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飞:清歌一曲叹人生

俞振飞:清歌一曲叹人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段《牡丹亭》里的锦句词章,穿越明清烟雨,随时空迤逦而来。

那个叫杜丽娘的女子,读了诗经里的《关雎》,来到园中伤春寻春。阅尽无限春景,赏遍山水亭台,春心却无以排遣。

百无聊赖之时,杜丽娘在园中做了一个梦,梦见手持柳枝的俊雅书生,对她诉说爱慕之情。杜丽娘便随他在牡丹亭下幽会,芍药栏前,湖石边,他们巫山云雨,欢喜难言。

这一梦,让杜丽娘更是情思无限,容颜日渐清减。几番重游庭园,却觅不见昨日的雨迹云踪,那持柳的书生,已隔了山水迢遥,再难相见。相思成灾,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殒,冷月埋骨。

三年后,书生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梅花庵观中,于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画像,才发觉杜丽娘原是他梦中多次所见的佳人,而佳人却早已为情死去。柳梦梅为酬杜丽娘一片真心,决意掘墓开棺,令她起死回生。杜丽娘的还魂,不知令多少人,为之落泪不止。


“叶堂正宗”

1923年10月24日,上海的“丹桂第一台”门前,人山人海。昆曲《牡丹亭》真的就像空谷幽兰一般,美到极致、慢到极致。其曲调之高雅、唱腔之圆润让人入迷。

舞台上,饰演书生柳梦梅的,正是二度来沪的北平京剧名伶程艳秋。在当时的京剧旦角中,程艳秋是后起之秀,大有与梅兰芳一较高下之势。在上演了一系列传统老戏和新编戏后,程艳秋决定上演昆曲《游园惊梦》。

那个饰演窈窕佳人杜丽娘的,却又是哪个?正是“叶堂正宗”唱口的“江南曲圣”之子俞振飞。

俞振飞的祖父俞承恩是前清的武举,道光年间历任六合县千总、守备。太平天国军队攻打六合时俞承恩拒不投降,最后六合被攻陷,俞承恩也战死沙场。俞承恩受到朝廷嘉奖,获封“云骑尉”,荫袭三代。若不是清朝最后被民国取代,想来荫袭“云骑尉”的俞振飞也不会踏足梨园吧。

俞振飞的父亲俞宗海,字粟庐,是俞承恩的长子,21岁进了清军,当过千总和守备。后来,到了光绪二十年,即公元1894年,俞粟庐辞去了军中职务,当了苏州旺族张履谦的西宾,直到去世。

1902年7月15日,苏州义巷的俞府迎来弄璋之喜。对于老来得子的俞粟庐来说,儿子的到来自是最大的喜事。俞振飞的母亲是俞粟庐的继室。俞振飞降生时,父亲已经55岁,而母亲顾氏不过三十左右。虽然年纪相差不少,但两人感情很好。不幸的是,到了儿子3岁之时,顾氏就撒手而去,只剩下俞粟庐父兼母职,照顾年幼的儿子。

昆曲历史悠久,有“清工”“戏工”之分。“清工”专门研究声腔、吐字、用气等,一般不做场上表演,而“戏工”则多是专业伶人,专司上台表演。研习“清曲”的曲家,多是士大夫阶层,具有专业的音韵学知识和深厚的文化素养,对“清曲”的研究也算是业余爱好。俞粟庐就是这样的一位“清工”。回溯历史,苏州在乾隆年间出了一位杰出的曲家——叶堂。叶堂,号怀庭,苏州人。其昆曲造诣颇深,创叶派“唱口”,“出字重,转腔婉,结响沉而不浮,运气敛而不足”,一时成为习曲者准绳。俞粟庐26岁直接受教于叶堂的传人韩华卿,一学就是9年,学得三百余出昆曲。当时的曲学大家吴梅就很推崇他,认为“盖自瞿起元、钮匪石后传叶堂正宗,惟君一人而已”。

