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旅顺口之陷没

八月黄海之战，我海军丧失过当，不复能军，辽海海权尽畀诸敌。日本觇我海军之隳，乃于广岛集其陆军第二军，将以兵舰护至鼻子窝（即貔子窝，一作皮子窝）登岸以袭我旅顺。盖日本自平壤、大东沟获胜后即编两军以逼我：第一军以陆军大将山县有朋为司令官，由义州渡鸭绿江，直犯辽东（事详后章）；第二军则取海道窥大连湾、旅顺，其司令官乃陆军大将大山岩也。

旅顺者，我北洋重镇，与山东之威海相望，为畿疆门户。先是，光绪六年（一八八〇）冬，首筑旅顺黄金山炮台，实为旅防经始。十一年（一八八五）中、法和议成，造大船坞于旅顺口内，为海军分泊修理之所，就建海军提督署焉。其地自金州斜伸入海，形如卷心荷叶偃卧波上，金州角则荷蒂也。从金州向西南，愈趋愈狭，至南关岭而极，中宽不过六里，有若荷茎，为旅顺后路要隘。逾南关岭而西南，则地势渐张，亘西南而东北作三角形，山海依倚，磴道回旋，乃天然形胜。逾南关岭又西南，行二十五里曰双台沟，亦入旅孔道。再西南行三十余里，至水师营。水师营迤西曰椅子山，为旅顺后路炮台之一。山之东南曰大操场。自场折东南行而元宝房药库，而白玉山，而旅顺市，而船坞。循船坞石堤直南行，至黄金山海岸炮台。是为旅顺口东岸。若自大操场折而南行，稍西至大医药房。再南，至洋沱凹，为旅顺口西北海岸。循洋沱凹海岸南行而西，至老铁山。自老铁山角折而东转，即馒头山诸炮台。是为旅顺口西岸。

旅顺口门宽仅九丈，由船坞石堤横量至老虎尾炮台，径十一丈七尺；水面形如扑满，而水深二丈以外。内澳约周十四里，可容铁甲巨舰。澳之东岸建大船坞，为海军根本。澳之西岸斜伸一沙舌，自南而北插入澳内，分澳为内外两塘。澳之南岸即白玉山，适与口门相值。口门两岸建立炮台：口西曰威远，有十五生的口径炮二；口东曰黄金山，有二十四生的口径轻炮二，二十四生的口径重炮一，十二生的口径围城炮四，沪局仿造格林炮四，并十五生的口径田鸡炮四。两台夹口而峙，有如锁钥。威远炮台之西，迤南曰蛮子营炮台，有十五生的口径炮四。再西迤南曰馒头山炮台，为口西最当冲要地，有二十四生的口径轻炮二，二十四生的口径重炮一，十二生的口径炮二，德国水师炮四。而威远炮台之北循沙舌行，至尽头处曰老虎尾炮台，有德国二十一生的口径老炮二。是为口西海岸炮台。黄金山炮台之东曰摸珠礁炮台，有二十生的口径炮二，十五生的口径炮二，德国八生的水师炮四。再东曰老蛎嘴炮台，有二十四生的口径炮二，又同口径较长炮二。再东曰老蛎嘴后台，有十二生的口径炮二。是为口东海岸炮台。东西炮台凡九座。经始于光绪六年，成于十二年（一八八六）。十二年以后，仍岁增炮位。及二十年兵事起，复于口西威远、老虎尾两炮台相近增新台二，于城头山炮台之西增一兰台炮台，又于口东老蛎嘴炮台之东增一番岛炮台；而各旧台复各增炮数尊。通增大小炮位数十处，海岸之防务綦密。

