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巴:昏着频频的老贵族

第七章
加尔巴:昏着频频的老贵族

公元69年被史学家们称为“四帝之年”。顾名思义,在这一年里,罗马帝国先后更换了四位皇帝,如此频繁又快速的皇权更替给帝制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一方面,新的继承人们挑战了屋大维建立帝制时所创建的继承人制度,另一方面,家族的更替也导致新皇帝们不再具备尤利亚·克劳迪王朝皇帝们的身份与地位。接下来,就让我们聊聊尼禄的死,以及四帝之年给罗马帝国所带来的影响。

第一位“封疆大吏”皇帝

公元68年中旬,加尔巴在禁军统领提格力斯的簇拥下,畅通无阻地带领军队进入了罗马城。而同时,元老院在得知尼禄的死讯之后顿时束手无策。一方面尤利亚·克劳迪家族再也没有任何血亲相关的继承人,另一方面加尔巴以及他的军团咄咄逼人地盯着皇位,无奈之下,元老院只得投票将加尔巴选为新的罗马皇帝,并将理应专属于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继承人的一系列头衔都一一授予加尔巴。共和国晚期军队胁迫元老院的一幕再度上演,只不过这一次,被争夺的不再是“执政官”与“第一公民”的头衔,而是更具权势的“奥古斯都”。而加尔巴也就这样,开始了自己七个月的皇权生涯。

加尔巴,全名为“塞尔维乌斯·苏尔皮基乌斯·加尔巴”(Servius Sulpicius Galba)。[1]他于公元前3年出生在一个声名显赫的“斯索皮亚”(Sulpicia)贵族家族。这一贵族家族活跃于共和国晚期,曾多次有成员担任执政官一职,并有成员在恺撒征伐高卢时立下过汗马功劳,是不折不扣的老牌共和国贵族。

单单只从个人资历上来看,加尔巴要比卡利古拉与尼禄要更适合当皇帝。他从踏入仕途开始便脚踏实地地攀爬着罗马的“荣誉之路”(Cursus honorum)。[2]所谓“荣誉台阶”指的是罗马共和国时期和帝国早期的官僚体制。有才干和经验的议员与政府官员大多是通过这条路来节节攀升。参与这一攀升过程的人往往在军事和行政方面都有着很好的经验基础。

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加尔巴青年时期曾担任大法官(praetor)。而后又晋升为阿基坦高卢(Gallia Aquitania)行省的总督。[3]他在卸任总督后,于公元33年,顺理成章地出任了执政官一职,时年三十六岁。卸任执政官之后,加尔巴一直被卡利古拉、克劳狄乌斯与尼禄三位皇帝当作“封疆大吏”来对待,先后出任了上日耳曼行省总督、北非行省总督,以及西班牙行省总督。

担任总督期间,加尔巴奉公克己,传统保守,纪律严明,深受军官与军团士兵们的喜爱。据说在卡利古拉被暗杀时,加尔巴的士兵就曾建议加尔巴取皇位而代之,然而加尔巴选择了支持新皇帝克劳狄乌斯。加尔巴在行省与官僚制度内的多年耕耘都为其日后造反打下了基础。

然而尽管加尔巴出身显赫,并且资历尚可,他依然不得民心,不得元老院之心。首先,他继承皇位的方式是以军队杀害尼禄并且胁迫元老院就范,这是明显的叛国与谋反行为,重蹈了共和国灭亡之覆辙。其次,在身份上,他既不是尼禄的亲戚,亦不是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成员,这就意味着他不会被当作正统继承人。这两点不光有悖于屋大维建立的继承人制度,同时也挑战了围绕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皇权所构建的庇护人制度,致使元老院对其不满。

冷漠的贵族酷吏

公元68年6月,加尔巴正式继位成为皇帝,看似云开雾散,大权独揽,然而他的困境才刚刚开始。

尽管元老院与军队对尼禄嗤之以鼻,也尽管加尔巴曾承诺要归政于元老院,但是继位后的加尔巴却并没有获得议员们与军队的支持。无论是平民、议员,还是军队,在加尔巴继位之初,便都已处在了新皇帝的对立面。造成这种对立有很多原因,一是反对加尔巴非皇室的出身,二是反对加尔巴拥兵自重的行为,三则是因为加尔巴延续了他总督时期酷吏般的政治态度。

