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那个“狮驼岭”,我还真去过

你说的那个“狮驼岭”,我还真去过

《西游记》中多次出现“狮驼”这个词。唐僧要经过的,就有“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过了狮驼岭,还有个“狮驼国”。另外,和孙悟空结拜的几个弟兄里,也有一位“狮王”。这就涉及一个问题:狮驼或狮,到底是什么意思?

狮驼国原本叫师陀国

其实我们回到早期的西游故事里,就会发现,“狮驼国”出现得很早。山西现存有宋元时期队戏《迎神赛社四十曲礼节传簿》,演唐僧取经故事,第一站即“师陀国”。我经常提到的元代的《朴通事谚解》,就是那本“跟朴翻译学汉语”,里面也讲唐僧取经路过“师陀国”,既没有“狮驼岭”,也不是“狮驼国”,并没有什么狮子精,碰上的是老虎和毒蛇,“遇猛虎毒蛇之害”。只是今天的《西游记》里,才加了偏旁,多出来一座“狮驼岭”,国名也变成了“狮驼国”。

我们再看明代另一个版本的《西游记》——《四游记》中的《西游记》即所谓的杨志和本或杨本。正好提供了一个从师陀国故事到狮驼岭+狮驼国故事的中间状态:

师徒又行,倏到狮驼国。原来此国君臣被三个妖魔吃了,占坐此国。他师徒不知,进城改换关文,被魔王一齐绑倒,吩咐小妖蒸熟来吃。行者使一个缩身法子走脱,去西方拜见佛祖,详说师父被难之事。如来闻言,领文殊、普贤同至狮驼国收妖,先令行者引战。行者挺棒进城,那三妖合力杀出,被文殊、普贤念动咒语,收了青狮、白象,各跨坐下。如来收了大鹏金翅鹊。三妖既除,佛归西天。行者救出师父、师弟,四众趱步西行。

这个故事体现出的几个信息都很有意思。

首先这里面没有狮驼岭,过了黄花观就是狮驼国。其次,这个国家也不是所有的人民都被吃了,只是君臣被吃了,平民百姓应该还是原来的。这点也好理解,因为假如街上都是野兽,那唐僧师徒经过的时候岂不发觉?这些野兽难道全都能变化成人形,做卖做买,不露破绽吗?并不是所有的小妖都会变化。我们看《西游记》里老妖挑选小妖,“会变化的”,也是不那么容易的。至少那个豹子精的先锋,就是从狮驼岭逃过去的,他就不会变化。所以这个国还是原来的国,只是中央机构被妖怪占了而已。

另外,“他师徒不知,进城去改换关文”,这句话,也很重要。因为我们在今本《西游记》最后一回,唐僧向唐太宗交还关文的时候,上面有这么一行字:

牒文上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狮驼国印,比丘国印,灭法国印。

这一行字,其实问题多多!

关文的漏洞

首先,这里暴露了一个信息:这个狮驼国背后,有问题!今天的《西游记》故事里,狮驼国所有人已经被大鹏精吃掉了,哪来的狮驼国印?唐僧师徒过了狮驼岭后,还没进狮驼国,就被三个妖怪偷袭,把师徒四人都抓起来了,打算送进蒸笼蒸着吃。晚上孙悟空使法术脱身出来,领着唐僧要爬墙头跑出去。结果惊动了妖怪,又把三人抓住。从头到尾,就没有任何给关文盖印的机会。除非大鹏精实在闲得没事了,找出玉玺给关文盖印玩;或者如来收了三个妖怪之后,唐僧临走时强迫症犯了,亲自到皇宫里找出玉玺(前提是那玉玺还在),自己盖上的印。然而这也未免太不靠谱了!

况且今本《西游记》这里,作者并不是忘记了关文,他还提了一句。当师徒四人要爬墙逃走时,孙悟空说:“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也就是说,这一回的作者对关文盖印这件事,还是记得的。能不能盖印,他是清楚的。

我们再来看前前后后的国家,只要是经过了一个国家,原著绝不会模糊过去的。例如:

国王见了,取本国玉宝,用了花押。(宝象国)

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乌鸡国)

这长老散了宴,那国王换了关文。(车迟国)

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了手字花押,传将下去。(女儿国)

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祭赛国)

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朱紫国)

那国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比丘国)

君臣合同,拜归于一,即时倒换关文。(灭法国)

最后的关文上,有九个国家的印,其中八个印,今天的《西游记》里都说得清清楚楚是怎么盖上的,一处都没丢。说明这位作者或整理者,对关文上的印是很在意的。为什么这里突然冒出一个本来并不应该盖的狮驼国的印来?

当然可以有各种猜测,但有一种靠谱的是:西游故事是不断发展完善的,故事是不断插入的。所以,在较早的时候,狮驼国(师陀国)只是一个正常的国家。经过这里是有找国王盖印的。所以,最后那份盖印的清单上,就一直有狮驼国的印。但是某一位作者对狮驼国故事做了改写,让大鹏精把国内君臣百姓都吃掉了,还加了狮驼岭故事。剧情导致唐僧师徒没有机会盖到狮驼国的印。但这样一来,最后那个关文上盖印的名册必须同时删掉“狮驼国印”才行,结果,作者把这事给忘了!这就是数据不同步的问题。

