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创作个性
要想获得创作灵感,一个人必须了解自己的个性。
关于本书中所提到的“艺术家的创作个性”,这里有必要做一下简要的说明。哪怕只是对创作个性的几点特质有个简单的了解,对于正在寻找如何自由扩展内在力量的演员来说也是有用的。
比如说,让两位同样才华横溢的画家用最精确的手法描绘完全相同的风景,完成的两幅作品一定判然不同。原因很明显:两位画家只能按照自己对风景的个人印象作画。其中一位可能注重风景的氛围、线条美或者形态,而另一位则可能更强调对比、光影的运用或者自己的品味和表现手法所特有的其他方面。重要的是,即使是完全相同的风景,也是两位画家展现自己创作个性的媒介,所以两幅作品就这样有了明显的不同。
鲁道夫·斯坦纳[1]指出,席勒的创作个性表现为诗人的道德取向,即善与恶的对决。梅特林克希望寻找外部事件背后微妙神秘的细微差别。歌德通过无数的现象去发现事物的原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中表达了他对上帝的追求;顺便说一句,这一主题也出现在了他所有的代表性小说中。托尔斯泰的个性明显体现在他对自我完善的执着上,而契诃夫一直在与资产阶级生活的琐碎做斗争。总之,每个艺术家的创作个性总能通过某种主导思想表现出来,这种反复出现的思想作为某种核心主题,会反映在他所有的创作中。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演员的创作个性。
我们都知道莎士比亚只创造了一个哈姆雷特,可我们能肯定地说出莎士比亚想象中的那个哈姆雷特究竟是什么样子吗?实际上,有多少既有才华又有灵感的演员全力以赴地诠释这个角色,势必就会有多少哈姆雷特。因为每个人的创作个性必然决定了他自己独特的哈姆雷特。演员如果想在舞台上成为艺术家,就一定要以果敢而谦逊的态度追求对自己角色的个性化诠释。但是,演员如何在获得灵感的瞬间体验到自己的创作个性呢?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将自己定义为“我”,我们是“我希望、我感觉、我认为”的主人公。这个“我”,与构成这一存在的我们的身体、习惯、生活方式、家庭、社会地位等一切事物相关联。然而,在灵感产生的一瞬间,身为艺术家的“我”将经历一种变身。回想一下那些个瞬间的自己:日常生活中的“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让位于了另一个我?是不是感觉到自己内心住着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如果你感受过那样的瞬间,你一定会记得,在这个崭新的“我”出场的同时,有一股你在日常生活中绝对没有体验过的力量席卷而来。这股力量渗透了你的整个存在,由内向外发散,充溢舞台,漫过脚灯流向观众。它把你和观众联合为一体,把你所有的创作意图、想法、意象、情感全部传达给观众。多亏了这股力量,我们才能在很大程度上感受到此前所说的舞台上的真实存在。
在另一个“我”的强大影响下,你一定会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无法控制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是更高层次的“我”在丰富和扩展意识。从这时起,你便可以区分自己内心的三种不同存在了。它们各自都有明确的性格特征,各自执行着特殊任务,彼此相对独立。说到这儿,我们就先来了解一下这些存在,了解一下它们的特定功能。
在舞台上演绎某个角色的时候,你用的是自己的情感、声音和灵活的身体。这些构成了高层次的自我——你内心真正的艺术家——在舞台上创造角色时所需要的“建筑材料”。高层次的自我只是占有了这些材料。在这一瞬间,你会感觉自己在与这种材料分离,甚至从中完全脱离,结果就是你与日常生活中的自己产生了距离。这是因为,你现在认识到了那个更活跃的创造性的、高层次的“我”也是你自己。于是,你开始意识到自己内心并存着扩展的自我和日常生活中的“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你会成为这两种存在,并能明确区分其各自要履行的功能。