其陆路炮台则自椅子山迤而东，又南折，属至老蛎嘴后炮台，环旅顺后路作半月形。椅子山有炮台三座：曰椅子山，曰案子山，曰测望台。此三炮台居高临下，为旅顺口后路全防关键。椅子山之东，曰松树山炮台；再东迤南，则二龙山、大坡山等炮台也：凡九座。是为旅顺口陆路炮台。陆路炮台建于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以后，大半为宋庆部毅军所筑；亦有因此次军兴临时添设者。其炮位设备与海岸炮台相亚，足资控扼。其后路南关岭左侧之大海湾曰大连湾，亦于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建炮台六座，以固旅顺后路，兼防金州。凡此，皆旅顺海陆两路之布防大略也。

旅、大经营就绪之始，即以总兵张光前统亲庆副营、左营、右营驻西炮台（兵事起后增副后营，共四营），总兵黄仕林统亲庆前营、中营、正营驻东炮台（兵事起后增副前营，共四营），四川提督宋庆统毅军九营一哨专防旅顺，陆路提督刘盛休统铭军十二营驻守大连湾，皆辖于北洋大臣。然恐仓卒不及禀节度，乃设北洋前敌营务处兼船坞工程总办以护诸将，官阶虽止道员，而隐帅旅顺，实重任也。前膺是选者为候补道刘含芳，继之者则龚照玙。照玙贪鄙庸劣，不足当方面，颇失人望。旅防危机盖伏于是矣。

二十年夏，东方兵事起。六月，宋庆部分统马玉昆率毅军四营会天津盛字等军从陆路援朝鲜，由旅顺出金州赴之。八月十三日，我海军全队十二艘来旅顺。十五日，赴大连湾。十六日夜，翼刘盛休所部铭军十二营赴大东沟（其守台兵六哨仍留）以接应我平壤大军。十八日，遇日舰于鸭绿江口外，大战败绩；翌日回泊旅顺，存者仅七艘，入坞修理。九月初二日，朝命宋庆赴九连城守鸭绿江。越日，庆以所部行。北洋大臣李鸿章遂令提督姜桂题募桂字四营，提督程允和募三营以实旅顺。又令提督卫汝成募成字六营并所部马队两营，正定镇总兵徐邦道募拱卫军三营并所部马队两营、炮队一营渡旅顺协守，而以铭军分统赵怀益募怀字六营以弥大连湾铭军之隙。

时朝廷屡促海军出洋侦敌，二十日始出旅顺旋威海。而日兵第二军已自其国广岛北渡，历朝鲜之大同江，以兵轮十四艘护之。二十六日，袭据我花园港。花园港西距金州约二百八十里，距鼻子窝约一百五十余里。日兵初拟从鼻子窝登岸，以傍岸水浅，不利渡军，乃东移花园港。港口居民见日兵至，骇奔。日兵饵居民四人登船，购乡民衣服，使日人能华语者服以入内地，探我军虚实。十月初旬，日兵遂至鼻子窝。

方日兵之至花园港也，以浮码头运炮马登岸甚艰阻，凡阅十二日始毕登，我海陆军无过问者。及寇锋抵鼻子窝，旅顺闻警，徐邦道谓金州失则旅顺不可守，请速分兵往逆之，顾旅顺后路。时驻旅顺凡六统领，新旧三十余营，莫之应。邦道自率所部行。

日兵前锋薄鼻子窝，赵怀益部将数人请往御。怀益不许，云：“我奉中堂（谓鸿章）令守炮台，不与后路战事，汝辈欲往鼻子窝拒敌，须请令方可。”及邦道至金州，固请于怀益，始派哨官某率步队两哨随邦道进。邦道乃会驻金州之练兵一营扼金州东道，分建炮垒于夹道两山顶，每垒有炮四尊，倚以为固。而垒右迤傍海岸有歧路可绕我后军，乃令怀益部两哨镇守之。

