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可爱小妖们
《西游记》有许多小妖,包括花果山的小猴,他们虽然是龙套,但也被写得各具神采。这一节,我打算致敬他们。
花果山四健将
《西游记》最早出现的小妖,当然要追溯到孙悟空在花果山时期当妖猴的时候,手下有四万七千群妖,其中为首的是四健将。
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
这里的健将当然不是游泳健将、跳远健将的健将,而是指英勇善战的将领。这个词最早见于《后汉书·吕布传》:“(吕布)与其健将成廉、魏越等数十骑驰突燕阵,一日或至三四,皆斩首而出。”后来在元杂剧里还发展了,例如郑德辉的《虎牢关三战吕布》就编出一个“八健将”,是杨奉、侯成、高顺、李肃、李儒、何蒙、陈廉(就是成廉)、韩先八位。这自然是从《吕布传》里过来的。想来《西游记》里的健将,应该是受了这类“健将”的影响了。
今天有些出版社,标点作“马、流二元帅”,“崩、芭二将军”,这个标点是错误的。“马流”不能拆开。马流也写作“马留”,就是猴子。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五:“北人谚语,曰胡孙(即猢狲)为马流。”马流当源于北方少数民族语言,如满语至今称猴子为monio。有广东、福建的朋友告诉我,他们那边也管猴子叫“马流”,假如是常用词,那说明还真可能保留了古语。观音菩萨在鹰愁涧见到孙悟空也说:
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
然而这个“崩芭”,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可能来自元代以后少数民族语言的拟音,如蒙古语小老虎即谓之bambar,音“班巴尔”。“崩芭”二将军,恐怕意思就是“虎将”。另外,北师大李小龙先生认为崩芭可能是从印度的语言转来,印地语ēra,意思是猴子。也可以参考。
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
有很多朋友都喜欢问“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这两个名字的来源,一般我都会向他们推荐北师大李小龙先生的考证。先不管结论如何,我觉得至少考证的思路是很有意思的,不妨再把李小龙先生的观点概括一下:
历史上的玄奘法师,走的是甘肃、新疆,然后折向南,一路经中亚国家进入了印度。而《西游记》很有意思,可能是明代开始取道西藏与印度交通,里面不停地提到玄奘法师并没有经过的“乌斯藏”。例如猪八戒,就写成是乌斯藏高老庄人氏(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巴扎黑”的猪八戒)。祭赛国似乎也与西藏有关。
西藏又称为吐蕃,“蕃”(藏语bod)和西藏原始宗教苯(bon)有关:藏人称藏地的居民为本巴(bod-pa);而原始宗教苯后经过辛绕米保切的改造,成为苯教(bon-po),音译为“苯波”“本波”甚至“崩薄”“奔布尔”[实际上“蕃”(bod)和“苯”(bon)也是互用的]。苯教的“奔布尔经”也叫“奔波经”。
所以,“奔波儿灞”很可能是“bon-po-pa”的音译,意为“苯教之人”或“吐蕃人”。也就是说,作者让这两个小妖出自吐蕃,便依他对乌斯藏的粗浅了解,用音译的方式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
小妖的牌子
赛太岁的有来有去、狮驼岭的小钻风,都有腰牌。这个腰牌,是古代的通行证或身份证明,例如在朱紫国的那一回,孙悟空打死了有来有去:
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着脚要往涧下捽时,只听当的一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须。长川悬挂,无牌即假。”
扢挞就是疙瘩,长川就是长期、经常。这正是元代以后的腰牌制度,可与清代王鑫《练勇刍言·腰牌制度》对照着看:
宽用一寸五分,长用一寸八分,厚用一分。上横书某营,中直书姓名,右旁注住某县某都,地名某处,及身之长短,须之有无。左旁注年若干岁,某人保,某年月日入营。若平日作何生理,及其父母兄弟妻子,则另注于名册上。
这里说了,一定要写面部特征,主要是有没有胡子!是什么意思呢?这相当于贴了一张相片。因为古代没有照相技术,所以在需要辨明身份的证件上用文字描述证件主人的相貌特征,如“面黄有须”“面黄微须”等。有没有胡子最容易辨认。《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无为州官府公文:“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也是这样的。
其实腰牌还算是简单的,因为毕竟空间太小,没那么多字可写,就简化为脸色、胡须两项了。宋代有告身制度,明代吕坤《实政录》、余自强《治谱》等执政手册,列出了许多选项,看看,是不是很像有些手机游戏的自定义头像?