一旦高层次的自我掌握了构筑角色的材料,它便开始从内在进行塑造。它移动你的身体,使其灵活、敏感并能接受所有创作冲动;它用你的声音说话,激发你的想象力并增强你的内心活动。而且,它会让你产生真实的情感,让你变得有独创力,激发并保持你即兴表演的能力。简言之,高层次自我会让你进入一种富有创造力的状态。你会在高层次自我的启发下开始表演。你在舞台上所做的一切都会让你和观众感到吃惊,因为一切似乎都焕然一新、出乎意料。你会感觉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充当了表现它们的媒介。
另一方面,尽管高层次的自我强大到足以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掌握主导权,但它仍有自己的弱点,即容易无视已经确立的界限,逾越排练期间应该遵守的限制。它过于渴望表达自己及自己的主导思想,过于自由、过于强悍又过于有独创性,近乎极度无秩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灵感的力量在任何时候都比表现的手法来得强烈。所以,灵感需要受控制。
这正是你在日常生活中的意识所要做的事情。那么,意识在灵感来到的瞬间会做些什么呢?它控制着创作个性“作画”所用的画布。日常意识通过将高层次自我控制在“常识线”以内,让你顺利完成小动作,让你不改变已经确定好的场面调度,让你在舞台上不打破与对手演员的交流,甚至让你忠实于排练时所找到的整个角色的心理动态。基于日常生活中的自我所掌握的常识,你会找到表演所需的固定形式并使其受到保护。这样,日常生活中的意识和高层次的意识将齐心协力,使表演得以实现。
那么,前面所说的第三种意识存在于何处、归属于何处呢?第三种意识的拥有者便是演员所创造的角色。角色虽然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但却具有独立的生命和固有的“我”。你的创作个性会在表演的过程中充满感情地对角色进行刻画。
前文出现的“真诚”“艺术性”“真实”这些词,都是用来描述演员在舞台上所产生的情感。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人的情感其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众所周知的情感,另一类则是艺术家在产生创作灵感时所独有的情感。演员必须认识到两者之间的重要差别。
普遍的日常情感会被污染,陷入利己主义,为了满足个人需求而变得狭隘,受到抑制,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毫无美感、失去真实感。它们是不能用在艺术上的。创作个性拒绝它们。创作个性拥有的是另一种情感:它们是彻底非个人的、纯净的、远离利己主义的,所以也是审美的、重要的、艺术上真实的。高层次的自我在激发你的表演时只允许你使用这种情感。
你在人生中所体验到的一切,你的所看所想、幸福或不幸、后悔或满足、爱或恨、渴望或逃避、成功或失败,你与生俱来的气质、能力、喜好等,无论实现与否、成熟与否、泛滥与否,都属于潜意识领域。无论你是否记得,无论你是否意识到,它们都在那里经历了洗去一切利己主义的过程。它们最终都化为了情感。所以,创作个性经过净化并发生变形后,便成了创造角色内心世界——虚幻的“灵魂”——所需的一部分材料。
但是,净化、转化我们内心这些丰富无比内容的究竟是谁呢?是同样的高层次自我,是使我们当中的某些人成为艺术家的个性。所以,尽管我们只有在创作状态下才会意识到这种个性,但它明显不只存在于创作的瞬间。相反,即使是在我们的日常意识所不知道的时刻,创作个性也有着属于自己的连续生命。它持续发展着属于自己的高层次体验,而这些体验会为我们的创作个性提供丰富的灵感。我们知道,莎士比亚曾过着琐碎的日常生活,歌德曾生活得平静安逸,他们的所有创意都只能从个人经验中获得,这让人很难想象。实际上,许多没那么成功的作家留下了远比巨匠们更富戏剧性的个人传记,但他们的文学作品却无法与莎士比亚和歌德匹敌。正是高层次自我的丰富内心产生了那些纯净的情感,它是所有艺术家创作质量的最终决定因素。