初七日，日军以马兵一队潜断我复州电线。我探马队至刘家墩，与日兵前锋遇，失利。明日，日兵至东边山隘，见我兵势盛，少却。午后以大队至。初九日黎明，越岭来犯，猛攻我垒右海岸歧路。怀益部止两哨，兵单不能支。垒兵愕顾，日兵遂乘势扑垒，蚁附而上，遂夺山隘。我兵大溃，军士丧亡者众。邦道乞援于怀益，不可得，而怀益乃于大连湾码头自督勇丁运行李什物渡海作逃计。须臾，日兵已薄金州，攻东北两门，以行营小炮与我城上之炮互轰击，分道犯东北门。有日卒负炸弹药一箱，冒死舁置北门洞，燃之，城门飞裂。我守城兵弁骇散，日兵遂拥入，转趋东门，开城纳其众。我兵由西门逃，死伤枕藉，残卒走旅顺，金州陷。

初十日黎明，日兵分三路攻大连湾。我守台诸营先一日多已逃亡。是日余兵遥放排枪数次，怀益遽奔旅顺。十一日，日海军至大连湾，将施攻夺，而见炮台已立黑衣日兵，无复中国旌旗矣。

我海疆炮台，大连湾式最新，炮亦最利。创建于光绪十四年，竣工于十九年（一八九三），以屏蔽南关岭，为旅顺口后路扁钥山形左右拱抱，面东南作大海湾。湾之右岬曰黄山，迤左曰老龙头，左岬曰和尚山。建炮台五座：曰黄山炮台，有二十一生的口径炮二，十五生的口径炮二；曰老龙头炮台，有二十四生的口径炮四；曰和尚山西炮台，有二十一生的口径炮二，十五生的口径炮二；曰和尚山中炮台，有二十一生的口径炮二，十五生的口径炮二；曰和尚山东炮台，有二十一生的口径炮二，十五生的口径炮二。是为海岸炮台。陆路则徐家山炮台，有十五生的口径炮四，专顾后路。经营布置，凡历六载，最称巩固。

方日兵将至时，我金州、大连湾储备军械，自勇丁配执枪枝外，有海岸、行营两种之炮凡一百二十余尊，大小炮弹二百四十六万数千颗。而自沪局运至行营快炮封尚未启；此外华厂自制枪并德国枪六百数十杆，枪弹三千三百八十一万数千颗，及马匹行帐诸式军储，所蓄甚厚。惟饷银则早为赵怀益运去，且先已令人至烟台售其所存军米焉。如此严城臣防，不两日间竟委之去，怀益之罪诚难擢数矣！盖大连湾有海军码头，日兵据之，其大小军资从此得登岸地，转输前敌，辽东之祸，遂因以愈烈也。

日兵驻大连十日，始向旅顺。我旅顺诸将不亟以全力守南关岭，扼旅顺咽喉，乃舣渔舟海曲作逃计，而各以粮台饷银移烟台。其徐邦道之拱卫军粮台，亦移避刘公岛。士气大沮。营务处龚照玙以金州陷，旅顺陆道绝，大惧，逃渡烟台，赴天津，鸿章斥之，复旋旅顺。自照玙之逃，旅顺军民滋皇惑，船坞工匠群抢库银，分党道掠。旅顺大扰。二十一日，日兵向旅顺，踞南关岭，过双台沟，抵土城子。

时旅顺诸统领不相系属，共推姜桂题为主。桂题庸材，无能为；诸将互观望，莫利前击敌。金州之陷也，徐邦道率残卒奔回旅顺。至是愤甚，以部众新创，寡弱不足用，固请于桂题，欲增兵争后路。不许，乃请给枪械，桂题许之，令至军库自择。邦道率其残卒行，而怂恿卫汝成并进。汝成为所动，从之。二十二日，邦道乃北拒日兵，遇其前锋马兵于土城子南，水师营北。邦道奋击截敌为数段。俄有日步兵来援，邦道亦麾兵包之，日兵大窘。未几，复有其马队来援，邦道分兵击之，其受围之马步队得乘间逸去。邦道蹑之，并运炮四尊于山顶施要截焉。日兵以是大挫，斩其兵官一，我兵追奔过双台沟。是为旅顺第一转机。乃日兵炮队继至，而邦道兵亦饥疲已甚。盖诸将不相顾，日兵益增而我无接应；且邦道新败无行帐，其步卒非回旅顺不能得一饱；遂弃险要不守，仍退归，而旅顺事乃不可为矣。

