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一支香梅盛开在梨园

梅兰芳:一支香梅盛开在梨园


清晨,北京城里一片寂静,破落了的梅家大院里传来稚嫩的童音,原来是梅家那个唤作畹华的独苗小儿郎在吊嗓子。

可是,细听去,心里不禁有些凄凉,那咿咿呀呀之声略显生涩,并不合拍,也少韵味。看来,梅家这个梨园世家,到了第三代不仅家境没落了,就连唱曲儿的功夫也随之没落。


郁郁畹华

当年,在北京城里,提起京剧班社“四喜班”的班主梅巧玲,那可是出彩的名角儿,不论是在扮相还是在唱腔上,都让人为之惊叹。他到哪个戏园子唱戏,哪个戏园子里就满坑满谷,座无虚席。宫里的贵胄、宫外的达官贵人办堂会时,点名邀请的也有他。

当畹华在1894年呱呱坠地之时,祖父梅巧玲已经离开人世。有关他的一切,只是从慈祥祖母的口述中才有了梗概。

早年,苏北的泰州,有一家梅姓的铺子,专卖一些木雕的人物和佛像。虽说家中不算富裕,但也和和睦睦。不过,天不遂人愿,里下河一带的水患不断,导致无数人家沦为赤贫。梅家男主人穷病而死,女主人颜氏带着三个儿子逃难江南,可富庶的江南并没有改变一家人的命运。颜氏不能眼见儿子们饿死,只得忍痛将8岁的长子梅芳普卖给苏州的一个江姓鳏夫作义子。后来,另外两个儿子又不知什么原因下落不明,孤苦的颜氏只能只身回到故乡。不久,颜氏也饿死了。

梅芳普被卖到江家,逃却了饿死的噩运。义父江某一度也将他视如己出,但好景不长。江某在娶妻生子之后,对梅芳普的态度就变了。11岁那年,梅芳普就被遣出了江家,卖到了当时的“福盛班”学唱戏。

“福盛班”的班主杨三喜虐待徒弟,是当地出了名的。在杨家,梅芳普受了多少的罪,吃了多少的鞭打,数也数不清。接着,梅芳普又被卖到了夏家,京剧的唱腔技艺没学多少,一样是备受折磨虐待。

当时有一位名叫罗巧福的艺人开门授徒,见不得小小年纪的梅芳普受尽磨难,就拿钱赎了他。这位罗巧福,曾经师从杨三喜,如今已经满了师,算来也是梅芳普的师哥。好在罗巧福待徒弟厚道,且教戏认真,对饮食寒暖也算得上处处当心。梅芳普也总算是苦尽甘来,有了希望。

不多久,梅芳普就登台演出,这时候也有了挂牌的艺名——梅巧玲。一上台,梅巧玲就赢得了追捧,不久即师满出门。之后,梅巧玲娶了京城昆曲儿名角陈金雀之女。成了家的梅巧玲更是一心扑在了京剧上,这时候他已经是唱红了北京城的名旦角儿。

梅巧玲应工花旦,却又不满足于本行,他革新了身段、表情、神气、台步及扮相,打破了过去京剧舞台上贞女烈妇“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动作程式,又汲取青衣的唱功技巧,逐渐红透京城,成为“同光十三绝”之一,也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成为班主。梅巧玲还应召进了宫,为慈禧太后和王公大臣唱堂戏。由于他生得脸圆体胖,与他为人的一团和气相称,慈禧太后还赐了“胖巧玲”的雅号。

接手了“四喜班”这样一个百年的戏班子,并没有给梅巧玲带来更多的荣耀,反而耗尽了他的一生。当年遭遇了接连两次“国丧”,“四喜班”已经寸步难行。还不等“四喜班”喘口气儿,偏偏赶上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四喜班”此时已经是气数不再,成了空架子、烂摊子。

从磨难中出头的梅巧玲在做了班主之后,一反苛待学徒和同业的戏班恶习。无论是有名的角儿,还是普通学徒,他都尊重爱护,并且特别宽容。在“国丧”期间,戏班不能演出而没了收入时,他不照日薪制的行规,不惜借贷给班子发全薪。梅巧玲因而又有“义伶”的美誉。

