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内乱与中日出兵
四 朝鲜内乱与中日出兵
日本既处心积虑,欲厚殖势力于朝鲜,不可不先间朝鲜,使脱离中国之宗属,故往者所订条约,一以尊重朝鲜独立为号召。及光绪十一年天津约成,日人阴谋得半遂,而中国在朝之地位以是大落。顾中国久居上国,对日本侵朝之谋义难漠视,且鉴于已往之放任召衅,自不得不力事桑榆之计,督护弥严,宗属关系因以益固。日本忌甚,而未有以发。会朝鲜谷禁事起,逋臣金玉均又被诱杀,两国纷纠遂作;卒以“东学党”之乱而中、日皆派兵入朝,战祸乃不可免矣。
天津成约之翌年,中国释大院君李昰应归。同时任驻朝商务委员袁世凯统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实行监督。光绪十三年(日本明治二十年,西元一八八七年),朝鲜以与缔盟列国修好,将遣公使往驻欧、美诸国,乃先派协办内务府事朴定阳为驻美全权公使。世凯以其不请命中朝,诘责之。朝鲜自谓遣使外国履旧盟,无待中国敕行,即夜促定阳出王京。世凯怒,立遣领事陈同书诣定阳旅舍止其行,并电陈直督李鸿章请方略。鸿章覆电指示,大旨谓:“朝鲜公使抵任,必令先赴中国使馆报到,由中国公使为介于驻在国政府,始得任便访问。又驻在国宫廷有祝贺公宴等事,朝鲜公使列席时,其坐位当次于中国公使之下。遇有重大事件,必先商承然后行。”世凯得示,即面呈朝鲜王,力阻任便派使。朝鲜王从之,卒具状请命中朝而后遣定阳行。乃定阳至美,不先如议诣使馆,径递国书,中国驻美公使遂与诘难。中国政府亦移书让朝鲜举动乖舛,不合从属义。朝鲜无以答,为罢定阳归。时日本方饵近朝鲜,市扶植恩,命其驻朝使臣务宽大,凡不关日、朝两国条约上之权利利益者,皆不干涉。故世凯得行其志焉。
十五年(明治二十二年,西元一八八九年)秋,朝鲜饥,其咸镜道观察使赵秉式悬令禁粜谷。先是,日、朝所订《贸易规则》第五十七条有云:“朝鲜若以水旱事变,恐粮食缺乏时,一个月前由地方官通知日本领事,得禁止谷物输出。”是秉式此举,本无不合。而日人诟谇备至,谓是岁朝鲜丰稔,为三十年来所仅有,不应遏籴以相困。驻朝日使屡以为言,翌年四月乃解禁。日使遂谓其元山埠米商坐禁令折阅至银十四万余圆,须责偿于朝鲜。朝鲜为罢秉式官,许偿六万圆。日人哄不已,凡历四年,易三公使以争,皆不谐,至十九年(明治二十六年,西元一八九三年)日本简大石正己为办理公使,厉行交涉。谈判数四,不获要领,即撤旗告归。朝鲜大惧,急派委员与正己会商,卒偿十一万圆,事乃解。是役也,世凯实阴持之,故久不决。以是,日人怨我益深。翌年而有朝鲜诱杀金玉均之事。
初,甲申难作,独立党领袖金玉均、朴泳孝、徐光范、徐载弼等挟资逃日本,泳孝、光范、载弼更赴美国,独玉均留。未几,泳孝复自美返日,居东京。朝鲜以金、朴乱党,任其在日,颇不快,因于光绪十一年乘谢罪大使徐相雨、穆麟德渡日之便,要求日廷即将金、朴诸人引渡归国。日廷借口日、朝无交换罪人约,且以国际公法不得引渡国事犯之例拒绝之。十二年,朝鲜密遣刺客池运永渡日,图杀玉均。玉均先得报,诉之日廷。日廷遂命驻朝公使与朝鲜交涉,谓日本当令金玉均退出日境,朝鲜亦应即召池运永还。
