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因果
实证主义徒劳地宣称要将“原因”这个概念从科学里根除出去。不管是否愿意,任何物理学家、生物学家都要用“为什么”、“因为”这些词来进行思考,史学家也无法回避这些共同的思维规律。有些历史学家如密芝勒倾向于将历史描绘成伟大的“生命运动”,而不是按逻辑的模式进行解释;另一些历史学家却喜欢炫耀他们的归纳和假设;遗传的联系使事物一脉相承,我们本能地要求了解由因果联系所确立的事实,但这并不是说可以完全凭直觉来从事研究。如果因果关系玄虚难辨,那么,就需要自觉地用批判的方式论述一下如何利用因果关系,将它作为历史认识的工具。
假设某人沿着山路行走,不慎摔了一跤,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事故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如重力作用,因长期地质变迁形成的地形,还有那条从某村庄通往夏季牧场的山路,等等。如果天体力学法则是另一种说法,地球的演变不是现在的样子,如果牧群的季节性迁徙也不是高山地带的基本经济基础,那么,就完全有理由说,这场事故肯定不会发生。然而,在调查事故原因时,任何人都会答道:“失足。”“失足”并不是事故发生的唯一必要前提,还存在许多必要的条件,但是,“失足”这个前提具有一些引人注目的特征,从而与其余条件区别开来,它是最后才发生的,从常规看来,它又是最短暂、最意外的因素,也是最可能避免的。由于以上原因,“失足”直接造成了这场事故,人们自然感到这才是事故唯一的真正原因。人们在谈论原因时,常用拟人的说法,从一般的观点来看,这最后一刻的因素,也就是特殊的难以预料的因素,就好比雕塑家在材料全部准备好之后进行的一次性成型。
历史的推理在当代实践中与上述做法并无二致,不管这有多么必要,那些最常见、最普遍的前提条件仍然往往不被人们注意。地心引力对形成炮弹的抛物线的作用,人体的生理构造与子弹如何击中要害的关系等等,在分析战争胜利的因素时,军事史家会考虑这些因素吗?为了方便起见,人们把比较特殊的、持续时间较长的前提称为“条件”,而把那些与总体作用力相异的因素归到“原因”名下。例如,安德鲁·博纳·劳为英国首相时发生了通货膨胀,人们会说:这就是物价全面上涨的“原因”,而在经济情况较好的法国,那只能算一个“条件”。滥发纸币使货币贬值,导致物价上涨,它是通货膨胀的先决条件,又延长了通货膨胀的时间。
无疑,应有一条可信的原理可以用来研究这种区别。详细论述普遍的前提条件又有什么用呢?这类现象实在太多,难以在它的谱系图上为哪一个留下特殊的位置。我早就知道,空气中缺氧就不能燃烧,而我的兴趣在于发现火是怎样被点燃的。弹道原理既能说明战败也能说明战胜,正反都可以解释,因此,在解释胜负原因时它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把原因分成各种等级只是为了便于思考,而不能将分类绝对化,现实具有无限的多样性,各种因素往往汇集在一起作用于同一事物,我们会发现某些因素很有特性,实际上它们也值得人们注意,但这总是一种选择,在所谓与“条件”对立的“重要的原因”这一概念中,显然含有非常任意的成分。西米昂相当讲究概念的精确性,他曾试图给概念加上十分严格的定义(在我看来他的尝试没有成功),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区分具有极大的相对性。他写道:“在医生看来,时疫的原因在于细菌的繁殖和由贫困导致的肮脏及体质虚弱。在社会学家看来,贫困才是‘原因’,生物因素只不过是‘条件’。”这就坦率地承认,观察的重点取决于特定的研究角度。请注意,在进行历史研究时,人们往往迷恋于寻找单一的原因,便错误地将原因归结于某一个,这样,就成为一种价值判断。法官常说“谁对谁错呢?”学者则满足于提问:“为什么?”他承认答案不会那么简单。无论是一般的偏见,或逻辑学家的假设,还是律师起诉的习惯,原因一元论对历史研究都是有害无益的,历史学就是要探索错综复杂的原因,它并不害怕发现原因的多元性,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多元的。