此外,你的个性赋予角色的一切情感不只是净化过的、不局限于个人的,同时还具备了另外两种属性。这些情感无论多深奥、多有说服力,仍然像角色本身的“灵魂”一样“不真实”。它们随着灵感而来,又随之而去。如果不是这样,这些情感会永远留在你心上,即使演出结束了,也会给你留下挥之不去的烙印。同时,它们会融入你的日常生活,会受到利己主义的消极影响,最终成为你的非艺术性、非创造性的存在中无法脱离的一部分。于是,你便再也无法划清角色的虚幻人生与你自己的人生之间的界限。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崩溃。如果创造性的情感是“真实”的,那么,你在饰演恶棍或者其他负面角色时便无法享受其中。
一些诚实的演员错误地把自己在真实生活中的情感用在舞台上,甚至绞尽脑汁地把情感挤出来,这样的做法多么危险、多么不艺术。这种尝试用不了多久就会对演员的健康造成伤害,把演员逼得歇斯底里,尤其会导致情绪冲突、神经衰弱。实际生活中的情感与灵感会互相排斥的。
创造性的情感的另一个属性是共鸣。高层次的自我赋予角色创造性的情感,同时又可以观察自己的创作,所以它会对角色及其命运产生共鸣。因此,你心里那个真正的艺术家会为哈姆雷特难受,会与朱丽叶一同哭泣,会拿福斯塔夫开玩笑。
共鸣是所有优秀艺术的基本要素。因为只有通过共鸣,你才能了解其他人的感受和经历。只有共鸣才能使你摆脱个人的局限性,进入你所研究的角色的内心深处。如果不能产生共鸣,你就无法为将要饰演的角色做好准备。
综上所述,艺术家真正的创作状态受意识的三重功能所控制:高层次的自我为表演带来灵感,赋予演员真正的创造性情感;日常的自我在常识的范围内起到克制灵感的作用;而角色虚幻的“灵魂”成为高层次自我的创作冲动的核心。
演员被唤醒的个性还有另外一个功能,那就是它存在于任何地方。
个性与日常的自我和虚幻的角色保持着相对自由的关系,同时还拥有无限延伸的意识,所以它能够在舞台上无处不在。个性既是角色的创造者,也是角色的观众。它在舞台的另一侧跟随着观众的经历,与他们一同感受着热情、激动与失望,甚至还能抢先一步感觉到他们的反应。因为它很清楚什么能让观众满意,什么能让他们狂热,什么能让他们冷静。所以,对于意识到高层次自我的演员来说,观众是把艺术家与同时代人的欲望连接起来的活纽带。
通过创作个性的这种功能,演员可以学会鉴别同时代社会的真正需求与乌合之众的低级趣味。在演出时听到观众席传来的“搭话声”,演员可以渐渐将自己与世界、与他的兄弟们联系起来。他获得了一个新的“感官”,它将他与剧场外的生活相连,并唤醒了他的时代责任感。他对自己职业的兴趣开始扩大至舞台之外。他开始提问:“观众今天有什么样的体验?他们的心情如何?这一时代为什么需要这出戏?形形色色的观众在这里究竟会收获什么?这出戏和这种人物塑造在这一时代会引起什么思考?这出戏和这种演出会让观众对我们生活中的各种事件更加敏感、更易接受吗?是会启发观众的道德情感,还是仅仅会让他们开心一笑?这出戏或这场演出是否会唤起观众的本能?如果观众觉得演出有意思,会是哪种类型的有意思?”问题总是存在的,但只有创作个性能让演员回答上来。
如果想验证这一点,演员只需要做以下实验:想象剧场里坐满了某一类观众,比如全是科学工作者,或者老师、学生、儿童、农民、医生、政界人士、外交官、单纯(或世故)的人、来自不同国家的人,甚至全是演员。现在,对他们提出上述问题或者类似问题,直观地感受一下各位观众将做何反应。
这种实验能够让演员发展出一种新的观众意识,使演员了解戏剧在当代社会中所具有的意义,并能有意识地、正确地做出反应。
实际上,演员最好对本章中的所有观点都进行这种实验,反复研究,直到完全掌握。那么他便会明白,本书中的各个专业练习为什么要按照这样的顺序。最终,书中的原理一定会清楚地体现并整合为一体,而其中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激发演员的个性并将其融入他的作品,以使他永远是一个涌现灵感的艺术家,使他的职业对人类有重要的帮助。如果演员能正确地理解并运用这种方法,那么它将变成演员的一部分。最终,演员能够自由驾驭这种方法,甚至能够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灵活地进行调整。
[1]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1861—1925),奥地利哲学家、社会改革家、建筑师、神秘主义者,20世纪初创立了根植于德国唯心主义和神智学的人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