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玉霜鸣凤野
程砚秋:玉霜鸣凤野
1931年9月21日,《华北日报》刊出了这样一条消息:“平市名伶程艳秋,原定今晚在中和演《文姬归汉》,唯因国难当前,既挽救之不及,何忍再粉墨登场,显露色相!遂于昨日通知该园,今晚决不出演云。”
这是“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三天。面对时局大变动,大多数人选择潜身缩首,不发言惹祸。而一个唱戏的伶人,竟然公开在报上刊登罢演的新闻,而且其间的文辞满怀激愤之情,于心忧国难者当然是一种鼓励,而对于惯常迎合政治风向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傻呆、迂阔。
一个伶人对国难的忧愤,当然挽救不了时局的倾颓,甚至也唤醒不了踟蹰观望、瞻顾麻木的国人,只能留在历史文献上成为一份资料和文本。但是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个身份有别于士大夫的人,却做出了贤士大夫才能做出的选择,仍然值得尊敬。
荆棘路上遇贵人
程艳秋(后改名程砚秋),1904年1月1日出生,出自满军正黄旗,全名是索绰络·承麟。虽然世袭将军爵位,但到父亲那一代,家道已经没落。当他长到三岁之时,父亲病故,母亲托氏带着四个儿子迁出祖宅,离开了官宦、商贾居住的北城地区,在贫民聚居的南城哈德门外一个杂院里住下了。
家境日渐艰难,看到母亲为了全家的生活而备尝艰辛,懂事的小承麟与母亲商量,提出要去学戏,分担家里的生活压力。
望着年幼的承麟,托氏心里百转千回,虽然觉得不该让儿子学戏,但梨园行又何尝不是一条活路?于是,托氏找了熟人将儿子引荐到名旦荣蝶仙门下学艺。
起初,小承麟学的是武生。练了将近一年的光景,小承麟腰腿功夫练得差不多了,但他身材瘦弱,不适合向武生行当发展。不过他眉目清秀,学戏也有悟性,于是荣蝶仙决意让他改学花旦。
踩跷,是花旦、武旦的必备功夫,要求艺人做到三直:腰直、腿直、脚直。刚开始练的时候,小承麟每天一早绑上跷练站,先是五分钟,然后是十分钟,逐渐累加。到了后来,一天也不许解下来,练完功以后就绑着跷给师傅家里做事。扫地、打水、扫院子这样的体力活儿,也要踩着跷完成。荣蝶仙是出了名的脾气大,稍微慢了一点儿,就惹来他一顿打。
打是打,但荣蝶仙对这个孩子的基本功很是满意,只是不知道嗓子有没有希望,于是又请来青衣陈啸云给小承麟上胡琴吊嗓子,这一调不打紧,发现了一块学青衣的好材料。从此,小承麟由学花旦改学青衣。花旦与青衣虽然都属旦行,但较之花旦扮演性格活泼或泼辣放荡的青年女子,青衣主要扮演端庄正派的女性,或贤妻良母或贞妇烈女,唱功繁复,动作稳重。
13岁时,小承麟开始正式参加营业演出。戏园门前的水牌子(广告)得写名字。既然父亲和师傅都“姓”荣,小承麟的艺名自然也应该姓荣。可是荣蝶仙实在太狠了,近乎残酷、残忍,于是根据“承”的谐音改为汉姓“程”,取艺名叫程菊侬。为了这个事,荣蝶仙生了几天闷气。
这样过了一年,程菊侬的嗓子变得嘶哑,开始“倒仓”。按理,“倒仓”以后只要多休息是可以缓过来的。但此时上海的戏园老板许少卿来北京邀角儿南下,看中了程菊侬,向荣蝶仙提出每月六百包银。到上海唱戏,每天有戏,有时会赶日夜两场,这样的强度势必会毁了他的嗓子。