在俞振飞6岁之时,俞粟庐开始正式教儿子学习昆曲。

昆曲界的“清工”“戏工”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一些专业的戏班,有时会聘请曲社的曲家为客串。但是,颇具传统观念的俞粟庐不推崇粉墨登场,据说他平生只串过一次戏。一些专业艺人在上海闸北的湖州会馆演出,当时演出的剧目是《投渊》。讲的是涿州郭氏丈夫为人所害,被诬陷入狱,她卖了儿子,欲投渊为夫殉节。她来到真武庙前向神圣诉苦,后被神圣点破,阳寿未尽,到长安寻袁天罡,日后全家团圆。当时,请俞粟庐出演真武大帝这一角色。俞粟庐推辞不过,只得上台客串,这也是他唯一一次串戏。

俞振飞与父亲不同,他学的是“清曲”,却对串戏极感兴趣。俞振飞14岁时,张紫东(其祖父即俞粟庐的东家张履谦)为父亲做寿,准备演出几场昆剧。其中有一出《望乡》,讲的是汉将李陵攻打匈奴,兵败被俘投降匈奴,受单于之托,去劝降苏武,遭到苏武的拒绝,最后羞愧而去。在这出戏中小生扮李陵,老生扮苏武。当时刚好缺少出演李陵的人选,于是有人建议让俞振飞来串。有机会串戏,一偿所愿,俞振飞很是开心。但是有两点又让他顾虑重重:一是担心过不了父亲这一关,二是担心自己没学过身段,怕唱不好。张紫东知道他的顾虑,就说:“此事包在我身上。事先不让老太爷知道,让他看了演出再说。”此后俞振飞借口到张家唱曲,天天到那里去学习身段,而负责教导他的就是昆曲名班“全福班”的沈锡卿。

沈锡卿工老生,嗓音洪亮圆润,念白传神,感情充沛,身段优美,会的戏极多。他教戏时,将身段分解成若干小动作,让俞振飞穿着背心练习,这样一来,能看清身上的表演,身段中的各种细微变化都很明晰。俞振飞仅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一出《望乡》都学下来了。到了演出那天,俞粟庐一下子就让儿子给“震了”。唱功好,咬字准,扮相俊美,身段到位,年纪虽然不大,却能在台上挥洒自如。

于是,在众人的劝说下,俞粟庐同意儿子开戏,并请了“全福班”中最负盛名的沈月泉来教俞振飞。

沈月泉是著名小生,有着“全才”之称。其嗓音宽亮圆润,吐字讲究声韵,喷口有力。俞振飞跟着名师学了三四年,前后共学了二十几出,这都为他日后“下海”从事专业演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半是“拍先”半职员

1920年秋天的一个早上,苏州俞宅门口,一辆敞篷的马车停靠着。从大门内,出来了一位仪表堂堂、风流英俊的青年人,正是19岁的俞振飞。今天他要离开家门,独自一人到上海去谋生了。他的心情十分兴奋,而他年逾古稀的老父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一种失落寂寞之感涌上心头。

俞振飞初到上海,投靠的是上海滩“棉纱大王”穆藕初。穆藕初从美国留学回国,创办了德大、厚生、豫丰三大纱厂。在工务之余,穆藕初痴迷昆曲。他曾为北京大学捐款5万两,并专程拜访过北大教授、著名曲学大师吴梅。吴梅,字瞿安,苏州人,曾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任词曲学教授。两人一见如故,畅谈昆曲。吴梅向穆介绍了“江南曲圣”俞粟庐。回到苏州后,经张紫东引荐而结识俞粟庐。穆藕初有意拜俞粟庐为师,但当时俞年事已高,且与穆藕初分居两地,于是俞粟庐推荐由俞振飞代为教曲,一方面教曲,一方面可以谋个职位。穆藕初欣然应允,让俞振飞在纱布交易所里做了一名文书。

