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霜:从云端到尘泥

白玉霜:从云端到尘泥


1934年的北平,出了一件“新鲜”事儿。当时正在走红的落子戏伶人白玉霜,因其演出有伤风化,被市长袁良下令逐出北平。

据说白玉霜被逐,是跟她演了粉戏《拿苍蝇》有关。当时,为了求卖座,很多艺人在演出时都会在戏里“加料”。那些露骨的唱词,通常被称作“粉词儿”;而极富艳情色彩的剧目,则被称之为“粉戏”。《拿苍蝇》内容很简单,讲的是苍蝇精修炼多年,幻化成美女,迷惑年轻书生,后被天神收服的故事。白玉霜上演《拿苍蝇》,推出的宣传语就是“白玉霜香艳名剧”。而在表演时,更是花样翻新,身穿肉色紧身衣,用薄纱模拟翅膀,并伴以各种媚态,直看得台下如痴如狂。

白玉霜在演出时,台下来了位重量级观众,他就是北平市市长袁良。提起这位袁市长,着实不简单。1933年6月,袁良出任北平市市长。上任之初,袁良就力主借鉴欧美各国先进的经验,开了北平大规模城市现代化建设之先河。在任职期间,他不仅救助过化名为“胡服”的刘少奇,还曾经发放特别通行证,促成埃德加·斯诺去延安采访毛泽东。也正是这位袁市长,仿佛对“有伤风化”特别紧张,鲁迅就曾经取笑过他关于禁止男女青年在同一游泳池游泳的命令。而他驱逐白玉霜,其理由就是她的表演有伤风化。


莲花落,扬了名

白玉霜不姓白,原姓郭,1907年出生于天津地区。由于家庭贫困,七八岁时被父亲卖给了莲花落艺人李景春夫妻作养女,此后改姓李,取名李桂珍,又名李慧敏。

这个李景春小时候在县城一家铺子里做学徒,迷上了落子戏,一有空就跑出去看戏。后来看得多了,渐渐琢磨出了门道,索性辞了学徒工,跑到戏班子里正式下海,当起了莲花落艺人,还取了个艺名儿,叫粉莲花。粉莲花名字虽好,但因其是半路出家,且天赋有限,扮相、技艺均是一般。他先在老家搭班,后跟随孙凤鸣、孙凤岗两兄弟的孙家班进了天津。作为落子戏班,刚进班时,李景春唱的是对口莲花落,到天津后,对口落子借鉴了其他剧种表演模式,发展成为蹦蹦戏,李景春也就此改唱彩旦。

李景春的妻子卞氏,虽然模样一般,但头脑精明,嘴也灵巧,既拿得起家里的活儿,又应酬得了场面上的事儿。卞氏为了多些进项,自己打门路,到桂花书寓当“跟妈”。虽然叫桂花书寓,其实是所妓院,而“跟妈”负责帮助老鸨调教姑娘。

卞氏嫁给李景春之后,一直没有身孕,因此买了李桂珍回来,原打算当亲闺女养着,不想几年后李大奶奶生了一个男孩儿,从此把所有的母爱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打起了用养女赚钱的主意。

为了能让这棵摇钱树更值钱,卞氏让李桂珍读了几年书。长到十来岁,李桂珍弃了学,跟着养父李景春和孙家班跑江湖。跟着养父的班子混得时间长了,李桂珍逐渐喜欢上了落子戏,台上演出,她在后台看,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马寡妇开店》。

一天,她正在后台哼哼《马寡妇开店》中的唱腔,被班主孙凤鸣发现,觉得她唱得很有味道,鼓动她上台“票”一出。桂珍小小年纪,并不胆怯,但她没正式学过戏,怯怯地说:“我只会半出呀!”“半出也行,后边我接着。”孙凤鸣当即拍板,就这样,桂珍第一次粉墨登场,出人意料的是半出《马寡妇开店》唱得有板有眼、做得有模有样,还让台下叫了好。