对于畹华来说,真正不幸的是他父亲梅竹芬死得太早,26岁,留下22岁的妻子杨长玉和4岁的畹华。

母亲带着畹华,跟着大伯梅雨田一家生活。由于大伯一连生了几个女儿,没有儿子,梅畹华集传承梅家香火于一身,于是有了“肩祧两房”的责任。然而话虽如此,寄人篱下的日子,再好过能好到哪里,伯父伯母的疼爱,能疼爱到哪般。姑母曾经这样回忆梅兰芳:“他幼年的遭遇,是受尽了冷淡和漠视的。从家庭里得不到一点温暖,在他十岁以前,几乎成了一个没人管束的野孩子。”

畹华8岁时,正式开始学戏了。出身于梨园世家,秉承父业、光大祖宗的门楣和事业,是顺理成章的事,事实上更大程度上他是无从选择,也不能选择。

然而,小小少年似乎不是学戏的料。大姑母就曾这样数落他:“言不出众,貌不惊人。”

先说“貌”。小时候的畹华,长着一张胖嘟嘟的脸,细长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宽阔的脑门——并不难看,还颇可爱。但照艺人的标准来看,条件就不大好了。而且他的视力还有点儿问题,眼皮老是半下垂着,遮住了眼眸,看上去两眼无神。

再说“言”。准确地说,他不是“言不出众”,而是口不能言——不爱说话,不善表达。

沉闷的院子里,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年面无表情,有些呆板的大脸庞,一双眼睛耷拉着眼皮,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蔫乎,哪里有他父亲梅竹芬的半点清秀,更是不及他祖父梅巧玲的半分玲珑。

第一个被梅雨田请来为侄子说戏的是朱小霞,同学中有朱小霞的弟弟朱幼芬及畹华姑母的儿子王蕙芳。

有王蕙芳的聪慧机灵作对照,畹华更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朱小霞教《三娘教子》开头的四句老腔,畹华终是不能上口。朱小霞一怒之下,撂了句“祖师爷没给你饭吃”,拂袖而去。

谁也不知道性格内向的畹华,当时自尊心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当他望着师傅气哼哼的背影,不知心中会有多少委屈多少懊恼,想到又要听到祖母、伯父和母亲的叹息,他的眼皮也许耷拉得更厉害了。

都说“千里马易得,伯乐难寻”。那位不肯教畹华学戏的朱小霞显然不是伯乐,他被孩子的表象所蒙蔽,没有发现内藏的深深的潜质。倘若家长辈听信了他的判断,从此让畹华另寻人生道路,那么京剧史上就可能少了一位大师。很多年以后,梅畹华成了梅兰芳,大名在外。有一次,在戏院后台,梅兰芳遇见了当年被他气走的师傅朱小霞。朱小霞有些惭愧地对梅兰芳说:“我那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梅兰芳却笑着说:“要不是挨您一顿骂,我还不懂得发愤苦学呢!”

朱小霞之后,畹华的伯乐出现了,他就是吴菱仙。吴菱仙是著名的“同光十三绝”之一时小福的弟子,当时已年逾五十,较之血气方刚的朱小霞自然要多些耐心。他不用“戒方”体罚,甚至连大声呵斥都不曾有过,有的只是不厌其烦。他在桌上摆放着10个铜板,畹华每唱一遍,他便取下一枚铜钱,放在一边的漆盘内,直到10枚铜钱全部拿完,然后再重新来过。这样的土办法很有效,不仅使畹华有了一个比较扎实的基础,也如同“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就在那一遍遍的重复中,畹华也渐渐感受到了唱戏原来是如此地妙不可言。

1904年,梅畹华实足年龄10岁。这年,他第一次登上了舞台,在《长生殿》里饰演一个小织女。台上有一个用道具搭成的“鹊桥”,小小的畹华被师傅吴菱仙抱上了“鹊桥”。站在“鹊桥”上,望着摇曳的烛光,畹华很兴奋。一兴奋,也就忘掉了恐惧,他放声高歌。他没有料到,这一唱,就唱了半个多世纪,一直唱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13岁那年,畹华正式搭班“喜连成”参加日场演出。17岁那年,他以一曲《玉堂春》开始引人瞩目。那几年,畹华的生活极为刻板、单调、枯燥,天明即起出城吊嗓,然后练身段、学唱腔、念本子。练跷功时,他踩着跷站在放一张长板凳上的一块长方砖上,一站便是一炷香的时间,直站得汗如雨下、眼泪汪汪。寒冬腊月里,他踩着跷在冰面上跑圆场,常常被摔得鼻青脸肿。拿大顶时,他得忍受着头晕、呕吐等不良反应,有时竟昏倒在排练场。认真刻苦,几乎到了“惨烈”的程度。