俞振飞的工作并不辛苦,每天固定时间为穆藕初教曲,余下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当时的上海京剧很火,俞振飞的很多同事都是京剧迷,常常拉着他一起看戏。看得多了,俞振飞喜欢上了京剧,加入了当时上海最大的京剧票房“雅歌集”,向蒋砚香学京剧小生。

蒋砚香出身于苏州,先学昆曲,后又学了京剧,会的戏就多。俞振飞学了《群英会》《玉堂春》《借赵云》《罗成叫关》等京剧剧目。

1924年年初,梅兰芳到上海演出,贴出《奇双会》广告。梅兰芳扮演桂枝,姜妙香饰赵宠,李寿山饰李奇,演出后轰动上海。当时“雅歌集”票房里有位叫翁瑞午的票友看到广告,告诉了俞振飞,于是两个人又约了演老生的沈豹,找到给俞振飞教戏的蒋砚香,表示想要把这出戏学下来。《奇双会》是一出传统老戏,又名《贩马记》,剧情大致是讲陕西褒城马贩李奇续娶杨三春的故事。乘李奇外出,杨三春虐待其前妻之子保童、女儿桂枝,保童、桂枝双双出逃。随后保童被渔翁救去,桂枝则被客商刘志善认作义女,并许婚赵宠。赵宠中试,任褒城县令。李奇贩马归,不见子女,杨佯称病死。李奇不信,追问丫鬟春花,春花畏罪自尽。杨三春与其奸夫田旺诬陷李奇逼奸春花致死,县令受贿,将李屈打成招。赵宠接任,下乡劝农。桂枝夜闻哭声甚哀,开监提问,知是父亲被人冤枉。等赵宠归来,桂枝哭诉前情,求赵写状。赵宠让桂枝乔装至新任巡按处申诉,不想巡按正是其弟保童。最后李奇得以昭雪,一家团聚。

早在徽班进京时就有此剧。蒋砚香以前曾经学过此戏,但是梅兰芳演出的《奇双会》已经过改良,与蒋砚香当年所学大有不同。于是几人连着几天跑到天蟾舞台去看梅兰芳的演出,将身度、唱词、艺人之间的调式等都记了下来。此后,由蒋砚香边教边排,只用了半个月就学成了。事隔不久,恰逢赈灾义演,俞振飞等人就演出了《奇双会》。为此他还特地去定做了行头,还改良了赵宠的纱帽,在上面镶嵌一块碧玉。此戏上演后,大家对俞振飞的唱做交口称誉。

虽然俞振飞唱京剧唱出了名气,但他在上海第一次登台唱的还是本行——昆曲。

二十世纪初期,一度兴盛的昆曲每况愈下,遭遇了生存危机。著名的“四大坐城班”中的洪福班、大章班、大雅班先后解散,仅存全福班还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时聚时散。1920年,穆藕初组织“粟社”,取“宗俞粟庐”之意,罗致上海、苏州等地曲家,研习俞派唱法,以广流传。1921年8月,苏州和上海的一众曲家,鉴于昆曲老伶工年老力衰,后继无人,集资在苏州开办昆剧传习所。传习所创办之初,由贝晋眉、徐镜清、张紫东负责。不久,穆藕初加入,捐出巨资。俞粟庐、吴梅、江鼎丞等人也积极响应,拟定办所方案。传习所不同于京剧的“科班”,也不同于“学校”,兼有两者特点:既保留了老戏班传授徒弟的传统,又较为开放、民主。不仅不收学费,还供应食宿。传习所先后延请了全福班的沈月泉、沈炳泉、高步云、许彩金等老伶工为教师,教唱昆曲。

