缘游走试探,那么尼禄便是彻彻底底地打破了皇权本身的框架。他虽然身居皇位,但是却自比歌手、演员。他也不像卡利古拉一样会想方设法地保障自己的权利,打压元老院。在他眼中,元老院不过是阻挠他滥权的障碍。他享受着受人民爱戴的感觉,享受着观众的欢呼与掌声,这是他认为最真实的权力根基。皇位本身不过是一个权利的外衣,包裹之下的尼禄并不具备任何政治、传统、世俗,以及家族的束缚,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为所欲为。他开创了“业余皇帝”的先河,尽管尼禄最终为此付出了生命与家族灭亡的代价,但是他却并不是最后一位有着这样行径的皇帝。
尼禄公开表演、扮丑、取乐大众的行为向我们打开了一扇认识罗马皇帝的新大门。尼禄并不代表所有的罗马皇帝,但他却是罗马皇帝的代表之一。皇帝的权杖之下,奥古斯都的头衔之下,可以是一个被自己人民公然嘲笑的跳梁小丑。这就是尼禄为皇权所带来的新概念,也是一场对皇权边界的失败试探。
[1]Sextus Aurelius Victor. Epitome de Caesaribus 5.1. 拉丁语原文为un merito Traianus saepius testaretur procul differre cunctos principes Neronis quinquennio。
这句话的直接翻译或许更为中性,直译为尼禄的五年“不同”于任何其他的元首皇帝。不过考虑到尼禄最初五年的作为,以及帝国的繁荣程度,后世的人们皆把这句话当作图拉真皇帝对于元首制巅峰时期的最高赞扬。
[2]Suetonius, Nero 6.3,拉丁语原文为et subinde matre etiam relegata paene inops atque egens apud amitam Lepidam nutritus est sub duobus paedagogis saltatore atque tonsore。
[3] 舞者、吟游诗人与戏剧演员在罗马帝国时期是非常不被人待见的职业,往往由社会最底层的解放自由人来从事,这其中,除了优秀演员的薪酬比较丰厚之外,其他职业的薪酬也只将将够饱腹。严肃又传统的罗马人往往不会自降身份去从事这种备受鄙夷的职业。至于具体为什么会对这类职业产生这么大的偏见,有关尼禄的后文中将会详解。
[4]Suetonius, Nero 7.2,拉丁语原文为Deductus in forum tiro populo congiarium, militi donatiuum proposuit indictaque decursione praetorianis scutum sua manu praetulit; exin patri gratias in senatu egit。
[5]Suetonius, Nero 8.1,拉丁语原文为Septemdecim natus annos, ut de Claudio palam factum est, inter horam sextam septimamque processit ad excubitores, cum ob totius diei diritatem non aliud auspicandi tempus accommodatius uideretur; proque Palati gradibus imperator consalutatus lectica in castra et inde raptim appellatis militibus in curiam delatus est discessitque iam uesperi。
[6] 亚里士多德学派又称逍遥学派,是古希腊哲学派系中的一大类。该派系的哲学思想主要基于实践主义,对事物的认识源于逻辑推断与反复实验。
[7] 博勒斯于公元 51 年担任禁军统领,他为人忠诚守信,深受阿格里皮娜的信任。他也是在阿格里皮娜的提拔下,担任的禁军统领。在尼禄的继位之争中,博勒斯给予了极大的助力。
[8] 前文曾提及,克劳狄乌斯因为无法完全和元老院做到同心同德,所以自己提拔了一批社会最低级的解放自由人。这些解放自由人本来并不具备任何社会资源和地位,所以他们唯克劳狄乌斯马首是瞻。他们是克劳狄乌斯在位期间最得力的行政与管理助手。
[9]Suetonius. Nero 10.1,拉丁语原文为Atque ut certiorem adhuc indolem ostenderet, ex Augusti praescripto imperaturum se professus, neque liberalitatis neque clementiae, ne comitatis quidem exhibendae ullam occasionem omisit。
[10] 告密人制度,拉丁语名为“Delator”,是指议员们可以在背地里向皇帝告发其他任何其他人的谋反举动,与武则天、朱元璋时期的告密制度十分相似。这个制度最大的优点便是可以在保证皇帝绝对权力的同时,从内部瓦解官僚联盟。
[11] “共和国之父”,拉丁语为Pater Patriae。
[12]Sextus Aurelius Victor. Epitome de Caesaribus 5.1. 拉丁语原文为un merito Traianus saepius testaretur procul differre cunctos principes Neronis quinquennio。
[13]Suetonius. Nero 6.4. 拉丁语原文为additum fabulae ad eosdem dracone e puluino se proferente conterritos refugisse.quae fabula exorta est deprensis in lecto eius circum ceruicalia serpentis exuuiis; quas tamen aureae armillae ex uoluntate matris inclusas dextro brachio gestauit aliquamdiu ac taedio tandem maternae memoriae abiecit rursusque extremis suis rebus frustra requisiit。
[14]Tacitus, Annales 16.1,拉丁语原文为principis aditum emercatus, expromit repertum in agro suo specum altitudine immensa, quo magna vis auri contineretur, non in formam pecuniae sed rudi et antiquo pondere. lateres quippe praegravis iacere, adstantibus parte alia columnis; quae per tantum aevi occulta augendis praesentibus bonis. ceterum,ut coniectura demonstrabat, Dido Phoenissam Tyro profugam condita Carthagine illas opes abdidisse, ne novus populus nimia pecunia lasciviret aut reges Numidarum, et alias infensi, cupidine auri ad bellum accenderentur.