历史事实在本质上是心理上的事实,因此,能在其他心理的事实中找到它们的前提条件。诚然,人类的命运建筑在自然界之上,并必然受到自然界的影响。然而,即使外部的干预十分强烈,人和人的思想也能减弱或加强它的作用。黑死病的病毒是使西欧人口骤减的主要原因,但正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疫情才会如此迅速地蔓延。所以,从内在的本质看,这也是由思想条件造成的,只有通过研究集体情感的特殊倾向,才能解释它的道德后果。
然而,没有一门心理学以纯意识为限。读了某些历史书会使人感到人类似乎具有合乎逻辑的意志,行动的理由也毫无神秘难解之处。只要看看对人们心理状态和潜意识的调查实况,就会进一步证明那种永恒的困难,多种科学在试图互相保持同步前进时对这种困难都有所体验。有一种过时的经济理论,其中有一个错误时常遭到人们的抨击,在此,且以夸张的形式重提一次:所谓“经济人”,是一个空洞的幻影,因为在设想中他一心只顾自己的利益,更荒唐的是,他被想象成能够形成关于自我利益的清晰概念。拿破仑曾说:“最难得的莫过于计划。”当前,压抑沉闷的精神氛围笼罩着我们,这难道是来自我们心灵中的理性成分吗?如果,不论在何时何地总是把原因归为动机,那么,必然会大大歪曲历史的原因。
在不少历史学家的观念中存在着可笑的矛盾,当需要确证某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时,他们不去作刻苦的研究,却提出一些理由,这些理由无非是极肤浅的表面现象,而且往往以一些平庸的心理学准则为依据,而这些准则也未必比其对立面更具有说服力。
德国的格奥尔格·齐美尔和法国的弗朗索瓦·西米昂都是批评家,在哲学上均颇有造诣,他们曾揭露过一些人的“预期理由”来聊以自娱。一位德国历史学家曾写道:埃贝尔派一开始完全拥护罗伯斯庇尔,因为他满足了该派的愿望。后来,埃贝尔派又和罗伯斯庇尔决裂,因为该派认为他的权力太大了。正如齐美尔所指出:实际上,这暗示了两个前提:恩惠引起感激,人民不愿意被统治。这两个前提不一定是假的,但也不一定是真的。同样,也会有如下可能性:过分迁就一个派别的要求,结果反而使他们蔑视你的软弱,而不是对你感恩戴德。另一方面,哪怕是出现稍微冒犯权力的反抗,某些独裁者不是也要加以镇压吗?一位学究气十足的哲学家曾把权威比喻为:“它是一个蜡鼻子,不是向左歪,就是向右斜。”通常所谓真实的心理也无非是这么回事。
这是一种与虚假的地理环境决定论大体相似的错误,现在,地理环境决定论已没有市场了。无论是在自然条件下,还是在社会条件下,人类的进程不会像时针那样一直朝着同一方向前进的。勒南曾提出与众不同的观点,他指出:沙漠地带也未必一定信仰同一种宗教,因为居住在沙漠中的人并不以同样的精神对待周围环境。缺水的区域反而会聚集农业人口,水源丰富的地方却人口稀疏。除非人们真正把靠近泉、井、塘作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否则,人们往往首先考虑安全或协作,甚至仅仅是为了群居,而不愿与其他部落靠得太近,哪怕那里有丰富的水源;或者相反,如撒丁地区,人们把住所造在自己的小花园中间,他们喜欢离群索居,而宁肯绕远路去打水。实际上,人类本身不正是千变万化难以捉摸的吗?
但是,请不要误解,在这种情况下,错误也不在于解释本身,而在于先验地接受任何解释。迄今为止,上述那种事例并不多见,很可能在一定的条件下,水源的分布决定了人们的居住地点,而没有其他因素。埃贝尔派的动机或者确如历史学家所言,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错误在于把假设变成了先入之见。它需要证实,我们没有理由出自偏见断定那是行不通的。一旦提出证明,就必须深入挖掘,分析原因,分析各种可以想象的心理态势,从中找出曾经左右整个集团的特殊原因。只要承认思想和情感的反映并不是不言自明的,我们就不得不作出真正的努力,在思想情感有所反映的地方努力发现它的原因。总而言之,历史的原因不是想当然的,它需要我们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