不久,苏州昆剧传习所来到上海,义演三天。由于穆藕初在上海工商界的影响,这次演出大获成功,票价创沪上空前纪录。在演出过程中,穆藕初也亲自上场,演了一场《折柳阳关》。这出戏重唱、少动作,内行称之为“摆戏”,正适合缺乏舞台经验的穆藕初。俞振飞则演了《游园惊梦》《跪池》《断桥》三出戏,其中《断桥》由俞振飞、徐镜清、翁瑞午合演,俞振飞以小生饰许仙。此时许仙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妻子是蛇精,为躲避白素贞与小青的追赶,匆匆逃离家门。俞振飞饰演的许仙扮相秀美,在清秀之外别有一种俊美之态。只见他慌里慌张跑着圆场,做着身段,把个许仙的慌乱演绎得真真切切。

俞振飞的登台演出,给观众全新的感觉,从而获得了广泛赞誉。当时有剧评家评他所演的《跪池》:“出字无不清也,举步无不工也,门筍则无不灵也。”又有人评其《断桥》中所扮的许仙:“小生之惊惶情状极难表演,振飞固神乎其技。”

很快,一场金融危机席卷上海滩。穆藕初的境况有了变故,名下的几家纱厂相继倒闭,经济上已无力再资助昆曲。幸好,昆剧传习所的第一届学生,也就是“传”字辈演员已经学成卒业,可以一登舞台了。

1927年10月底,上海大东烟草公司经理严惠予和原上海江海关监督陶希泉接办了昆剧传习所。他们接手后,依托“传”字辈学员组班成立“新乐府”昆班,又把“笑舞台”租下来,装饰一新,作为专用剧场。此时的俞振飞虽然年轻,在梨园行却已经很有名气,与“传”字辈演员颇为熟悉,于是被聘为后台经理。

1927年12月13日,“新乐府”正式开台演出。开幕时,盛况空前,社会各界名流纷至沓来,花篮夹道,匾联满壁。众多观众中有两人最为瞩目,他们就是徐志摩和夫人陆小曼。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合,当时是一大社会新闻,那晚他俩连看了好几出戏,直到《拷红》的红娘出场才离去。当晚的演出轰动上海滩。第二天上海《申报》就登出大篇报道:“新乐府昆剧戏院,昨晚开幕,未及七时,上座已满,为笑舞台从来未有之盛况,亦自开演昆剧以来所未有之成绩也。”

“新乐府”是沪上自全福班停锣后重新出现的专业昆曲班社。该班阵容强大,剧目丰富,反响很好。顾传玠、朱传茗、张传芳“一生”“二旦”走红成名,一时知音咸集。


半世良友是砚秋

1923年9月,俞振飞与程艳秋合演《游园惊梦》,堪称珠联璧合。罗瘿公就专门撰文给予了高度评价:“俞君之昆生,念字出声均极业炼,而神宇气度亦复雅隽不俗,具见造诣之深,非寻常昆曲家所能企及也。艳秋唱功白口均有根底,至身段之妙之细,是为台下万众所惊叹。”

京剧发展到这个时期,小生行当相对衰落。得到一名好的小生演员,戏班简直如获至宝。自此以后,程艳秋每次到上海演出,他第一个想到的小生演员依然是俞振飞。爱才心切的程艳秋,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几次合作,一直劝俞振飞下海,跟他一起去北京。俞振飞每次都以父亲不允为借口推辞了。直到1930年,这一年的4月,俞粟庐辞世,同年秋天,程艳秋再次来到上海。他听闻俞粟庐逝世,立即去见俞振飞,向挚友表示慰问。此时再次谈到“下海”话题,程艳秋说:“现在你不能再说你父亲不让你唱戏了吧?”

