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凤英:一阵风,留下悠悠黄梅香

严凤英:一阵风,留下悠悠黄梅香

她是原野吹来的风,带着醇醇泥土味;她是原野吹来的风,留下悠悠黄梅香……

人们提到她,除了喜爱,还是喜爱;除了想念,还是想念。这份喜爱与想念,早已伴随着原野的风,吹进了无数人的心里,揉进了每一寸的泥土里。

天上人间,她还在深情地唱……


少年鸿六儿

1930年4月13日,安徽安庆古城,在龙门口余家祠堂的连升栈小饭店里,洋溢着难得的喜气。

六十多岁的店老板严启纯,祖上几代单传,人丁不兴旺,想儿子偏偏不生儿子。抱了个儿子叫严思明,长大后粗通文墨,娶了个媳妇丁小妹,两年后生下个孙女儿。对严启纯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按严氏宗祠的族谱,这孙女儿应属“鸿”字辈分。老汉思量一阵,心想他年过六旬才得孙女儿,取个“六”字,正好也应“六六大顺”之说。于是,为这个女孩子取了个简简单单的名字:“鸿六”。这个名字后来伴随了这个女孩整整16年。

鸿六儿的落地,虽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活力,但严家更需要男丁。然而,事情并不尽如人意,四年后,丁小妹生下的又是一个女的。

这一下,严启纯父子满心的欢喜化为乌有,少了言语,也少了温情。严思明更是经常乘着酒力发疯,不是摔东西,就是把气撒到老婆女儿身上。

接连生下个“赔钱货”,丁小妹更是伤心。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有一天,丁小妹终于抛下丈夫与女儿,改嫁了别人。这样一来,严家陷入混乱不堪的状况……严思明一狠心,把几个月的小女儿抱给了人家。

以后,严思明今天张家,明天李家,帮忙打杂,弄些闲钱。手头有了钱,就在小酒店胡天黑地,然后自娱自乐地拉拉京胡,哼上一段《空城计》。

严启纯只能又做爹又做妈,把聪明的孙女鸿六视为掌上明珠,真是衔在口里怕化了,抱在怀里怕闪了,骑在颈上怕跌了。

有一晚,鸿六儿坐在爷爷在腿上,兴奋了一整晚。只因为,严启纯带着鸿六儿到剧场看了一场“什锦戏”。

那时的安庆,是安徽全省的政治、文化中心。清末之时,京戏也进入这里,与地方的黄梅调同时登台,有时还添上逗人笑的滑稽戏,这就是所谓的“什锦戏”。黄梅调源于湖北黄梅一带的采茶歌,在清道光前后,逐渐在皖、鄂、赣三省交界地区流传,形成以演唱“两小戏”“三小戏”为主的民间小戏。以后吸收青阳腔及徽剧的音乐,结合了当地的民歌,开始搬演大戏,慢慢形成以怀宇为中心的“怀腔”,流行于安庆地区广大农村。

鸿六儿第一次看“什锦戏”,就被吸引住了,吵闹着要爷爷带她去看第二次。爷爷一则无那个经济实力经常看戏,二则对这些说说唱唱的戏剧打心眼里看不起,大有不屑一顾的味道。此后,不管孙女怎么吵闹,他再也不带她踏进剧场。

可是,当时他怎么也不会料想,这个四五岁的小孙女日后会成为一代黄梅戏大家,黄梅戏这个剧种会在她的身上得到升华。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物价飞涨,兵荒马乱,人心不安,连升栈饭店生意萧条了许多。看看小店撑不下去,严启纯跟儿子思明合计一番,觉得不如回老家桐城县罗家岭务农。于是,一咬牙就卖了饭店,推了辆独轮小车,吱吱呀呀地回到了罗家岭镇边的小陈庄。

回到老家,鸿六儿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不过,生性活泼好动的鸿六儿,在小学堂待了半个月,就对念书没有了兴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断断续续上了二年学,就疯野在外,放牛拾柴。空闲的时候,与小玩伴学唱“山歌”。“山歌”中流行是的一问一答,当地叫“对广谜子”。这小玩伴们只要有人开了头,后面肯定有人接上就唱。在双方的一问一答间,俚音笑语脱口而出,诙谐成趣。