在这样危难的时刻,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了程菊侬。他就是被程菊侬终身奉为恩师的罗瘿公。
罗瘿公,早年师从康有为,与梁启超等人同为康门弟子。辛亥革命后,在总统府任职。不久,罗瘿公辞官避居,纵情诗酒,流连戏园。事实上,罗瘿公与戏子“狎游”,与其说是玩乐,不如说是“避祸”。原来,1914年袁世凯恢复帝制的说法甚嚣尘上,时任总统府秘书的罗瘿公虽与袁氏有旧,却不肯附逆,无奈选择了辞官。
当罗瘿公听闻荣蝶仙打算让“倒仓”的程菊侬出去唱戏时,托人前去说和,结果却是不欢而散。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除二人的师徒契约,让程菊侬恢复自由,安心养嗓子。但提前出师要包赔老师的损失。远离政治的罗瘿公十分清贫,只能找到中国银行副总裁张公权。张公权倒也爽快,借给罗瘿公600元。就这样,罗瘿公用这600元为程菊侬“赎”了身。这样一算,前后不到七年,程菊侬提前出师了。
在接出程菊侬的路上,罗瘿公兴奋异常,口占一首七绝,头两句是:“柳絮作团春烂漫,随风直送玉郎归。”
罗瘿公救出了程菊侬,将“菊侬”改为“艳秋”,字玉霜,并为他的书斋取了个堂号“玉霜簃”。一心进取的程艳秋获得自由后,从此追随罗瘿公读书习字,钻研音韵。后来的程砚秋不但精通经史,一手字也写得不错。特别是对京剧的行腔咬字,深具功夫。这是文人雅士熏陶所致,也是艺人当中少有的。
也正是在罗瘿公的引荐下,程艳秋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两个“贵人”:一位是“四大名旦”中的梅兰芳,另一位则是享有“通天教主”美誉的王瑶卿。
罗瘿公曾是“梅党”成员,梅兰芳演出的《西施》,罗瘿公是编剧之一。程艳秋偶尔随他到梅家拜访,他的聪慧与用功给梅兰芳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罗瘿公见两人投缘,便一力促成程艳秋拜梅兰芳为师。梅兰芳为程艳秋说了《醉酒》《虹霓关》《女起解》《玉堂春》等戏,遇到自己有演出,必定为程艳秋留出一个座位,让其观摩。
程艳秋拜梅兰芳为师的第二年,又拜了另一位老师王瑶卿。王瑶卿初习青衣,后转工刀马旦,创造了新的“花衫”行当,使得旦行与生行并驾齐驱。“四大名旦”都曾拜在他的门下,因此被称为“通天教主”。王瑶卿有独到的眼光,看到各人的长处,才有了“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
王瑶卿是个慎重的人,他特意让程艳秋唱了两段《玉堂春》。结果,听着听着,王瑶卿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眉头。
原来程艳秋的嗓子自“倒仓”以后,变得又闷又窄,出现了一种“诡音”(又称“鬼音”,即脑后音)。这种“诡音”,如果唱老生、花脸还勉强可以,可如果唱旦角,那就百分之百是吃不了戏饭儿。王瑶卿虽然对程艳秋吝啬溢美之词,却为他指出了另一条出路:“你别跟畹华比。要是模仿别人,就没饭;要是闯,就有饭!”
