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生:分得春光最数多

荀慧生:分得春光最数多


六十年前,华北平原,河北省东光县的一个小村庄,一座用黄土夯实的土戏台。头插棉花秆的小小男孩上场了,用稚嫩的嗓子唱起了——“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六十年后,北京古城,一条偏僻的胡同,一方冷清的院落。一位憔悴的老人,拖着蹒跚的步伐走来,从外推开了院落的大门。院落内,满是零乱的物品,如同刚被“洗劫”一般。老人张开了干渴的喉,唱的还是那一句:“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跳出“大狱”又入“火坑”

这一年,天津城里,来了一对从河北逃难来的一家人。这家的男主人姓荀,夫妻俩带着两个男孩,哥哥叫慧荣,弟弟叫慧生。

在繁华的城市里,男主人进了一家做线香的小作坊,收入虽然少得可怜,但总算可以糊口了。女主人每天在穷人集中的西北角摆个地摊,缝缝补补挣几个小钱。哥俩则每天背着小筐,拣煤核、拾破烂。

只是在路过戏园子时,听到里面一声声喝好,隐约看到伶人在戏台上的耀眼夺目,哥俩儿会不由得停下脚步,倾听着时断时续的声声唱。

最后一片枯叶落下,冬天来了。矮小的棚屋里,是一家人的心酸。一宿未眠,只因那雪如繁花片片落下,也只因为明天的生活不知该怎么过。

有一天,晚饭桌上摆上了许久没有吃过的白面馍馍和肉菜。哥俩大口嚼着热喷喷的馍馍,吃着香喷喷的肉菜,高兴极了。荀家夫妇却是心痛难抑,口袋里的50元大洋是卖子的钱。为了能够让儿子们和自己都能有口饭吃,两口子一咬牙,狠着心将小哥俩卖给了小桃红梆子戏班。

哥俩吃完这顿饭,便不再是荀家的好儿郎,而是入了梨园做了戏子。但是想想,虽说入了戏班就是入“大狱”,但却不用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日子;虽说入了戏班要吃尽苦头,却也能学个一技之长。

那一天,天阴沉得让人压抑。母亲在屋里收拾着几件干净衣物,父亲倚着门沿儿发呆,面色沉重。哥俩知道父母将自己卖给了唱梆子戏的戏班,除却对父母的依依不舍之外,心底怕是也有半丝雀跃。

入了戏班,学了唱戏,也许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够带上金钗,穿上斑斓的戏服,在台上唱那么一段:“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

第二天,荀家兄弟跟着父亲进了戏班的门。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父子,而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哥俩看着父亲孤独的背影离开,心中不禁万般悲凉,还好兄弟俩还有彼此,可以相依为命。

班主小桃红不是一个善良之辈,整日里对哥俩呼东唤西,动辄打骂。当春天降临、万物复苏的时候,哥哥慧荣不堪忍受“大狱”生活,逃离了戏班,来不及跟弟弟说一声“再见”。

弟弟荀慧生因为哥哥的出逃,不仅挨了小桃红一顿毒打,而且被人拎着就送回了荀家。小桃红在这件事上不依不饶,要荀父把当时50元大洋还他。

小桃红的50元大洋是不得不给的,可是钱又从哪里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卖了荀慧生。

春风吹,拂过荀慧生脸颊,却如柳鞭划痕,阵阵疼痛。童龀少儿,能经历几番人生,不过是匆匆聚聚,不过是在斥骂声中含泪远望。

那一年,荀慧生7岁。刚跳出小桃红戏班的“大狱”,却又进了庞家当了家奴。眉目清秀、嗓音甜润的荀慧生,“识货”的庞启发一眼瞅上了他,认定他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子。