罗家岭有个黄梅调班子,逢年过节之时就聚在一起唱几台戏。为首的班头是个摆小摊的白铁匠,名叫严云高。按严家祠堂的辈分,他还比鸿六儿小一辈。

严云高的黄梅调,罗家岭人人爱听。可是十多年前,严云高却因为唱黄梅调触犯了族规。那天夜晚,听到一阵狗叫,他就告别妻儿,含泪逃出了罗家岭。以后跋山涉水,流落四方。何日是归期?何处是归程?想念家乡的亲人时,他经常彻夜难眠。他在外流浪了八年,将近三千个白天夜晚,他托人打听罗家岭的消息,最后终于听说那个不讲人性的族长死去了。家里人带信叫他回来,他这才踏上回罗家岭的小路……

不过,那几年也有他欢乐的时刻,经常有黄梅调戏班邀请他搭班演出。他使尽浑身解数,把一个思乡的游子之情唱绝了,多少观众听了他的戏不觉潸然泪下……

官府说黄梅调是“花鼓淫戏”,难登大雅之堂。鸿六儿的爷爷严启纯也不爱黄梅调,说:“唱黄梅调,没出息!”

鸿六儿看了几场严云高的演出后,却爱上了黄梅调。她跟着一些小玩伴缠着严云高,想拜他为师学唱黄梅调。

可是,严云高心有余悸。收了他们为徒弟,如果走漏风声,让祠堂里知道了,那可是旧账之上又加新账,其严重的程度可想而知,还有连累人家小孩子的危险。自己也不比当年,如今是上了年纪的人,比起八年前体力也减了,火气也消了,一旦事发,再要外出闯荡就不容易了。可是鸿六儿唱起当地的“山歌”来,歌喉质朴大方,唱调有板有眼,是一块唱戏的好苗子。让一个好苗子从自己手上漏过去,自己又觉得不甘心。

思来想去,严云高终于下定决心,偷偷地收下了鸿六儿这位女弟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鸿六儿跟严云高学戏的事,还是让爷爷严启纯知道了。他心里十分恼火,满脸乌云,吹胡子瞪眼睛。这颗掌上明珠,居然唱起黄梅调来,这是他所绝对不容的。

可是,鸿六儿的情绪好极了。低矮的茅屋关不住鸿六儿的心啦!她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学黄梅调,她更想象着自己在戏台上唱戏的情景。

管你怎么骂,任你怎么说,鸿六儿一看老人不注意,就“哧溜”一下溜出家,一口气跑到严云高那里,与师兄弟们一起有滋有味地学唱黄梅调。

鸿六儿学戏很快,不久,《小放牛》《闹花灯》《春香闹学》这些小戏也会唱了。她的模仿能力极强,同样一出戏,别人学十来遍才会,她只要几遍就熟记在心。很快,《花亭会》《送香茶》这些大戏也学会了。

在桐城农村,到了新春时节,有钱人家为长者做寿,往往请求戏班唱几天戏,剧目也多是喜庆一类内容。由于祝寿的人络绎不绝,故戏班演出的时间很长,有时要从上午唱到晚上。这种演出就叫做唱寿戏。如果有小孩子参加演出,更是吉祥如意,红红火火。

在练潭一带,有一个名叫琚世贵的黄梅调艺人,接到了一户有钱人家的邀请,让他组织戏班子去唱寿戏。唱黄梅调,戏班子必须要有“三打七唱”十个人,三个人敲打板鼓、小锣、大锣伴奏兼帮腔,七人登场演唱。那时,黄梅戏班的艺人并不稳定,时聚时散。这次,琚世贵排来排去,一时凑不起这十个人。琚世贵找到了严云高,严云高就叫他去通知鸿六儿。

听说是去练潭镇唱寿戏,鸿六儿高兴得跳了起来。可是当琚世贵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她时,她却犹豫了。因为她知道,爷爷是绝对不会让她登台演戏的。

