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马关议和
十三 马关议和
光绪甲午(二十年)七月朔,中国始颁诏与日本宣战。于时高陛轮船已燔,牙山屯营已溃。其始固委蛇言款,盖不得已而出于战,当道原无备战之心。识者固知兵气之不振,战局之靡终,必无以善其后,而割地偿款之机已兆于此矣。
方东事之起也,我北洋大臣李鸿章实主军事外交之全局。乃日本盛兵渡朝鲜,而我则始请英使调停,后倚俄使劝阻,其间复要英舰以制日,又虞英、俄之互忌,终且倚英、俄合力以言和,而于专主英、俄以外更告法,告德,告美,以求息肩,转以兵备为大忌。而日使之驻朝鲜者亦时示我以可和之情,以摇我耳目。我乃一误再误,游移前却,入其彀中而不之觉也。
我方以口舌文告日弊精神于英、俄、德、法、美五国之交,垂五十日,迄无要领。日本正乐蹈是隙以渡兵朝鲜,争我先着。虽以牙山将领之求援,驻朝道员袁世凯之告急,而鸿章答之,辄曰坚贞勿怯也;静守勿动也;已付各国公论也;英、法刻已出场也。虽奉严旨备战,而鸿章仍固持和局,直于言款之外无所措置。各国固知我以言款始,必以求款终,而早烛我兵之不足战也。日本窥悉此情,遂薄我于成欢,乘我于丰岛,我始仓卒以出于战。兵事既交,瑕衅百出,于是一败于平壤,再败于九连城,而凤凰、岫岩、金州诸城邑相继陷没,辽、沈震惊,大连湾且堕;而款议复起。
十月中旬,总署大臣侍郎张荫桓至天津,驻鸿章行署议款事,语极秘。二十二日,遣津海关税务司英员德璀琳东渡言款。德璀琳遂赍鸿章致日相伊藤博文公文一,私函一,乘礼和商船往日本。三十日,抵神户,日本兵库县知事周布公平诘之,为电达其内阁。其内阁乃谓鸿章之牍非国书,德璀琳西人非中国大员,举不足当代表之目;苟非中国着望大员且钦派来东者,不与议也。因拒德璀琳会见。德璀琳不得已,即以十一月朔起碇归。于是鸿章复有派员会议之请。
德璀琳之未东渡也,美国任为我国居间。日本方昵于美,美总统遂命其驻我、驻日公使为两国介绍。时我旅顺既堕,德璀琳复归,而析木城、海城且陷,诸将久无功。议款益急,而日人须割地并偿款四万万圆。诸说腾沸中外,我政府遂决计派大臣东渡议款。日本复要及国书款式并派全权使臣诸事,皆许之,均自美国公使道达,且聘其前任外部大臣福世德助订和约。遂命户部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使日本会议。十二月十二日,荫桓等自山海关乘招商轮船赴上海,折而东渡。乙未(二十一年)正月初四日抵长崎,美员福世德已先至。初六日,荫桓、友濂抵广岛登岸,分驻春和园及洗心亭,遂呈国书。日本亦令其内阁大臣伊藤博文、外务卿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会荫桓等议约。
初七日午刻,两国使臣互校敕书于广岛县厅。我敕书有“一切事件电达总理衙门转奏裁决”语,日外务卿陆奥宗光复以手函亲致我使臣,询我敕书“曾否载明便宜行事全权字样?贵大臣等能否遇事自专,毋须电请裁决?”明日,荫桓、友濂以实有“便宜画诺之权,和议一成,即可电请大皇帝俞允,约期签字”答之。日本终谓我使臣全权不足,非列国议款通例,是日虽复会于广岛县厅,而坚拒开议,且以书告绝张、邵二使焉。是役,日人接待我使臣甚傲,竟截我通华密电。及拒绝会议,荫桓等当以实有全权固争;且谓文凭中有未备处可电奏改正。日人弥横,乃拒送荫桓等于长崎。荫桓等不得已,罢议旋沪。