加尔巴继位时,罗马人民依然沉浸在尼禄夜夜笙歌的快乐之中。尽管许多人民十分厌恶尼禄的滥权与任性,但是更多人记住了尼禄所举办的娱乐活动。尼禄倾尽帝国财富举办娱乐活动,在位14年,从未间断。而加尔巴则与尼禄截然相反。加尔巴继位时已是七十二岁高龄,并且身患痛风,手脚不便,宛如风中残烛。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加尔巴依然在家中维持着许多早已被摒弃的古老家族传统,比如他会让自己的奴隶、解放自由人,以及家仆们每天早晚各一次向他请安。[4]

显赫的出身以及常年总督军旅的生活造就了加尔巴的守旧与死板,他注定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他可以管理人民,但却无法收获人民的支持。这一点从加尔巴继位后的许多举措便不难看出,他根本不在乎民众对他的看法。在他继位之初,仍有许多支持尼禄的行省,然而对于那些反对他继位的行省,他没有选择怀柔,反而选择了报复。他将反对地区的市长与总督全部处死,大幅度地增加了地方的税收。[5]加尔巴继位之后,人民都希望新皇帝加尔巴能够处死禁军统领提格力斯。这位尼禄最大的狗腿子,不仅助纣为虐,还常年借着尼禄的名号作威作福,横行霸道,飞扬跋扈,无恶不作。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个看似忠诚的走狗在最后关头背叛了皇帝,无恶不作且不忠不义。在罗马民众眼中,提格力斯十恶不赦,理应处死。然而加尔巴却直接无视了罗马民众的意愿,他非但没有处罚提格力斯,反而颁布了法令支持他,并严厉斥责了反对提格力斯的民众。[6]

加尔巴对罗马民众的冷漠态度注定了他与所谓的“平民派”领袖无缘。他注定只能在元老院、贵族与军队之间获取政治保障。然而他却把元老院与军队也都一一得罪了个遍。

军心动乱

加尔巴以行省军队为立足之根本,理论上来说理应最受军队的拥护才对,然而加尔巴在担任皇帝之后却做出了许多令军队不满的举动。

加尔巴的继位从军队的角度出发,是有许多困惑的。无论是行省的军队也好,禁军也好,在屋大维的改革之下,都被视为是尤利亚·克劳迪家族的被庇护人,所有的士兵都曾向恺撒·奥古斯都宣誓效忠。据塔西佗记载,大部分军队在加尔巴的这次造反中,都不是主动想要颠覆尼禄的统治,许多士兵只是随波逐流,其中包括了其他行省的军队,也包括了提格力斯统领的禁军。[7]而对于尤利亚·克劳迪王朝绝续这一件事,更是让许多军队人心惶惶,毕竟没人知道加尔巴出任奥古斯都后是否会保留屋大维所建立的制度。

在这种情况下,正确之举应是比前朝皇帝更加倍地去安抚军心,尽最大限度保持帝制与军队之间的传统。首要的便是要保持自克劳狄乌斯继位以来新君劳军的传统,又被称为“donativum”,意为对军队的奖赏。加尔巴理应在继位之后犒赏禁军以及各地军队,并让他们举办宣誓仪式。然而对于这一传统,加尔巴非但没有履行,反而直接选择了无视。

据塔西佗记载,加尔巴没有,也不计划给予士兵们任何赏赐。一时间,军团与禁军人心惶惶,他们意识到,和平没有任何好处,唯有战争才能带来利益,而那些直接拥立加尔巴称帝的军团更是军心涣散,哗变的气息在军中弥漫。禁军统领萨宾努斯(Nymphidius Sabinus)利用了这一时机,带领禁军与部分士兵哗变。[8]虽然这一场哗变很快便被其他士兵镇压,但是加尔巴在军中的威望已不复存在。平叛之后,加尔巴依然没有选择安抚军队,好似士兵为他卖命是理所当然。

在加尔巴继位的短短七个月时间里,来自各地的造反接连不断。先有北非总督梅瑟(Lucius Clodius Macer)造反,后有下日耳曼总督卡皮托(Fonteius Capito)造反。虽然两起造反都没能成功,但加尔巴已经失去了对帝国的控制。塔西佗曾在自己的记载中耗费了大量篇幅一一阐述加尔巴继位后帝国各省的动乱,各地总督的调动以及军队的不满,由于篇幅原因,此文不再一一列举。[9]整体来说,位于西欧的各省最为动乱,而东部各省几乎完全不在加尔巴的掌控之内,各地总督拥兵自立,碍于地中海的庞大,加尔巴也没有时间和财力远征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叙利亚等行省。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一场动乱的内战大局中,东部行省总督们的军队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损失,这也为日后弗拉维王朝的开国皇帝,韦帕芗的崛起埋下了伏笔。