王瑶卿依据程艳秋的别样禀赋,为他设计出新的唱法,专走偏锋,独创一格。一个特殊的歌喉加一种特别的唱法,骤然之间程艳秋与其他青衣迥乎不同了:行腔乍疾乍徐,一股细音,唯其独有;音调忽高忽低,高唱则如天外游云,低唱则似花下鸣泉。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罗瘿公的编剧,王瑶卿的导演和定腔,程艳秋的表演,成为完美的铁三角组合,三个人非常默契,呈现出一大批优秀的京剧作品。
拜梅兰芳为师后,程艳秋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娶到了果家二小姐为妻。
程艳秋与果家的联姻,是由梅兰芳夫人王明华一手促成的。程艳秋的岳父果湘林,习青衣,因不堪师傅的打骂和师兄弟的欺侮,曾服毒自杀,幸好被他人救起。16岁时遇到一位恩人出资赎身,然后独立搭班演出,也曾红极一时。后来经人介绍,娶了名旦余紫云之女余素霞。王明华给程艳秋提亲的时候,果湘林已经退出了舞台。当时,果家的两个小姐在一家绣花缝纫社学习女红,同时在那儿的还有梅兰芳姑母的两个女儿和王明华。王明华见果家姐妹温婉,程艳秋又斯文清秀,就动起了说媒的念头。不过,在这姐俩中,她一早中意的是果家大小姐。
第二年春节,在梅兰芳祖母大寿宴会上,余素霞看到程艳秋后,觉得样貌不错,很满意。回家与丈夫一说,果湘林却说:“光看相貌不行,还得看看台上演得怎么样。”
于是,程艳秋演了一出《宇宙锋》。知道未来岳父来看戏,他表演得分外认真。果湘林看得频频颔首。
果湘林看中了女婿,可是左等右等不见程艳秋上门提亲。原来,王明华越想越觉得果家大小姐没有二小姐漂亮,而且二小姐果秀英与程艳秋是同年生,年龄、相貌上更般配。于是又到果家二次说媒。余素霞对此反对得很激烈,不同意带二女儿去男方家相亲。
后来,王明华终于说服了余素霞。不过她也提了条件:“我家姑娘小,人又老实,程家哥们儿多,不能一块儿住,让闺女受委屈,得进门就管家。”这个条件,程家点了头,两家的婚事才最终敲定。
1923年4月26日,二人正式举行婚礼。因为新郎程艳秋、岳丈果湘林、媒人梅兰芳以及新郎的师傅荣蝶仙、王瑶卿,新娘的外祖父余紫云等人,都是唱旦角的,因此在京的旦行名角,几乎倾巢出动,前来贺喜助兴。报刊称之为“自有伶人办喜事以来,真正巨观之名旦大会也”。
婚后,果秀英将名字改为素瑛。两人相敬如宾,携手相伴,成为梨园界少有的一对恩爱夫妻。程艳秋一生无二色,并立下“不传女弟子”的规矩。
彼此扶持到终老,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可贵,将历史的延续拉得绵长、绵长,回味无穷。
静好的岁月,就像一架无人操控的摄影机,掠过一个个镜头,一段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上演,那时的画面就被定格在其中。
一兰一菊唱“对台”
1923年9月18日,也就是婚后5个月,程艳秋与自己新成立的戏班“和声社”一行赴上海演出。这次演出,气势极盛,每晚舞台上的花篮都不下五六十个,全场无一空位,另有许多人环立而视。戏院门口,汽车200余辆,马车不计其数。
上海观众对程艳秋的演出,一时好评如潮,就连罗瘿公的老师康有为也称赞:“艳秋下装,明秀绝伦,尤胜于上装。”
《申报》对于程艳秋演出的报道连篇累牍,甚至还展开了一场无厘头的讨论——
原来,程艳秋的个头很高,与其他艺人配起戏来并不十分合群。《申报》副刊向观众提问:“如何才能使程艳秋的个子矮一些?”不出十天,收到读者来信上千封,其间的建议可谓五花八门:有的让程艳秋“把腿锯了,装上假腿”;有的说“在台前钉一截木板,遮住脚部,可以显得矮些”;还有人出主意要把舞台加高;更有甚者,请程艳秋以后只唱武戏,便不用踩跷……