于是,俞振飞决意正式“下海”,但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即指名拜程继先为师。

俞振飞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是因为当时在梨园行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业余的票友“下海”,得先拜一位职业演员为师,否则不能吃“戏饭”,搭不了班。他的这一要求却让程艳秋为难了。并不是不愿意为他做这个介绍人,而是因为俞振飞挑了一个最难搞定的老师。这位程继先是京剧泰斗程长庚的孙子,是京剧界的小生翘楚。不过,他这个人有个规矩,那就是从来不肯收徒弟。连他的同学叶春善想让儿子叶盛兰拜他为师,都被他给拒绝了。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还真是把程艳秋难住了。

回到北平后,程艳秋找到了一个中间人,请他去代为说合。这个中间人,就是袁世凯的二公子、程继先的把兄弟。不过,袁克文当年曾经写诗骂过俞振飞。1923年,当程、俞首次合作之时,袁克文就写过一首题为《咏爷台客串事》的七绝,讥讽两人的合作。这首诗是这样的:“堕海空伶一粟轻,雏鸦振羽竞飞鸣。逢迎秋艳人无赖,任遗嚣歌入梦惊。”不久,他又在《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记爷台客串》,讽刺“俞振飞以清客之尊,而与鬻艺者相比伍,致使南中曲社令名,随彼一人而涂地矣”。不过,作为一代名士的袁克文懂戏识人,且有气度。在1926年一次义演中,袁克文近距离看到了俞振飞的演出,发现他是一个难得的小生演员。于是他跑到后台,对几年前的事道歉。从此,两人冰释前嫌,成了朋友。

结果,事遂人愿。程继先早听过俞振飞的名字,虽然没看过他的演出,也知道他有极好的昆曲功底,是个可造之才。再加上有把兄弟袁克文和程艳秋从中介绍,因此他破例收了俞振飞。

俞振飞收到这个好消息,立刻启程赶往北京,举行了正式的拜师仪式。此后由程继先将俞振飞的名字写在牌子上,送到梨园公会存档。俞振飞正式“下海”,成为专业演员。

程继先办事认真,教习俞振飞,是从最基本的踢腿、下腰开始的。俞振飞当时已经是个成年人,练起功夫特别辛苦。俞振飞的日程也被排得满满的,清早起来就要练功,然后就去程家学戏,下午还要拜客,此外还要抽时间教曲。

程艳秋是戏班的台柱,他心里急着与俞振飞合作演出,但几次询问,程继先都以“戏没学好,不能让他塌我台”为由拒绝了。这一等就是大半年,直1931年歇夏之后,程继先终于同意俞振飞登台演出。

俞振飞正式登台,与程艳秋合演《玉狮坠》。俞振飞将昆剧《乔醋》里的身段与念白化用到《玉狮坠》中,大大丰富了男主角刘生的表演。加上他扮相俊秀,气质儒雅,表演细腻,一炮而红。

第二天演出,俞振飞唱“压轴”,戏码是《辕门射戟》。这在当时是极少见的情况。俞振飞刚刚学戏半年,在很多内行眼中,依旧当他是票友看待,由他唱“压轴”实在难以服众。但这正是程艳秋的苦心,但却引起了同行的嫉妒。戏演到射戟结束、虎帐修书的时候,本来应该先是慢节奏,然后转快节奏,结果打鼓的上来就打快节奏。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俞振飞等了两个“过门”才唱,险些被晾在台上。虽然观众没有喝倒彩,但在行家看来,俞振飞算是演砸了。

没过多久,人称“天津杜月笙”的潘七到了北平,找到了俞振飞。潘七告诉他:“你出大事了。”俞振飞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又担心不已。在他的追问之下,潘七才缓缓道来。原来是有人说俞振飞惹上了一个女子小老九,而这个女子的男人是张学良队伍里的一名军官,听说了风流韵事,要到北平找俞振飞算账。俞振飞一听就知道里面有误会,因为他之前并不认识小老九,而是认识在上海的另一位风尘女子谢老九。这谢老九对俞振飞十分钟情,但当时俞振飞要到北平学戏,她又不能随其北上,拜托自己在北平的姐妹小老九代为照顾。小老九也确实不负朋友所托,出钱为俞振飞定做了不少戏服。

