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和比丘国国丈的吵架

唐僧和比丘国国丈的吵架

比丘国的故事好玩,不在于孙悟空和猪八戒跑到清华洞府去打怪(有没有北大洞府?),因为那就是一个套路,是小说收场的一个必要环节。好玩就好玩在这次唐僧亲自出马与比丘国国丈进行了一场金殿大辩论,里面深层的东西很多。

僧道大辩论

比丘国里,唐僧和比丘国国丈在金殿进行了一场大辩论。这也是唐僧唯一一次亲自出场,代表了佛教和道教短兵相接地辩论。所以这场辩论一定要评点一番,它体现了唐僧的水平。

说实话,唐僧是什么人,“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假如《西游记》真的崇佛抑道,唐僧和国丈辩论,佛教本门武功那岂不是太多太多,随便选一样施展出来,都可以把国丈打得稀里哗啦吧?随便选几段虐一下眼前这个妖道,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可是唐僧说了一段什么?

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须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侵。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但使一心不动,万行自全;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

老实说,假如唐僧是认真地在辩论,那我简直想穿越过去,把唐僧拉出殿外——别丢人现眼了!高手对决,一定要认得武功家数,否则就听凭对手糊弄吧。唐僧说的这段话,是和尚的本门武功吗?完全不是!这是道教全真派的正宗武功!

我们只要翻开一部道教文学总集《鸣鹤余音》,就会发现这一段的出处(尤其注意画线部分):

世事无穷,观来尽空,既向玄门受教,便于心地下功。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原夫要长灵苗,先持心地,六根净而千种灭,三界空而百端治。见闻知觉是障道之元因,恬淡清虚乃颐真之大义。若乃坚成学道,须当了心。心静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侵。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有形终有坏,分付何求?明知诸法皆空,万缘都罢。行功打坐,乃道之狂;布惠施恩,即德之诈。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直要头头放下。但使一心不动,万行自全。每畅神而度日,实知命以乐天。任经春夏秋冬,饥餐渴饮;或对风花雪月,稳步安眠。若能对境忘情,逢场作戏。本来了在方寸,何必修于累世,永嘉既悟,强留一宿而归;卢行犹疑,谩等三更而至。是知物物皆空,尘尘总弃,性外更无实相,目前尽是虚泡。长生有物而混成,神鬼莫测;大象无形随处是,天地难包。信乎本要明心,何劳苦志。谅不由他,诚能自已。大辩忘言,真经绝字,赖啼乌宣杨,落花指示,石女亲传,木人举赐,浅智少识者则曰:不然不然。高明广见者乃云:如是如是。故悟则处处平夷,迷则头头踏剌。大抵欲修天外大成功,莫挂人间些子事。(《鸣鹤余音·心地赋》)

《鸣鹤余音》是什么书呢?它是元代全真道士彭致中搜集前代仙道歌诗编订而成的文学总集,内容包括词、曲、诗、赋,计五百余篇。大部分内容,是全真教道士写的。

这篇文章,就是三于真人的《心地赋》!三于真人又是什么人呢?名字不知道,但似乎是全真七子的亲传弟子。因为他还有一首《满庭芳》,说“钟吕为宗,拜丘刘谭马”,“丘刘谭马”就是丘处机、刘处玄、谭处端和马钰(所以他或许是于善庆即于志道也说不定)。诸位看看,有下划线的地方,就是唐僧抄袭过去的。他抄了多少,不言而喻。

最令人滴汗的是,唐僧居然把这一大段话的主语改了!三于真人在开头就说明了,“既向玄门受教,便于心地下功”,玄门,当然是道士。唐僧居然把这两句故意省了,反倒改成了“为僧者”,这是几个意思?这不就是把同桌的考卷答案抄来,写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吗?

更何况唐僧改过的地方,反倒不高明了!例如三于真人说“行功打坐,乃道之狂;布惠施恩,即德之诈”。唐僧改成了“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对比一下,哪个高明?哪个拙劣?哪个有骗人钱财的嫌疑?三于真人的原文,当然是老子“无为而无不为”和庄子“圣人出有诈伪”的道理。唐僧说什么“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反倒是落在下乘了。

况且,后面马上接了一句“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唐僧照抄不误。人家三于真人否定了打坐和布施,接这句没问题啊。你唐僧鼓吹完这些,忽然来一句事事无为、头头放下,这不自相矛盾吗?这就好比抄同桌的考卷,匆匆忙忙抄错了解答公式,反倒抄上一个正确答案。幸亏还记得把姓名写成自己的!

