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美妙的民歌——峨眉山神水阁杨宅
峨眉山半山腰的神水阁下,一泉水临小溪,在桥头、山道之旁。杨家选此建宅正着眼于这里迷人的自然景观和泉水之利,但此地地形陡斜、地貌嶙峋,甚至连十来平方米的平地都没有。于是杨家沿小溪砌坎壁,通过桥把上山小道纳入宅中,大胆地让游人从自己家中穿过,还在宅中亮出一间半封闭的回旋空间,并在悬崖上挑出美人靠。宅子里面设四五张方桌,卖茶卖酒,楼上全做旅栈。同时,那眼透凉的泉水亦处在室内,摆几个土碗让游客享用。这样,一个半私半公的空间形成了,集农舍、餐饮、旅栈、过廊于一体。
因为是山区农户做生意,宅主不仅在楼上挂满了金色的玉米、红色的辣椒,还采撷四季野花,大把大把地插在粗瓦罐里,摆在光线明媚的餐桌上。人过此宅,顿觉心旷神怡、野趣弥漫。
人们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山野小宅虽没有宏宅巨制、交响乐般的辉煌,然而,到此尤感一曲多情的四川民歌。无论如何,人们也想于此多憩一会儿,多呼吸几口带有奇异清香的山风,进而环顾四周山野,欣赏农家建筑的一梁一柱、一石一木。烟雾缭绕,伴以虫鸣鸟叫、溪水淙淙,实在是在城市体会不到的天趣。然而,如果没有这半开敞的空间,而是在露天旷野之中,其情其理又将是如何呢?
巴蜀方言悟出的建筑情理
峨眉山大峨寺下、玉液泉边有一个农民个体商户,其建筑风姿绰约,依势就形,表达通畅,顺之天成,使人久久不能忘怀。它虽然平淡、简单,没有勾魂摄魄的美丽,但那恬淡、天真、质朴所刻画出来的谐趣、意趣和情趣,却使人感到像欧阳修在《书梅圣俞稿后》中所说的“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一样,有些情不自禁,实在是不吐不快。
峨眉山神水阁杨宅平面示意图
此建筑取名“真泉旅舍”,因一眼泉水从室内上山出口处的左侧冒出而得名。它立在半山上,横山道路穿堂而过,有一名“万福桥”的石桥连接着道路和堂口,潺潺山溪从桥下匆匆流过。一时,道路、桥头、屋檐、堂口、门栏汇在一起,你即我,我即你,难以分清。稍一定神,忽闪出一块小天地,被一直角形美人靠拦住,原来已进入别人的家了。惊疑之中,一农妇笑脸迎出,喊坐端茶。大木厚桌,粗凳宽椅,松烟楠雾,野菜红椒,被山风、泉声、笑语、厨味所缭绕。人们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此时此刻,这些民歌小调的音符风聚云汇,情韵悠长,众音齐奏,意味无穷,一切如“凝固”之解散。人似乎觉得通灵感物,万物皆化,一梁一柱极有情致,正如孔子所感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
好不容易从“凝固”中解脱出来,这原是一户五位一体的穿斗民居,内设饭店、茶肆、商店、旅舍。主人住在里面,一楼一底。所有朝山客都得从楼下通过,阴晴雾雨、四时寒暑,进来便有一种温馨之气,流连其间,依依不舍。由此想来,造房主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建筑能挽留匆匆过客于此停留片刻,接着诱之用茶用饭,甚至小住一晚,这是很有趣味的一件事。联想到四川方言中的有些谐说,本文试作一二探究。附会之处,权当胡说。
峨眉山神水阁杨宅沿溪而建,架桥迎上山小道穿过宅内,临清泉山风,是别树一帜的山间小屋
峨眉山神水阁杨宅另一侧面及桥头景观
回水沱
江河流到地形凹进去的地方,形成水湾,江面忽然开阔起来。那里往往水流平缓,风平浪微,是建立港口的理想地方,如重庆长江边的唐家沱、北碚嘉陵江边的毛背沱。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回水沱”。这里船舶如云,商贾盘旋,百事兴旺,往往形成集镇和城市。