小小年纪居然能表现出主人公马寡妇的寂寞心情和满腹辛酸,孙凤鸣觉得她是个天生的唱戏料,于是正式收她为徒,并给她起了个响亮的艺名“白玉霜”。这一年,她14岁。

当时孙家班挑大梁的旦角只有一个花莲舫,除了白玉霜以外,孙凤鸣还先后收了筱桂花、筱菊花等几个小姑娘,教她们学传统老戏。

初学艺时,白玉霜给台柱子花莲舫打下手。一次事故的发生,让她顶替花莲舫成为孙家班里的台柱子。

花莲舫是天津人,早年间学的是河北梆子,后改梅花大鼓,民国初年拜师孙凤岗学艺。花莲舫在同庆馆挑班演出十余年,白玉霜出道时她已经大红大紫。这时她家里有一个丫头寻了短见,有人说是因为她虐待养女,逼死人命。这事不仅传得街知巷闻,还上了报纸,一时间整个天津都沸沸扬扬。花莲舫在天津无法立足,于是跑到关外去演出,其实就是远走他乡去避祸。

事出突然,花莲舫也走得匆忙,结果孙凤鸣一时措手不及,只能出下策,让白玉霜顶唱大轴。当时白玉霜出道不久,会的戏并不多,即使唱了大轴还是压不住场。当时有句话:“会唱戏的进园子,不会唱戏的进堂子。”卞氏不是善男信女,白玉霜清醒地看到,一旦选择登台,如果不能唱出名头,“进堂子”将注定成为她的宿命。

恰在这时,孙家班来了一位小生艺人。他的出现,为白玉霜点燃了指路明灯。

小生艺人名叫安冠英,出生于黑龙江。他嗓音宽厚、粗犷,演唱韵味浓郁且带有天津口音。他会的戏多,而且嗓子又好,演唱时潇洒风趣、形象生动。他进班后主要给白玉霜配戏,不仅能配还能教。经他一“拾掇”,同样一出戏,演出来就别有风味。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白玉霜技艺大进,戏班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

白玉霜的成功让卞氏看到买女孩养“闺女”带来的收益,于是她决心再买一批。养几年,有天赋的送去学戏,不够材料的转手再卖出去。为了图吉利,卞氏为新买进门的丫头起名福子、金子、银子、喜子、顺子……一大批女孩子被相继买进李家,小的不懂事则罢了,大一些的就当粗使丫头。其中山东丫头福子有灵气,专跟着白玉霜去戏园子,脚前脚后地伺候着,也从旁学会了白玉霜的本事。白玉霜过世后,她成为其嫡系传人,艺名小白玉霜。

当时,白玉霜的戏班叫玉顺剧社。白玉霜挑班,卞氏做班主,又从家里调来兄弟卞老舅管事。卞氏与李景春育有一子李国璋,一开始在卞氏娘家读私塾,后来父亲去世,书读不下去了,就到戏班子里拉二胡。玉顺剧社成立后,剧社一切对外的场面事,卞氏都让儿子李国璋出头。因为玉顺剧社由里到外都是由李家人主事儿,因此又被称为李家班。

此时的白玉霜舞台经验越来越丰富,根据自己的嗓音琢磨出适合自己的声腔,一开口宽厚亮堂,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都听得清清楚楚。白玉霜一改评剧老腔老调粗犷、激越,代之以委婉、柔媚,新颖动听。尤其是她采用的低弦低腔唱法,韵味醇厚、低回婉转,稍稍一用劲,就挑了上去。这样高低相间,增强了评剧声腔的抒情色彩。而且她本是个美人坯子,身材高挑,面貌清秀,扮出戏来妩媚艳丽,非常好看。大眼睛,双眼皮,脉脉含情,善与台下看客交流感情,引得许多观众专门前来捧场。

李家班在天津、北平轮着唱,只要贴出白玉霜登台,唱什么戏都是满堂彩,白玉霜由此成为京津两地走红的落子戏名伶。


“评剧皇后”

1934年,李家班时了北平城,结果因为演出有伤风化被市长袁良逐出了城。

不过,坊间对此事添油加醋,又有了多个新版本。一种说法是袁良请白玉霜吃饭,白玉霜婉言谢绝,市长大人觉得丢了面子,借口白玉霜的戏内容不健康而把她驱逐出境。还有一个说法,袁良手下一个科长想打她的主意,没有如愿,便向袁良说了坏话。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导致了被驱逐的命运,其结果都是白玉霜被荷枪实弹的警察押解到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