想来,畹华应该是以戏为命的人。旁人下了一成功夫,而他却是下了九成的功底。畹华虽然姿不过人,毫无天质,但却是遗传了祖父梅巧玲坚忍不拔的性子,学得了父亲梅竹芬认真踏实的风范。

与师兄弟王蕙芳、朱幼芬相比,梅畹华自然是个“慢热”的人,正如他不急不躁的性格。人们往往喜欢将他们并论,王蕙芳以天资聪慧被人称好;朱幼芬以响亮高亢的嗓音获得称赞;至于梅家的这第三代,摇头的人就多了,有人说他“脸死、身僵、唱腔笨”,有的感叹“这孩子怎么就一点都不像那胖巧玲呢”,更多的则是深深惋惜,梅巧玲的风采到了第三代竟然要湮灭了。对人们的这些评论,年少的畹华只是听在耳里,照常练功,照常演戏,如同山里的一条小溪不声不响地向前流淌。

终于,畹华赶上了王蕙芳。堂兄弟俩一度在戏园子里同台亮相,风采相当,戏迷们戏称“兰蕙齐芳”。“蕙”,当然是指王蕙芳,“芳”,指的正是畹华郞,此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艺名——梅兰芳,透着几分书卷气。

终于,畹华赢得了台下轰鸣的掌声。好一个梅家儿郎,果真是世家男儿,巧笑间有了丝祖父的音容,踱步的身姿添了几分父亲的影子,带着让人不由就叫好的范儿。


婚姻,原来是缠绵的伤

刚唱出了些名气,17岁的梅兰芳却碰上了嗓音的变声期,也就是所谓的“倒仓”。这对于艺人来说,是一个磨难,今后是不是还能唱戏就没准儿了。

此时的梅兰芳既不能天天吊嗓子练习唱腔,又不能去戏馆登台演出,终日无所事事,心情不佳,也打不起半点精神。不久,开始迷上了养鸽子,梅家大院里平日咿咿呀呀的练噪声也变成了鸽子咕咕的鸣叫声。

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在两年前因病去世。祖母和大伯母觉得总要为他做些事情,冲冲晦气,不能再这样下去。

在祖母和大伯母看来,能够冲晦气的当然是喜事。梅兰芳在自己青黄不接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那一年,清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一袭青裳的她,拘谨地站在一株枝丫遵劲的古槐树下,满含羞涩地望向树后一身素衣的他,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忽地低下头去,拉扯着衣襟。忽地,有几只鸽子从她头顶翩翩飞过,携着一缕明媚的阳光,将她和他纤薄的身影交映在梅家大宅的影壁墙上。她忍不住偷偷瞥他一眼,却看到他正瞪大眼睛望着她笑。

出身梨园世家的王明华,就成了梅家上选的媳妇。这样的媒妁姻缘,自然门当户对。

相遇,没有言语,只是惊鸿一瞥,便能锁定某些东西,比如时光,比如记忆。与意中人四目相对的刹那,清澈的双眸中,尽是柔情。

就在那个春天,她成了他的女人,成了他梅兰芳的结发妻。她爱他,她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并在那里开出了绚丽的花。从此以后,她心甘情愿为他做着一切,为他浆洗衣裳,为他烧茶做饭,为他描眉梳妆,为他生儿育女。

也许真的是大婚冲了喜,梅兰芳的好运也是接踵而来。“倒仓”不到一年时间,梅兰芳就恢复了嗓音,并且能够重新搭上大班唱戏。

梅兰芳在许少卿的邀请下,前往上海演出。从精湛的唱腔技艺,到或娇俏或妩媚的扮相,梅兰芳的演出一场即红。整个剧场里满满当当,疯狂的观众在台下掌声如雷。

婚姻的幸福美满,自然不在话下。王明华为梅家诞下了个大胖小子,取名为大永,这给一直没有儿孙的梅家带来了很大的喜悦。隔了一年后,王明华又生了个女儿,唤作五十。两个孩子不仅模样好看,而且十分乖巧,一家人沉醉在天伦之乐中。

王明华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对于夫君在台上的扮相,从化妆到行头,从发型到戏服,她总是有着天然的、极好的审美直觉。

