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虫和豹子精的秘密

瞌睡虫和豹子精的秘密

唐僧师徒在隐雾山折岳连环洞,遇到了豹子精。这一回,就故事本身而言,没什么讲头。连清朝的黄周星都嫌这位豹子精太没劲了:

西方大小诸妖,有神通者,固神通矣。即无神通者,亦尚有意致。若其间绝无意致者,惟黑水河之鼍、青龙山之犀与连环洞之豹耳。天下无事无差等,魔怪之中,亦复有优劣耶?

几百年后,我能体会到这位黄老先生的无奈,他的规矩和我是一样的,整整一百回,每回他都要点评一段。只是我一般都是评三千字左右,他只评一二百字。饶是如此,这一回实在没啥可评的。因为只要这一回里还“有”点什么,他断然不会说“无”什么。沦落到说“无”什么的时候,那就是真的没什么话讲了,怎么办啊怎么办?

豹子精不会什么变化,也没什么法宝,论武艺,也打不过孙猪联手;甚至孙悟空胜得都太轻易了!爬进去放两个瞌睡虫,就连窝端了。

那就聊聊这个瞌睡虫吧。

瞌睡虫其实很可怕

《西游记》多次提到瞌睡虫。但有时候说是和天王猜枚赢的,有时候说是孙悟空自己用毫毛变的(见偷御酒、朱紫国、灭法国、隐雾山故事)。猜枚的天王也不一样,在五庄观说是在东天门和增长天王,在狮驼国则说是在北天门和护国天王。这种差异大概是因为作者统稿没注意造成的,好在于剧情没有妨碍,我们暂时不管它。

这个瞌睡虫到底是不是孙悟空的独家发明?其实也不是,我们在佛典里可以找到它的来源,例如《正法念经》:

复以闻慧,或以天眼,见嗜睡虫,其形微细,状如牖尘,住一切脉,流行趣味。住骨髓内,或住肉内,或髑髅内,或在颊内,或齿骨内,或咽骨中,或在耳中,或在眼中,或在鼻中,或在须发。此嗜睡虫,风吹流转。若此虫病,若虫疲极,住于心中。……虫则睡眠,人亦睡眠。

什么意思呢?佛经认为,我们人体内有一种嗜睡虫,像窗户上的尘土那样小,住在人体的血脉、骨髓、颅骨、脸上、牙齿缝里(好么,牙里都有瞌睡虫!)、耳朵、眼睛、鼻子、胡子里。这种虫子特别贪睡,如果它病了、累了,就会爬到心里睡着了。虫子睡着了,人也就睡着了。

说到这里,可能大家还觉得挺好玩。但是接下来就没那么好玩了。因为佛教认为,人体是一个大虫子窝,睡虫只是其中一种:

于髑髅内,自有虫行,名曰脑行,游行骨内,生于脑中。或行或住,常食此脑。

复有诸虫,住髑髅中,若行若食,还食髑髅。

复有发虫,住于骨外。食于发根。以虫嗔故,令发堕落。

复有耳虫,住在耳中,食耳中肉。以虫嗔故,令人耳痛,或令耳聋。

复有鼻虫,住在鼻中。食鼻中肉。以虫嗔故,能令其人饮食不美,脑涎流下。以虫食脑涎,是故令人饮食不美。

复有脂虫,生在脂中,住于脂中,常食人脂,以虫嗔故,令人头痛。

复有续虫,生于节间。有名身虫,住在人脉。以虫嗔故,令人脉痛,犹如针刺。

复有诸虫,名曰食涎,住舌根中。以虫嗔故,令人口燥。

复有诸虫,名牙根虫,住于牙根。以虫嗔故,令人牙疼……

脑子里有吃脑子的虫(这就是三尸脑神丹的来源之一!另一个来源是道教的三尸神),头发根有吃头发的虫,鼻子里有吃鼻子肉的虫(难道叫鼻涕虫?),脂肪里有吃肥肉的虫(话说这种虫倒还不错,养几只减肥用),牙根里有让人牙疼的虫……想想佛经认为脑袋里、身上,全都住着一窝一窝的虫子,好可怕。

豹子精是个概念妖精

我们查一查《太平广记》《夷坚志》等专记神仙鬼怪的书就会发现,动物成精,也是有物种差异的,一般来说,排名比较靠前的物种:龙第一,狐狸第二,老虎第三(如果龙不参加比赛那就是狐狸第一,老虎第二),还有猿、蛇、鼠等,排名都很靠前。这些动物,除了龙,都是在陆地上活动的。水里的物种,除了龙之外,成精的也少,什么鳄鱼精、虾精、螃蟹精还偶尔一见,花蛤精、海瓜子精、海蛎子精、多宝鱼精就从没听说过。豹子虽然是陆地动物,形体也不小,然而奇怪得很,除了极少数谐隐小说(荆棘岭树精作“猜猜我是谁”诗即是)里提到之外,似乎难以见到其踪影,和“狼虫虎豹”动辄被提起的情况太不相称。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豹子这种动物,地位很尴尬。

比如老虎,人是肯定打不过它的,当然就能从它吃人的特性出发,编出很多老虎精的故事;狐狸、黄鼠狼、蛇、刺猬、老鼠(所谓胡、黄、白、柳、灰五位大仙),虽然不是力量型选手,但神出鬼没,人们对它们也有敬畏;马、牛、羊、鸡、狗、猪呢,和人类非常熟悉,被编出神异事情的概率就很高。顺便说一句,别看猫狗同属宠物,狗精就比猫精多得多。