关于加尔巴不得军心这一点,塔西佗曾评价:“他(加尔巴)的严厉,曾是他被士兵爱戴的原因,但如今却成了士兵的烦恼,(他称帝之后)军队不再愿意听从旧时代的律例;在过去的尼禄十四年间,士兵们已经习惯了去热爱皇帝们的缺陷与优点(指加尔巴没有讨喜的“缺点”)。更何况,加尔巴称帝之后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态,他严格地挑选与要求士兵,拒绝收买他们。于国家,这一行径十分令人敬佩,但于皇帝,他已将自身置于险境。”[10]

失信于元老院

如果说加尔巴对待人民是漠不关心,对待军队是盛气凌人,那么对待元老院则是针锋相对。

担任皇帝时的加尔巴已是七十二岁高龄,并且深受痛风折磨,年迈且孱弱。做了半辈子总督的他早已没有精力和余力来管理庞大的帝国,而担心自己权力不稳的加尔巴选择了把权力全部集中在自己与支持自己的文臣武将手里。塔西佗与苏埃托尼乌斯对于加尔巴的统治也给出了极其相似的记载,一方面加尔巴对待议员、元老院,以及罗马勋贵的态度并不友好,另一方面,又将大权授予了几位横征暴敛、肆意妄为的将军与亲信。这导致加尔巴与其党羽非但没有达到集权的目的,反而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加尔巴一进入罗马便开始大开杀戒。他在没有任何庭审与通知的情况下,直接杀掉了已当选还未上任的执政官与现任执政官,原因则是因为二人支持尼禄。与此同时,那些拥护、保卫尼禄的士兵在得知尼禄死亡后都纷纷放下武器选择归降,然而加尔巴毫不留情,一口气屠戮了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官兵,其中不乏骑士阶级与贵族勋贵。

与此同时,他把统治帝国的权利交给自己的将军们,而不再过问元老院。加尔巴一上来便得罪了元老院,引得各地的议员总督们再度揭竿四起,对此,他只得效仿苏拉,限制元老院的权利,减少了议员与骑士可以担任的职务。[11]年迈又逐渐多疑的他开始放肆屠戮反对他的议员。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他常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怀疑便不经审判,直接处死议员。[12]

在这个基础之上,加尔巴的将军们带人四处肆虐,洗劫平民,强制征税,没收财产,敲诈议员。考虑到加尔巴对待军队的严苛,这些行径应该都是瞒着老皇帝做的。这一方面反映了加尔巴对自己部下的盲目信任与对元老院的不信任,而另一方面,也侧面反映了军队迫切地需要财富来满足自身,既然奉公死板的加尔巴不给封赏,那么就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时间,罗马城内乌烟瘴气,哀声四起。

皇储之争

加尔巴继位皇帝之后基本上把人民、元老院与军队都给得罪了个遍,这引得各地揭竿而起,造反接连不断。内忧外患的格局下,皇储之争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到皇储,就不得不提加尔巴的婚姻状况。加尔巴青年时曾与一名贵族女子成婚,并育有儿子,然而造化弄人,妻子和孩子都先加尔巴一步而去。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加尔巴因为丧妻丧子之痛深受打击,从此绝了续弦的打算,孑然一身,在这期间有不少贵族女子曾向年轻有为的总督加尔巴伸出橄榄枝,然而都被加尔巴一一拒绝了。[13]孤家寡人的境遇一直持续到加尔巴去世。这也就意味着,膝下无子的加尔巴没有血亲继承人,皇位的继承人便落在了一个尚未可知的“养子”身上,而这“养子”也可以变相理解为中文语境下的“皇储”。

