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蟒精:一个“三无”妖怪沉默的力量

大蟒精:一个“三无”妖怪沉默的力量

过了黄眉怪的小西天,就到了一个叫驼罗庄的地方。在这里,孙悟空和猪八戒打死了一条大蟒。

这一回故事简单得很。但是这一回的大蟒精,却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个无法宝、无小妖、无背景的“三无”妖怪,为什么能是西天路上独占一关的boss?

大蟒精最不俗

驼罗庄的故事,其实作者写得很好。大蟒精是整部《西游记》里最敬业、最不俗的妖怪,或者说,它活得像个妖怪,没有被人类异化。

孙悟空碰上别的妖怪,总是明明白白地对面交锋。凶神恶煞也好,牛头马面也好,总之是个人形。不但如此,还费一大段笔墨来细写这妖怪的模样,生怕读者印象不深。比如写银角大王:

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镔铁。腰间带是蟒龙筋,粉皮靴靿梅花摺。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凶狠吗?当然凶狠,但并不可怕。因为我们实在看不出这段是写银角大王,还是赵云、马超等银甲武将。话说,颜如灌口真君,难道是个小白脸?(所以巨灵神其实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丑?)穿人类的衣服,拿人类的兵器,长着人类的样子,以人类的方式走来走去,那我们人类自己玩就行啦,还看你干什么?妖怪嘛,你的任务就是让人类害怕的。不好好当妖怪,总想着向人类看齐,不能给人类带来恐怖,这岂不是不务正业吗?

有人说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童子变的,不恐怖还算说得过去。但黄风怪是貂鼠成精,怎么也cosplay二郎神呢: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勒甲绦盘龙耀彩,护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裙,柳叶绒妆。手持三股钢叉利,不亚当年显圣郎。

所以《西游记》虽然写了大大小小的妖怪,其实并没有把它们真当妖怪写,而是当人写的,所以体现的还是人心世态。孙悟空和这种妖怪开打,其实和普通武将交战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写大蟒精,作者文风忽变,不但不写妖怪的模样,甚至故意模糊。我们从头看到尾,一直看到妖怪现了大蟒原形。既然是现了原形,那就是说,此前不是原形。但此前的妖怪,穿什么,戴什么,长得是什么样子呢?

根据驼罗庄的百姓回忆,此前请过一个道士来和大蟒精相斗:

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众人齐。出来寻道士,渰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

这写法高明之处就在于,与旧小说动辄直白地写一场大争斗完全不同。颇似关公温酒斩华雄,咚咚鼓声敲了一通,关公已将华雄人头掷于地上。我们既不知道道士是怎么和大蟒斗的,也不知道道士是怎么死的。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大幕一拉,再一开,道士已死在山溪!我来了,你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脑补黑雾迷迷里面的惨象?随读者!

老乡们还请了一个和尚来拿妖,具体经过是:

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

“相应”,就是占便宜、讨巧。和尚还占了没头发的便宜?一递一,就是一下下交替的动作。看来这妖怪不但会枪法,还会拳法,不然怎能跟和尚又捣又抓?但模糊也在这里,奇妙也在这里:它到底是用大蟒原形与和尚打的,还是现人形和和尚打的?如果是大蟒原形,哪里来的拳头?完全没说,只说老乡们远远地看着,只见到“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两个拳头在挥舞,烟霞云雾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仍然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地扬长而去,留了一个“烂西瓜”在那里。

等到孙悟空看到这蟒精的出场,更是与众不同。

行者闻风认怪,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的两盏灯来,即低头叫道:“兄弟们,风过了,起来看!”那呆子扯出嘴来,抖抖灰土,仰着脸,朝天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来是个有行止的妖精!该和他做朋友!”沙僧道:“这般黑夜,又不曾觌面相逢,怎么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眼亮。”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呵,不知口有多少大哩!”

无烛则止,是《礼记·内则》中的话。意为夜晚出行要点火把,没有火把就不要出行,表示行为光明正大。和上次只看见拳头一样,这次只看得见眼睛,头什么样,脸什么样,是人形还是蛇形,一概不知!

孙悟空飞到半空,和它相斗,同样不说这是个人形妖怪,还是个蛇形妖怪,只说是使两柄枪抵挡。和它斗了半夜,“不觉东方发白……那怪物撺过山去,现了本像,乃是一条红鳞大蟒”,然后就以原形被打死了。等于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妖怪变形后长什么样子了,回头一想,凉生脊背!

