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收玉兔是多么地毁三观
天竺收玉兔这个故事广为人知,其实是沾了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的光。如果没有李玲玉老师的一段唱词,“天竺收玉兔”在原著中,其实是一个很稀松平常的故事。不但平常,甚至很多地方都和《西游记》其他文字的整体风格不协调。
《西游记》里的女性,其实都是可圈可点的。比如铁扇公主之母性、玉面狐狸之骄纵、女儿国王之原始(指在原著中)、蜘蛛精之娇憨、老鼠精之温柔;甚至琵琶精放在现实生活中,也不失为一位好荡妇,以征服禁欲系男生为人生成功之大满足,征服不成功,毋宁死耳,斯古今荡妇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
而玉兔精呢?我们一提起来只会想到李玲玉,而对她在原著中的形象印象模糊。这说明原著并没有把她写好,反倒是李玲玉的《天竺少女》为它提了气。总而言之,原著里这个故事从头到尾,不停地毁我们的三观。
这个故事是拼凑的?
首先,这个故事的逻辑是有问题的。玉兔下凡,是为了报素娥的一掌之仇。怎么突然招起唐僧来?其实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的抛绣球选婿,我们在唐僧父亲陈光蕊那一回见过了;下凡了结恩怨,在碗子山波月洞见过了;以一国之力招亲,在女儿国见过了;神仙下凡收妖,在前面许多故事都见过了。如果说一个情节重复还好,好多情节同时和前面重复,恐怕这就不能用“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来解释了。这一回基本上没有什么原创的情节,都是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凑过来的。
这个故事,清朝评点《西游证道书》的黄周星也有点看不过,他说:
天竺亦未尝不乐,但不应有玉兔抛球一事耳。据太阴君之言,则玉兔因素娥一掌之仇而来,与素娥固仇矣,与唐僧则何亲耶?
当然,民间编故事,充满各种借鉴倒不足为奇。关键是如果能把故事编好也可以,但通篇文字,不仅不好,而且拖沓臃肿,比如“四僧宴乐御花园,一怪空怀情欲喜”一回诗词、韵文之多,竟然超过了专门谈诗的荆棘岭。
戏不够,诗来凑?
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还拍了一些续集,远不如原来二十五集正集火。续集有个毛病:每到剧情有了转折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插一首歌。比如《真假美猴王》一集,唐僧赶走孙悟空后的《就这样走》,比如《如来收大鹏》一集莫名其妙地插入了一个孔雀公主,又莫名其妙地插入了几首歌。按说往情节里插歌,并不是不允许,但插得太生硬太暴力,那就是欺负观众了。
其实这也不是今天电视剧的毛病。古代通俗小说,写不出什么故事来,一样会插东西,凑字数。当然不是歌曲,而是拿诗词来凑。可是拿诗来凑也可以啊,就像荆棘岭那一回,是专门为写诗开的一回,还算自然。四个树精的诗,虽然不怎么样,但毕竟还是吟咏出了本色——至少,我们还记得住他们。
而玉兔精这一回,不知怎么搞的,连篇累牍地插诗词,甚至比荆棘岭那一回还要多!这就太过分了。我们不妨看一看。
一行君王几位,观之良久。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国王携唐僧上华夷阁,各自饮宴。……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坐间见壁上挂着四面金屏,屏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题咏,皆是翰林名士之诗。
《春景诗》曰:周天一气转洪钧,大地熙熙万象新。桃李争妍花烂熳,燕来画栋叠香尘。
《夏景诗》曰:薰风拂拂思迟迟,宫院榴葵映日辉。玉笛音调惊午梦,芰荷香散到庭帏。
《秋景诗》曰:金井梧桐一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燕知社日辞巢去,雁折芦花过别乡。
《冬景诗》曰: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玉满栏。
那国王见唐僧恣意看诗,便道:“驸马喜玩诗中之味,必定善于吟哦。如不吝珠玉,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于是唐僧竟然要来文房四宝,写起诗来:
和《春景诗》曰:日暖冰消大地钧,御园花卉又更新。和风膏雨民沾泽,海晏河清绝俗尘。
和《夏景诗》曰:斗指南方白昼迟,槐云榴火斗光辉。黄莺紫燕啼宫柳,巧转双声入绛帏。
和《秋景诗》曰: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篱菊半开攒锦绣,笙歌韵彻水云乡。
和《冬景诗》曰: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巧石玉团山。炉烧兽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栏。
好了,再写估计大家都不耐烦了。觉得我是在凑字数。可是,原著确确实实就是这样让人不耐烦啊!这前前后后八首诗和情节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刚才明明说了“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怎么一转眼又诗兴大发,“袖手高歌”起来了,唐长老这心也忒大了!
况且,这几首诗也不像他的风格啊。又是“海晏河清”,又是“黄莺紫燕”,最后一句,居然“袖手高歌倚翠栏”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还真不如荆棘岭那一句“禅心似月迥无尘”呢!