怎么办呢?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机灵的鸿六儿在家打扮停当,拎着小竹篮,装作下湖滩挖野菜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走到白果树后,与接头的琚世贵见了面,二人拔腿跑去……

那晚,戏台搭在张家祠堂的大院里。这晚,看戏的人特别多,台前空地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就连祠堂的圆柱上、白果树上,以及那高峻的风火墙头上,都是观众。做寿的老人穿上紫色的夹袍,坐在台口正中间的红木太师椅上,远远望去,俨然像个慈祥的老寿星。

开台锣鼓响了,观众的情绪怎么也安定不下来。鸿六儿刚上场,轻巧地在台上调皮地耍起花手帕,跑了个圆场,才把无数双眼睛吸引住。原来的嘈杂声,顿时平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都在注视着鸿六儿的表演。

鸿六儿一板“火攻”唱罢,台下随即响起一片喝彩声。鸿六儿在台上见此情景,越发得意,于是又是四句唱,又把观众的情绪掀起了一个热潮……

练潭镇演出,使鸿六儿的名字不胫而走,可是却招来大祸。严启纯和严思明父子气急败坏,认为她伤了严家的风,败了严家的俗。两人把她关在屋子里毒打一顿,最后还要把她推到村口的藕塘里去淹死……


小荷才露尖尖角

1945年,日本投降,抗日战争胜利结束。

老百姓感到自由了,心情舒畅了,繁荣的局面也随之形成,这正是戏班唱戏的黄金时刻。这时,黄梅调艺人程积善托人带来口信,约严云高搭班唱戏。

严云高与程积善是老朋友,两人经常合作,多次搭班演出。程积善为人谦和,性情开朗,戏唱得极好,而且人缘也好,在圈子里口碑不错。对程积善的邀请,严云高欣然同意。两人商定,头一站就在枞阳镇演出。

枞阳镇,是个背依长江的水陆码头,在长江北岸的码头中,在安徽省是个仅次于安庆港的第二号商埠。

可是,开场戏《何氏劝姑》没演出就卡壳了。原来戏里饰演小姑张兰英的旦角艺人生病发烧,无法兑现演出。

这可急坏了班主程积善。开场就不吉利,下面的戏还怎么唱?换戏码,怕观众起哄,难以收场;按原定计划上戏,这张兰英又由谁来演呢?程积善别无他法,只有开会请大家出主意。屋里顿时出现了尴尬的冷场,忽然屋角处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师傅!我来试试好吗?”

这正是鸿六儿。虽然她才15岁,学的戏不多,可她聪明好学,有极强的记忆力,严云高心里十分清楚。大家一商量,到了这一地步,也暂时只有让鸿六儿上场了。

当晚,严云高就将鸿六儿领到一边,先讲《何氏劝姑》的关目,接着就教张兰英的唱腔。然后一边拉场子,一连点拨鸿六儿应该注意的关节处。

谁知这么七弄八弄,两遍下来,鸿六儿竟全会了。这可乐坏了程积善。

鸿六儿出演张兰英,是个至关重要的事。无论对戏班还是对她自己,都将产生大影响。但是,她得有个艺名。严鸿六这名字太土气,也太小气,登不得大雅之堂。

戏班里有一个老生艺人名叫张云风。平时里无事,他就代班子里抄抄戏报,班子里也就数他肚里有墨水了。于是把班主起名字的事交给了他。

眼看就要开场了,张云风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姓严,干脆就叫严凤英好吧!”

大家一致叫好,鸿六儿也就同意了。戏牌上出现了斗大的三个字:严凤英。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严凤英”这个名字伴随鸿六儿一道,初次登上了舞台。

鸿六儿在戏中演的张兰英只算是配角,主角是何氏。何氏唱腔共计二百二十多句,内容多是描写家庭里日常生活的景况,又是用当地人熟悉的生活口语演唱,能够比较容易引起这些乡下观众的共鸣。再加上唱词生动诙谐,唱一句观众就跟着笑一句。