70元大洋,就是荀慧生进入庞家做“私房徒弟”的价格。

庞启发,艺名庞艳红,不但擅演河北梆子花旦,青衣、刀马旦的戏也能演能教。但庞启发脾气差得很,稍有不如意便对学徒肆意打骂,且行事苛刻,人送绰号“庞扒皮”。

明知眼前是“火坑”,但为了还小桃红的债,荀父还是签了立约关书。所谓立约关书不过就是一纸卖身契,签下关书,荀慧生是生是死从此与父母无关。

庞启发也非善辈,立的关书条条苛刻,字字见血。荀慧生学艺期间,所有的衣食由师傅供给,若荀慧生不遵约束,师傅管教打死勿论;倘外出被车马碾撞,不许家属过问;倘若吃不下苦,受不下罪,荀慧生投河溺井自寻了短见,概与师傅无关。并且还规定,荀慧生在学徒期间不准赎身,更不准家人过问,如果背师私逃,必须赔偿七年损失。更为要紧的是,荀父“画押”按了手印的关书,是一份没有日期的立约关书。

每个人在世上,都不过是旁人眼中匆匆的过客,一些邂逅,转身忘记;一些擦肩,必然回首;一些缘分,注定扛不住世间冷暖,消散了去。不过,几年的亲情却被几十块钱大洋打得支离破碎,想来也实在悲戚。

作为哥哥荀慧荣,是自私而又懦弱的。他丢下幼年的弟弟,不带半点犹豫地逃出了戏班子。当小桃红上门索要50元大洋之时,慧荣游荡在街头巷底,不管父母的痛苦和弟弟的死活。当荀慧生因为他的出逃而被迫卖给庞启发当了家奴的时候,他又悄悄潜回父母身边。后来当荀慧生在庞家受着七年“大狱”之苦时,他在父母膝下享受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再后来,荀慧生唱出了名堂,成了梨园界的角儿,身为哥哥的他却整日无所事事过着悠闲的日子。只是,荀慧生是善良的,当他成名后却对当年抛弃他的哥哥毫无怨言。


只为心中那个王宝钏

谁不知,这入了师傅的门第,便如踏上了奈何桥,再无返还之路。天涯间,念故里,遥想当年,心间悲戚。

秋去冬来,一年四季,做了所谓私房徒弟的荀慧生,就像是上了发条的表盘,不停地转,全无自由,从早到晚除了练功,就是给师傅家里做杂务。

小小年纪的荀慧生,以巨大的耐力与毅力坚持着,只为今后能吃上一口热馍馍,也只为心中那个曼妙登场的王宝钏。

乾隆年间,秦腔艺人为表现古代女性婀娜的身姿,创造了跷功技艺。从此,跷功成为河北梆子(河北梆子源于秦腔)的一个主要基本功。荀慧生的学艺生涯就是从艰苦的练跷功开始的。跷,业内又称“寸子”或“末子”,多用枣木或榆木等坚硬的木材,仿照缠足的女性的小脚的形状制作,所以又叫假脚。踩跷时,艺人三分之二的中后部脚掌就全要托在条板面上,只有三分之一的前脚掌是踏在假脚背部的平面上。

为了练习踩跷,庞启发在给荀慧生练跷功时,先用布带把荀慧生的双脚紧紧绑在跷上,命他背靠墙站立,直到双脚、双腿乃至全身酸胀,失去控制力。一段时间后,练习扶墙行走,再过渡到踩跷自然行走。之后开始练耗跷,就是把踩跷的双脚站在竖立的青砖或桌面上,站一炷香的工夫。耗跷阶段之后是走跷、跑跷和走“花梆子”。走跷,就是练习各种旦角踩跷时的步法和姿势。跑跷多用于武戏趟马、赶路或开打等动作。“花梆子”是舞台上表现少女人物喜悦和复杂心情的程式化动作,综合了跷步、肩、腰等部位及面部表情的各种表演形式,是难度最高的跷功技巧。

刚刚学踩跷的荀慧生坚持到半炷香时,便无法支撑。看他有要下来歇息的意思,庞启发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是“啪啪”几个耳光。荀慧生含着泪,忍着痛,继续站着熬过一炷香。