然而,对读者的折磨还没有完!作诗刚结束,唱曲又开始了!国王请唐僧吃饭,宴席还没开始,忽然娘娘有请。我们本以为国王说几句家常话,就赶紧出来招待客人吧。结果忽然来了一句“有《喜会佳姻》新词四首为证”,不管我们乐不乐意,四首歌词就抛过来了:
《喜词》云:喜!喜!喜!忻然乐矣!结婚姻,恩爱美。巧样宫妆,嫦娥怎比。龙钗与凤,艳艳飞金缕。樱唇皓齿朱颜,袅娜如花轻体。锦重重,五彩丛中;香拂佛,千金队里。
《会词》《佳词》《姻词》我就不引了,再引就真的引起民愤了。《会词》就是“会!会!会!……”《佳词》就是“佳!佳!佳!……”《姻词》就是“姻!姻!姻!……”
所以清黄周星《西游证道书》里,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这几首无聊透顶的《喜词》《会词》《佳词》《姻词》统统删掉,一概不留。所以《西游证道书》的文本和世德堂《西游记》的文本,这一段是大大不同的。
不但如此,黄周星还开启了毒舌模式,吐槽说:
如此宠遇,何异太白之沉香亭?但诗不堪与《清平调》作仆,奈何!
意思很直白:给李太白提鞋都不配!
另外,这一回开始的时候孙、猪、沙三人见了国王,忽然一改风格,一个个地上来介绍自己的身世。孙悟空讲完了猪八戒讲,猪八戒讲完了沙和尚讲,每段都二百来字。这也有凑字数的嫌疑。因为剧情都到九十多回了,观众谁还不知道这三位爷的来历?
月里嫦娥有许多位?
这一回更可怪异的事情,是八戒的老情人忽然大变画风:
行者回头看时,原来是太阴星君,后带些姮娥仙子,……孙大圣厉声高叫道:“天竺陛下,请出你那皇后嫔妃看者。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两边的仙妹乃月里嫦娥。这个玉兔儿却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现真相也。”……猪八戒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戒,打了两掌骂道:“你这个村泼呆子!此是甚么去处,敢动淫心!”八戒道:“拉闲散闷耍子而已。”那太阴君令转仙幢,与众嫦娥收回玉兔,径上月宫而去。
这里屡屡说“众嫦娥”,带些“姮娥仙子”“两边的仙妹(按:当作姝)乃月里嫦娥”,明明说的是嫦娥有许多人!搞得嫦娥像月宫里的宫女一样。而八戒抱住的这位又叫“霓裳仙子”,显然是“嫦娥们”中的一位了!
嫦娥从古到今就是一位,从来没有许多位。她的故事较早见于《淮南子·览冥训》,很多朋友从小就知道:后羿去找西王母,要来了不死药,还没吃,结果他的妻子姮娥偷吃了,飞到月亮上去了。姮娥,又写作恒娥,因为汉文帝刘恒的名字里有个恒字,避讳改称“常娥”,也写作“嫦娥”。就算汉语里没有单复数,后羿也就这一个老婆,她在人间就叫姮娥或嫦娥,到了月亮上名字都没改过。难道怀了后羿的娃,到上面生出许多小嫦娥来?这是不可能的。
后世的嫦娥神话,包括明清小说,从《女仙外史》到《镜花缘》《聊斋志异》,嫦娥也都是一位。明月里只有一位嫦娥是共识。《西游记》前面说猪八戒“只因带酒戏弄嫦娥”“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等等,看文义也应该是一位而不是许多位中的一位,因为并没有特意说明,更没有另有一个霓裳仙子。何以这里猪八戒的老情人突然变成了“众嫦娥”中的“霓裳仙子”?只能说这篇故事是后添出来的。
唐代传说,道士叶法善引唐玄宗登上了月宫,听了天上的仙乐,回到人间就谱成了《霓裳羽衣曲》。这个故事在唐五代很流行。“霓裳仙子”的名号应该就是据此造出来的。然而《西游记》里的嫦娥从一位变成许多位,却是这个传说的一股支流甚至可以说是误会。月宫里除了嫦娥之外,还有许多仙女,逻辑上当然说得通。根据《太平广记·罗公远》,唐明皇上月宫后:
见仙女数百,皆素练宽衣。
这本来说的是许多仙女,穿着白衣服而已,并没有说她们都是“嫦娥”。同时敦煌的《叶净能诗》:
又见数个美人,身着三殊(铢)之衣,手中皆擎水精之盘,盘中有器。
这也只不过是说数个美人而已,也没有说她们都是“嫦娥”。但到了《龙城录·明皇梦游广寒宫》,居然变成:
见有素娥十余人,皆皓衣,乘白鸾,往来舞笑于广陵大桂树之下。
麻烦就出在这里,因为素娥又是嫦娥的代称。《文选·月赋》李周翰注:
常娥窃药奔月,因以为名。月色白,故云素娥。
《月赋》比《龙城录》早得多。《龙城录》是盗用了“素娥”这个名词,而且意思很含混,并没有明确说素娥就是嫦娥,可能就是指一群穿白衣服的仙女而已。但到了《西游记》里,居然把两个概念混同了,然后还不嫌乱,在嫦娥之外,又单独编出一个“素娥”,作为天竺公主的前世。然后又在这些“嫦娥”(素娥)上面,搞出一个太阴星君来。这就把这个传说彻底搞乱了。
然而这部《龙城录》,却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伪书。这部书据传是柳宗元写的,其实是假托的,很可能就是宋代人编的。这一点,我的朋友罗宁兄已经专门写文章辨明过。
五代和宋代人为什么伪造这种典故?说到底反映了一种不好的风气。因为当时人写诗写文章,必须用大量的典故,诗文才显得有学问。没有典故怎么办?那就伪托古人的名字编典故书。这就好比今天网络上好多“知识”,什么光绪皇帝的讲话、各路神仙的来历,其实也多是编造出来的,故意不说出处,有些大咖还信以为真了!