当其时,朴泳孝适与日本人大井宪太郎、小林樟雄之徒谋覆朝鲜,事露,朝鲜益不安。日本遂以金、朴等妨害日、朝交谊为词,遽令退出国境。玉均临期不发,哀诉驻日列国公使,鸣日本处己之不当。日廷谓其抗令,放之小笠原岛。朝鲜亦遂召池运永归。至十五年,日本复许玉均归日,而泳孝亦再自美西渡,设亲邻义塾于东京,二人时有所谋画。朝鲜虑之,复于十八年(明治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二年)遣李逸植东渡,托营商以伺便图金、朴。逸植抵日本,遇其国人洪钟宇,钟宇者,英植之子,时方自法国归。逸植稔其与金、朴有连,且具机智足任事,遂与之谋,动以恩赏,激以父仇(谓英植以党金、朴见诛也),钟宇遂倾心与之盟。逸植先介钟宇于金、朴,言其人物之足交;自后定计分离金、朴,借便同时举事。一日,钟宇谓玉均曰:“故国革命,非独力所能办,余尝流寓中国十四年,与李鸿章之子经方有旧,若赖经方之言,得其父一诺,则大事成矣。”玉均大喜,即于二十年(明治二十七年,西元一八九四年)二月,自神户偕乘西京丸商轮来上海,并寓东和洋行。翌日午后,玉均倚旅床假寐,钟宇突出手枪击杀之。中国捕钟宇系之,以诘朝鲜,朝人谓玉均叛党,钟宇其官也,请归其狱自谳。鸿章命以军舰送钟宇及玉均尸体归王京。朝鲜得玉均尸,拟大逆不道罪,断其四肢,盐渍其首枭之汉江扬华镇,而超赏钟宇以官。
先是,李逸植送玉均、钟宇至神户,即返东京,与权东寿、权在寿、李泰源等谋刺朴泳孝。泰源泄其事,逸植遂被捕。东寿兄弟潜匿朝鲜使馆,日廷迫公使俞箕焕交出之。审判结果,公使坐同谋,且搜获朝鲜王敕书。一时议论嚣然。及闻玉均戮尸,益哗,乃为玉均发丧假葬,执绋者数百人。盖玉均为亲日派首魁,今被诱杀,则日本在朝势力将大挫,故张皇其事以示威,并处逸植以极刑。于是日、朝如水火,而中、日之冲突亦有积薪近焰之势矣。
如上所述,皆日、朝冲突诱起中、日冲突之远因。其直接触动之近因则与金玉均被杀事件殆同时,即朝鲜“东学党”之乱是。“东学党”云者,盖自别于中国之义,朝鲜居中国东方,故揭櫫其国学以为号召也。其说创于崔福述,刺取儒家、佛、老诸说,转相衍授,起于庆尚道之慈仁县,蔓延忠清、全罗诸道。方同治四年朝鲜禁锄天主教人,并擒东学党首乔姓杀之,其党益炽。光绪十九年,经赴王宫讼冤,请湔雪,以抚慰得解。旋擒治其渠数人,遂益思逞。时朝鲜赋重刑苛,民不聊生,有“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之谣。东学党人乘之,以明人伦,诛污吏,匡秕政,救生灵为词,遂于二十年三月倡乱于全罗道之古阜县。党魁全琫准率众击败官军,渐猖獗,所在破州占城,东清道民多响应者。朝鲜王命北卫营正领官洪启勋为招讨使,假我平远兵舰、苍龙运船自仁川渡兵八百人至长山浦,登岸赴全州。初战甚利,党人逃入白山。朝人蹑之,中伏大败,丧其军半。党人由全罗犯忠清,两道兵皆溃,遂陷全州会城。枪炮子药均为所得,榜城以匡君救民为名,扬言即日进公州、洪州,直捣王京。朝鲜大震,立命其巡边使李元会率重兵拒之,并乞袁世凯丐鸿章出兵赴救。时四月二十八日也。是年五月,鸿章奏派直隶提督叶志超、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率芦榆防兵四营往援。三日,士成率前锋八百人发天津,由海道东渡。六日,抵朝鲜。越二日,志超亦至,率军合屯牙山。
先是,东学党初起,日本派少壮军人策士一团渡朝密助之,时与其本国通消息,即所谓“天祐侠团”者也。团员用意,在糜烂朝鲜全土以启中、日开战之端。方其初投党人也,大竭智勇以博欢心。后渐跋扈,为全琫准所不能制。及洪启勋于两军疲战之际,遣军使与东学党议和,党人意动。而天祐侠团唯恐事靖,遂斩军使以激彼此之战,卒使朝鲜鱼烂,致中、日两国出兵相见矣。