白玉霜被市长袁良逐出北平以后,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到天津。然而,这里虽然是她的家乡,但没人哪个戏园子愿意与“淫伶”合作。经过几次奔走,终于有一家小戏园子愿意让白玉霜登台。要在以往,这种小戏园子是根本容不下白玉霜这种角儿的,可事到如今,白玉霜的身价已经跌到无戏可演的地步,自然也不会挑剔这些了。

被逐出北平是因为演了“粉戏”,这一次再战津门,白玉霜决定攒一出新戏。当年,只有尽快上演新戏,抢在别的戏班前头,才能引起观众尝鲜的兴趣,也就能卖座。所以有些戏班排演新戏,只有一份剧目提纲(幕表),简单写写上场顺序、人物角色,然后再简单介绍一下剧情,再由懂戏的人分派角色,指挥上下场,串串戏词儿……艺人在舞台上具体的对白和唱词,则需要由艺人自己视剧情发展临场发挥。这样排戏,慢则两三天,快则小半天就可以拿出一出戏来。

《秦香莲》就是白玉霜落拓津门时的急就章。演出场所搞定了,新戏也拿出来了,整个班底都在摩拳擦掌,希望能借此机会东山再起。但《秦香莲》的上演并不成功,只卖出去两成座。

正当白玉霜一筹莫展的时候,上海恩派亚大戏院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转机就这样来了。

当时的蹦蹦戏属于正在兴起的地方剧种,很多京剧可以演出的地方,小剧种根本进不去。不仅如此,蹦蹦戏剧团规模一般都很小,而且行头、布景也都很简陋,有的剧团角色行当都不是很齐全,想要搬演大型剧目根本是天方夜谭。

此前,天津蹦蹦戏名伶爱莲君、钰灵芝已在上海“跑码头”,但演出并不景气。恩派亚大戏院经理徐培根北上去请白玉霜南下,希望她可以与爱莲君和钰灵芝的班底搞一个三班合演,丰富角色,精良装配,以迎合海派精致的审美情趣。

可以南下演出,这个消息对白玉霜来说既喜又惊。她遭到了平津两地的封杀,现在可以转战他处,这让她万分欣喜。但南北不仅有文化差异,更有语言障碍,以北方方言演唱的蹦蹦戏,在大上海会有人看吗?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她大胆决定改用北平音演唱。

1935年7月,李家班改名华北评剧社到了上海。在恩派亚大戏院,白玉霜与爱莲君、钰灵芝合作演出,三大主演同台献艺,一个比一个卖力气,纷纷亮出自己的绝活儿。

三班合演合作起初上座率尚好,红火了一阵子,但是仅仅几个月,就宣告破产了。因为在三人当中,白玉霜较为年长,在表演功力与舞台经验上都占了上风。最开始的时候,上海的报纸在宣传时将三人名字并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白玉霜的名字逐渐变大,另外两人俨然成为宣传配角。这样的变化首先让爱莲君颇为气愤,她当时不足20岁,少年有成,对名气看得很重,再加上养父从旁挑拨,因此她假称有病,不再与白玉霜搭档。不久之后,钰灵芝也借故退出了三班合演,白玉霜在上海再一次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

其实,让白玉霜为难的不仅仅是同行的背离,还有来自当地各方的刁难。上海滩十里洋场,从来都是龙蛇混杂的所在,在这里唱戏,哪个码头没拜,都会让你在上海无立锥之地。当时,来上海闯荡的地方剧团,艺人年龄小,大多出身穷苦,有的甚至无亲无故,由养父母或师傅、亲戚打理日常生活。为了怕女伶结婚影响了财路,他们都会对角儿管得很严,打理一切对外事务,断绝角儿与外界的接触,尤其是与异性的接触。但白玉霜的养母卞氏恰恰反其道而行,她并不把白玉霜关在家里,反而教导她去应酬各色人等,见识各种场合。与那些被关在笼中的同行相比,白玉霜的幸运在于她可以了解社会,尝试融入社会。她的不幸也往往因为其“抛头露面”,屈辱直接加身,令其避无可避。