俞振飞的本意是见到那位军官就向他解释清楚,可是潘七却认为秀才遇见兵,根本讲不清楚。他还举了上海伶人刘汉成的例子,因为与一位军官的姨太太有染,结果被那位军官一枪毙命。俞振飞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紧张起来。潘七顺势劝他,赶紧回上海避避风头。俞振飞说要向程艳秋告假后才回上海。潘七却说来不及了,力劝俞振飞当夜就走。在潘七爷的一再催促下,俞振飞匆匆收拾东西,未向程艳秋作别,先搭火车到天津,再由天津坐船回到了上海。

直到若干年后,潘七为躲避追捕,由天津逃到上海俞宅避难,才说出自己正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小老九丈夫要找俞振飞寻仇,不过是他造的谣,目的就是报复俞振飞当初到天津时不去拜他,令其颜面尽失。

1934年夏,程艳秋已改名程砚秋,结束了出国考察,重新组建了戏班。行当基本请全,所缺唯有一位小生,又想到了俞振飞。

此时的俞振飞正在暨南大学教授京昆课程,接到邀请后再度北上,加盟程砚秋的“秋声社”。重返舞台后的“打炮戏”是《监酒令》。俞振飞除上演了《奇双会》《监酒令》《岳家庄》等京剧小生本门戏外,还几乎演遍了有小生角色的程派名剧,如《春闺梦》《玉狮坠》《碧玉簪》《花舫缘》《风流棒》《鸳鸯冢》等。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程砚秋与俞振飞虽然是黄金搭档,也逃不过散伙的命运。1937年秋,程砚秋的“秋声社”正在山西太原演出。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阎锡山不满山西权贵夜夜笙歌,居然一道手谕,让“秋声社”停演。“秋声社”几经辗转后回到北平。当时的北平已经沦陷,兵荒马乱,戏园子的上座率大大下跌,“秋声社”陷入了困境。为了应对眼前的危机,“秋声社”采用了削减工资、紧缩开支的办法。俞振飞一个月的收入不过几十元。此前“秋声社”准备去法国演出,俞振飞把积蓄都花在了定制行头和道具上,结果出国演出泡汤,俞振飞的生活也出现了问题,于是给程砚秋写了一封信,希望恢复每月的固定工资,另想先借一千元钱,以解燃眉之急。程砚秋没有复信,又过了几天,管事李锡之来到俞家,表示一千块的借款数目太大,只能先借二百,不过要以那一箱出国定制的行头作为抵押。

俞振飞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于是找来朋友商量。大伙七嘴八舌,有的指责程砚秋见死不救,有的责怪李锡之从中捣鬼,有的人则建议俞振飞脱离“秋声社”。俞振飞被说得也有了报复的想法。后来,程砚秋贴出《红拂传》的海报,这出戏自然是程砚秋饰红拂。戏票都卖完了,俞振飞却送给程砚秋一纸假条,说因病不能出演。一再劝说,俞振飞打定主意,坚决不演,结果程砚秋只得临时更换戏码。要知道,“拿乔”在梨园行是大忌,不仅观众对他非议,连行内对他的人品也有了质疑。小报记者更是不甘寂寞,极力刺探程、俞不和的始末。事已至此,俞振飞召开了记者招待会,并刊登了一份脱离“秋声社”的“申明”。

一季春来,一季春往。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程砚秋的“秋声社”重返上海舞台。一个月期满后,正值临近农历年底,剧场挽留程砚秋再唱一期。然而,配戏的小生叶盛兰因聘期到期,另谋高就去了。程砚秋又想到了俞振飞。俞振飞夫人黄蔓耘提出了条件,包银不低于叶盛兰。当黄蔓耘问起叶盛兰的包银时,剧场代表故意把一千二百万法币虚报为两千万法币。他的本意是吓倒黄蔓耘,不想黄蔓耘笑着说:“那好,叶盛兰两千万,我们要四千万。”要知道这样的报价相当于二十根金条。场方代表气鼓鼓地离开俞家,去找程砚秋商量,谁知程的态度十分坚决:“你们请不到俞五爷,我明天就回北平。”场方只好答应了俞振飞的要求。

自此,两人尽释前嫌,再次握手。


今生谁能留住他?