《嫦娥奔月》那一出戏,梅兰芳饰演嫦娥,按照以前的程式,总是把短裙系在夹袄的里面,全然少了仙女的飘然意味。王明华参照古代侍女图,将嫦娥的衣饰改为淡红软绸对胸袄,外系一白绸长裙,腰间围着丝绦编成的彩色巾围,中间系一条打着如意结的丝带,两旁垂着玉佩。至于嫦娥的头面,王明华更做了大幅度改动,将头发披散在后面,分成两条,每一条在靠近后颈的部位加上一个丝绒做的“头把”,在“头把”下面用假发打两个如意结。这个崭新的嫦娥形象,初一上台,便获得满堂喝彩。

甚至连梅兰芳头上戴的一朵小小的绢花,她都要亲自到绢花作坊去定制最新花样。

她擅长梳头,尽心为他梳好假发,那梳法既繁复又漂亮,甚至连专业的梳头师傅都梳不来。她将梳好的乌黑假发装在梅兰芳随身携带的木箱里,只要他在上台前戴在头上,便是一个精美巧俏的古代美人。

为了梅兰芳,有了一双儿女的王明华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做了绝育手术。但是,这样不计后果的决定,最后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因为她那个倾之一生的男人,也只是抵不过世俗、逃不过红尘的男子罢了。

一场不幸降临到了梅家。一双儿女被麻疹夺去了性命,一时间梅家陷入了极大的悲痛。对于梅兰芳来说,丧了一双儿女,自然是悲痛,但是对于骄傲的王明华来说,在失去一双儿女的悲痛上还要承受着家庭的解体。

当时,梅兰芳还不到30岁,还正值年轻,又是家族里兼祧两房的独子。依旧是为了他,为了梅家的后代,王明华最终让步同意他再娶。

前生的擦肩,换来今世的相逢,前世的回眸,换来今生的姻缘,只是,谁在辜负着难得的姻缘?回望,不过是虚梦一场;回首,不过是飞蛾扑火。

梅兰芳第二段婚姻的女主角叫福芝芳。

福芝芳和梅兰芳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堂会上。那时她正是15岁的豆蔻年华,正跟着梅兰芳的启蒙师傅吴菱仙学青衣。

她于滚滚红尘中与君王邂逅,红尘里不相识的两个人走到一起,是上天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安排。初次相见的那一天,鲜红的梅花高挂枝头,一如她含羞的面颊。他的一颦一笑都那么熟悉、温暖和令人心动,爱情的种子悄悄萌芽。

面对梅家的提亲,福芝芳母亲自然同意,但又表示,福氏虽家境贫寒却是正经人家,不以求荣来嫁女儿,也不要订金和聘礼,但她的女儿绝不给人做二奶奶,梅兰芳必须按照兼祧两房的规矩迎娶福芝芳,嫁过去后与王明华同等名分。且她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必须让她也跟着女儿到梅家生活,将来梅兰芳要为她养老送终。

对于福芝芳母亲的条件,梅家一口应允,做了“错事”的王明华也没有异议。很快,在那个雪花漫天飞舞的日子里,她终于穿上华美的新嫁衣,一路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地嫁到了梅家,与她思慕了整整一年的梅郎结为伉俪。

新婚当夜,梅兰芳并未直接进洞房,而是来到了王明华的屋子里。他与她挑灯说话,与往常一样;她笑着应答回话,亦如往常一样。

然而,过了今夜之后,往常便再不是往常。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将把自己的温情与怜爱分与另一个女人,他曾经看着自己的眼神,说话的语气,曾经只属于自己的温热的肌肤,温暖的怀抱,都将归了另一个女人去。

王明华心头百般滋味,苦楚,痛惜,哀伤,不得不以平静甚至欣喜努力将它们压制下去。

她笑着听他说完想说的话,然后替他整整衣襟,淡然地说:“快过去吧,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别让人等得久了。”

梅兰芳轻声安慰王明华早点休息。王明华轻轻推他,说:“快去。”

梅兰芳轻轻关上门后,王明华终于无须忍耐,霎时泪流满面。

新人进家,旧人的举动大气得体,然而内心却一直在痛苦流血。

冬去春来,梅兰芳娶了福芝芳之后,先后生下几个孩子。王明华心中由衷为梅家高兴。

只是有多高兴,心中便有多荒凉。眼前的儿女绕膝,与天伦之乐,自己又何尝没有享受过呢?如果自己的一双儿女尚在人间,如今,已经读了学堂吧?若是当初自己没有贸然做出绝育的决定,如今眼前的场景应该还是属于自己与他的吧?