对于卞氏与白玉霜这娘俩,时人有个评价:小的古怪,老的难斗,一对不好伺候的主儿。

当白玉霜在上海落脚后,恩派亚大戏院经理徐培根多次建议白玉霜上演在北平遭禁的《拿苍蝇》。他认为,人总有猎奇心理,越是禁戏越想看,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就一定能大卖特卖。但是白玉霜却不想再演这出戏,一来往事不堪回首,二来她意识到蹦蹦戏发展到当时,那些老桥段已经拢不住观众。所以她到上海以后,演出了《夜审周子琴》《双蝴蝶》《苏小小》等戏。虽然这些戏唱得都很红,但出于商业目的的考虑,徐培根担心新戏唱成老戏,留不住观众,又竭力劝导白玉霜出演新戏《潘金莲》。

《潘金莲》的剧本,由欧阳予倩撰写。这一剧本并非单纯地讲述《水浒》故事,更不是刻意借写“淫妇”招揽观众,而是为潘金莲翻案之作。在他的笔下,潘金莲被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被富豪压迫、被生活折磨、被命运捉弄的女人。她有作为女人的诉求,有迫于生活的委屈,有追求幸福的勇气。

对于出演潘金莲,白玉霜起初有些犹豫,经不住徐培根一再撺掇,就应允了。然而,《潘金莲》中武松是个重要角色,白玉霜的班底单薄,没有好的武生材料,这个角色请谁演呢?徐培根是生意人,脑子灵光、记忆力也好,他猛地想起京剧武生赵如泉正在上海,何不来个“两下锅”,用全新的方式上演全新的剧目?

就这样,赵如泉演武松唱京剧,白玉霜演潘金莲唱蹦蹦。这一别开生面“两下锅”的演出形式,立即在上海滩引起了轰动。两位名角儿的表演功力深厚,对人物拿捏准确,两班人马在台上配合也十分默契。白玉霜凭借自己的表演才华,把潘金莲饱受富户欺辱、身心受到压抑、为爱而献身的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戏中潘金莲面对杀气腾腾的武松,叙述自己被迫无奈嫁给武大郎和对武松爱慕之情的大段念白,朗朗上口、声情并茂、真挚动人,开蹦蹦念白规范化与情感化之先河,成为经典。

《潘金莲》连演一个多月,场场座满。此戏受欢迎程度由票价可见一斑——当时标价两角钱的池座可以卖到一元,价值一元两角的包厢票已经被炒到了四元,每一场演出连站票都能卖二百余张……

白玉霜红了。她成为茶余饭后街谈巷议的人物,连当年极力探讨“淫伶秘事”的报纸也纷纷转向,极力吹捧白玉霜。

在上海,白玉霜还巧遇了当年的“仇人”袁良。袁良卸职后在上海做寓公,观看白玉霜的戏后宴请她。白玉霜提起往事,袁良答:“当日你在台下,我在台上,不得不那样;今日你在台上,我却在台下,不必再那样,应该这样了。”

一天,在白玉霜下榻的临江公寓,来了一位稀客,上海明星影业公司的名编导洪深。白玉霜满脸堆笑:“洪先生,难得您光临寒舍,一定是又给我送剧本来了吧!”洪深回答:“不是剧本,是给你送一部电影。”“电影?”白玉霜一脸茫然。洪深笑了笑说:“我请人给你写了一部电影剧本《海棠红》,内容是写一个评剧艺人的凄惨遭遇,故事曲折,打算让你去演。”同时还告诉白玉霜,京剧名家欧阳予倩还专门为她写了几段唱词,用上了白玉霜最拿手的“反调”唱腔,非常感人。

《海棠红》摄于1936年7月,由明星影业公司制作完成,是中国第一部评剧影片。剧中的海棠红是身怀绝艺的评剧艺人,她走红时名震三江,红透了半边天。因到大帅家唱堂会,得大帅垂涎,大帅霸占未成,将其下狱。海棠红的丈夫嗜赌如命,把小儿子卖给了人贩子,海棠红出狱后已是家破人亡,最后流落到街头行乞……

明星电影公司对《海棠红》这部电影非常重视,安排了最佳的演出阵容,除白玉霜之外,配角全由当时享誉影坛的演员王献斋、沈骏、舒绣文上担任,特请经验丰富的电影圈名家张石川担任导演。