每日里,茶会、堂会、剧场演出,几乎占满了程艳秋所有的时间,真可谓无一息之闲,但他依旧是容颜焕发光泽,嗓音穿云裂石。
见此情景,罗瘿公喜于心也惊于心,对他说:“你此行红得可惊,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拨梅先生与你之间的师生情谊呢。”
程艳秋是年11月15日返京,梅兰芳赴站迎接。10天后,梅兰芳带着戏班到上海演出。
程艳秋最初的艺名为“菊侬”。果然,一兰一菊,就在上海争起了短长。他们的竞争,最初顶多在戏码上争个高低——你唱的戏,我也能演。
到了1927年,《顺天时报》举办中国旦角名伶竞选活动,经投票选出了梅兰芳、尚小云、程艳秋、荀慧生“四大名旦”。也就从这时起,他们的竞争开始趋于明显化。
到了1946年年底,梅兰芳与程艳秋(此时已改名程砚秋),一个在“黄金(戏院)”,一个在“天蟾(舞台)”,两个人真的唱起了对台,形成了高潮。“梅党”与“程党”之间,在各大报刊唇枪舌剑,大开其火。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但真正占便宜的是听众与看客。两个剧场夜夜告满,观众是大饱耳福。戏唱到最后,程砚秋使出撒手锏,连演5场《锁麟囊》,天平向他倾斜了。
“四大名旦”里,尚小云与荀慧生都没有追赶梅兰芳的念头,唯有程艳秋雄心万丈。梅、程在北京的情况也是如此,用罗瘿公的话说,“偌大京师各剧场沉寂,只余梅、程师徒二人对抗而不相上下。梅资格分量充足,程则锋锐不可当,故成两大势力。”
面对这样的情势,罗瘿公给程艳秋定下的策略是:“玉霜(程艳秋的字),对梅应当在不即不离之间。”何谓“不即不离之间”?那就是既近又远,既热又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清醒冷静,有极好的控制力,合乎分寸,合乎人情,表现得又极自然。
梅兰芳有富贵气,程艳秋是书卷气,一个得于天赋,一个纯恃人功。梅、程之间尽管竞争激烈,彼此一争高下,却都是不露声色,不动肝火,一副温良谦恭。1933年11月11日,移居上海的梅兰芳40岁生日。程砚秋特往拜寿,行叩头大礼,见者均叹其未尝忘本。
明明是打对台的人,却绝不伤和气。今儿晚上唱戏是两军对垒,各不相让;明儿中午见了礼数依旧,风度依旧。这举动里面包含着道德信条、江湖规矩、人情世故以及个人修养。
当初,罗瘿公为他将名“菊侬”改为“艳秋”,颇有深意,因为艳于秋者厥为菊。菊,傲霜斗雪;兰,馨香幽远。尽管香气、风姿各有不同,但菊、兰同为花中上品。
从“罗时代”到“金时代”
1924年,对于程艳秋来说是个极忧郁的年份。这一年9月,罗瘿公因病逝世。
罗瘿公的离去,对程艳秋而言,不仅是事业上的一大损失,更是精神上的一个重创。程艳秋的挽联因朴实真挚而传诵一时:
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
有人这样评价:“梅兰芳柔媚似妇人,尚小云倜傥似贵公子,艳秋则恂恂如书生。”如此形容,是指程艳秋受到罗瘿公的熏陶,气质自化。
此后,每当程艳秋外出演戏,行前数日必先往罗墓凭吊;演毕返京,亦去墓前。逢罗忌日,则必去祭奠。二十余年从未疏懒。
不过,罗瘿公的去世,并不代表着程艳秋事业的终结。很快,程艳秋迎来了金仲荪时代。金仲荪之所以会成为程艳秋的编剧,也是因为罗瘿公。
金仲荪,比罗瘿公小7岁,同样盛于文名。由于经历的相似、爱好的相同,两人成为一生的知交好友。金仲荪对程艳秋极为推崇。陈艳秋二访上海时,那幅极尽赞誉的台联“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正是出于金仲荪之手。这次罗瘿公托付给金仲荪的,不仅是程艳秋的前途,还有未完成的手稿《聂隐娘》与《碧玉簪》。