二十年代初,当俞振飞首次在上海演出之时,际遇了一段美丽的爱情,但最终却收藏了一场失败的婚姻。

俞振飞的初恋名叫谢佩贞,哥哥谢绳祖正是俞粟庐的弟子。谢佩贞能书善画,受了哥哥的影响,也钟情于昆曲。俞振飞常到谢家教曲,天长日久,两人渐生情愫。谢佩贞向母亲表达了愿嫁俞振飞的心愿,却不想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奈何谢佩贞对俞振飞痴情不改,老夫人为了斩断女儿情思,便请正在谢家教画的画家冯超然帮忙。

冯超然想到自己有个表妹范品珍,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如果能嫁给俞振飞也算是有个依靠。但是他知道俞振飞心里装着谢佩贞,直接谈婚事肯定不成,于是亲到苏州向俞粟庐提亲。当时俞粟庐已经76岁,急于后代延续香火,根本不了解儿子的感情生活。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于是俞粟庐代表儿子应允了亲事,俞振飞与谢佩贞的姻缘,还未开放,就已凋谢。

1923年,俞振飞奉父命娶了范品珍,谢佩贞也琵琶别抱。但她嫁人以后一直不与丈夫同房,夫家以为她有生理问题,过门一个月就离了婚。从此,她长居娘家,终身没有再嫁。

而俞振飞呢,婚姻也非出于己愿,大多数时间居于上海,把新婚妻子晾在了苏州。一年后,范品珍生下一个男孩,却因“胎毒”之病仅三日就不治身亡。好在隔了一年,范品珍又生下一个儿子。但夫妻间的感情,却并未因此回暖,而是日渐冰冷。

陌桑上,唱悲歌,本是夫妻同林,却聚少离多无相思。别是忧愁,恰似春花落了彩蝶,一缕心伤,半生不得觅幸福。

1926年春,俞振飞在一位徐姓太太家中唱曲时,遇到了一位名叫陆佩贞的姑娘。这位陆佩贞本是大家闺秀,因为与丈夫闹离婚,与娘家产生矛盾,因此寄居在远房亲戚徐太太家里。陆佩贞也喜欢昆曲,还写得一手好字,与俞振飞大有相见恨晚之投契。一天傍晚,陆佩贞突然出现在俞振飞的宿舍,神情慌张,举止异样。见到俞振飞,突然双膝跪倒在地。原来是徐太太要将她卖给军阀张宗昌为妾,她恳求俞振飞收留她,宁愿在俞家当丫头也不想嫁人为妾。早已迷上了她的俞振飞,当然也有此意。但苏州已有妻儿,离婚是不可能的,父亲也不会同意;但若把她作为二房纳入,父亲可能会应允。俞振飞连夜带陆佩贞回到苏州,俞粟庐见陆佩贞聪明伶俐,又有文化素养,对婚事未加阻拦。

陆佩贞进门的头几个月,家里还算安宁。可是一屋之下有了两位女主人,矛盾自然产生。出于对正室地位的保护,范品珍开始百般挑剔,吵架、责骂……最后陆佩贞在苏州俞宅实在住不下去,只好随俞振飞回到上海。

当俞振飞带着陆佩贞再次来到上海之时,穆藕初却因为工厂倒闭断绝了对他的资助。俞振飞几乎失业,生活十分拮据。渐渐地,两人之间有了嫌隙。1928年7月,两人在法国公园义勇团游艺大会上合演了《小宴》,之后陆佩贞离家出走,另嫁他人。