说起来,少年荀慧生也是有出息,当真能受得了其中的苦。台上要有六分本事,台下就得练出十二分来,要成名角红角,就得有十二分本事。春天,夹着尘沙的大风,挡不住他早功晚练;夏天,穿棉袄汗流浃背,却依旧扎着稳实的马步;秋天,院子落了一地的枯叶,纷乱秋风中他点着香火头练转眼珠;冬天,寒风彻骨,他穿单衣浑身瑟瑟不止,却还要头顶大碗,足履冰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苦功练出了硬本领,唱、念、做、打无一不精。

在8岁那年春天,他终于有了一次登台的机会。可是这一次却完完全全演砸了。

那一天,在天津西边的小道子魁星楼,演出的戏目是梆子戏《忠孝牌》(又叫《三娘教子》)。锣鼓响,开戏了,小小的荀慧生上了台,见台下观众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一时将唱词儿忘了个干净,急得在台上哭起来,下面的戏自然也是荒腔走板,错误百出,台下观众喝起了倒彩,唱一声轰一声。

待观众散去,怒不可遏的庞启发将荀慧生按住,没头没脑地毒打一顿。荀慧生这次挨了打,疼在身上,记在心里。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没记住词儿,在台上被人喝了倒彩,不仅是跌了师傅的面儿,更是让师傅大感失望。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荀词”,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唱戏的不能忘了词。忘了词儿,便是忘了本分。

第一次登台的失败,带给他几分惘然,几多惆怅,剪不断思绪中的痛,理不断心绪中的烦。但他知道,人生不只是一场戏,意不动,心亦不动,只得踏踏实实地继续这份宿命。

第二年,荀慧生9岁了,庞启发见他愈加俊秀,心中掩饰不住几分得意,给他挂艺名“白牡丹”,再次登台。

这次登台,他已经不再是一年前忘词的荀慧生,而是脱胎换骨的白牡丹,这次剧目还是当年的《忠孝牌》。

开戏了,随着锣鼓声,却见小小三娘迈着碎步上了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眉若翠柳,目似杏桃,只见他一个回眸,一个兰花指,惊艳了台下众生。

身段妖娆,型姿婀娜,随着琴声锣鼓,镇定精神,一个叫板、一个亮相就来了个满堂彩。再听,腔调婉转,语音清脆:“王春娥听一言喜从天降,幸喜得奴丈夫转回家乡。想当年我的夫青春模样,到如今三绺须打落在胸膛。人人说个个讲儿夫命丧,哪有个人死后又来还阳?常言说人一死休要妄想,阴曹府哪有个放鬼的阎王?莫非是夫妻们梦中相望……猛抬头又只见红日当光。一霎时腹内事明星亮亮,不枉奴王春娥守节一场。”

长长一段念白,半字不差,一字不错,后台的庞启发隔着厚厚的幕布,心里说不出的满意,眉角间尽是笑意。

这样,又过了两年。1911年,庞启发应邀进京担任科班教师,白牡丹跟着师傅进了京城。一进京,师傅便领他拜谒太师傅侯俊山。侯俊山听白牡丹唱了一段《三娘教子》后,瞅上了这个根红苗壮的戏苗子。侯俊山是专门给慈禧唱戏的清廷供奉,不但是梆子花旦中的翘楚,而且串演武生和小生也极其精彩。

侯俊山留下了白牡丹。在侯俊山身边,白牡丹学会了《小放牛》《辛安驿》《花田错》《英杰烈》等戏剧。有了这位技艺高超的师爷的传授,白牡丹的技艺更进,名声更响。舞台上,白牡丹踩跷出场,快步如飞赛过水上漂的圆场,俊美的扮相,清脆的念唱,征服了台下的观众。