道路犹如河床,人流似水流。到道路稍微宽绰的地方(山区尤其如此),人就设法在那里配置物件,让人缓行,给人流以缓冲。窄河行舟,络绎相属,缺乏安全感。一旦得一宽裕之域,降帆收桨,求得喘息和依托。舟车在行驶中既能择地礼让,以求大家相安;弃车船而悟,亦能设身处地,求得彼此无事。这种“德”“礼”交融大约要追溯到殷周时期了,当时的人们提出“德”这个维护统治的中心骨干思想,主要是强调内心要有修养,做事适宜,相互过得去,无愧于心。那么“礼”呢?则是一种行为规范了。就是说,要达到作为规范的“礼”的目的,就必须要有很好的“德”的修养为前提。反之,如果要完成“德”的修养,就必须有“礼”来作为规范。两者作用不同,相辅相成。几千年下来,这种“德”“礼”思想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渗透进衣食住行。这是中华思想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由此来看,狭河窄道行舟走人,难以兼容,故于宽河阔道相互礼让,则实为国民美德之延续。
峨眉山神水阁杨宅另一侧面及桥头景观
如果此路为人流的常兴之道,人要吃、住、休息以壮行程,避风雨,淡劳累,怡情绪。于是略宽者置凳,稍宽者搭棚,较宽者造房,大宽者集镇,不亦乐乎,均设其物件于回旋余地大的地方,这便成了人流的回水沱。
你看,漂木浮材、大鱼小虾都汇集在回水沱里,难怪四川有一句偏爱家乡的说法:“××是个回水沱,浪子百年始回来。”我想,人们把那些没有河海的城市叫码头和海关,也恐怕是此理吧。
真泉旅舍引人流入室内,纳“德”“礼”于咫尺。它不做一条黑巷子让人穿过,不断其通道让人绕道,却巧妙地利用回水沱这一特点,既开拓了空间,容纳了空间,更有机地设置了室内外空间媒介。里里外外通融一体,进得屋来,宽松中弥漫着共享气氛,主客意识明显地跨时间在室内外得到交融。这里无丝毫强加于人之感,犹如无声之絮语,有娓娓叙来之真情真意。这里即使无人接待应酬,背后也似乎有一张笑容可掬的热情之脸。进而,你会如流水回旋于室内,濒临美人靠四下顾盼,流连于峨眉山的山峦白云间,神驰于物我两忘的诗情画意的美妙境界。
如果没有建筑的如此构思,能烘托出如此自然而纯真的意境吗?我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的一句话,“最好的蜜是从蜂巢里自动流出来的”,细嚼起来真是乐趣无穷。
由“回水沱”这种潜意识牵动着人们的行为动机,于是就展开了想象的翅膀。那些人流汹涌又无“回水沱”的地方,能否也像桥连接着路一样,把路变宽,变成人为的回水沱呢?当然,历史早就是如此了。比如峨眉山的凉风岗和其他一些山道旁的民居,以及现代立交桥的设计。有的干脆就断水盖房,于是就成了“吊脚楼”
挡道卖
四川方言“挡道卖”,意指经商者的一种霸气,也就是霸道。它违背公意,破坏惯例,践踏风尚,是置众多商家不顾,我行我素,霸道于人流集中的岸口。它含有贬义,故有“好狗不挡大路”之骂,实为民风不容,世俗所讥。这大概是霸道其中一层的原始意义。
任何事物,都含有积极和消极两个因素。消极因素诱导得体有时会向积极方面转化,所以,从现象上看来,似乎“挡道卖”是一种霸道,一种蛮横之气,然而真泉旅舍以建筑为中介,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利用挡道卖的商业优势,巧妙地在建筑上避开了人们心理上对霸道的厌恶情绪。它不仅霸气全无,还收到了妙趣横生的谐趣、意趣、情趣等多种效果。亦如中国画大师潘天寿先生的构图:一巨石塞满画幅,初看霸悍遮天,“凶气”逼人,然待稍加注视,你就觉得山花野草、瘦竹铁梅疏通其间,参差有致,错落天成。回首再看则惊呼:“霸道!霸道!奇险!奇险!”它一反诸平庸四平八稳构图,而成为近现代中国画诸家之典范。真泉旅舍以建筑诠释霸道,取其对原始含义的疏导作解,潘先生以绘画扬其霸道的独到手法,取其对一种极端的精神境界来解,构成了同一趣味的审美境界,殊途同归也。
那么,真泉旅舍是如何利用“挡道卖”的商业优势,化霸道为通道的呢?这里让我们设身处地以房主的身份,以彼时彼地的心理在造房构思上做一些反思如何?