豹子这些比较优势都没有:论力量,不如狮子老虎;论隐蔽性,却又不如胡黄白柳灰,人们对它就少了很多敬畏;豹子的强项是速度快,人类远远不是对手,可惜正因为不是对手,反倒用不上。大概在羚羊的世界里,豹子有可能大规模成精。

所以,《西游记》里安排了这样一只豹子精,纯粹是从概念出发来写的。这从豹子精的住处隐雾山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叫隐雾山呢?这是《列女传·陶答子妻》的一个典故:

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

南山有一只黑豹,有雾或下雨的时候,连着七天不下山来找食吃,为什么呢?它想在雨雾蒙蒙的环境里养它的皮毛,长出漂亮的花纹。这就是豹子精住隐雾山,号南山大王的出处。

这个典故,后来用来比喻藏身远害、遁迹待时。这一回一上来,就拿雾来大做文章:

说不了,又见一阵雾起。那雾真个是:漠漠连天暗,濛濛匝地昏。日色全无影,鸟声无处闻。宛然如混沌,仿佛似飞尘。不见山头树,那逢采药人。三藏一发心惊道:“悟空,风还未定,如何又这般雾起?”

雾是起到迷惑的作用的,所以这豹子精抓唐僧的手段,也是所谓“分瓣梅花计”,三个小妖都变得与豹子精一模一样,把孙、猪、沙引走。要说他手下这小妖还真不赖,以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没看出破绽。可见迷惑人的效果很显著。甚至孙悟空他们打上门来,也上了豹子的当。柳树根砍的假人头倒也罢了,那个真人头,难道相貌是不是唐僧,三个人都不认识?只能猜测孙悟空他们是有受豹子精迷惑的成分在。

最后妖精现了原形,是一只艾叶花皮豹子精。艾叶豹,又称云豹。《本草纲目》卷五十一:“其文……如艾叶者,曰艾叶豹。”

豹子精这一回的看点

豹子精这一回,一没神通,二没法宝,三没背景,四没床戏。就连大蟒精,也靠恐怖的形象赢得一点异形动物加分。豹子又不是啥稀罕物种,它是靠什么来撑起这一回的?难道只靠概念?

答案是看文笔,这回很多地方都可圈可点。

其实《西游记》的文笔一贯地好玩,只是大家都注意故事情节去了,反而注意不到文笔有多好。

《西游记》作者不善于写诗,但真的不妨碍他写故事的弹指神通。有时候,一句话就能点睛一篇文字,比如写豹子精手下那个小妖:

老怪大惊道:“不知是那个寻将来也。”先锋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门,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见是个长嘴大耳朵,即回头高叫:“大王莫怕他!这个是猪八戒,没甚本事,不敢无理。他若无理,开了门,拿他进来凑蒸。怕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

“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十四个字,就能看出水平!如果是俗手写,那就是“小妖往外看了一眼,看见是猪八戒”。然而如何回头高叫呢?如果还高叫:“大王莫怕他!这个是猪八戒。”毛病在哪?毛病就在于重复了。第一个猪八戒,透了底!小妖眼里,确确实实只是个长嘴大耳朵,他关注的也只是对方是不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然后回头一叫,才叫出是猪八戒。短短的一句话,竟然有一波三折,一波比一波高。

更何况,这个“歪着头往外张”,也是一句自带萌点的话。《三国演义》里,关公能“歪着头往外张”?司马懿兵临城下,诸葛亮在城楼之上抚琴,能“歪着头往下张”?

要我说,这回故事情节其实很一般。但这位作者特别善于没话找话,凡是能铺排演绎的地方,他永远不会放过去,比如孙悟空去妖精洞的后门,想变化了进去。按说变化就变化呗,按我们普通人的写法,不过是“掐诀念咒,摇身一变”,可这里偏偏也会一波三折:

又见涧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出水的暗沟,沟中流出红水来。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恐有小妖开门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知道,怪我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人脚多。”即做一个水老鼠,飕的一声撺过去。

这段无非是说孙悟空最后变了个水老鼠,用得着前面那么多废话吗?可这样一来,正剧就变成了喜剧,想不到的地方,都透着好玩了。

《西游记》的一个个的故事,最后的情节都是把唐僧救出来。按说这一回之前,各种打怪斗法,各种精彩都写绝了。这里再写到救唐僧,也就真的没什么可写了。闭着眼想想,不过是进到洞里,把绳子解开,放唐僧出来,就完事了呗,还能有什么新鲜?可这回书解唐僧都演出一段故事:

长老道:“徒弟,快来解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举棍要打,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复至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者两三番,却才跳跳舞舞的到园里。长老见了,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等作跳舞也?”

这一段简直就是“乐得找不着北”的注脚。这一回,虽然很短,故事很简单,但每一个点,作者都不肯轻易放过去,必然要摇曳波折一番,才肯把情节往下推,这其实是驾驭文字的本事!名手和俗笔,往往区别就在这里。因为靠剧情,靠场面,靠稀奇古怪的人物,靠异形法宝道具,是分不出影视剧和文字的区别的。而这里举的这几段,我们从中获得的乐趣,是阅读文字所专有的!电视、电影怎么表现这几段?反倒显得苍白了!所以,文字必须靠质感和波折使我们百读不厌,古人论书法常说“一波常三过折笔”。这种质感,是影视剧改编永远表达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