整日的沉重心思,让王明华情绪越来越消沉,身体越来越孱弱。先开始时胃痛,后又染上了肺结核,久治不愈。

王明华以担心影响一家老小为由,执意离开,去往天津,独自养病。

1926年,梅兰芳的情感生活又有新故事,他与老生演员孟小冬相爱了。梅兰芳特意带着孟小冬到天津医院探望王明华。

王明华依然给予了他们诚挚的祝福。因为除了祝福,她已经一无所有。

之后,听闻梅兰芳与孟小冬于1927年成亲,听闻他们恩爱,听闻福芝芳不接受孟小冬,听闻他事业蒸蒸日上,如日中天……

这些故事,于王明华而言,俨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俨然远得如同前世里的一个梦,如今,统统与她不再有半点干系。

1929年初,王明华在天津病故,终年37岁。

碧落间,黄泉去。今生的相伴,到此成了终曲,只盼来世珍惜。她是一个鞠躬尽瘁、全心全意,为梅兰芳死而后已的女人。可惜,大爱大悲,她低到尘埃,芳菲落尽。

嫁给梅兰芳的福芝芳,自打进了梅家门,就断了一切外面的往来,专心致志地做着梅家的媳妇,整日里不多言语,操持着整个梅家。

与他携手,虽一路风雨,却也延续了一份平凡而绵长的深情。然而,红尘深深,不染纤尘的爱情或许只存在于童话世界里,柴米油盐酱醋茶伴着喜怒哀乐才是生活的主题曲。

后来,孟小冬的出现,如过客一般,匆匆地来了,匆匆地离去,似乎留下些意犹未尽的余香,却也随着风散去,慢慢淡泊了。

注定是自己的,终会是自己的,就像她和兰芳,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一起。注定不是自己的,怎么努力也是枉然,就像兰芳和孟小冬,历尽波折亦是无法终老一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福芝芳去世,和王明华、梅兰芳合葬在万花山大梅花下。据说五十年代末的一天,梅兰芳与福芝芳游于万花山,大师突然说:“我想我死后最好就下葬在这里。”福芝芳以为丈夫随便一说,接口道:“您老百年后还不是被请进八宝山革命公墓?”大师不无担忧地说:“我如进了八宝山,你怎么办?”一听此言,福芝芳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茫茫人海,诸多过客,擦身的,不擦身的,就这么过去了。如果,每个人都要有些点缀,那人生会不会有太多烦琐,还是简单一些,容易让人沉醉。故事的开始,是令人欣慰;故事的结束,依然令人满意。


香梅盛开时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清婉的唱腔骤然响起,那个穿越历史烟尘的杨玉环款款而来。

只见她,头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身穿缕金百蝶穿红缎,贵妃之容,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只见她,一双杏眼儿含情,两弯柳眉含意,身量修长,体格风骚,粉面露春,丹唇含朱。只见她,衣袂乍飘,翩翩似舞蝶,香气袭人,朦胧间入了迷。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台上妩媚的杨贵妃引了台下的痴迷,台下阵阵的轰鸣掌声,惹了台上人娇媚一笑,不是女儿却更似女儿情,当真让人心思乱了。这就是台上的梅兰芳,美得无可比拟。

1914年冬,在“丹桂第一台”的一出《贵妃醉酒》,真正地让上海的观众迷上了梅兰芳。人们每天都可在《申报》上看到有关梅兰芳的演出消息,称其所扮演的青衣角色有“一种妩媚幽静令人心醉”之感,说他的《贵妃醉酒》“声色兼备,真独一无二之好戏”。有人这样评价他在上海演出的成功原因:“他的扮相、嗓子和出台的那一种气度,过去我们是没有见到过的。”那么,这是怎样的一种气度?答案是:清新、脱俗、美丽、高贵、大气、从容,又不失神秘。

这是梅兰芳时隔半年多时间后,再次踏上上海滩。这座不夜城,令他激动,令他欣喜,更令他流连忘返。

京剧早在1867年便进入了上海,随着上海日渐成为远东大都市,京津两地的京剧艺人更加频繁南下,上海实际上成为南方京剧艺术中心。

《贵妃醉酒》是花旦艺人路三宝的拿手好戏。畹华早些年看路三宝演出此戏时便觉得他的做派相当细致,功夫也扎实,确实名不虚传。但因为当时这出戏是路三宝的“看家戏”,尽管心仪已久,他始终未曾启齿向他提出学习这出戏的要求。当他第一次从上海演出回京后,发现路三宝居然已不再唱这出戏了,于是才虚心向其求教。路三宝对畹华这个后生晚辈也是另眼相看,当即满口应承下来,足足教了他半个多月。