喜欢白牡丹的观众成立了“白社”,文人墨客在报刊上撰写诗词歌赋,赞扬白牡丹的演技。有人写下了这样的诗:“色艺丛中独擅场,佳名不愧傲花王。任教兰蕙饶风趣,到此低头亦败降。”把白牡丹与“兰蕙齐芳”(即梅兰芳与王蕙芳)相提。《国华报》评选“菊坛童伶”,白牡丹当选为“博士”。

见到徒弟如此有出息,师傅庞启发心中自然高兴,但这高兴并不能消解他严苛和贪婪的本性。

庞家一下子被踏断了门槛,京城里的名班名社纷纷邀请白牡丹。庞启发在前后掂量之后,让白牡丹入了“三乐社”。尚小云正是“三乐社”的当家青衣,两人一见如故。

白牡丹在台上,活泼俏丽,深深吸引了尚小云;尚小云在台上那优美的唱念,水袖起伏作舞时的妩媚,也让白牡丹沉迷了。两人在台上相互观摩对方的唱腔姿段,在台下互相钦佩对方的才艺,且总是在一起切磋,一起学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转眼间,小小少年,已经长成。由于嗓子倒仓,是继续在梆子里发展还是开辟新的领域,他陷入深深的思考。因为他的嗓音不适合高亢激越的梆子唱法,加之辛亥革命后梆子呈日渐式微,他决定改学皮黄(徽调,京剧前身)旦角。

之后,白牡丹师从路三宝、薛兰芬学京剧青衣、花旦,因为底子好,人又非常勤奋,学得很快,不久即在京剧舞台上也有了一席之地。这时候的“三乐社”正式改名为“正乐社”,成为京城里有名的戏社,而白牡丹也与尚小云、赵桐珊并称“正乐三杰”。

到了1915年,七年“大狱”般的学徒生涯到了头,白牡丹到了该出科的时候了。可是,当年荀父签订学艺契约,庞启发早早地挖了个大大的“陷阱”——没有标明具体的出师时间。没有日期,便是随时都是开始。看着红极一时的白牡丹带来的巨大财富,庞启发自然不愿让这棵“摇钱树”出师。

一年年,一季季,花开花落,白牡丹从稚嫩花蕊,长成了娇艳夺目的花朵。载不动,几多愁,不老夜里,独悲伤,虽是台上红角儿,却是台下的家奴。

庞启发用尽手段,威胁并“软禁”了白牡丹。关书没有出师日期,白牡丹只能哑巴吃黄连,苦水往肚子里咽。只是他的好兄弟尚小云却是个正义的角儿,愣是联合了梨园界的名家唱角儿来解决这件事。最后,“正乐社”班主李际良出面,在“白社”众人的努力下,最终与庞启发达成了协议。

协议对于白牡丹来说并不公平,他要延长出师时间两年,演出所得还要与师傅对半分成,即便是这样,白牡丹还是一口答应。

两年后的1917年,白牡丹正式出师,属于他自己的舞台人生开始了。

许多年后,荀慧生曾经用五个字来形容自己的从艺经历——“一部伤心史”。辛酸,却也贴切。


一世隔绝的相思

突如其来的缘分,总会砸伤毫无准备的路人。有时候,这些缘分像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主题,有时候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南柯一梦。有的缘分落地生根,有的却是瞬间而逝的浮萍。那些美好,即便只是人生过客,却也让人无法释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牡丹身边多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少女十六七岁,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明亮,两颊微有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她双目犹如一泓清水,惹人几分心醉,眉目间却又隐然有一分书卷气息,当真如秋菊似夏荷,好一个雅致清丽的姑娘。

这个姑娘,便是白牡丹一生浓情不解的初恋——吴小霞。

白牡丹出身贫寒,既不是梨园世家,也无权贵支撑,受尽千辛万苦,终是成了梨园的名角儿。而吴小霞不同,出身梨园世家,父亲是有名的青衣吴彩霞。自幼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吴小霞,当时还是一名在校的女学生,有着梨园戏班胭脂俗粉没有的清纯怡人。就是这样的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的一对男女,却生出了让人艳羡的爱情。