所以我们看杨本的《西游记》说“他师徒不知,进城去改换关文,被魔王一齐绑倒,吩咐小妖蒸熟来吃”。如果故事是这么演的,就可以盖印了。魔王盖完印再绑唐僧,没有任何问题。当然也可以不盖,一上来就绑。总之,绑唐僧与换关文是同时发生的。我们正可以从中看到“狮驼国”的演化过程:最开始的“师陀国”,并没有狮子,是一个正常的国家。杨本里的“狮驼国”,已经被青狮、白象、大鹏占据了,但还没有吃百姓,只是吃了君臣。百回本“狮驼国”,大鹏精把君臣百姓都吃掉了。

多扯一句,这个关文的用印名册上,没有天竺国的印,但是在天竺国收玉兔时,书里明明写着:

行者称谢,遂教沙僧取出关文递上。国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天竺国)

为什么这里盖印的场景写得清清楚楚,后面用印名册上又没有呢?这也只能用故事插入的早晚不同来解释:天竺玉兔精的故事,插入得比名册晚,作者忘记了在名册里同步添上。这和狮驼国的那个印忘记了删掉其实犯了一个毛病。所以数据库的增删改查是很重要的呀!

从刚才的分析可以看出,所谓的“狮驼”这个名字,和狮子关系似乎不是很大。因为它一开始也不叫“狮驼”而是叫“师陀”。杨本的“狮驼国”里冒出来一个青狮,算是和狮子精扯上点关系。然而百回本的《西游记》,狮驼国的国民是被大鹏精吃掉的,这件事和狮子又没有什么关系。青狮、白象本来就不在国里,而是跑到“狮驼岭”占山为王的。而“狮驼岭”这个地名,明显是受“师陀国”的影响,后编出来的。所以,一定是先有的“师陀”,后被民间通过改换偏旁的方式,和具体的动物产生联系,编出来的“狮驼”。

顺便说一句:杨本《西游记》里的观音菩萨的犼,就不写成“犭”旁,而直接写成“吼”;《封神演义》里太清道人骑的是“地吼”;《家谱宝卷》里收元母骑的是“白吼”;此外还有形容骏马的金睛吼(元杂剧《四马投唐》:金睛吼、锦毛熊)、虎剌五花吼(《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所以说,如果要求不高,“吼”字本身就是可以拿来当动物名字用的。换成“犭”旁,只是让它看起来更像动物而已。所以,我们不必一看“狮驼”就以为和狮子有关系,只有从原先的称呼“师陀”去分析,才能得出靠谱的答案。

师陀的来源

那么这个“师陀”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它很可能就是“尸陀”,“狮驼岭”很可能就是“尸陀林”——印度抛弃死人尸体的地方。岭、林二字,读音接近,尤其是对于不分前后鼻音的人。网上搜一搜就知道,色达五明佛学院的“尸陀林”,许多人都喊它“尸陀岭”。这一点,我们在狮驼岭的狮驼洞中,还能发现一点点痕迹: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幌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

这哪里是狮子精的洞府,这明明更适合做白骨精的洞府嘛!我们如果细读《西游记》就会发现:妖精的洞府,并不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且,大部分不是这个样子的。作者要么不写,要么就写得非常小清新,比如黑熊精的洞府,“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写得这么恐怖,狮驼洞还真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另外那个“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也隐隐透露了岭和林的某种关系。

藏传佛教说尸林怙主夫妇居住在髑髅山,那里有四方形的人头骨城,骨城有尸林髑髅宫殿和莲华日轮座,坐垫上拥立着尸林怙主夫妇。各位对比藏传佛教尸陀林的唐卡看一看,就明白:这不就是看图说话嘛!

但是,这么恐怖的名字,为什么还经常用在佛教地名中?原来佛教认为在尸体堆中修行,可以悟到人生无常。我们知道日本的一休哥吧,他就住过丹波国尸陀寺。但是这个尸体的“尸”字实在太骇人了,所以我们国人都改作“师”。古代的师和狮又是相通的,狮子早期就写成师子。从尸陀变到狮驼,又据此编出狮子精的故事,是合情合理的。

现实中有用“狮驼”或“师驼”“师陀”命名的地方有吗?有的。翻一翻《武夷山志》就会发现,福建的武夷山既有一座“师陀峰”,也有一座“师陀岩”。

北京也有“狮驼岭”(尸陀林),这个地方在哪里呢?就在今天的西山八大处,古籍中还可以找到记载:

昔有僧名卢,自江南来,寓西山之尸陀林秘魔岩。(《西园闻见录》)

(尸陀林秘魔崖)去都城一舍许,曰西山,层峦叠嶂……中有尸陀林,昔为卢师卓锡之所。

至卢沟桥,桑干河分两岔处,一岔通尸陀林,舟至于林畔,见石室,曰:“吾居是矣。”(《日下旧闻考》)

这个石室今天还在,那座山还叫卢师山,山腰上有座证果寺,就是古籍中记载的尸陀林。进入山门后顺着右侧一条小路,就可以到秘魔崖。

大概这个尸陀林的“尸”字实在太吓人了,所以同样的人物和地点,很快就写成了“狮驼林”,例如《畿辅通志》:

昔有僧名卢,自江南来寓居狮陀林秘磨崖下。

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个“狮”变了,但“陀”还没有变。假如放任发展,变成马字旁是迟早的事。

所以,《西游记》狮驼国的演化过程应该是:

尸陀→师陀→狮陀→狮驼和狮子精发生关系→创造出狮这种动物

我们容易通过字形去想问题,其实字音比起字形来,更容易贯通古今,只是需要更多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