说来,梅兰芳的走红,还与另外一个人有着莫大的关系,这个人便是齐如山。

民国初建,齐如山当时担任京师大学堂和北京女子文理学院的教授。这个时期,北京城流行的就是听曲儿看戏,而且齐如山本人也痴迷京剧。普通看客,平日里看戏,看的是热闹,但这位齐如山看的却是门道。

一次,他看了一出梅兰芳的《汾河湾》。在这出戏里,梅兰芳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一个踱步,一个水袖,做得非常到位,但里面的一个场景,让齐如山看到了瑕疵。那是梅兰芳扮演的柳迎春苦等了丈夫十八载,丈夫已经回来在窑门外向她诉衷肠,然而柳迎春进窑后用椅子顶住窑门,然后一直背向观众而坐,并无动作。

散场之后,齐如山给梅兰芳写去了一封长达三千字的信,对梅兰芳的演技做了一番评价,大抵的意思就是柳迎春太过木讷,没有感情,这样的戏看起来味同嚼蜡。在指出自己不同的看法之后,还提出了一些建议。他说,柳迎春盼夫盼了十八年,当丈夫站在眼前诉说时,她却如木头人一样背身听着。那种再见丈夫时的惴惴不安和激动,要表现在举止之间,可以趁着琴拉“过门”时,见缝插针地加进身段、表情,表示她在注意侧耳细听。这样才能把这个人物演活,才是实实在在的、有情有感的女人。

信寄出去之后,齐如山逐渐地也就忘了自己一时兴起写的那封信。过了十几天,正赶上梅兰芳再次演出《汾河湾》。看完整出戏的齐如山,心情澎湃,因为他看得出来,梅兰芳这次的《汾河湾》是照着他的意思,当真是一一做了修改。

齐如山没有想到,这位风头正劲的青年名旦,竟是如此虚怀若谷、从善如流,不由得增了几分敬佩之情,他相信眼前的这位男旦将来必能成大器。

此后,齐如山对梅兰芳的表演就更加关切,每看到梅兰芳的戏,便会写信,而梅兰芳除了会吸取意见之外做修改,还会给齐如山回信。这样的书信关系一直持续了两年,两人终于见了第一面,成了一老一少的莫逆之交。

无关儿女私情,无关红尘烟火,他带着那份热情给了他真挚的瞩目,他带着那份谦逊接受他真诚的关怀。或许,齐如山这个名字根本如大海中的水滴,寻不到半点痕迹,但是在当年梅兰芳的艺术生涯中,他却是一滴落在梨花上的露水,晶莹的,在阳光下显而易见。

1930年,北平的梨园行“元旦开台”,戏迷们把戏园子坐了个满满当当。戏虽看得过瘾,不过不少戏迷的心里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因为他们非常喜爱的梅老板没露面。

这一年的2月8日,纽约的一家报纸上出现了这样一行标题:“受五万万人欢迎的大艺术家梅兰芳来到纽约了!”

1930年的2月16日,京剧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登上了美国纽约第四十九大街剧院的舞台。

梅兰芳访美的提议,始于美国驻华公使保罗·芮恩施。这位公使偶然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后,对京剧艺术入了迷。在离任之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若欲中美国民感情益加亲善,最好请梅兰芳去美国一次。”他的这番话打动了梅兰芳,于是梅兰芳和他的一些好友开始了长达八年之久的准备。

当梅兰芳巡演的消息传到美国后,美国戏剧界的反应却与芮恩施公使大相径庭。美国著名演员斯金纳认为,梅兰芳美国之行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除非他只在少数几个城市的唐人街里为他的同胞表演,中国戏曲的表演形式太过另类,更适合好奇者。

梅兰芳当晚演出的剧目有:《汾河湾》《剑舞》《刺虎》等。当时的美国人仿佛是一夜间就接受了梅兰芳和他的表演。梅兰芳在纽约一炮而红,两个星期的戏票三天内便预售一空,以致后来不得不又在国家剧院连演了三个星期。大萧条的美国被梅兰芳迷住了。五美元的票价被票贩子们炒到了十五六美元,算得上是大萧条时期百老汇的天价了。