再有三于真人说“坚成学道,须当了心”。唐僧当然不敢说“坚成学道”啦,那还不相当于在考卷上写同桌的名字吗?于是就说“坚成知觉,须当识心”。“知觉”的要求,可比“学道”高多了!而“识心”比“了心”,反倒低了。

唐僧还自作聪明,加了几句“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这几句虽然道理上没错,但假如对比三于真人的原文里,高下立判。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他唐僧说话的地方,因为人家根本就没追求“享寿永无穷”!

这就好比,少林寺方丈面对张三丰,使着偷来的太极剑和梯云纵,非说这是少林派本门武功。饶是拿来唬人,还使得不怎么样,关键的招数,都用错了!

好吧,面对这样破绽百出的辩论对手,国丈总该大喜过望,觉得捡个大便宜吧?可是他的表现,更令人奇怪。第一,他没有点破,也不知他看出来没有;第二,居然不用本门武功拆解。他使的什么武功?且看:

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携箪瓢而入山访友,采百药而临世济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铺裀。歌之鼓掌,舞罢眠云。阐道法,扬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结,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应四时而采取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参满天之华采,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静禅释教,寂灭阴神,涅槃遗臭壳,又不脱凡尘。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

这一大段写得很漂亮,然而是道士说的吗?恰恰又不是,至少名义上不是!这抄的是宋仁宗的《尊道赋》。宋仁宗可不是道士!这不过是皇上写几句捧场的话,给你道教面子,拿来当挡箭牌了?

当然,这篇赋是不是宋仁宗所作,是有大大的疑问的,兴许就是金元间道士伪托的。但饶是如此,你比丘国国丈用什么来拆解不行,非得拉宋仁宗这张大虎皮吗?

这一场僧道大辩论,看上去高大上,玄奥无比。其实什么都没比出来。有些学者想从这一段辩论评判佛道优劣,那是上了当了!

明代的三教合一

看到这里,相信很多朋友很失望很失望。

是啊,我还想看看到底谁厉害呢。结果,你们都不地道!

其实细想想,我还是那句话,假如《西游记》那么黑白分明,它也成不了名著,它也传不到今天!试想想,金庸先生的小说里,有哪些是那么黑白分明的?

假如一部名著,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让你看懂了答案,只能说,它是主流媒体的宣传品。这些年来,谁知道《红楼梦》真正在说啥?《水浒传》真正在说啥?只能说,名著的肌理,都非常非常复杂。不同的人看,会看出不同的答案。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作者对全真教的肯定,对金丹大道的推崇。例如唐僧代表佛教出战,反倒用的是全真七子嫡传弟子的武功。比丘国国丈反倒不安排他引用全真教的文章。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又如孙悟空说的:

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傍门,不知正道,徒以采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这国王看看,教他宽欲养身,断不教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

先天之要旨,就是指修炼元精、元炁、元神(又称先天精、先天炁、先天神)的内丹术理论。内丹术认为烧炼、服食等皆属旁门,不能得道。这些话,与其说是宗教信仰,不如说是技术流,与佛道斗争没有关系。不管是佛是道,只要认同“先天之要旨”,只要认同“宽欲养身”,就都是统战的对象。

今天阅读《西游记》的朋友,头脑里往往有个立场的观念。佛就是佛,道就是道,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所以一定要斗争斗争再斗争。殊不知在明代的社会,尤其是在底层社会,佛和道并没有那么地界限分明。

我多次提出,《西游记》的成书与福建有很大的渊源。

直到今天,福建很多民间信仰的宗教背景还是模糊不清的。不光福建这样,其他地区的民间宗教同样有这样的倾向。比如罗教基本是佛教的,但也吸收了道教的东西;黄天道是外佛内道。其他的民间宗教,很少有纯之又纯的佛或道,都是大杂烩,这就是明代底层社会的特点。

《西游记》讨厌什么道士

唐僧引用三于真人的《心地赋》来辩论,其实就是全真教一向提倡的内容。全真派道士是不讲炼砂干汞、点石成金的。从王重阳祖师一路下来,就是讲究炼心,炼精气神。所以才叫“全真”。其实《西游记》并不反道教本身,甚至原著唯一的一次安排如来讲经,居然故意让如来讲道教的《护命经》。这是《西游记》一以贯之的作风。《西游记》发生佛道争执的时候,又何尝真见用佛教教义去批判道教教义了?《西游记》通篇真正讲的佛经,不就是一部《心经》吗,这部《心经》不仅不涉及佛道斗争,还恰恰是王重阳钦定的全真教入门教材!