一是封闭山道两边立面,让人绕道而行。二是切断“回水沱”和通道的联系,留一条黑巷子。三是在黑巷子里开门引人入“回水沱”。四是封闭一端的一道门,让人吃饱喝足后绕道而行。不是不让人行,就是让人行得不愉快;或干脆拒人于门外,或赶别人快走。心术之内核,乃是霸意昭昭。然房主人深刻洞悉,房子横骑在千百万人长流不衰的大道上,稍有疏忽便会招来社会谴责。因此,融公理和良愿于一炉,疏霸道而挡道卖于一体,收到了“挡”而不“霸”,“阻”而不“塞”的空间效果。再加上巧以环境联系,配以屋内物件疏通,形成共享气氛通融,主人待客笑脸真诚的局面。如此情理,何来愤愤然于建筑之霸道?人的情绪淡化的结果,往往形成一种静谧、优美、谐调、轻松的氛围。这时候,你的思绪多是发现而不是挑剔,多是美的动情而不是邪恶的泛起。随之而升华的人类最根本也是最美丽的灵魂重新得到回味和肯定……我想建筑之所以为艺术之本,大概也有此理吧。哪怕它是最原始的、最土风的艺术,哪怕它是茅草窝棚、黑瓦粉墙。
由此,人的归宿意识通过对建筑的体验和审美得以召唤。于是人类就在若干的建筑活动中加以更多形式的探索和拓展。就其“挡”而不“霸”的利用和创造这一点来说,建筑历史实践已渗透进了各种功能的空间构造。比如寺庙的庙门、过街楼、风雨桥、城门洞,等等,它们都和真泉旅舍有异曲同工之处。更有甚者则覆盖着一条街,诸如成都商业场、重庆群林市场。当然,那又是从“静”的空间形式向“闹”的空间形式追求的,更加符合现代人意识的一种必然结果了。可以预见:这些空间组合形式,随着传统商业区的难以转移和用地等诸多限制,以及经济活动的日趋繁荣,将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
斜开门
建筑和其他艺术语言一样,贵在含蓄、隐喻,贵在有意无意之中引君入室,而无思想负担。如能有芳醉慢慢袭来则更当上乘了。
此时此刻,倘若露天行走、爬山,感觉空旷有余,遮掩不足,你心里定然有暂时求得庇荫的要求。忽然见道路伸进一户人家,你高兴之中顿生疑窦,定然也有想进去看看和为什么路会伸进人家里去了的想法和疑问。但是,任何人都怕“私闯民宅”的嫌疑。真泉旅舍却以若干极为真挚、朴实、简略的“符号”告诉你:“大可不必迟疑,请君入室休息。”
在众多“符号”中,有一处是不太惹人注意的。它含蓄中隐潜着谦恭,这便是桥当头门口的斜立面。此是上山的必由之路,也是旅舍的家门。“门”而无门,已构成公共通道的入口。进出口一样的宽窄尺度本已足够应付游人的出入,主人却用一番心计地开了一个半边八字门。这就大为宽松了游人心理,又改变了通道的“公共”形体和形象,更融通道、回水沱为一体。而且此门巧作更顺乎水流之潜意识,人流之习惯,人如游鱼顺流而行被“挡”入饭厅空间而回旋,不自觉地就会被美人靠“俘虏”。上山本来就累,得此惬意环境,意志稍有懈怠便会持有“多坐一会儿”之心理。主人如趁机笑脸恭迎,施展生意术,那么人是愿意在情景极为融洽的气氛中选择合作的。这里不能说一点儿也没有建筑上的作用,这半边八字斜开门除了以上缘由,我想其微妙之理是否还有人的纵横观念在作祟呢?
人的思维总是有一点儿惰性的,顺其天然而思之,轻松、舒服,不费多少脑筋。若思维受到阻碍,前面横着一道难题,那么和通畅之道在思维和行为上的反映比较起来,显然要费周折得多。比如,前面一道横栏或乱石挡住去路,你至少是要择机取三思,或跨越,或屈身,或绕道,或颠覆,或兼而有之,或取其一二而就。麻烦中蕴含着风险,不过去又不行。于是厌恶心理产生,思维变得沉重,行为负担增加。人虽越过障碍而感觉舒畅,脑里却留下阴影,这是“横”所带来的不足。相反,若前面坦荡如砥,无丝毫阻碍,一纵百里,这种情况往往使人思维空白,径直朝前走便是,思维惰性到了极致,便觉得轻松得过于平淡。
传统思维意识在对待事物的认识上,总是不会在事物发展的两极上做过多探究。理性认识的核心是自圆其说,这里我不敢侈谈“中庸”二字,至少,不横不纵是中庸的旁枝斜出。我们从斜八字门窥见这一传统意识,仍能有这样强劲的感受,并在这局部构造上得到恰当的表达。我们看,门的斜立面朝通道稍微“阻”了一下,但并没有“塞”,反倒起了导“流”的作用。这作用完全是在不横着阻死通道又给通道平添一点儿乐趣,三者共有的意识上产生的。而这种意识又是人们共有的意识。相同意识在这山道旁碰在一起,有何矛盾相生呢?又如何不情投意合呢?心灵的共鸣大概就是如此。我想纵横意识被主人用得妙了,人们的中庸思想得到满足了,笔者也以同一思想去审美了。同一事物使人们达到同一审美境界,往往就物我两忘,通灵感物。所以,此刻又容易产生审美客体完美到瑕点都是美玉的偏执(此点留待今后讨论)。
真泉旅舍一看就是一个颇具有社会与人生经验的主人所创的。他深刻洞悉此中的微妙情理,于是在门口接桥头的处理上,把人的习惯尺度感纳入情理考虑,即退一根柱子进室内,使临近桥头左侧的一柱和它联结成半斜立面,这就使门口和桥面宽度变得一致,它似乎紧缩了一些室内空间,却恰是由此使室内空间变得自然而不呆板。不仅如此,这还产生了以下几点趣味:一是由于门口桥面宽度一样,使桥上行人安全感加强,“横”挡着大路和窄门口的感觉荡然无存。二是斜立面拓宽了视觉面和采光面,开在斜立面上半部分的商店里的五颜六色,在人未进入室内前就得到了反馈。
总之,在四川方言里有着十分丰富和幽默的词汇用在对于诸种事物的表述上。我们取其一二作为楔子来欣赏和剖析一间民居,是一种研究趣味的尝试,也是试图破一破学究气研究的艰深。显然这是力不从心的,不过当成摆龙门阵,当成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若果真达到这一步的话,建筑作为科学和艺术就真正到了辉煌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