虽然加尔巴没有子嗣担任皇储,但其实皇储的人选十分明朗。记得前文曾提到过一位名叫奥托的总督。奥托是卢西塔尼亚行省的总督,同时也是最初与加尔巴一同造反的叛军领袖。他在地位上仅次于加尔巴,甚至于可以与加尔巴平起平坐。年过七旬的加尔巴也曾暗示过奥托,自己百年之后帝位便传予奥托。虽然这一许诺只是空头支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奥托在加尔巴执政期间,一直以皇储的身份自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加尔巴收奥托为“养子”并将其立为皇储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一场规模空前的造反打破了加尔巴与奥托之间友好的关系。公元69年年初,加尔巴与他的一位将军一同出任执政官,并示意所有帝国军队对继位刚刚六个月的新皇帝加尔巴宣誓效忠。

然而虽然只有短短六个月的时间,加尔巴却早丢失了军心与民心。上日耳曼行省与下日耳曼行省的军团拒绝效忠加尔巴,并要求立他们的总督维特里乌斯为帝。这两个行省的军团是所有罗马帝国行省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他们常年驻扎边疆与侵扰的日耳曼人作战,许多前文所提及的名将,包括第二任皇帝提比略、卡利古拉的父亲日耳曼尼库斯,都曾担任过该行省的总督。

为此加尔巴不得不调整皇储人选。然而要立维特里乌斯为皇储显然已经为时太晚,维特里乌斯已经被军队黄袍加身,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但是奥托的军队与势力又不足以去安抚日耳曼行省的军队,为此,加尔巴出了一个昏着。

或许是受共和国传统的影响,或许加尔巴依然活在屋大维时期所创建的理想“奥古斯都”的期望之下。他天真地认为,有能力、有才干、得民心且受人尊敬的贵族才有资格担任“第一公民”与“奥古斯都”。加尔巴或许认为,受人尊敬的仁君自然会迎来天下人的拥戴。这其实与屋大维创建“奥古斯都”这一头衔时所营造的宣传效应十分相似。不过这只是“奥古斯都”头衔的外衣,最终决定皇权归属的并不是人品与能力,而是军队。可叹的是,年过七旬的老贵族加尔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许他对罗马人与元老院还抱有幻想。

从立储要立贤的角度出发,现在的皇储候选人奥托便十分德不配位。他为人卑劣,睚眦必报,且喜欢滥权,世人皆知。或许是在这样的思维下,得知维特里乌斯造反,并自知不敌的加尔巴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军事盟友奥托,选择了受人尊敬,名声远扬,家世显赫的年轻议员利西亚尼努斯(Lucius Calpurnius Piso Frugi Licinianus)为继承人,并将其收为养子。[14]意在通过利西亚尼努斯来获取人心,减少维特里乌斯的支持者,巩固自己的地位。

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利西亚尼努斯有着高尚的品德,贵族的出身,并且深受元老院的爱戴。[15]而塔西佗也记载,利西亚尼努斯有着很好的声望,并且从小受到优良的教育,性格传统且饱读诗书,会给加尔巴的家族与皇位带来好的声望。[16]

按照克劳狄乌斯与尼禄的先例,立皇储之后应带领皇储阅军,并赏赐军队,让他们效忠于新皇帝。然而加尔巴又犯了与之前同样的错误,他仅仅只是带着利西亚尼努斯在军中走了个场子,对于赏赐一事再度只字未提。[17]既想让军队卖命,又不给予军队好处,加尔巴又一次给士兵哗变创造了机会。

加尔巴之死

当奥托得知加尔巴另立皇储之后怒不可遏,他选择无视日耳曼造反的维特里乌斯,剑锋直指加尔巴。奥托一方面积极备战准备大军压境罗马城,另一方面派人联系了罗马城内的禁军以及加尔巴的其他军团。加尔巴的士兵们正因没有收到加尔巴的犒赏而感到愤怒,这使奥托的橄榄枝正好迎合了军队的心意。

公元69年1月初,禁军、西班牙军团,以及自各地隶属加尔巴的军团们一齐向奥托倒戈。没等奥托的军队开拔,加尔巴的军队便在罗马城内发起兵变。未等加尔巴与其将领做出反应,罗马的士兵们便诛杀了老皇帝加尔巴,皇储利西亚尼努斯,及其一众党羽,并在事成之后,大开城门迎接他们的新皇帝——奥托。可怜的利西亚尼努斯,皇储才当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愤怒的乱军诛杀。而年迈的老皇帝加尔巴,立身于军队,最后亦亡于军队。