可是,等到何氏唱完“聪明姑娘莫绣花快下楼阁”后,却高低见不到鸿六儿的人影。师傅的锣鼓敲了又敲,师兄的眼睛瞪了又瞪,鸿六还是两腿发颤,上不得台来。

师弟急中生智,拖过师姐,狠命一推,严凤英就这样被推上了舞台。

严云高一见严凤英上了台,立刻变换锣鼓点子。严凤英马上醒悟过来,顺着锣鼓点子亮了相。稍做镇静,摆起姿势,开口唱戏。她急于把过失弥补回来,这样一来就显得有点急火火地抢板。可凑巧戏中的小姑此时的心情也是十分着急:“我情愿嫂嫂挑花绣朵,我不愿到叶家去见公婆。”“我情愿跟嫂嫂打柴烧火,我不愿到叶家去受折磨。”几句一唱下来,反而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何氏下场后,就是小姑子张兰英想嫁妆的一段独唱。经过嫂子的劝说开导,小姑子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同意了这门亲事。等嫂嫂走了后,她天真地盘算起自己的嫁妆来:


一心想牙床上青丝罗帐,

二心想朱红漆出一部牙床,

三心想好帐沿把麒麟来绣上,

四心想金帐挂钩在两厢,

五心想鸳鸯枕两头摆放,

六心想红绫被绿绫镶膛,

七心想铜锡器银光锃亮,

八心想太师椅八把一堂,

九心想押箱银数百余两,

十心想身穿红衫婆家去拜堂……


小小年纪的鸿六儿并不完全理解唱词的内容,也拿不准该如何做才到火候,表演时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结果演成了一个傻小姑子。谁知又是歪打正着,台下又响起了掌声和赞美。

严凤英的《何氏劝姑》震动了枞阳镇,吸引了很多戏迷和四面八方的客商。第二天,严凤英的名字就传遍了枞阳的大街小巷。人人争看严凤英,她走到哪里,总有人跟后指点议论不休。


风靡安庆城

1945年下半年,严凤英又搭上张光友的班子,进了安庆城。

张光友这个班子,在众多黄梅调的草台班子中力量最为强盛,其间就有名噪一时的丁永泉。

丁永泉,人称丁老六,是怀宁县丁家咀人,这里离安庆城只十二里路程。他擅演青衣、老旦,是黄梅戏发展史上值得书写一笔的人物。起初,黄梅调很简单,也很土气,与京戏同台演出,多为垫戏,很难担当起压大轴之重任。这一改变,就始于丁老六。1926年,他带领一班艺人,来到安庆城演出。到了1934年年底,丁老六又带领22名艺人,分几批进入了大上海,在杨树浦一带演出,从而把黄梅调送进了上海滩。不久,他们又进了最热闹的城隍庙,在一个叫月华楼的三层楼上演出,与二层楼的扬剧分庭抗礼。这样,艺人们的眼界大开,学到了他们在安庆所无法学到的东西。他们吸引了扬剧的高胡伴奏方法,试行用胡琴作伴奏。服装上也有了明显的进步,“宁穿烂,不穿乱”,开始讲究什么行当穿什么衣服,代替了以往摸到什么衣服就穿什么的旧习俗。他们还学习了唱连台本戏的一套规矩,唱起了《梁祝》《上天台》《下天台》等连台本戏来,一唱就是七八个小时。这批从农田里走出的黄梅调艺人,第一次把不为世人所知的黄梅调推到了大上海,为黄梅调的发展立下了一大功。

对于严凤英来说,离别了8年,终于又回到了安庆。这儿是她的诞生地,也是她编织儿童梦幻的地方。旧情依依,严凤英兴奋地走在安庆的街道上。钱牌楼、迎江寺、振风塔、吴越街……过去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曾留下多少依稀的梦境。