1925年4月18日,《聂隐娘》首演。这是金仲荪与程艳秋合作的第一出戏。这是一出侠情戏,程艳秋饰演聂隐娘,在戏里有一套惊艳四座的“双舞单剑”。
《碧玉簪》这出戏,由金仲荪借鉴并改编自其家乡的越剧。程艳秋在设计唱腔时袭用了王瑶卿“以腔就字”的制曲方法,又吸收了老生的曲调和唱法,唱腔怨而不怒,哀婉悱恻,全剧都笼罩在惆怅的氛围之中。就连王瑶卿看了此剧,也直夸“程老四真行”。
金仲荪独立编剧的第一部戏是《文姬归汉》,于1925年12月12日首演于北京华乐园。程艳秋擅演悲剧人物,选择蔡文姬这一角色与他的表演特色有关。虽如此,《文姬归汉》却不是程艳秋常演的剧目,只在年终封箱时偶尔演出,到别处演出,这出戏也常作为临别纪念戏。就是这样一出不常演的戏,却演到了东北,又演到了南京。
1930年,蒋介石和阎锡山、冯玉祥之间爆发“中原大战”。持中立态度的东北军张学良,成为各方极力拉拢的对象。3月,蒋介石指派代表李石曾等人亲往东北,与张学良谈判率军入关。恰在此时,程艳秋率领班社在东北各地巡回演出。而他在东北演出的主要戏码就是《四郎探母》和《文姬归汉》。
最后,张学良于9月18日发出通电,归顺蒋介石。随即,他率军入关,占领平津,使中原大战整个战局急转直下。晋军顿时大势去矣,而冯军也随之溃败。“中原大战”以蒋介石的胜利而告终。
当然,不能说程艳秋的《四郎探母》和《文姬归汉》触动了东北军将士的神经,而使张学良下定决心易帜。只能说程艳秋因为此次事件,更加认识到戏剧不仅仅是娱乐的工具,更有社会功能性,而这对他戏剧观的形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也是在这一年的11月,程艳秋应李石曾邀请,前往南京参加赈灾义演。14日晚,中国国民党第三届四中全会举办宴会。程艳秋携《青霜剑》登场,仅一个亮相就博得了满堂喝彩。
1931年1月26日,程艳秋又推出了新戏《荒山泪》。在编剧之初,程艳秋对金仲荪说:“我们自编一出戏,不同于以往的故事或见于某某小说,或见于某某笔记,或见于某某史书。我们完全自创一出戏。”金仲荪问:“你意下这个故事源于何处?”程艳秋回答:“苛政猛于虎。”
《荒山泪》写的故事是:明末,朱明王朝为挽救颓势在全国征兵抽税。农民高良敏、高忠父子因交税不足被抓进牢房,媳妇张慧珠织绢卖钱,将丈夫与公公赎出。官府又征人丁赋税,高家父子二人不得已进山采药,以期卖药后可以有钱交税,却不幸死于猛虎之口。高良敏的孙子宝琏被官兵强行拉夫,高良敏的老伴听闻这些消息,痛绝身亡。一个五口之家,只剩下张慧珠孑然一身,但却仍然被强索重赋。她不堪忍受,奔入荒山。差役跟踪而至,仍然向她索要税款。张慧珠悲愤至极,自刎而亡。
《荒山泪》的公演,引起了许多观众的共鸣。李石曾更是语出惊人:“《荒山泪》是开了中国京剧的一个新纪元。”
“刀尖上的舞者”
到了1929年,程艳秋的“鸣和社”遇到了他独立挑班以后最大的一次变故。
关于这次变故,程艳秋在自述中仅记录了一句话:“正月,自汉回,大家倒戈。”而所谓的“鸣和社”倒戈,指的就是新艳秋挖角一事。
新艳秋原名王玉华,艺名玉兰芳,学的是河北梆子。1925年左右,看了程艳秋的戏后,立刻迷上了程派。她暗下决心:不唱梆子,唱京戏,且一心学程。每当有程艳秋的戏上演,她就和哥哥躲在戏院的角落里,做琴师的哥哥记胡琴、唱腔的工尺,王玉华就学唱念表演,记身段,然后再将两人所记加以比较,时常彻夜研究。在梨园行,“偷戏”是大忌。为了怕被人认出来赶了出去,新艳秋去剧场时都是女扮男装。几年“偷”下来,就把程艳秋的代表剧目都“偷”到了手。
梅兰芳和齐如山看了她的表演,惊异地说:“这孩子的唱法,很像程老四呢。”就建议她拜程艳秋为师。结果可想而知,被程艳秋婉谢。之后,新艳秋就拜了梅兰芳为师。但她实在喜欢程派。既然得不到亲传直授,她就绕着弯子学。一是再拜了程艳秋的师傅王瑶卿为师;二是向给程配戏的搭档学。