加尔巴在位时间并不算长,但是这短短七个月期间,却将屋大维所创之帝制的不稳定性全部暴露了出来。一方面,无论是军队、元老院,还是加尔巴,都没有对皇帝这一职位的“合法性”达成共识。另一方面,皇帝在如何确立皇储这一点上也没有一个统一的判断标准,更没有一个延续下来的继承人制度。

对于加尔巴对皇权的影响,塔西佗曾做出过对此事的评价:“虽然尼禄死后人民与元老院曾有过短暂的欢呼,但是雀跃过后罗马上下的情绪都十分复杂,而这不仅仅限于元老院与人民,更蔓延至各地的军团士兵与总督们;尼禄的死为所有人揭开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帝国的皇帝可以不用来自罗马城。”[18]

而对于加尔巴本身的评价,塔西佗早已做出深刻的总结,笔者无须多言。塔西佗如是说:“加尔巴终年七十三岁,历经五代皇帝,在幸运女神的眷顾下,他身为臣子要比身为皇帝更幸福。他生于古老贵族,家财万贯。他中规中矩,无大错却也无大才。他不淡泊名利,但也不沽名钓誉。他不贪图他人财物,节俭于自身,但却也对国家吝啬。他对于真诚的人坦然相待,对于小人则绝不姑息。然而他高贵的出身,以及动荡黑暗的时代遮掩了这些关于他的真相,所以人们误把他的散漫当作才干。他年轻时,身为日耳曼总督,深受军队尊重,身为北非总督时他奉公克己。年迈之后,他担任西班牙总督时依旧刚正不阿。只要他还一天为臣,人们便会认为他屈尊。如果他不是皇帝,或许所有人都会赞同他具备着与皇帝平起平坐的资格。”[19]

奥托:百日王朝

公元69年1月中旬,奥托在军队的簇拥下进入罗马城,并被士兵们拥立为新一任皇帝。然而奥托基本上继承了所有加尔巴时期的帝国困境,各地的总督拥兵自立,元老院与人民对权力的频繁更替以及军队之间的杀戮感到恐慌,士兵们期待着战争的财富,亦期待着和平的赏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加尔巴的起点,或者更甚,共和国晚期的终点。

奥托,全名玛尔库斯·撒尔维乌斯·奥托(Marcus Salvius Otho)。同加尔巴一样,他也出生于一个家境殷实的贵族家族。奥托青年时曾与尼禄是好友,不过后来因为一些私人纠纷与尼禄分道扬镳。尼禄为了把奥托支出权力中枢,于公元58年将奥托分配到了远在西班牙行省西部的卢西塔尼亚行省担任总督。

奥托进入罗马城之后,率先拜访了元老院。不过他并没有尝试改善与元老院之间的关系,而是直接以告知的姿态命令元老院将他投票为皇帝。碍于奥托的军队,手无寸铁的议员们也只能照办,就这样,奥托再次以军队胁迫元老院正式获取了“奥古斯都”的头衔以及其特权。

据苏埃托尼乌斯记载,当奥托被士兵们哄抬过街时,由于其外貌与尼禄十分相似,许多民众亲切地称呼奥托为“尼禄”,而奥托也并没有反感,甚至还会在发布命令的落款上写上“尼禄”这一名字,俨然一副尼禄继承人的姿态。[20]而奥托也没有给“尼禄”这一名字丢脸,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用帝国所剩无几的财政去完成黄金宫殿的修建,其开销高达五百万塞斯特尔提乌斯。

然天下未定,奥托即便有心享受也要先把叛军首领维特里乌斯镇压下去。此时的维特里乌斯已经带领旗下的莱茵河军团向罗马进军。维特里乌斯兵分两路,一路先行跨过阿尔卑斯山,直指意大利北部,一路保障后勤殿后,所有士兵加起来人数高达七万人。而奥托也不敢再怠慢,他于罗马城内集结了自己与加尔巴的军团,向意大利北部进军。维特里乌斯与奥托的部队在贝特里亚库姆(Bedriacum)一地相遇,多个军团在一起打了一场浩大的战役。

战斗最初,奥托与维特里乌斯二人的军队各有胜负,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维特里乌斯的军队渐渐占了上风。最终,奥托的第十三军团败下阵来,维特里乌斯包抄了奥托的侧翼,将奥托的军队近乎全歼。奥托战败后虽然全身而退,但是不愿意接受战败的他最终选择成全维特里乌斯。奥托于公元69年4月自杀于家中,并嘱咐其士兵归降于维特里乌斯。卡西乌斯·狄奥记载:“尽管他的一生充满了耻辱,但是他至少选择了以最具尊严的方式离世;尽管他以卑劣的手段篡夺了帝国的皇位,他的死去依然充满荣誉。”[21]