严凤英在安庆演出,头三天的“打炮戏”是《送香茶》《戏牡丹》和《劝姑讨嫁》。

《送香茶》,又名《采茶送茶》,严凤英已唱过好多遍了,她把陈月英这个角色演得很熟练。写的是村姑陈月英与母亲相依为命,一日在桑园里采桑时,发现少年张保童痛不欲生,上吊自尽,便将他救下,尔后又结为兄妹。陈母见少年品貌端正,心中甚喜,要他刻苦读书,以求仕途通达。平日,陈母常叫女儿给保童送去香茶解渴。16岁的陈月英已经懂得朦胧的情爱,借送香茶的机会,向张保童吐露爱意……这是一出以情动人的唱工戏。试想,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村姑,给同样青春芳龄的少年送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那时唱《送香茶》这出戏,一般是由男艺人扮陈月英。且不说少女陈月英由男性扮演,本身就缺少青春的气息和女性的娇羞;就是像一些技艺成熟的艺人,也难以把少女初恋时那种惟妙惟肖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现在,由同龄的严凤英来饰演陈月英,完完全全展示了采桑女的聪明、温柔和多情,是一个不同于别的陈月英的采桑女,这使安庆观众们为之耳目一新。

在安庆演出之时,乖巧的严凤英还积极向丁老六、郑绍周、程积善、王剑峰这些前辈们学戏,这样就出现了一批脍炙人口的剧目:《西楼会》《丫环挂帅》《小辞店》……

《西楼会》又名《鹦哥记》《放鹦哥》,写徽州的公子洪莲保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在其叔的培育下发愤读书,期望日后仕途通达。一日,他放鹦哥追到了方家花园,偶遇方家小姐秀英。二人一见钟情,相约在西楼相会。一个青年男子如何随便进入方家,与秀英小姐想见?洪莲保想了个办法,自己乔装扮作丫环卖到方家,瞒过了小姐的父亲等人,终于与小姐在西楼相会……

严凤英喜欢洪莲保的儒雅、温柔、多情。这是一个多么令她心动的男子!对于情窦初开的严凤英,洪莲保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在动乱的时代里,在环境、职业的熏陶下,她已经开始懂得了儿女私情。她的眼前,不时幻出想象中的洪莲保的影子。如果洪莲保真的出现在严凤英的面前,憧憬美好未来的她,八成会心醉的。

严凤英喜欢这个角色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喜欢反串小生。

凡是女艺人反串小生,都有着男艺人扮演小生时无法比拟的韵味。越剧的尹桂芳、徐玉兰是如此,河北梆子的裴艳玲也是如此。大约他们反串的小生,气质更柔美细腻,风度更淡雅洒脱,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更显妩媚多情。这一番韵味,往往会使观众神魂颠倒,云里雾里……

《丫环挂帅》,是老艺人王剑峰专门为严凤英量身定制的,故事其实就起源于传统黄梅调《二龙山》。

《二龙山》的故事是:余彪、余素贞的父亲遭奸臣李怀德陷害后在午门被斩首,兄妹俩一气之下反了朝廷,上二龙山聚义。真是冤家路窄,巧逢奸臣之子李志珍路过山下,余氏兄妹将他捉拿上山,以报父仇。不料余素贞对李志珍一见钟情,自愿与其永结百年之好。正愁不得机会,幸好哥哥余彪被马寨主请去饮酒,把李公子交给了妹妹。余素贞即授意丫环从中撮合,李终被迫成婚。嗣后,余彪的被害及李公子的逃婚,却粉碎了余素贞的美梦。因此,她把山寨大印交给了机灵勇敢的丫环,自己则下山寻夫……

王剑峰见严凤英演过许多丫环,很讨观众喜欢,就建议把丫环的戏拉长,专写几场丫环戏,好让严凤英担任主演。其实,在《二龙山》里女主角应是余素贞,然而让严凤英演余素贞的话,又觉得戏的分量太重,一时怕她拿不下来。既要让严凤英挑大梁,又不能叫她顶不起来。王剑峰灵机一动,将《二龙山》易名为《丫环挂帅》,继续由严凤英演丫环,加重丫环的戏份。

《丫环挂帅》里的丫环,要演得吸引观众,就需要添枝加叶,以诙谐、幽默、风趣而又稚气的唱词、对白和表演,抓住观众的心理。严凤英正是这样做的。在“挂帅”这场戏里,她把丫环的喜悦心情、天真烂漫的性格、年轻得意的劲头,都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安庆的舞台上,头一次出现这么一个不同凡响的丫环现象。

在剧中,余素贞想下山去找她的夫婿,又丢不开山寨,左右为难、唉声叹气。剧本是这样写的:


余素贞:(叹气)哎!可叹哪可叹!