[15] 苏埃托尼乌斯记载的拉丁语原文为Marmoream relinquo, quam latericiam accepi。
[16] 这当然充其量只是笔者的一种调侃,尼禄对于罗马建筑的影响仍然远远没有到达屋大维的程度,但是罗马“黄金之城”与“永恒之城”的形象或多或少都直接受到了尼禄的影响。
[17]Tacitus. Annales 12.42 拉丁语原文为“transfertur regimen cohortium ad Burrum Afranium, egregiae militaris famae,gnarum tamen cuius sponte praeficeretur”。
[18]Suetonius. Nero 34.1. 拉丁语原文为Matrem facta dictaque sua exquirentem acerbius et corrigentem hactenus primo grauabatur, ut inuidia identidem oneraret quasi cessurus imperio Rhodumque abiturus。
[19]Tacitus. Annales 14.1-4. 关于尼禄弑母的动机,拉丁语原文记载为amore Poppaeae, quae sibi matrimonium et discidium Octaviae incolumi Agrippina haud sperans crebris criminationibus, aliquando per facetias incusaret principem et pupillum vocaret, qui iussis alienis obnoxius non modo imperii sed libertatis etiam indigeret。
[20]Cassius Dio. Historia Romana 62.11.2-4。
[21]Suetonius. Nero 26.1-2. 拉丁语原文为post crepusculum statim adrepto pilleo uel galero popinas inibat circumque uicos uagabatur ludibundus nec sine pernicie tamen, siquidem redeuntis a cena uerberare ac repugnantes uulnerare cloacisque demergere assuerat, tabernas etiam effringere et expilare; quintana domi constituta, ubi partae et ad licitationem diuidendae praedae pretium absumeretur. ac saepe in eius modi rixis oculorum et uitae periculum adiit, a quodam laticlauio, cuius uxorem adtrectauerat, prope ad necem caesus. quare numquam postea publico se illud horae sine tribunis commisit procul et occulte subsequentibus。
[22] 苏埃托尼乌斯并不是在史实上最为靠谱的一手史料史学家,相较于塔西佗与卡西乌斯·狄奥,他的许多记载被一再证实失之偏颇。然而这并不影响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依旧前仆后继地引用着他的作品。原因并非史学家们无法明辨黑白,而是苏埃托尼乌斯作为一个当代史学家,即便是记载的诽谤中伤的言论,或者谣言,也依然侧面地向后世传达了一位皇帝在罗马人眼中的形象。这些流传的事件固然不一定全是真的,但是至少在当时的罗马城,人们认为是真的,而尼禄也没能阻止这些故事的流传。这些信息虽不能帮助我们完全客观地还原某位皇帝的作为,但却能让我们站在罗马人的立场看待他们自己的皇帝。
[23]Suetonius. Nero 27.1. 拉丁语原文为indicebat et familiaribus cenas, quorum uni mitellita quadragies sestertium constitit, alteri pluris aliquanto rosaria. 塞斯特尔提乌斯为罗马高面值的铜币,也是除银币第纳尔外最为常见的货币计量单位。四枚塞斯特尔提乌斯可兑换一枚银币第纳尔。四百万塞斯特尔提乌斯在当时的罗马可谓是一笔巨款,要知道,一位帝国军团士兵的年收入才只有九百枚塞斯特尔提乌斯。而军团士兵在罗马帝国内已经算是中高收入人群了。
[24] 博勒斯去世的原因众说纷纭,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博勒斯是被尼禄用假装成药物的毒药所谋害致死,然而塔西佗则不置可否,认为病逝和谋杀都有可能。
[25] 盖乌斯·卡西乌斯是恺撒的谋害者之一。其家族卡西亚家族是罗马共和国时期便存在的贵族家族。