恋爱中的女子的笑意是写在脸上的。有着强烈门户之见的吴彩霞,虽然欣赏白牡丹的天资与才气,却难以接受他梆子戏出身的现实。在他看来,京剧的“文野”之分泾渭分明,绝不接受“野路子”。

尽管父亲不欣赏白牡丹,但新文化影响下的吴小霞敢爱敢追,为了白牡丹她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在白牡丹为《玉堂春》的唱词发愁时,她连夜抄写好了送来。白牡丹第一次和一个妙龄的美丽女子接触,显得笨头笨脑的,本来心里波涛汹涌,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谢谢你!可是我不识字。”

这句话,似是白牡丹和吴小霞的媒人。听白牡丹这样说,吴小霞决定一句一句教他。彼时,一个教得痴情,一个学得忘情,陶然亭、北海、颐和园……留下了他俩的身影。爱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生了芽,长了叶。

吴小霞与白牡丹的两相情愿、你情我侬的爱,打动了吴彩霞的师哥杨小楼。

杨小楼看得出来,这一对如花似画的男女是付了真心真情,不觉想要做个媒。杨小楼提上彩礼上了吴家门。

吴彩霞是当真犯了难。他不能以门不当户不对这样的理由来拒绝杨小楼,毕竟唱戏的谁能比谁高贵几分,不过是一早一晚踏入梨园罢了;可是,白牡丹没有念过书、不识字,与在大学念书的女儿相差太甚。不论是说得出的理由,还是说不出的理由,吴彩霞只有应了的份儿。

幸福来得突然,总带着些不真实,想来,当时的吴小霞和白牡丹的心中不是没有半分的疑虑,不是没有半晌的不安。只是,相思难回,一个只想快快娶了凤冠霞帔的心上西施,一个只念早早嫁了大红喜袍的如意郎君,谁也没有细细回想,谁也没有再多的谨慎。

无论是杨小楼,还是白牡丹,都不知道,此时的吴彩霞打起了“偷梁换柱”的算盘。当时答应求婚时只说吴家嫁女,并没承认是嫁小霞,吴家尚有待字闺中的六妹吴春生。这个妹妹,因为父母早逝,由他一手抚养,事事听从长兄的安排,在谈婚论嫁这等大事上,吴春生自然也对吴彩霞言听计从。再说,小姑都没嫁人,怎么能先嫁侄女呢?

是的,换亲!果然,一听说兄长将自己许配了青年才俊,一向温婉柔顺的吴春生低头默许。

吴春生和吴小霞,这一对吴家姑侄,各怀心思,都为一个白牡丹。

五天后,也就是1918年4月,荀家办喜事了。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尚小云等名流欢聚一堂,好不热闹。

喜堂红烛,客人渐次散去,激动的白牡丹手拿挑杆,轻轻地揭起大红盖头。只是,一瞬间,幸福一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是无措。看着美丽而陌生的姑娘,白牡丹呆在了原地,姑娘虽美,却不是心上人,没了那分清灵,多了几分的贤惠。

新郎官白牡丹一夜未归,新娘子吴春生一夜未眠。

红尘,浮生,世事难料,咫尺,天涯,难解心愁。怎知,凤冠霞帔下的林妹妹被早早换了宝姐姐,怎知,一场喜事竟是一场情爱的凄惨结局。泪沁衣衫,终难思量,年少轻狂,却抵不过红尘世事,唯有泪自尝。

这场突如其来且又莫名其妙的“情变”,让吴小霞莫名惆怅,她留下一封信,走了。信里说:“慧生,今生无缘,来世再结同心。六姑是好人,好好待她。你一定要冲破阻力,成为一代京剧大家,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永远是你最忠实的观众和支持者。”