丫 环:姑娘,叹些什么?

余素贞:我心想上京,找你姑爷回来,可叹山寨无人看守。

丫 环:有我看守。

余紫贞:有此胆量?

丫 环:有此胆量!

余素贞:如此,看印拜过。


丫环接过大印,等余素贞下山之后,即发号施令:

“……手捧大印进寨口,大小喽罗听从头,山寨粮草般般有,不许喽罗私下山头。倘若有人违令走,宝剑出鞘斩不留……”

严凤英扮演的丫环,几句道白,对答如流,铿锵有力,唱得清脆圆润,刚柔相济,扮演也很生动,表现装腔作势的地方,使人感到可笑而又可爱。

过去有哪个丫环挂过帅印?没有。以后又有哪个丫环挂过帅印?也没有。在黄梅调的历史上,只有严凤英演过《丫环挂帅》。

戏是因她而编的,别的艺人不可能把丫环当作中心人物演。王剑锋之所以要把《二龙山》易名为《丫环挂帅》,改头换面,招徕观众,就因看中了她严凤英这块材料。所以,与其说严凤英演《丫环挂帅》的成功,毋宁说王剑峰、丁老六等“导演”这出戏的成功。

《小辞店》究竟是怎样的一出戏呢?它原系《菜刀记》中的一折。《菜刀记》全剧的故事梗概是:青年商人蔡鸣凤到下江做生意,住进了小镇卖饭女刘凤英的小饭店。刘年轻美貌、能干多情,虽然很多人追求她,但她并不为之动心。可是一见蔡鸣凤,她竟然一见倾心,成了这个年轻客商的俘虏。刘凤英真诚地爱着蔡鸣凤,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幸福与爱情。可是蔡早有妻室,尽管与刘如胶似漆地生活了三年,却并没有使他忘却发妻,决意回乡。当明白事情真相后,她表现了十二分的失望、惊讶、愤然、后悔及痛苦,终致演出了一场爱情悲剧。

《小辞店》这折戏,就是描写蔡鸣凤辞别刘凤英回家之时的那一段情景。此时此地,刘凤英这个期待幸福的少妇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情,以及蔡鸣凤的犹豫、自责而又真爱对方的热切感情,都需要艺人准确地表达出来。双方的心里都装着苦酒,经历着别离的痛苦,心里正掀起一场感情的风暴,彼此都有多少要说的话。

黄梅调有一句行话:“男怕《访友》,女怕《辞店》。”唱小生的最怕《山伯访友》,梁山伯一口气要唱一百几十句唱词。唱花旦的最怕《小辞店》,刘严凤英一个人要唱三百多句,还要唱得有变化,有感情,又好听。

严凤英在好奇心及不服气心绪的驱使下,硬是把《小辞店》学到了手。

当卖饭女初次登台时,严凤英用她多情的眼给了人们一个秋波。三百六十行的客商,出入她的店中,有风流多情的、打情骂俏的、狼心狗肺的……无不在她的身上打主意。但是,一身清白的她并未陷于污泥之中。她需要的是爱情的慰藉,是一个真正男人的温存。蔡鸣凤与她相爱三年,她已得到了对方真挚的爱。因此她上台亮相时,那炽热多情的一瞥,热烈、深情,正是她为追求爱情而大胆坦诚的表露,把一个饱饮爱之蜜酒的少妇的幸福感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

这是一出以唱功见长的戏。卖饭女的三百多句唱词,是述说,是倾诉,是内心的宣泄,是感情的爆发。她述说时,娓娓动听,如细雨润物;她倾诉时,缠绵悱恻,哀婉凄戚,催人泪下。严凤英唱出了卖饭女的心,演活了卖饭女的情,而台下却有多少个卖饭女和蔡鸣凤式的人在为之热血激荡,感慨万分。