工于心计的她,忽出奇兵,策动了当时轰动梨园界的“鸣和社”倒戈事件。就是用重金把“鸣和社”戏班里的小生演员买通,连人带程派剧本都弄了过来。她见时机成熟,亮出了“程派”的旗号,改艺名为“新艳秋”。
“倒戈”事件后,“鸣和社”元气大伤,程艳秋怨气难平,怒火满腔。但他为人一向克己宽人,并没有选择报复,甚至没有当面斥责过任何人。
1932年1月1日,是程艳秋28岁生日。按照中国人的虚岁说,此时他年已三十。也就是在这一天,他在报纸上登出启示,更名“艳秋”为“砚秋”,改字“玉霜”为“御霜”。在谈及改名的原因时,有人猜测,似与新艳秋有关。但程砚秋却说:“将‘艳’字改为‘砚’字,取‘砚田勤耕为秋收’之意。”
三十而立的程砚秋,对于自己的人生已经有过颇为成熟的思考与计划,而他的1932,也注定会因为这些思考而变得不同。
也是这一年,他选择了只身前往欧洲考察。到欧洲后,程砚秋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来自话剧、电影的知识。他郑重表示:“此行真是大开眼界,美不胜收。此番回国,我一定要尽心尽力把京剧改革一番,吸收西方舞台的精华,此志不变。”
在他赴欧考察、远离舞台的一年间,新艳秋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发展机会,大红而特红。
回国后的一天,程砚秋去戏院看新艳秋的《红拂传》。这样的事,自然算是大新闻。有好事者立即奔到后台,神秘兮兮地对新艳秋说:“程老板来了!”正在化妆的新艳秋的心不由颤了一下。倒是“鸣和社”的一些老人,如郭仲衡、侯喜瑞等,因为了解程砚秋的为人,所以感觉很是轻松,甚至还安慰新艳秋,让她不要害怕,只管大胆上台就好。
新艳秋上了台,唱得很小心,也很认真。在唱到“喝酒”一场时,与她对戏的艺人悄悄冲着她对台下某个地方努了努嘴。新艳秋立时就明白了,她快速地朝台下那个地方瞥了一眼,看见前排坐着一个身形高大、戴着墨镜的先生。她知道,他就是程砚秋。
散戏后,程砚秋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的隔阂一直持续了二十余年,期间总有不期而遇,两人却如素不相识一般。直到1954年,程砚秋在上海演出,新艳秋路过上海,去看他的戏。散戏后,她前往后台,正在卸妆的程砚秋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迎上去与她握手交谈。还问:“《荒山泪》《春闺梦》你会不会?《锁麟囊》你会唱吗?”这些程派名剧都是“鸣和社”倒戈后排的。他的亲切态度让新艳秋放松了下来,她说:“我也是偷着学的。”同样是面临“偷”的问题,程砚秋此时却笑了。他对新艳秋说:“我住在国际饭店,你来玩,随时可以来找我。”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来啊!”遗憾的是,新艳秋最终没能赴约前往国际饭店。
有些过程,就像是修饰,在结局面前形同虚设,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假,每个人都无法自如地把握自己的人生。“艳秋之争”落下了帷幕,但是谁负谁胜,只有天知晓。
程砚秋自欧洲考察回国后,对“鸣和社”进行了第二次改组,特别邀请了俞振飞。自这次重组后,直到1937年彻底解散,除了个别的人事变动,“鸣和社”一直很稳定。
1924年以后直至1932年那七八年时间,对于程砚秋来说,他好似一位“刀尖上的舞者”,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反而展示了人性中最善的心、人生中最美的艺。