爱情总是凄美的,明明握在手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如流沙般从手中溜走。

经历了这一场情感劫难的白牡丹,日日以酒消愁,消沉了些日子。好在白牡丹终是清楚自己的人生,倘若不唱戏,自己才是一无是处的无用,倘若不唱出个名堂,就证明了吴彩霞抉择的正确。

1919年,白牡丹随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组成了“三小一白”的阵容赴沪公演。白牡丹一炮而红,誉满上海滩,并被当地剧院热情挽留演出,在沪逗留达六年之久。盛誉之下,白牡丹受到粉丝们的狂热追求,然而除了练功唱戏,私人时间他总是独处,与妻子春生也仅是书信报平安。

1920年夏,演出结束,白牡丹回到租住地,却听看门人告诉他有人来访。进了门,果然有位身姿苗条的女士背门而坐。没想到,女士一回眸,白牡丹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竟是小霞!

原来,郁郁寡欢的吴小霞一直以为是白牡丹移情别恋。直到前不久,才清楚父亲使用调包计的真相。她情难自禁,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不告而别,直奔上海。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的怨恨,临走时,她将父亲积攒一生购置的凤头水钻头面也一并带走了。

他抚着她的眉眼,看不够,他吻上朝思暮想的红唇,红烛烈烈而烧,这一对相爱的情人,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团聚。清风起,圆月升,但愿今后日日是今朝,但愿此生不分离。

从此,白牡丹将吴小霞带来的凤头水钻头面应用在舞台上,水钻熠熠闪光,那支凤钗摇曳生姿,更增添了他扮相的妩媚。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1924年底,白牡丹结束在上海的演出,将返回京城。白牡丹欲携吴小霞回京,却想到仍留守家中的春生,不禁踌躇不已。正在这时,吴彩霞的一纸家书寄到了小霞手中,“为父寻你三载,却不知你已私奔至上海,你置六姑于何地……”原来,吴小霞私奔后,吴彩霞气急攻心,病入膏肓,他只求女儿回家见最后一面。吴小霞读罢不禁潸然泪下,又看到白牡丹的犹豫,这个爱得纯粹的烈性女人,毅然留下一封诀别信,飘然而去。

再次失去吴小霞的白牡丹痛苦难当,然而千百封信都不能再挽回她的心了。他郁郁回京,与吴春生相敬如宾。两年之后,两人的长女出生。吴小霞曾写信来贺:“汝之爱女,亦是我之骨肉。”白牡丹读后默然。

1928年5月,功成名就的白牡丹被邀请到浙江绍兴演出。那日,他在沈园游玩,却在满园的行人中,看见一个依稀熟悉的影子,竟是吴小霞。他心头大震,拨开人群寻找,却转眼杳无踪迹。

郁郁回京,白牡丹收到小霞的书信,里面抄录了陆游的《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他这才知,那日在沈园,绝非是他的错觉,而是小霞打听到他的行程,远远地来见他一面。白牡丹泪珠滚滚,世事这般误人,到底是谁的错?

吴春生是个善良、贤惠的女人。石头般的白牡丹,终于在她的温暖下化开了心中郁结,最终与她携手半生。在外人眼中,这一对错打错成的夫妇却也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既然命运让他们走在一起,他们便双手撑起这份美好的姻缘。

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北京城沦陷。他收到小霞的信:“人生如乱世飘蓬,今女儿已去,我此生再无可忧之人,就此别过。”这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就此不知所终。

从此,荀慧生把那顶凤钗头面视为珍宝,与小霞的那封手抄《钗头凤》一直珍藏。

妻子吴春生因病去世后,他又娶过一位妻子。但不论他身处何地,那套行头与信件,一直随身携带。几十年里,水钻依旧灿然如新,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小霞。