东学党之起也,李鸿章与袁世凯函电交驰,皆以朝鲜乞援中国为得策。鸿章又电驻日公使汪凤藻探情实,凤藻以“日本众议院与内阁冲突无外顾之暇”告。于是中国出兵赴援之意遂决。其时日本国论亦全注于朝鲜问题,急进派人且屡促政府出兵以护其侨民。而众议院方以不信任伊藤内阁,于四月二十六日通过“政府内治外交俱误”之劾奏案。及得中国出兵之报,形势乃大转变,二十七日,其内阁会议即决议解散众议院,并派相当军队渡朝鲜以维持中、日两国之均势。盖持此议者为其外务大臣陆奥宗光,力谓“不派军队渡朝作非常准备,则日本从来扶持朝鲜独立之主张将全为空文”,故全体阁员俱为所动而一致协赞之也。
是年五月三日,李鸿章依十一年天津之约以出兵事电驻日公使汪凤藻照会日本外务省。凤藻即备文送达,略曰:
本大臣接准北洋大臣李电:开“光绪十一年中、东两国订立和约,载明‘嗣后朝鲜有事,中国当发兵前往,必先咨照日本,一俟朝鲜平定,随即撤兵’等语。今准朝鲜王电咨:‘以全罗道暴徒东学党作乱,北犯全州,敝国无能戡定,诚恐蔓延愈广,仍厪上国之忧。查光绪八年及十年,敝国内地寇盗,皆仗天兵扫荡,今仍请派雄师东下,俾早廓清’等语。本大臣查朝鲜飞电请兵,势已孔急,我朝素宏字小之仁,断难漠视,当即奏奉上谕:‘着直隶提督叶志超酌带精兵,驰赴朝鲜之忠清道速平祸乱,以绥藩服。即寄寓朝鲜各国官商亦可有恃无恐。叶志超擒获渠魁,解散胁从后,仍着克日班师’等因。钦此,合行恭录上谕飞咨贵大臣,并希查照中东和约,备文咨照日本外务大臣”等因。准此,合即照会,请烦查照!
日本得照会,其外务大臣陆奥宗光即于四日照覆凤藻,略谓:
查照明治十八年四月十八日中、日所订和约,贵国已发兵前往朝鲜,备文照会等因。准此,本大臣查贵国虽指朝鲜为藩服,然朝鲜王从未自承为属于贵国。理合声明照覆。
同日,其驻我京师使臣小村寿太郎且以出兵照会致我总署,略曰:
接奉廷寄,谨悉明治十八年四月十八日本国与贵国订立条约,若欲派兵前赴朝鲜,彼此须互相知照在案。近来朝鲜内乱孔炽,本国不得不派兵前往,业已命将出师,合即告知中国。本署大臣奉此,合即备文照会贵王大臣查照!
六日,总署照覆寿太郎,略谓:
我朝以朝鲜王请救,派兵前往,此照抚绥藩服成例。乱定之后,立即班师。贵国似可不必特发重兵。且朝鲜王初未向贵国请兵,故贵国之兵不必入其内地。以我国兵鼓行而前,如与贵国兵遇,彼此言语不通,军律互异,或恐别有意外。请贵大臣电奏贵国朝廷,以免别滋事端!
越三日,寿太郎又照会我总署云:
接本国覆电,内开:本国历来未认朝鲜为贵国之藩属,此次派兵前往,一系照日、朝两国在济物浦所定之约,一系照中、日两国在天津所定之约办理。来文所称派兵之数,本国自有权衡;我兵入朝鲜内地,亦无定限。至谓或有意外之事一节,本国军律森严,断不碍及华兵。惟望贵国统将亦共留意!
盖日本自认朝鲜独立以来,早谋与中国开战,而订结天津条约之后,尤刻意扩张军备,冀以一战之功独占朝鲜。故此时日廷已决志与中国启衅,往返答辩之顽强,其露刃之先声也。
时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归国请示,日廷即以临机处断之全权授之,令率师趋返任所。五月一日,大鸟公使行,五日,抵仁川。六日,其向山海军少佐率陆战队四百二十名入王京。八日,其一户少佐复率混成旅团先发队千余人至。十日,其混成旅团长陆军少将大岛义昌率本部兵又抵仁川矣。于时我兵已驻牙山,东学党人闻之,弃全州遁散。朝兵方收复会城而日兵来不已,上下骇愕,止之不可。于是酝酿推移,中、日两国卒不免于一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