侠者之风
虽然程砚秋在舞台上演绎的是各样女子,但并不代表他的性格就是怯懦柔顺的。在他的身上,柔肠与阳刚结合在一起,撑起了一位“侠者”的风采。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7月29日,日军进城,北平沦陷。
三个月前,程砚秋和尚小云还为29军军长宋哲元将军表演了《弓砚缘》和《青城十九侠》,座中还有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而三个月后,将军却已倒卧在沙场。
程砚秋深知国破家亡,自己作为一个唱戏的伶人,将会面临更大的屈辱和磨难。
果然,日本人胁迫梨园公会出面将北平城的名角儿组织起来,以“支援、捐献飞机”为名,演一场义务戏。程砚秋说:“我不能给日本人唱义务戏,叫他们买飞机去炸中国人。”还有一次,伪警察局请程砚秋演义务戏,还点名让他唱《红拂传》,遭拒后又乘火车从北平追到天津。但面对这样的“约请”,无论软磨硬泡,还是武力胁迫,程砚秋只有一个回答:“这戏我不唱!”不仅如此,凡是日本人组织的义务戏,他一律拒绝参加;凡有日本人参加的活动,他一律拒绝出席。因为不与当局合作,程砚秋遭到了“封杀”,广播电台被命令不准播放他的唱片。
1942年的9月初,程砚秋自上海经天津返回北平。在前门火车站,他受到日伪铁路警宪便衣的盘查搜身。他忍无可忍,厉声呵斥:“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说着,他靠近一根柱子,立在柱前,以防后面遭袭。为首的一个便衣上去就动武,他挥拳还击。后面的几个便衣一拥而上。程砚秋曾学过武旦,又拜过武术老师学习功夫,来一个,打一个,把几个便衣打得轮流倒地,狼狈不堪。程砚秋也就停了手,从地上拾起帽子。
便衣对程砚秋说:“以后碰见再说。”
“好,后会有期。”程砚秋说罢,整整衣冠出了车站。
回到家中,他才发现手腕上的金表没了,耳朵也被打坏了。但是程砚秋“修理”特务的壮举也传遍了北平城。
遭铁路警宪盘查群殴后,程砚秋决定息影务农。1943年3月,程砚秋来到北平西郊青龙桥,购下一方土地,当起了菜农。
一条溪水,几片白云,柳梢月色,板桥残霜,都令程砚秋感怀不尽。从此,粗茶淡饭、土屋绳床,程砚秋过上了归隐生活,每天里不是读书写字,就是肩负锄头,耕种田间。
真正的平静,不是有意避开街巷的喧嚣,而是在心中有一份修篱种菊的念想。如流往事,似涛声依旧,在每个人的心中若潮汐潮落,但只要消除执念,便可享受安然寂静,不会忘却初心一片。
不过,新艳秋并没有他这般幸运。有一次,她贴演《四郎探母》,有不少日本官兵前来看戏。她饰演的公主刚一出场,台下忽然枪声大作。一位日本大佐当场被人刺杀。台前、台后慌作一团,演员还没定过神来,日本宪兵队便包围了剧场,对在场人员一一搜查。没等新艳秋卸完妆,就被抓进日本宪兵队的大牢。为了救人,她母亲慌不择路地敲了川岛芳子家的大门。结果,新艳秋虽然走出了宪兵队的大门,却又一步跨进了川岛的牢笼。
抗战胜利以后,国民政府以新艳秋与川岛芳子过从甚密为由,以汉奸罪对新艳秋进行了起诉,关进了监狱。
新中国成立后,因为“政治背景复杂”,新艳秋在多次政治运动中都受到审查。平反之后,也得到了程砚秋夫人果素瑛的认可,得以补入程门。当然这是后话。
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又打响了。1949年1月20日,北平和平解放。3月27日,家中来了几位访客。不巧的是程砚秋外出,没能出门迎客。来人便从本子上扯下一纸,俯身写下了一张便条:
砚秋先生:特来拜访,值公出,不便留候驾归为歉。
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