1968年,“文化大革命”期间,荀慧生饱受冲击和羞辱,连这套他最珍爱的凤头水钻头面,都在家被查抄时失踪。当夜,荀慧生突发心肌梗死。不久,他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念念不忘吴小霞,特别嘱咐身边的子女,要他们找到这位“表姐”,只要有了音讯,即使是他死了,也要到他的坟头告知他一声。

2011年10月,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一顶民国时期的水钻旦角头面引起围观,特别是水钻上的那支凤钗,形状优美,雪白光亮,格外引人注目。据介绍,头面的主人正是荀慧生。近一个世纪过去了,水钻熠熠,凤钗仍然灿然如新。


“名旦”是这样炼成的

1919年,富丽堂皇的天蟾大舞台门前,霓虹灯闪烁,交替亮出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白牡丹的名字。

“三小一白”到上海演出。白牡丹的首场“打炮戏”是《花田错》。一个艺人到新的码头演戏,头场“打炮戏”非常重要,行内有话说:“唱好了是新角打炮,唱不好是新炮打角。”好在白牡丹跷功和梆子功底扎实,把春兰那种伶俐而敏捷、热心又急躁,处处逢迎、讨人喜欢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恰到好处,赢得观众阵阵喝彩声。

尚小云甘当绿叶为白牡丹配戏,二人珠联璧合,观众如醉如痴。白牡丹在台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风情万种惹人醉。

从9月初到年底4个月时间里,白牡丹演出了《小放牛》《玉堂春》等60多个剧目和《杨乃武》《奇侠阁》等六七部新戏。在上海这个西风劲吹的都市,刮起一股强劲的北派京剧旋风,观众中流行着“三小一白,誉满春申,风靡江南”的赞美之词。1920年1月4日,“永胜社”做告别上海演出,江南名士樊樊山专程到上海观看了演出,不但高度评价了“三小一白”,尤其称赞白牡丹是“天下奇才”,还书写了一副对联送给他:“用百倍功身成名立,退一步想心平气和”。

就在“三小一白”欲凯旋北归时,上海几家剧场经理都来劝白牡丹留在上海继续演出。白牡丹念及杨小楼对他的提携之情,都婉言谢绝。后来,杨小楼知道了这件事,说:“机会难得,留下来挑班吧,闯闯嘛。”

这一留,白牡丹在上海留了六年。除了短时间到南京、杭州等地演出,偶尔回北京与杨小楼、余叔岩进行短期合作外,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应上海老天蟾与亦舞台等几个戏园子的要求轮番演出。从当时上海一家报纸刊登的一篇文章可以看出上海观众对他的喜爱:“青衣花旦白牡丹,自民国八年秋偕小楼南下,献艺申江,即大受沪人之欢迎。去冬北返后,复于今夏应上海之邀,计前后在沪历时四年之久,而沪上人士欢迎之盛与日俱增,此次牡丹在上海亦舞台已有半年之久,牡丹再三辞约欲归,园主强留,恐明年尚须蝉联,京城剧界人士想望其风采者,恐有秋水伊人之叹也。”还有人说他到上海后,“嗓音更好,乃兼青衣,旁及古装,并请上海名人编排《元宵谜》等新剧,牡丹之名乃更大噪。”

妩媚的时光,妖冶的芳华,虽是男子,却美得一塌糊涂。三千红尘中,芸芸众生间,寻不到第二朵才情德馨的白牡丹。

一年又一年,六年时光就这样在鲜花和掌声中度过了。1925年,在26岁生日的那一天,他从上海启程返京。归途中,他的心像大海的波涛一样难以平静,既有衣锦还乡时的兴奋,又有一些对未来的踌躇……

荀慧生于年底回到京城,他没有急于参加演出,而是等到半年后,当漫天的杨花随风飘舞的时候,开始了回京后的首场演出,演出剧目是《花田错》。多年来没有观看白牡丹演出的京城观众争相购票。演出后,一些观众评价:“白牡丹扮演的春兰,娇柔妩媚,洒脱自然,使这出戏玲珑剔透,妙趣横生,久久难忘,其艺术魅力实在无法言传。”