[26] 大部分罗马贵族在被皇帝赐死后,往往都具备选择自杀的权利。这是皇帝留给贵族家族的一块遮羞布,自杀在罗马人的文化中,是一种高尚崇高的死法,他象征着一个人的命运,即便是死亡,也依然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与斯多噶主义的哲学教义有着重要联系。
[27] 屋大维娅是克劳狄乌斯的另一个女儿,在尼禄登基之前二人便在阿格里皮娜的劝说下结为夫妻,也同时宣告了尼禄皇位继承人的身份。
[28]屋大维娅被放逐的记载出自塔西佗,Tacitus. Annales 14.60。
[29]关于尼禄谋杀屋大维娅的动机,塔西佗曾在记载中一一列举,详情请看Tacitus. Annales 14.60-63。
[30]原句为:“ἐμοῦ θανόντος γαῖα μειχθήτω πυρί”。出自Suetonius. Nero 38.1。
[31]原句为:“ἐμοῦ ζῶντος”。出自Suetonius. Nero 38.1。
[32] 帕拉蒂尼地区,又称“Palatine”,是罗马城内最为富有且重要的区域,在这区域内有皇帝的皇宫,有数不胜数的神庙、中心市场以及罗马广场。后世建造的角斗场亦是在帕拉蒂尼地区。这个地区是罗马城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中心。
[33]Tacitus. Annales 15.38. 拉丁语原文为Sequitur clades, forte an dolo principis incertum (nam utrumque auctores prodidere)。
[34] 罗马的一般禁军有两个统领,二人皆被称为“praefectus praetorio”,中文则译为禁军统领,禁卫军统领,或禁卫军首长。虽说有两人,但是往往禁军之中主事的只有一人,另一人更多担任了一个“副统领”的角色。这也是为什么,前文中所有禁军统领皆只提及一人,因为禁军归根结底还是一言堂,第二个统领往往只是副手。范尼乌斯便是这样一个角色,他虽然是禁军统领,但是在实权上是提格力斯的副手。
[35] 全名为:Lucius Verginius Rufus。
[36] 拉丁语原文为:“Qualis Artifex pereo !”直译过来可以翻译为:“我的死去将带走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啊!”
[37] 伊莱卡是俄瑞斯忒斯的姐姐,在这里是讽刺尼禄杀掉了自己的姐姐安东尼娅。
[38] 妻子的鲜血是在讽刺尼禄杀掉了自己的前妻屋大维娅。
[39] 这里讽刺尼禄杀掉了弟弟,以及自己的所有亲属。
[40] 臣服于他参演梯厄斯忒斯和安提戈涅是两个古希腊悲剧中的主角,尼禄曾参演过这两场悲剧。
[41] 古希腊悲剧喜剧中演员皆是不露脸的,他们在表演时会佩戴其象征角色特征和形象的面具,这样也方便观众辨认角色。对于我们的理解来说,有些类似于中国的脸谱,或者京剧昆曲中老生、小生、青衣、花旦等的装束。目的不是凸显个人的特色,而是让观众第一时间就能辨认出角色。
[42]Juvenal. Saturae 8.216-230. quippe ille deis auctoribus ultor patris erat caesi media inter pocula, sed nec Electrae iugulo se polluit aut Spartani sanguine coniugii, nullis aconita propinquis miscuit, in scena numquam cantauit Orestes,Troica non scripsit. quid enim Verginius armis debuit ulcisci magis aut cum Vindice Galba, quod Nero tam saeua crudaque tyrannide fecit? haec opera atque hae sunt generosi principis artes, gaudentis foedo peregrina ad pulpita cantu prostitui Graiaeque apium meruisse coronae. maiorum effigies habeant insignia uocis, ante pedes Domiti longum tu pone Thyestae syrma uel Antigones seu personam Melanippes, et de marmoreo citharam suspende colosso。