或许是前世的擦肩,才换来今世的相逢,或许是擦肩时并未回眸一笑,才没换来一世的姻缘。

1935年12月,二度加盟“秋声社”的俞振飞随程砚秋到上海演出。有一天,刚刚散戏,俞振飞与程砚秋从后台出来,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女人揪住,又哭又闹。定睛一看,原来女人就是原配范品珍。

范品珍原本住在苏州俞氏老宅,后来俞粟庐去世,俞振飞将范品珍和继母接到了上海,租了房子,每月给生活费。但是因为婆媳不和,俞振飞的继母又回到苏州居住。范品珍爱打麻将,生活上也没什么收入,这次是输光了钱,听说俞振飞到了上海,所以跑来找他。第二天与律师商谈,最后由俞振飞支付四千块给范品珍作为赡养费,并领回儿子,结束了这段从一开始就种下不幸种子的婚姻。

结束了上海的演出,俞振飞随剧团回到北平。他原来在北平订下的房子已经被人变卖了,需要安身之所。俞振飞与素有京剧“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交往,在他家里结识了黄蔓耘。黄蔓耘是上海人,丈夫在北平铁路局工作。黄蔓耘和丈夫在北平有一幢花园洋房,后面还有五间中式平房。黄蔓耘听说后,主动借出中式平房给俞振飞父子居住。黄蔓耘是新女性,念过大学,思想开通,又多才多艺,通书法、绘画。俞振飞住到陈家后,她向俞振飞学习昆曲,还亲自为俞振飞设计戏装。

黄蔓耘与丈夫感情不和已久,两人婚姻名存实亡。她与俞振飞日久生情,后来干脆公开同居。她丈夫对此也不闻不问,后来另娶了夫人到台湾定居。黄蔓耘则一直跟随俞振飞,两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

1940年,在上海演出的俞振飞,又遇到了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就是俞振飞曾经的侧室陆佩贞。当年陆佩贞离开俞振飞再嫁,不想再嫁的丈夫过几年又将她抛弃,走投无路之下沦落风尘,落入四马路的“长三堂子”卖唱。她知道俞振飞来上海演出,马上在更新舞台附近租了一个房间,与俞振飞同居。在北平的黄蔓耘听到这个消息,也急忙赶到了上海。

一个是曾经的侧室,对自己一往情深;一个是生活中的伴侣、艺术上的知己,俞振飞陷入到两难的抉择中。最后,在律师的公证下,他决定与陆佩贞结束关系,并提出可以出一笔钱作为补偿。但陆佩贞并没有要赔偿金,她默默地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多年后,陆佩贞移居香港。

1956年,黄蔓耘病逝。到了1961年夏,俞振飞又与京剧、昆曲旦角女演员言慧珠结合。言慧珠的父亲是民国初“四大须生”之一的言菊朋,她曾拜在梅兰芳门下,深得梅兰芳真传。那一年,俞振飞已经年近六旬,而言慧珠才42岁,两人之间相差了近二十岁。而且两人在性格上也有明显的差异,一个热情如火,一个柔顺似水。婚宴当天,真可谓热闹非凡,学生们、名流们围聚,唱曲为贺。可就在当天晚上,这对“老夫少妻”就为了一点点小事发生了不愉快。这段婚姻,对言慧珠与俞振飞而言,都并是不圆满的。不过,最终拆散这对夫妻的,却是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1966年9月10日,失去求生意志的言慧珠,用一根在唱《天女散花》时她使用过的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轻盈的脚步,越行越远;曾经的感情,寸寸如伤。心与心,已经疲惫。离别之时,未曾只言片语。爱与姻缘的夹缝中,总有一段距离,那是伤,是殇?怕是只有俞振飞自己清楚了。

1980年年初,已经79岁的俞振飞,又与程派名角李啬华结合。在这位比自己小27岁夫人的陪伴下,俞振飞走完了后面的人生旅程。

阡陌上,意徘徊,古道边,长等待,千年回眸,百年孤独,心无羁绊处,只是我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这就是俞振飞的戏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