《西游记》讨厌的道士,有这么几位:黄花观蜈蚣精、车迟国三位大仙和比丘国国丈。

其实黄花观故事,我跳过去了没讲,因为暂时没有什么可深扒的东西。如果强行扒的话,势必引出许多牵强附会的说法。但这里不妨说几句,黄花观的门口,挂着一副对联,写着:

“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

……

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师兄,师兄,听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甚么话,可可的今日丸药,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

黄芽指铅,白雪指汞,都是道教炼丹药的原料(当然,内丹术也有黄芽白雪的说法,这里当然以孙悟空的理解为准)。烧茅,指炼丹时焚烧茅草。这里点明了这位道士的来历,是作者讨厌的那种了。这种事,内丹家是不屑干的,比如《悟真篇》“七言四韵”之六:“丹熟自然金满屋,何须寻草学烧茅。”人体自有炉鼎丹药,不必外求。

车迟国里三个妖道,也是作者讨厌的,他们“抟砂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还会隔板猜物,“大开剥”等旁门左道的法术。其实这个“大开剥”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本来就与道教没有任何关系,例如《酉阳杂俎》和《搜神后记》记载的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

(梵僧难陀)又尝在饮会,令人断其头,钉耳于柱,无血。身坐席上,酒至,泻入脰疮中,面赤而歌,手复抵节。会罢,自起提首安之,初无痕也。

有一比丘尼,失其名,来自远方。……尼每浴,必至移时。温疑而窥之;见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

和尚的砍头法与尼姑的开膛破肚才是三位大仙法术的“老祖宗”!这些都是西域的幻术,要说和宗教沾边也是佛教,中国民间原来并没有。

而车迟国的三个妖道会的“五雷法”,反倒是正宗道教求雨的法术,所以即便是妖道,作者对“五雷法”也并没有什么批判,反倒说“那道士五雷法是真的”。况且三位大仙死了不要紧,车迟国以后求雨找谁去?

比丘国国丈也是这样的,《西游记》作者讨厌的是他要拿小儿心肝做药引。这与道教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与其说《西游记》崇佛抑道,倒不如说崇“道”抑“术”,或者说崇内(丹)抑外(丹)。尤其是金丹大道,是《西游记》特别崇尚的。

须菩提祖师教孙悟空的就是它,猪八戒、沙和尚当凡人的时候,他们的师父传授的也是它(虽然不知他们的师父叫什么名字),甚至都到了凌云渡,还说“相亲相爱是元神”。这明显把内丹术贯穿始终了。

至于西天路上的和尚,看起来没有道士那么讨厌,但人品不怎么样的同样不少,就像观音院的金池长老、乌鸡国的僧官、镇海寺被老鼠精吃掉的小和尚们,还有佛祖身边索贿的。之所以不觉得他们特别坏,因为他们都不是妖精。在乌鸡国,文殊菩萨派他骑的狮子公报私仇,变个和尚不就得了?非得变作个全真道士。这到底是暗讽佛教还是暗讽道教,还真不好说。

西游故事从产生之日起就是宣扬佛法的,抑道不抑道先不说,剧情决定了必须找佛祖取经,这是无法更改的。否则另编一个去找太上老君取经的故事不就得了?所以只容易编妖精变的道士,不容易编妖精变的和尚,否则师徒四人取经路上打死和尚,这种情节未免也太考验人性了!所以,如果真说有什么斗争,与其说是佛道的斗争,不如说是路线斗争更合适(狭义地理解)——全真教崇尚金丹大道的势力,借着《西游记》来批评崇尚“术”的那部分势力(倒不一定是正一)。我们的佛祖也是倒霉催的,在这里面貌似是被当了枪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