是日，驻旅之鱼雷艇八艘渡威海，而照玙已先一日乘鱼雷艇逃烟台。于是黄仕林、赵怀益、卫汝成三统领陆续潜逃内渡，其部下游兵公掠玉成官银号，船坞工程局大小员司各挟库储贵重材料，争雇民船，载逃内渡。仓皇扰攘，即非日兵之来而旅顺固已不可守矣。二十四日，日兵大进，邦道仍往拒之。将争日兵所据山顶，径进入伏中。日炮队自两路出截，邦道不得前，且逼于日兵炮火，部卒死者百余人，乃退。日兵于是逼旅顺而军。

方旅顺兵事之棘也，诸将不布远势而局于自守。当十月初旬，即经营扼后山之计。循老蛎嘴后炮台之北沿山北趋，顺山势折而西，又稍北，属于元宝房药库之东，水师营之南，逾椅子山炮台再西，而南抵洋沱凹，直走黑沙沟之北，迤逦包三面若半环，依陆路炮台严军自守。其无炮台之处，弥以行营炮；行营炮之隙，护以枪队；循山高下，补以土垒。当日兵踞南关岭后，旅顺诸营自留守海岸炮台勇丁外，尽数分布后山，即支行帐以宿。而备多力分，敌人转得蹈我瑕隙以求逞矣。

二十五日黎明，日人以兵轮横排一字陈于旅顺海面，包我东西各炮台之外，而距岸甚远。盖以眩我将士耳目，牵我兵力，俾得专注陆路，尽力来攻也。是日天甫曙，陆路日兵已分布于后山一带，西北两面之外，大小炮约百尊，分排轰击；而我西北角椅子山陆路炮台尤为日兵所注意，炮来愈猛。我椅子山以炮还击，东路之松树山陆路炮台开炮助之；而东南面之黄金山、南面之馒头山两海岸炮台亦皆发炮遥击，相持及一小时。是时日兵步队自西包而南，及于洋沱凹，死力猛攻。我分守西面步兵不能敌，日兵乘势冲入，蚁附而登，我椅子山炮台遂陷。是台托地最高，可俯瞰各台，掩击后路，一有蹉失，则旅顺全局隳矣。

椅子山炮台失守，我案子山、测望台两炮台皆不战溃。日兵乃东攻松树山炮台，稍相持，台上之兵亦相继溃。其大队乃乘势而东，合力攻我二龙山、大坡山之九炮台，诸台亦陷。于是旅顺陆防悉坏，日兵遂入旅顺市，循船坞石堤直指黄金山。炮台守军奔溃，日兵竟得安步以登。其口东摸珠礁、老蛎嘴两海岸炮台及口西之各海岸炮台，守兵均骇而奔。

当日兵入椅子山时，我陆路守界兵已纷逃不可遏。各台炮勇见之，奔溃相属：其在口东者，溃而东，从东大道循海北去；其在口西者，溃而西，循西面海边北去。复扼于海面日舰之炮火，避入老铁山石洞，及夜，乃出南关岭，越金州奔复州。徐邦道、张光前、姜桂题、程允和四统领皆杂乱军中大奔。

我军二十一日之胜，曾斩馘归悬旅顺市。日人恫怨。至是，日兵乃大肆残杀，无复人理。

旅顺之防，我经营凡十有六年，糜巨金数千万，船坞、炮台、军储冠北洋，乃不能一日守；门户洞开，竟以资敌。自是畿疆震惊，陪都（盛京奉天府）撼扰，而复州、盖平以南遂遍罹锋镝而无由自拔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