严凤英的《小辞店》唱红了。此后,严凤英就经常到处“赶包”,有时一天三场,刚在钱牌楼剧场唱罢,立即坐上黄包车赶到皖中剧场,再回到黄金大舞台。她顾不得休息,只对着小茶壶“咕嘟咕嘟”喝几口茶,就又风风火火地上了台。


流年,悲喜

15岁的严凤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毛头小丫头。她半大的个头,长圆脸,身上的大襟红褂洗得干干净净,下身的直贡呢裤子十分合身,脚上粉红色的线袜上,穿着一双绣有牡丹花的小口布鞋。

一天夜里,她正睡在后台的一间旧房里,外面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工友夫妇开门一看,不禁吓呆了。一个三四十岁的麻脸军官阴沉着脸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兵。这个麻子是怀宁县自卫大队的大队长。那人嘿嘿一笑,把工友夫妇赶到外面……

鲜灵灵的花朵,折了;活泼泼的雏鸟,萎了。

含泪问苍天,天色灰暗,阴沉沉。含泪问大江,江水呜咽,浪滔滔。

当时,她的父亲严思明也在安庆。然而,面对麻脸军官的“提亲”,他欣然同意了。严凤英被强拉进理发店烫了头发,换上紫红色的丝绒旗袍,穿上高跟皮鞋,塞进花轿,被送到了石牌镇的那座公馆,被逼成了麻脸军官的小老婆。

像鸟儿关进樊笼,如鱼儿游落网中。严凤英无法忍受“金屋藏娇”的痛苦,头不梳,脸不洗,装疯卖傻,把床上的被单和身上的衣服撕碎,有时号啕大哭,有时又哈哈大笑。还将房内的摆设用具打个精光,花瓶的碎片撒了一床,然后躺在地板上打滚撒泼,搞得一身灰和一脸的泥巴。

那个麻脸军官以为她真疯了,把她放走了。

没有行囊,没有一切。严凤英怀着悲愤回到了安庆城,在街上蹒跚。忽然,严凤英的眼睛一亮。那不是母亲么?她揉了揉眼,仔细一看,那提着篮子、穿着旗袍、匆匆行走的半老徐娘,正是自己的母亲丁小妹。

十多年前,丁小妹离开了严家连升栈,嫁给了一个国民党下级军官。现在已是中级军官的继父,对她的到来也很客气。然而,刚挣出樊笼的严凤英,又差一点被生身母亲推进了新的火坑。

继父的上级,就是安庆警备司令部的副司令,派了一个文官,登门拜访,为严凤英提亲。那人有权有势,财大气粗,威风赫赫,在安庆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母亲和继父知道其中的分量,同意了这门亲事。

严凤英哭了一夜,拒绝了提亲。妈妈气了,骂她太任性。那个副司令见得不到严凤英,恼羞成怒,三天后,一道命令把严凤英继父调去外地任职。

那一天,病中的严凤英在昏睡中醒来,听听房内没有一点声音,挣扎着爬起来,有气无力地喊了几声“妈妈”,可什么回答也没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啊母亲,过去几十年的思念,换来的只是几朝几夕的相聚。而几朝几夕的相聚过后,又是几十年的分离。是你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你?从此后,不再相见,亲情相忘。

亲人走了,丢下重病的她走了。

谁来照顾她?谁来关心她?父亲?师傅们?她的观众?斜阳照进昏暗的屋角,拖着长长的尾巴,好似一个大问号。

病好的严凤英,跟随程积善的班子去长江南岸演出。

铜陵县大通镇是一个较为繁华的水码头。在端阳节那天,班主为招揽观客,搞了一只“彩船”,夹在当地竞渡的龙船中。船上陈设着《白蛇传》中“端阳”一节的场面,由严凤英演白素贞,杨友林扮许仙。严凤英在大通舞台和船上的演唱,又引来了当地驻军和乡绅邪恶的目光。在一个雾蒙蒙的夜间,她搭乘小轮逃离大通,到芜湖去了。

在芜湖,严凤英结识了京剧武生艺人胡金涛。胡金涛,刚从北京一所戏曲学校学成归来,带着学生气。他的弟弟胡永芳、弟媳王艳梅唱青衣、花旦。还有一个小妹妹叫红线,比严凤英小两三岁。这一家善良的人,收留了严凤英。

1948年春天,胡金涛一家离开芜湖来到安庆,严凤英也跟他们返回旧地。与胡家接触多了,严凤英学会了多折京剧,决意做京剧艺人,登台试唱。可是,困难就摆在了面前。一个新角登台,没有几件像样的“行头”怎么行呢?添置“行头”的钱从哪里来呢?