奥托于公元69年1月继位,于同年4月自杀,是名副其实的百日王朝。其在位时间之短,让我们对这个皇帝的了解甚少。我们不知道奥托是否有实施过什么政策,或者对于巩固皇权做出过哪些尝试。

从他放弃与加尔巴的同盟,下令进军罗马时起,他就注定要在未来与维特里乌斯的战争中处于劣势。匆忙推翻加尔巴导致奥托的动员与后勤都远远比不上有备而来的维特里乌斯,更不要提在军队的质量上,日耳曼行省的莱茵河军团是罗马帝国中战斗力最为精锐的军团之一。如果奥托选择与加尔巴一同抗敌,战争的赢家或许尚未可知,然而历史却不存在假设。

奥托的统治昙花一现,几乎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或许在许多史学家笔下,这是一个曾经想要效仿尼禄,品行卑劣的将军。但无疑,在如何谢幕这一点上,奥托比尼禄更有勇气。不同于尼禄找人帮忙自杀,奥托毅然选择了自我了断,体面地退出了帝国皇帝的舞台。

[1] Servius这一名字是他继位之后所改,青年时期,加尔巴的全名是“卢修斯·苏尔皮基乌斯·加尔巴”。

[2] Cursus Honorum,直译过来便是“荣誉之路”。

[3]Suetonius. Galba 6.1. 拉丁语原文为“Honoribus ante legitimum tempus initis praetor commissione ludorum Floralium nouum spectaculi genus elephantos funambulos edidit; exim prouinciae Aquitaniae anno fere praefuit”。

[4]Suetonius. Galba 4.4. 拉丁语原文为“ut liberti seruique bis die frequentes adessent ac mane saluere, uesperi ualere sibi singuli dicerent”。

[5] Ibid. 12.1 拉丁语原文为“quod ciuitates Hispaniarum Galliarumque, quae cunctantius sibi accesserant, grauioribus tributis”。

[6] Ibid. 15.1 拉丁语原文为“quin etiam populo R. deposcente supplicium Haloti et Tigillini …… pro Tigillino etiam saeuitiae populum edicto increpuit”。

[7]Tacitus. Historiae 1.5.1 拉丁语原文为“Miles urbanus longo Caesarum sacramento imbutus et ad destituendum Neronem arte magis et impulsu quam suo ingenio traductus”。

[8]Tacitus. Historiae 拉丁语原文为“postquam neque dari donativum sub nomine Galbae promissum neque magnis meritis ac praemiis eundem in pace quem in bello locum praeventamque gra- tiam intellegit apud principem a legionibus factum,pronus ad novas res scelere insuper Nymphidii Sabini praefecti imperium sibi molientis agitatur”。

[9]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翻阅Historiae 1.8-10. 塔西佗详细地记载了帝国各省对加尔巴的态度。

[10]Tacitus. Historiae 1.5.1 拉丁语原文为“laudata olim et militari fama celebrata severitas eius angebat aspernantis veterem disciplinam atque ita quattuordecim annis a Nerone adsuefactos ut haud minus vitia principum amarent quam olim virtutes verebantur. accessit Galbae vox pro re publica honesta, ipsi anceps, legi a se militem, non emi”。

[11]Suetonius. Galba 15.1 拉丁语原文为“existimabatur etiam senatoria et equestria officia bienni spatio determinaturus nec daturus nisi inuitis ac recusantibus”。

[12] Ibid 14.3 拉丁语原文为“Quosdam claros ex utroque ordine uiros suspicione minima inauditos condemnauit”。

[13]Suetonius. Galba 5.1 拉丁语原文,加尔巴丧妻丧子的片段为“uerum amissa uxore Lepida duobusque ex ea filiis remansit in caelibatu neque sollicitari ulla condicione amplius potuit”。