《纽约先驱论坛报》在首演之后立刻刊登了对梅兰芳的报道:“梅先生的每一个动作都看起来像个女人。在中国传统戏剧中,女性角色由男人扮演,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值得注意的,是梅先生在表演中所表现出来的优雅。这是一种新奇、完美的艺术,它是如此高雅,足以整晚吸引美国观众,尽管大多时候,他们只能猜测台词和演员动作的意思。”

当时的美国对梅兰芳有这样的评论:

“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这对孪生子从未相遇过,但现在他们毕竟相遇了,这一情况体现在梅兰芳的身上。”

“对我来说,梅兰芳首先是个舞蹈家,我在看他表演《红线盗盒》的剑舞时,总代表性地思考到他的舞蹈已经达到一种最高的境界。”

“梅兰芳在舞台上出现三分钟,你就会承认他是你所见到的一位最杰出的演员,像这样的艺术过去在纽约压根就没有看见过。”

“在美国,每几年里必定有一个夺冠军的人,无论是政界、工商界还是学术界,这是一个最引人瞩目的人,这一次夺冠军的这个人一定就是梅兰芳无疑。”

《纽约时报》的记者阿特金森,更是把梅兰芳的表演称为“美得如同一个中国古代花瓶或毛毯”,这句话作为对梅兰芳表演的赞美之词,后来被印到节目宣传单和广告插页上。

在以后的半年时间里,梅兰芳在西雅图、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和檀香山等地继续演出,梅旋风在萧条时期的美国也越刮越大,到处是如痴如狂的观众,赞誉不断的评论,杯觥交错、仕女如云的招待会……

不过有一位美国人没能一饱眼福,他就是胡佛总统。演出的当天,胡佛恰好在外地。事后胡佛特地打电话邀请梅兰芳再来华盛顿。由于下一站演出的门票已售出,一向很守信用的梅兰芳只能谢绝了胡佛的好意。为此,梅兰芳和胡佛都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

梅兰芳访美演出载誉而归,苏联有关方面又发出邀请访苏的函件。于是,又有了梅兰芳1935年3月的苏联之行。

苏联政府方面怕团员受不住颠簸之苦,派一专轮“北方号”,直接驶往上海迎接梅兰芳。“北方号”从沪出发直航海参崴。然后再转乘西伯利亚特别快车,经过二十多天的旅程,梅剧团一行于3月12日抵达莫斯科。

梅兰芳在苏联演出的盛况不亚于美国。原计划在莫斯科表演五场、列宁格勒三场,后因观众购票空前踊跃,经苏方要求,盛情难却,遂改为在莫斯科演出六场、在列宁格勒增加到八场。最后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又请他们在莫斯科大剧院再加演一场,作为临别纪念。这一场,梅兰芳被掌声请出谢幕多达十八次之多,这在该剧院的舞台演出史上,亦是破天荒的事。那些日子里,甚至马路上的小孩,看见衣冠整洁的中国人走过,都会喊一声“梅兰芳”,可见其影响之大。

在苏联期间,梅兰芳还拜访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科等戏剧大家。德国名剧作家和导演布莱希特当时受希特勒的迫害,正在苏联政治避难。他观看演出后,对京剧艺术着了迷,写了一篇《论中国戏曲与间离效果》的论文,盛赞梅兰芳和中国戏曲艺术。他兴奋地指出,他多年来所朦胧追求而尚未达到的,在梅兰芳却已经发展到极高的艺术水平。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梅兰芳,世界三大演剧体系的创始人会聚一堂,各抒高论,互相交流,是当年国际艺术界的一件盛事。自此,世界三大戏剧体系也真正为世界戏剧界所公认。


不同桃李混芳尘

温温润润的梅兰芳,如玉般光滑,没什么棱角,也没什么刺儿,但却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不论是唱戏还是做事,有着自己的原则。

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梅兰芳放弃了他经营半生的缀玉轩故居,与家人移居上海。

没多久,战火延至上海,虽然租界没有被日军攻占,但由于断绝了经济来源,梅兰芳一家生活窘迫,甚至靠典当度日。

应该说,日本对于梅兰芳的艺术,也是推崇至极。早在1919年4月,梅兰芳就应文学家龙居濑三之邀,到日本东京的帝国剧场公演。这是中国京剧第一次走出国门。

梅兰芳演出的票价:特等票为10元,而日本歌舞伎的特等票价不过4.8元。尽管如此,剧场仍然天天满座。据说,日本的皇后和公主特别订下第一号包厢观看梅兰芳的演出,看完后,因为台上梅兰芳的扮相太美而自惭形秽。