日本之绝荫桓、友濂也,曾照会驻我、驻日两美使,谓“中国诚派有位望大员,畀以全权,仍可随时开议”。意盖专指鸿章。彼固早策割膏腴、偿巨款非鸿章不足肩此任也。方荫桓在日,日内阁伊藤博文曾私于参赞伍廷芳,有“中堂大可主持和议,贵国何不遣之”之语。荫桓归沪,遂电告总署。会威海卫、刘公岛相继陷,海军尽覆,款局益急,即以是月十九日调云贵总督王文韶署直督北洋大臣,而命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订和约。鸿章遂入都。其奉使敕文先由美使田贝电日议定,并言割地赔款大略。二月初六日,鸿章复以割地请命于朝以坚之,而枢府王大臣亦公请懿旨促鸿章行。时美员福世德亦至沪旋津,初九日,鸿章遂出都。十九日,鸿章挈其子参议经方并美员福世德、参赞道员罗丰禄、马建忠、伍廷芳等,自天津乘礼裕、公义轮船东渡。
二十三日,鸿章等抵日本马关。日廷仍以其内阁伊藤博文、外务卿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俱集马关,以春帆楼为会议所。二十四日,鸿章赴议,互勘敕书,遂将拟请停战英文节略付博文。二十五日,复会,博文面交覆文,要以大沽、天津、山海关为质,驻日兵,乃停战。反覆诘难,博文执愈坚。鸿章谓:“我为直隶总督,三处皆我辖境,此关我颜面。如东兵不即往攻直隶境土则不必停战,专议和款。”经方亦请限期议和不停战,惟要定东兵不往攻三处。博文仍难之。鸿章遂请暂缓停战,先议和款。博文乃期以三日要覆文。此一二两次会议大略也。
鸿章以停战要质甚坚,不可议,乃决计先议和款。二十八日,复为第三次会议,鸿章自以华、英文覆文各一通付博文。博文许以议和条款明日交阅。是日鸿章自会所归行馆,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狙击于途次,枪弹伤颧,创甚。日官闻警,来问状视安者络绎于道:博文、宗光躬诣慰问,诚恳谢罪;日皇亦遣医慰治。警问流播欧、美,闻者皆大哗。日廷惧干各国非难,即于三月初三日允停战不索质,限期议和款。初五日,订停战约,惟奉天、直隶、山东暂止战,以二十五日为限,凡六款。
初七日,博文、宗光以所拟缔和条约十款递鸿章,限四日议覆。是日鸿章两次电告总署,略言:“日本已将条款出示,其最要者:一朝鲜自主,二奉天南边各地及台湾、澎湖各岛均割隶日本;三赔兵费库平银三百兆两。所欲过奢,恐难成议,请密告英、俄、法三国公使。其第六款商约,节目甚繁,若添开口岸北京、沙市、湘潭、重庆、梧州、苏州七所,皆各国素所愿望不得者。且要减子口半税为值百抽二,并将一切税钞豁除。又机器进口、改造土货俱夺我利权。请迅核允驳,或密商赫德,惟令勿告各国公使。”总署奏之。
十一日,鸿章先覆博文、宗光说略,分四大端:一言朝鲜自主应改日本所拟约文(日所拟原文为“中国认明朝鲜确为独立自主之国”)。二言奉天南境难割弃(台湾未言及)。三言赔款三万万,非中国力所及。四言通商权利减子口半税,免内地厘金,洋货入内地屯栈,机器进口,造土货并所造土货入内地免税课诸事,颇碍中国国计民生。俱请更议。越日,博文覆函谓中国自家为难之处非彼国所与闻,而要鸿章以按所交和约底稿逐条陈明允驳或更改之处,勿延缓。十五日,鸿章乃按和约稿条覆。略如说略意,而允割奉天之安东、宽甸、凤凰城、岫岩四厅州县及澎湖列岛诸地,赔库平银一万万两,通商权利一如中西各国成约。
时鸿章创已愈,十六日复会议于春帆楼,是为第四次会议。博文面致尽头约稿,谓其此次节略中国但允不允两言而决,无多费时日。约仍十款,视其初送约稿,大端于割地款内减去宽甸县;而赔款减至库平银二万万两,分六期以七年归偿,未偿以先给息五厘;质地减奉天省城;而要减子口税及内地厘税与浚长江口拦沙亦均删去。是日反覆互辩甚烈,迄无要领。越日复函辩,而博文执甚坚,且限四日答覆云。
二十一日,第五次会议仍互辩。博文乃于商约内“日本人入内地租栈”下减去“华官不得干预”一语,并删“以日本银圆报关”一事。而日本人在华制造货物,限以通商口岸。并言兵费三年偿清得停息,辽河口界线以河心为界,及换约后台湾两月交割诸事。遂定议。当鸿章在日议约时,博文历私于经方及伍廷芳,略言彼国武员欲分道攻北京,和议须速成。又言彼广岛派运兵船三十艘赴大连湾,其小松亲王等将督队继进,若再商改约款,和议即决裂。且致书鸿章,言其国索款为尽头一着,惟问中国允不允耳。鸿章屡电总署,总署不能坚持,传旨许之。二十三日遂互签约稿,展停战期二十一日,约于烟台互换正约。约文凡二十一款,其主要项目如下,是即所谓《马关条约》也:
(一)中国确认朝鲜为完全独立自主国,所有该国向中国所修贡献典礼等,嗣后全行废绝。
(二)中国将左开地域及在该地域之城垒兵器工厂及一切官有物永远让与日本:
(甲)奉天省南部。即自鸭绿江口溯江至安平河口,从该河口折线至凤凰城、海城及营口止,所有折线以南地方及辽东湾东岸、黄海北岸属于奉天省诸岛屿,概在所让界内。
(乙)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
(丙)澎湖列岛。即英国格林尼次东经百十九度起,至百二十度止;及北纬二十三度起,至二十四度之间诸岛屿。
上割让地方之中国人民,愿迁居界外者,准于二年内任便变卖产业,实行迁徙。但二年期满后尚未迁徙者,即认为日本臣民。
(三)中国赔偿日本军费库平银二万万两。内一万万两,自本条约批准后十二个月内分两期交还;余一万万两,自本条约批准后七年内分六次交还。其未经交完之款,应按年付息五厘。
(四)两国前定各项条约一概作废,中国应以与欧洲各国现行约章为基础,速与日本结通商航海及陆路交通贸易新条约。并遵行下开诸项:中国现今已开通商口岸之外,为日本臣民新开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日本得置领事官,且享有中国已开市场之同一特典与便宜。
自宜昌至重庆:自上海入吴淞江、入运河至苏州、杭州间之航路,准日本汽船自由通航。
日本臣民在中国内地购买货品及生产物,又向中国内地输入之运送品,皆有租栈存货之权。免除税钞及一切派征诸费。
日本臣民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得自由从事各种制造业。又各种机器仅纳进口税,便得自由装运进口。
日本臣民在中国内地制造之货物,其一切税课及租借栈房之利益,均照日本臣民输入货物之例办理,并享受一切之优例豁免。
(五)为担保本条约实行,日本暂以军队占领威海卫。俟第一、第二两次赔款交清,所余赔款之元利以关税作抵,又通商行船条约批准交换之后,日本始允撤回军队。
此外更订附约三款,规定“占领威海卫之军队不得越一旅团,驻屯地域限于威海卫海湾沿岸四十里之地,周年军费由中国津贴库平银五十万两。又休战期限延长至四月十五日换约时止”。和议既定,鸿章乃旋天津。
鸿章既归,称病不行。而遣美员福世德、参赞伍廷芳赍和约各件入都。方荫桓之返,鸿章未发,朝命三品以上大员议和战。迨割地议起,朝野大哗,台湾臣民争尤力。未几,鸿章成约归,割地、赔款、商利俱徇日本意,己则称病翱翔天津,于是京朝官之封章,疆吏之电奏,凡百十上。江督刘坤一谓“战而不胜,尚可设法撑持”。署直督王文韶亦谓“聂士成等军颇有把握,必可一战”。鄂督张之洞语尤激,谓“割地之事尤为万不可行:以理之是非论,其不可有三;以势之利害言,其不可有六。并请将李鸿章拿交刑部治罪,撤回李经方革职严办。乞乘舆奉太后西幸,饬南北备战守”!(按此条系电请都察院代奏道员易顺鼎呈。)而会试公车在都者康有为等数千人亦腾章力阻,词极切直。朝意颇为动,令鸿章改议。鸿章以全权签约无更改理,虑腾笑万国,坚不从。而枢臣孙毓汶、徐用仪实主之,促速行换约。主事何藻翔、罗凤华乃上书请戮毓汶等以谢天下。政府鉴于时势,莫可挽回,遂特旨将批准定约先后办理缘由及不获已之苦衷明白宣示焉。于是台湾终于瓯脱,而辽东亦且别起风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