[43]Cassius Dio. Historia Romana 63.9.2-4. 古希腊语原文为“……καὶ ταῦτα μέντοι πάντα ποιοῦντα ἵνα τὸν τῶν κιθαρῳδῶνκαὶ τῶν τραγῳδῶν καὶ τῶν κηρύκων ἀγῶνα νικήσας ἡττηθῇ τὸν τῶν Καισάρων; τίς γὰρ ἂν προγραφὴ ταύτης χαλεπωτέραγένοιτο, ἐν ᾗ οὐ Σύλλας μὲν ἄλλους Νέρων δὲ ἑαυτὸν προέγραψεν; τίς δὲ νίκη ἀτοπωτέρα, ἐν ᾗ τὸν κότινον ἢ τὴν δάφνην ἢτὸ σέλινον ἢ τὴν πίτυν λαβὼν ἀπώλεσε τὸν πολιτικόν; καὶ τί ἄν τις ταῦτα αὐτοῦ μόνα ὀδύραιτο, ὁπότε καὶ ἐπὶ τοὺς ἐμβάταςἀναβαίνων κατέπιπτεν ἀπὸ τοῦ κράτους, καὶ τὸ προσωπεῖον ὑποδύνων ἀπέβαλλε τὸ τῆς ἡγεμονίας ἀξίωμα, ἐδεῖτο ὡςδραπέτης, ἐποδηγεῖτο ὡς τυφλός, ἐκύει ἔτικτεν ἐμαίνετο ἠλᾶτο, τόν τε Οἰδίποδα καὶ τὸν Θυέστην τόν τε Ἡρακλέα καὶ τὸνἈλκμέωνα τόν τε Ὀρέστην ὡς πλήθει ὑποκρινόμενος”。
[44] 纳皮利乌斯(Nauplius),外号又称“沉船者”。在特洛伊战中,他被复仇冲昏头脑,最终导致他与他带领的希腊舰队全部沉没大海。
[45]Suetonius. Nero 39.3. 拉丁语原文为quod Naupli mala bene cantitaret, sua bona male disponeret。
[46] Ibid 21.2-3. 拉丁语原文为dubitauit etiam an priuatis spectaculis operam inter scaenicos daret quodam praetorum sestertium decies offerente. tragoedias quoque cantauit personatus heroum deorumque, item heroidum ac dearum,personis effectis ad similitudinem oris sui et feminae, prout quamque diligeret。
[47] 早期罗马的戏剧作家有Ennius、Pacuvius与Lucius Accius等。遗憾的是,他们的作品却并没有流传下来。
[48]Suetonius. Nero 21.3. 拉丁语原文为in qua fabula fama est tirunculum militem positum ad custodiam aditus, cum eum ornari ac uinciri catenis, sicut argumentum postulabat, uideret, accurrisse ferendae opis gratia。
[49] Thyestes 885-888。
[50]Suetonius. Nero 20.3 拉丁语原文为subinde inter familiares Graecum prouerbium iactans occultae musicae “nullum esse respectum”。
[51]Suetonius. Nero 20.1 拉丁语原文为Terpnum citharoedum uigentem tunc praeter alios arcessiit diebusque continuis post cenam canenti in multam noctem assidens paulatim et ipse meditari exercerique coepit neque eorum quicquam omittere, quae generis eius artifices uel conseruandae uocis causa uel augendae factitarent; sed et plumbeam chartam supinus pectore sustinere et clystere uomituque purgari et abstinere pomis cibisque officientibus。
[52] Ibid. 20.1 拉丁语原文为et prodit Neapoli primum ac ne concusso quidem repente motu terrae theatro ante cantare destitit, quam incohatum absolueret nomon。
[53] Ibid. 22.3 拉丁语原文为“solos scire audire Graecos solosque se et studiis suis dignos”ait。
[54] Ibid. 23. 1-3。
[55]Suetonius. Nero 37.3。
[56] “a daring new conception of imperial power”,出自玛丽·比尔德Confronting the Classics: Traditions, Adventures,and Innovations一书中第 14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