日本为之震惊,震惊于中国除了他们所认为的小脚、长辫、马褂外,居然还有如此新颖别致且精美绝伦的文化;震惊于中国除了抽鸦片的猥琐小市民外,居然还有如此高贵大气的艺术家。

1923年,梅兰芳又一次带团赴日本演出。这次梅兰芳在重建的帝国剧场演出了十来天。从公开演出的第一天起,东京各大报纸几乎每天都有关于梅兰芳演剧的评论。

结束演出后,日本许多戏院的老板都想以重金聘请梅兰芳就此留在日本长期演出,梅兰芳当然是拒绝了。日本人无奈地感叹:“梅郎不是樱花,东瀛无福消受。”

日本人对梅兰芳京剧艺术的挚爱,结果给梅兰芳带来了麻烦和痛苦。那时,有日本人邀请梅兰芳为了生计去演出几场营业戏,也有朋友极力劝荐梅兰芳拒绝演出,避免给日本人留下口实。多重压力聚于梅兰芳一人身上。最终,梅兰芳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这个口子开不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不能上这个当!”

1938年初,梅兰芳全家移居香港。从此,他深居简出,很少露面,每天里只是作画、练习太极拳、打羽毛球、学英语、看报纸、看新闻,以消磨时光。

战争蔓延,很快香港也未能幸免于难,在战火中沦陷了。为了收拢人心,点缀升平,日本人又盯上了梅兰芳。

为了摆脱日伪的骚扰,梅兰芳有一天早晨正对着镜子刮脸,突发奇想,“如果我能长出泰戈尔那样一大把胡子就好了。”几天没刮脸,小胡子就留起来了。虽没有成为美髯公,这还真成了他拒绝演出的一张“王牌”。

身为大汉奸的资深票友褚民谊来劝说梅兰芳,梅兰芳不忘嘲讽地说:“你演得好,不如你自己演吧。”

香港的日本驻军司令酒井看到梅兰芳留蓄胡子,惊讶地问:“梅先生,你怎么留起胡子来了?像你这样的大艺术家,怎能退出舞台艺术?”梅兰芳回答说:“我是个唱旦角的,如今年岁大了,扮相也不好看,嗓子也不行了,已经不能再演戏了,这几年我都是在家赋闲习画,颐养天年啊!”数日后,酒井派人找梅兰芳,一定要他登台演出几场。正巧,此时梅兰芳患了严重牙病,半边脸都肿了,酒井获悉后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梅兰芳一家当机立断,离开香港返回阔别三年的上海。之后的梅兰芳闭门索居,以卖画为生,也不登台演出。

一时间,大上海的人们到店里争相购买梅兰芳的国画作品,不到两天时间,二十幅国画全部卖完。

许多知名仕商纷纷提出要为梅兰芳办画展。得知大家如此支持的梅兰芳特别兴奋,苦战了半个月,最后将完成的几十幅作品安排展出。

只是,卖画也不得安生,日本人的主意打到了梅兰芳的画卷上。

这一天,参加展览开幕式剪彩仪式的梅兰芳夫妻刚刚到展厅门口,看着观众们脸色不佳地离去。两人觉得不对劲儿,径直走进展厅,才发现每幅画上都用大头针别着纸条,分别写有“汪主席订购”“周副主席订购”“冈村宁次长官订购”……还有一些写着“送东京展览”。

气愤不已的梅兰芳,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刺向一幅幅图画。“哗!哗!哗!”几分钟内辛苦半月有余的几十幅国画此时成了片片碎纸。梅兰芳义愤填膺的毁画举动,很快传遍整个上海,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大江南北。宋庆龄、郭沫若、何香凝等发表声援讲话,称赞梅兰芳凛然的民族气节。普通群众也纷纷寄来书信,支持梅兰芳的爱国行动。梅兰芳感动得热泪盈眶,兴奋地对夫人说:“我梅兰芳再也不是一只孤燕了!”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了。正在全家欢庆的那一天,梅兰芳忽然从客厅里不见了。一家老少正在诧异,眉开眼笑的梅兰芳以折扇半遮着脸的下部从内室出来,幽默地笑道:“瞧!我给你们变个戏法儿!”然后,他像魔术师般地缓慢地移开折扇,露出了如当年的青春面容,小胡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