按照通俗小说的习惯,人物出场,总要费一大段笔墨来写这个人物的穿戴长相。作者并不是忘了,因为后来它现了大蟒原身,也是费了一大段笔墨写的。为什么偏偏以前就不写长相?这其实是高明,作者就是故意不让你知道。

可怕的事情之所以可怕,正在于我们在了解和不了解之间、看得见和看不见之间。

我们看恐怖片或怪兽片,最恐怖的时刻,不在怪兽跳出来之后,而在怪兽只露了一点痕迹之时。比如半夜里忽然看见一只黑手搭在窗户上,一个黑影映在墙上,水里的怪物只冒出半个头,鲨鱼只露一片鱼鳍在水面上,等等。等嗷一声跳出来,再狰狞的怪物也就不恐怖了。就像大蟒精,天亮后现出原形,“眼射晓星,鼻喷朝雾。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说实话这特效放明朝还成,这年头阿凡达都不新鲜了,还看你这大蟒干啥。所以我甚至还怀念,千万千万别现出本相,千万别天亮,就这样在黑暗中,让我们看两只眼睛最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象无形。

沉默的力量

大蟒精没有法宝,没有名字,没有小妖,也没什么法力。这样的妖怪,居然还能在整部《西游记》里成为一场戏的主boss,给我们印象深刻,除了形象模糊之外,还有一个力量,那就是沉默。

整部《西游记》的大妖怪,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过的,只有它(书里替它解释了:未归人道,所以还不会说话)。孙悟空当然喜欢和人斗嘴,取经路上和孙悟空犯贱斗嘴的妖怪,当然也不少,比如狮驼岭的狮象鹏三怪。但只要斗上嘴,没有斗得过孙悟空的。然而这次:

好行者,纵身打个唿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有吾在此!”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根长枪乱舞。行者执了棍势,问道:“你是哪方妖怪?何处精灵?”那物更不答应,只是舞枪。行者又问,又不答,只是舞枪。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聋口哑,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乱舞枪遮拦。

先不说金箍棒能不能打过软柄枪,第一招猴子就没占上风。因为孙悟空的需求落空了——他想知道对手的来历,他预设对方也会回答,然后猴子就会从搭话里讨几句嘴上便宜。然而,人家根本不跟你搭话!就像金大侠常说的一拳打入了汪洋大海,没有任何反响。孙悟空笑它耳聋口哑,猪八戒赞它枪法出众,任凭毁誉交加,人家一概不理,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打了半夜。反倒是哥俩显得无趣了。

我们人类需要说话,反倒是人性的弱点(有使命的人另当别论)。说话越多的人,内心往往越虚弱,因为他需要表达,需要别人分担他的情绪:表达喜悦,多是希望获得赞誉;表达恐慌,多是希望获得安慰;表达愤怒,多是希望转移责任。《淮南子·主术训》:“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只有自然的天道,才是不需要讲话的。社会上发表的言论越多,其实越说明人心在变虚弱。像我这样每天在网上发一大通贫嘴,其实早已落在下乘了。

《西游记》的妖怪,比大蟒精厉害的岂不多了去了。但他们听说了孙悟空的名头,不免带出情绪,这就是妖怪沾染了人类的毛病。比如黄风怪和豹子精:

那洞主(黄风怪)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

先锋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将来了!”老怪(豹子精)报怨道:“都是你定的甚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结果?”

其实,说这些话有什么用?猴子找上门来,打就是了!抱怨、责备,只是表达自己恐慌,希望两位先锋和在场的众小妖分担。我们平时,出了事互相埋怨责备的,岂不都是如此?越抱怨,说明越虚弱。

黄风怪倒霉催的,也倒霉在自己多话:

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甚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

黄风怪有本领,其实本领也会伴生虚弱,因为他怕失去。但凡有本领、有地位的人,若过于看重本领和地位,都是如此。他这里,其实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刚刚胜了一场,他要炫耀,要显摆神风无敌,但他自知是有天敌的,这样面对心腹人昧着心说无敌,反倒心里过不去;第二,嘴里说不怕,其实心里是怕,说出来,才能给自己壮胆。其实他这句话有什么用?小妖获得这些信息有什么用?白白让孙悟空听去了!黄风怪这句话,活画出了一个真实的、有能力却也虚弱的社会人!

而沉默的人最不好对付,因为你不知道他背后有什么底细。正因为对手沉默,他才更具有强大的力量,更容易被我们记住。所以,如果选择了沉默,那就沉默到底,只要开口,就会把弱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整回书,大蟒精形象模糊,一句话都没说,其他的特征,也是非常相称的:它没名字,没小妖,连洞府都是一根直肠似的穿堂洞,没有门窗,没有卧室,也不知道装修装修,哪怕像黑熊精那样挂副对联,或像青牛精那样摆张石床也行啊。然而这也是它的本色,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假如天永远不亮,它其实永远不会被打倒。由此看来,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的续集,把它演成一个女妖,还有人伺候,反显多事。其实能当一只不受人类社会污染的妖精,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