此时,黄梅调艺人杨友林特地赶到安庆,找到了严凤英,劝说她到青阳演出,包银不菲。严凤英正为“行头”钱而发愁,就跟着丁老六、杨友林的班子去了青阳。

青阳这个地方,是江南一个重镇,背靠长江,衔接九华山佛教圣地,是南北交会东西贯通的支点,商埠发达。在戏剧的鼎盛时期,艺人多在这里集散。历史上名重一时的“青阳腔”,就是在这一带形成的。因此,这里的群众十分喜欢看戏,至今还留存古风。

此去青阳,乃是应县参议长陈浩如的礼聘。台上的严凤英,那样多姿多彩,令人赏心悦目,可以跟任何一个京昆名角相媲美。戏刚一落幕,身为县自卫队长的陈浩如三弟,就提出了要娶严凤英为小老婆,三天内完婚。

听了这骇人的消息,严凤英先是大惊,接着是大哭,最后是大骂。她为苦难的命运而哭泣。她骂杨友林害了她。杨友林同样在暗暗落泪,内疚、自责在吞噬着他的心。

陈某撵走了丁老六一班人,派了人把严凤英扣下,逼她就范。严凤英坚决不答应,陈某就把她锁在镇上一个黑屋里。随后的几个月,小黑屋的门窗里,经常会伸进个枪筒,或扔进把匕首来。

严凤英横下一条心,任陈某软硬兼施,就是不做小老婆。一狠心,严凤英取下了指上的金戒指,久久地看着它。金戒指那么璀璨,那么宝贵。可今天,它却要陪伴她告别人世……

严凤英咬咬牙,将戒指送进嘴里……

空阔长天,寂寥似水;静浮新月,恬淡如霜。当被救活的严凤英坐着小船离开青阳,她不觉松了口气,发出虎口余生的感慨。

1949年春天,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南京,皖南重镇贵池也解放了。这时,丁老六带信给严凤英,叫她去安庆演出。她却坐船下了芜湖,不久于绵绵秋雨中第一次走上南京街头。

朦胧月色,满天星熠,一任街灯轻夺,漫舞成霓虹彩晶,缤纷着喧嚣繁华。严凤英改名严岱峰,在新街口米高舞厅当起了舞女。

可是,她依然放不下挚爱的黄梅调。那时的南京并没有黄梅戏,京剧和昆曲却很流行。严凤英加入了由一批京剧名票友组成的“友艺集”。在那里,她结识了京昆世家子弟甘律之。两人很快相恋同居。

由于严凤英是个底层的女子,而甘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讲究门当户对。加上甘律之妻子新逝,按照家族风俗,丈夫续妻须三年之后。甘律之有所顾忌,没有将消息告诉家里。

谁料想,老爷子甘贡三倒是开明,说:“家中的房子这么多,你们还住在外面干吗?”老爷子的这句话,让甘律之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终于,远方的云,不再漂泊;驿动的心,有了牵挂。1950年年底,安庆市“群乐剧场”的黄梅戏班,派一位姓陈的职员到苏州购置演出行头,路过南京时,顺道前往甘家大院拜访,不经意间在这里见到了严凤英。陈某回到安庆后将见到严凤英的消息传了出来。“群乐剧场”的老板正在为演出生意不好而犯愁,听到严凤英已有下落,不禁喜出望外,赶忙派人到南京相请。

深明大义的甘律之,主动劝说严凤英返回安庆,并亲手张罗为严凤英添置了一套演出的衣箱行头。1951年年初,严凤英终于踏上了返乡的归途,乘江轮回到了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