基本信息:某人、年若干岁、身长几尺。
身高选项:身长、身中、身短。
体型选项:身肥、身瘦。
胡子选项:无须、微须、多须。
脸型选项:方面、长面、圆面、瓜子面……
颜色选项:白色、黑色、紫棠色、黄色、赭色……
皮肤质感:面光、面麻、有疤。
眼睛选项:大眼、小眼。
脸蛋伤痕:一道、两道、三道……N道(同时要注明位置,在腮下、额头上……)。
附件:几个痦子、几个痣、几个瘤子……
清朝紫禁城也实行腰牌制度,没有这个牌子,擅入皇城及宫殿门、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及禁苑者,各杖一百,擅入宫殿门杖六十、坐一年牢;擅入御膳房和皇上住的地方,绞刑。有牌不带,打八十杖。
其实上面那些选项如果真的写清楚,那和照片也就差不多了,甚至有时候比照片还强。因为这些定义都是些逻辑条件,可以一条条去比对。有意思的是,清政府好像到后来越来越没钱,早期发铜、木牌子,到了晚清就是纸牌子了。但也有一项大改进:摄影技术传入中国后,牌子上开始贴太监的相片。这就和我们平时开会时脖子上挂的吊牌是一回事了。
有来有去的腰牌上,还有一句话“长川悬挂,无牌即假”,这句话也是从腰牌制度上套用来的。例如嘉峪关出土过一块腰牌,上写“凡守卫官军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也是这个意思。
小妖很像小朋友
《西游记》写了形形色色的小妖,但这些小妖,包括花果山的小猴,都不觉得可恶,反而很可爱。比如花果山小猴“都是一窝风,一个个跳天搠地”;精细鬼、伶俐虫和孙悟空换葫芦,哪吒太子把天遮了,孙悟空就骗他们说是在东海边上。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孙悟空把天“放”出来后,小妖便笑道:“妙阿!妙阿!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呵,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前一会儿惊,后一会儿笑,也只有小朋友会有这样的感情变化。惊的时候就怕“回不了家”,笑的时候就说“不换不是养家的儿子”,这其实也是小孩子的心态。
其实孙悟空也一样,他在狮驼岭变“总钻风”,非得变得比小钻风高三五寸,这就是小孩子比身高的心态。小钻风见了孙悟空,一连说:“我家没你呀”“面生,认不得!认不得!”“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成年人讲话,肯定不会这么重复啰唆,只说一句“我不认得你”也就完了。只有小朋友才会说“上街街”“坐车车”……一大串话。比如我在街上走,旁边一个人和我打个招呼:“哟,你就是写大话西游的那个什么李天飞吧。”我一脸萌状,嘴里碎碎念:“我不认识你呀。面生,面生,不认得,不认得,可疑,可疑,我走啦,我走啦。”估计这位得嘀咕一句“神经病”。
又比如黄风怪的一个小妖:
又见那洞前有一个小妖,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门,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
这句话细读就很有意思,整句的口吻,就像个小朋友说:“爸爸爸爸,刚才树林里,有一只特别大特别大的狗,它看见我就要咬我。”成年人和小朋友讲话的重点是不一样的,只有小朋友才非常诚实地具体地说话。如果是成年人来说这句话,肯定是:“大王,外面有个和尚,可能对我们不利,他长得有点奇怪……”一般等对方追问“到底什么样”,他才会说“长嘴大耳朵”。因为小朋友对事物的表面现象更感兴趣,比如长嘴大耳朵啦,多大的猫猫狗狗啦,所以更偏好具体的描述;而成年人更偏好利害的判断和事情的概括。假如一个成年人像小朋友这样说话,别人就会认为是废话了。
“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这句话也很有意思。磨旗,就是摇旗。其实这句话就是写了两个事,一是摇旗,二是撞上厅来。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也未尝不可,但分开写就有童趣。有点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人逃跑,不是一上来就跑,而是两只脚先在原地做旋风状,然后蹿出去。另外“撞上厅来”也很有意思,成年人是“走上厅来”或“跑上厅来”,用个“撞”字,儿童的冒失尽显。
《西游记》本身,童话色彩很重。有了这个前提,就可以理解一种现象:作者写这些小妖,往往笔调是很轻松的;谁知一转眼就安排孙悟空把他们打死。
如果站在成年人的角度来看,这未免残忍了点儿,然后据此讨论是善是恶、是对是错。但如果站在小朋友的视角,把这件事理解为一场游戏,恐怕就不觉得那么残忍了。首先,按剧情小妖就是被打死的。其次,这就像小朋友做游戏,本来就没分什么善恶对错,往往就是向对方比画一枪,“啊,你死了”,对方就得闭上眼睛躺下,这有啥残忍可言?
只可惜我们在成年人的世界生活惯了,看什么问题都要带上利害的判断。把许多单纯有趣纯好玩的事,当成有目的有预谋的事去理解,就容易想偏,给这些很童真的内容,罩上一层成年人的色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今天翻拍《西游记》的很多,有时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能就是太重视所谓的“意义”。有些人看到正义,有些人看到阴谋,有些人看到修炼,有些人看到慈悲,殊不知其中看似毫无任何意义的童心童趣,本来就是最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