这一年,白牡丹接受杨小楼、余叔岩二位的建议,废除艺名,恢复本名“荀慧生”。

从这一刻起,不再是莽撞少年郎,又已经是众人所慕的荀家儿郎。当年卖身后,便不知姓为何,如今流年过,再回荀家祠堂上,不相负。

1927年7月,《顺天时报》举办的“五大名伶新剧夺魁”,历时一月终得出结果,梅兰芳的《太真外传》、程艳秋的《红拂传》、尚小云的《摩登伽女》、荀慧生的《丹青引》、徐碧云的《绿珠坠楼》入选夺魁剧目。

正如梅兰芳有齐如山、程砚秋有罗瘿公,荀慧生也有一位相知相识十多年的编剧好友陈墨香。

陈墨香和荀慧生合作的第一出剧目是改编《全本玉堂春》。该剧起初是两出折子戏,历代的青衣、花旦艺人都很重视这出戏。经过众多艺人的不断加工和再创造,《玉堂春》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剧。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它的故事性差,给人支离破碎之感,非四天不能演完,影响了该剧的欣赏效果。当年,荀慧生学这出戏时,就暗想将情节丰富一些,把苏三被屈含冤的遭遇,通过戏曲的唱念做打等形式表现出来。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陈墨香。最后,经过陈墨香改编,在“起解”和“会审”前加上“关王庙”“落凤坡”等内容,后面加上“监令”“金殿”“团圆”等场次,构成了一天可以演完的完整的戏剧故事。

两个人的合作默契,大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味。每一部戏,都是由陈墨香先打出全剧的提纲,然后做好初稿,再逐一研究剧中人物的性格。剧中重要的场子和唱、做、念的安排,都是两人商榷而得。每个剧本都是在排演和演出中,反复推敲,不停修订不妥之处,终而定稿。

从1924年到1935年11年的时间里,陈墨香一共为荀慧生编写了40多出戏。荀慧生与陈墨香是刀对鞘一样,彼此知心,相互启发,只是,这样坚定的情义却不知最后怎么竟没落了。

陈墨香逝世,荀慧生仅仅是致赙仪4元,一时传为新闻,众说纷纭。当时有人评论荀慧生,说他受的是涌泉之恩,报的却是滴水之情。不过,其事必有原委。但荀慧生至死也没有说出两人为何最后竟是如此冷漠收场,即便被冠上了无情无义,却也还是保持缄默,而这件事则始终成为疑团!


峥嵘岁月里的坚守

七七事变后,京剧界一片凄凉。“四大名旦”之中,程砚秋在海淀农场做起了农民,梅兰芳也谢绝了演出活动。

这时候的荀慧生还在唱戏,但是,他不再唱那些儿女情长的温馨,不再唱才子佳人的天配姻缘;他只唱那些让人洒泪的悲剧,却从不肯再唱惹人愉悦的喜剧。句句明喻暗讽,唱出来的,却是比不唱的更狠,更铮骨三分。

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的拳拳爱国之心:“1931年12月26日,为拯救国难,余演义务戏《双沙河》;1932年正月18日,谈上海中日战争之详情,中国军士义勇非常,日寇累次败北。为酬劳中国战场将士,约演义务戏,吾允与高庆奎演《翠屏山》;1933年正月17日,吾自动演慰劳前方抗日将士义务戏《荀灌娘》;1933年2月,为抗日前方将士购买飞机,在哈尔滨戏院演义务戏《红鬃烈马》……”

不过,夜深人静之时,抖落一日尘埃的他,伫立窗口,一时心潮奔涌。没落的乱世,怎敌浊酒一杯,前尘旧梦,满是盛世繁华。不若醉笑一场,悲恸一回,忆苍茫,当年那些往事入了窗。夜幕下,云遮月,雪纷纷而下,又是一季隆冬腊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