谁告诉你月中玉兔一定是母的?
我们人类看待不同的小动物,总有一些特定的印象。比如童话里写到小熊、小狗、小马,基本是照着男孩子写的;小鸟、小鹿、小猫,基本上是照着女孩子写的。孙幼军先生有篇童话《小狗的小房子》,就把小猫拟人成女孩,小狗拟人成男孩,小男孩要照顾保护小女孩。
其实什么动物都有雌有雄,只是这些动物,从外表上不易分辨雌雄,人类印象深刻的只是它们的性格。所以凡是有力量的、活跃的,就容易写成男孩;凡是温顺的、灵巧的,就容易写成女孩了。
兔子是比较温顺的动物,所以容易被编成女孩。苏联动画片《兔子等着瞧》里,兔子的配音演员是克拉拉·鲁米扬诺娃,这也是一只母兔子了。
古人也不例外,在传统的说法中,他们也把所有的兔子看作母的,唯独有一个例外,偏偏就是月里的这只兔子是公的!例如:
天下之兔皆雌,惟顾兔(即月中玉兔,阴精所积)为雄,故皆望之以禀气。(《尔雅翼》)
世兔皆雌,惟月兔雄尔,故望月而孕。(《后山谈丛》)
甚至还有人写诗:
雄兔在月中,雌兔长相望。月中不顾侬,孕子何由两。(《翁山诗外》)
也就是说,在我国传说中,人间所有的兔子都是母的,它们要生小兔子,就要晚上拜月亮。望着月中玉兔一拜,就怀孕了。然而生的小兔子还是母的。天上这只玉兔,是人间一代一代所有兔子的爸爸!
当然,劳动人民都知道兔子是有公有母的;就是读书人,在脱离了神话传说的语境下,当然也知道人间兔子是有公母的,否则就不会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这样的诗了。但月中的这只玉兔,本来就是一个神话传说,在神话的逻辑里面,它就是公的了!
这还真不是我们今天牵强附会。因为明代《西游记》面世后,就有人吐槽了,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贽(也有人说是叶昼伪托的,总之不会晚于明末)。他评这一回说:
向说天下兔儿俱雌,只有月宫玉兔为雄,故兔向月宫一拜,便能受孕生育。今亦变公主,抛绣球,招驸马,想是南风大作耳。今竟以玉兔为弄童之名,甚雅致。书罢一笑。
南风,就是男色。清褚人获《坚瓠五集》卷三:
美男破老,男色所从来远矣……闽、广两越尤甚。京师所聚小唱最多,官府每宴,辄夺其尤者侍酒,以为盛事,俗呼为南风。
所以金大侠《笑傲江湖》一开头就有这么一段:
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的瞧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忍耐得住?
林平之也正是闽、广一带的人。用兔子、兔儿爷称呼小白脸的,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从李贽的评点中我们又可知道弄童也可叫“玉兔”。
所以如果不是另有深意的话,只能说这位作者没考虑到玉兔是公兔子的这个典故,或者根本不知道。
以上吐槽了这么多,并无意否认《西游记》总体的价值。我一直强调,阅读名著,要以平等的心态去看待它。好的地方自然说好,不好的地方自然说不好。这才是真正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否则见到名著的大名头,就不敢说一句否定的话,这是不合适的。《西游记》是一部长期积累、杂凑而成的书,并不是某个人一次写成的。这一点我反复说过。它的作者是一个人(例如吴承恩)的可能性很小。这一回就暴露了这一点,很可能是某个作者后编造出来,用来充难数、凑回数的,因为它的写作风格和此前的很多故事太不相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