[14] 利西亚尼努斯的名字看似并不遵守罗马人的名字传统,正常的罗马人名字格式应为三个名字,所谓“三名法”。第一部分为Praenomen,又被称为“本名”。第二个名字为Nomen,“氏族名”,是某大家族下的父系氏族名字。第三部分则为Cognomen,被称为“三名”,或“绰号名”。类似于中国文化中的“小名”和“外号”,一般是用三名来称呼对方,因为这一名字往往最为体现一个人的特点与家族传承,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Cicero”西塞罗,“Caesar”恺撒,“Tacitus”塔西佗,皆为三名。了解这些之后我们再来看看利西亚尼努斯的名字:Lucius Calpurnius Piso Frugi Licinius。其实这一名字是符合罗马人的命名传统的,只是有一点特殊,那就是“Lucius Calpurnius Piso Frugi”可以被视作是“氏族名”与“三名”的结合体,又可以称为“Agnomen”。严格来说属于“三名”,这种命名格式在共和国时期十分少见,帝国时期才开始渐渐流行。其原因也非常简单,这类名字可以用最直观的方式表达出自己家族的成就与出身,这类名字往往表达了一个人是某两个联合家族的成员,类似于我们常说的“尤利亚·克劳迪家族”,实则为尤利亚家族与克劳迪家族的联合。所以在帝国中后期,许多使用Agnomen的人都是声名十分显赫的贵族。而利西亚尼努斯的名字便是这类名字的一种。

[15]Suetonius. Galba 17.1 拉丁语原文为“Pisonem Frugi Licinianum nobilem egregiumque iuuenem ac sibi olim probatissimum testamentoque semper in bona et nomen adscitum repente e media salutantium turba adprehendit filiumque appellans perduxit in castra ac pro contione adoptauit”。

[16]Tacitus. Historiae 1.14-15. 塔西佗用了两段话来描述加尔巴与利西亚尼努斯的接触,在这就不再原文附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阅读,阅读时记得注意,塔西佗在称呼利西亚尼努斯时并没有用“Licinianus”这一名字,而是选择了称呼他为“Piso”,所以不用感到混乱,“Piso”就是“Licinianus”。

[17] 关于加尔巴不赏赐军队,有诸多原因。加尔巴的性格可以让他成为一个纪律严明的军官,但却只能和士兵们共苦。他个人意愿上或许不愿意通过“收买”的方式巩固军心。而也有人猜测是加尔巴已经腾不出多余的钱财来发放军队了,不过奥托继位之后马上动用了百万塞斯特尔提乌斯,所以这一说法有待考究。

[18]Tacitus. Historiae 1.4.1 拉丁语原文为“finis Neronis ut laetus primo gaudentium impetu fuerat, ita varios motus animorum non modo in urbe apud patres aut populum aut urbanum militem, sed omnis legiones ducesque conciverat, evulgato imperii arcano posse principem alibi quam Romae fieri”。

[19]Tacitus. Historiae 1.49.1. 拉丁语原文为“tribus et septuaginta annis quinque principes prospera fortuna emensus et alieno imperio felicior quam suo. vetus in familia nobilitas, magnae opes: ipsi medium ingenium, magis extra vitia quam cum virtutibus. famae nec incuriosus nec venditator; pecuniae alienae non adpetens, suae parcus, publicae avarus; amicorum libertorumque, ubi in bonos incidisset, sine reprehensione patiens, si mali forent, usque ad culpam ignarus. sed claritas natalium et metus temporum obtentui, ut, quod segnitia erat, sapientia vocaretur. dum vigebat aetas militari laude apud Germanias floruit. pro consule Africam moderate, iam senior citeriorem Hispaniam pari iustitia continuit, maior privato visus dum privatus fuit, et omnium consensu capax imperii nisi imperasset”。

[20]Suetonius. Otho 7.1. 拉丁语原文为“……plebe appellatus Nero nullum indicium recusantis dedit, immo, ut quidam tradiderunt, etiam diplomatibus primisque epistulis suis ad quosdam prouinciarum praesides Neronis cognomen adiecit. certe et imagines statuasque eius reponi passus est et procuratores atque libertos ad eadem officia reuocauit,nec quicquam prius pro potestate subscripsit quam quingenties sestertium ad peragendam Auream domum”。

[21]Cassius Dio. Historia Romana 63.22.1 古希腊语原文为“κάκιστα γὰρ ἀνθρώπων ζήσας κάλλιστα ἀπέθανε, καὶ κακουργότατατὴν ἀρχὴν ἁρπάσας ἄριστα αὐτῆς ἀπηλλάγ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