为了不影响戏班的生计,白玉霜白天照样在戏院演戏,散了夜戏就去电影厂拍戏,虽然整天累得疲惫不堪,但难以抑制的亢奋心情,支撑她在短时间里完成了拍摄任务。

电影一经放映,立即轰动全城。白玉霜一夜之间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她的名字出现在每天的大报小报上,不少公司和商店都争着用“白玉霜”给商品命名。全国各地跑来邀请她去唱戏的戏院数不胜数,甚至北平的戏园子也来找她签合同。据说当时白玉霜挣的钱都要用麻袋来装,而她手下主要艺人每天的分红也有20元。要知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国民政府部长月薪也不过几百元。

早在1935年蹦蹦戏在上海演出时,因为上演剧目多有“惩恶扬善”“评古论今”之意,名宿吕海寰建议将其改称“评剧”。《海棠红》上映,新闻界首次把“评剧”之名刊载于《大公报》,从此评剧取代蹦蹦、落子,成为这一剧种的正式称谓,传遍全国。

白玉霜成为上海滩影剧双栖的大明星,自然引起了各界关注,舆论上形成了褒贬不一的态势。褒的一派,如欧阳予倩、洪深、田汉等,赞誉白玉霜为“评剧皇后”,更有报纸尊她为“评剧坤角泰斗”,将白玉霜与刘翠霞、爱莲君、喜彩莲并列为评剧“四大名旦”。而贬的一派则认为“蹦蹦戏风魔了整个上海”,甚至公然进行人格侮辱,开始制造一些白玉霜的绯闻,揭她曾委身娼门的老底。有人公开向她敲诈勒索,有人要纳她为妾,更有人传出话来要把她拐卖到香港、澳门!

阿英先后在《大公报》上撰文,并在其著作《小说闲谈》中明确指出:蹦蹦戏最大的特点,就是“词句全用俗语,说白应戏,完全和平常口气一样,而能一字一句都听得明白”。同时,他还指出“蹦蹦到了白玉霜在上海演《潘金莲》《玉堂春》,已经不是蹦蹦原来的形式,而是有了不少改革,这是实情。白玉霜的大部分新戏,是更加京剧化,且有了若干文明戏的成分”。


为爱私奔

1937年大年初一晚,恩派亚大戏院上演《马寡妇开店》,这可是白玉霜的拿手好戏。开演之后,细心的观众便发现台上这位角儿有点儿不对劲儿。虽然她唱念、做派都很像白玉霜,但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味道。再仔细观察,才发现台上的角儿根本不是白玉霜,而是她的养女小白玉霜。于是,观众们都急了,有的喊着倒好,有的嚷嚷着要退票。

而此刻后台早已乱作一团,剧院经理和戏班的艺人都在找白玉霜。多方查找,仍然没有下落。人们不禁产生了同一个念头:白玉霜失踪了!可是,年初一到初五的票都已经卖光,剧院经理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卞氏忙着到警察局报案,又跑到报社去刊登寻人启事,一时间“评剧皇后”、电影明星白玉霜的突然失踪,又成了上海滩的一大新闻。

白玉霜失踪了,最着急的莫过于养母卞氏了,因为白玉霜一失踪,她的摇钱树也就倒了。直到年初二的早上,卞氏稳住各方后,才想起查看白玉霜房里的东西,仔细清点,才发现首饰和存折都不见了。打电话询问银行,才知道三天前已经有人取走了钱。眼前的现实告诉她:白玉霜跑了!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白玉霜为什么要跑呢?又跟谁跑了呢?

对于白玉霜的失踪,似乎只有小白玉霜一人隐隐有些预感。她一直随身伺候白玉霜,细心的她,已经感觉到白玉霜对戏班里的铙钹手李长生有意思。有的时候两人遇在一起,常会打发小白玉霜去做些别的事,有些根本是无足轻重的琐事,就此支开她。在白玉霜失踪之前的腊月廿八晚上,小白玉霜陪着白玉霜去拜客,路上“碰”上了这个铙钹手,两人站在一个小弄堂里说了好一阵子话。第二天,白玉霜在自己房间里待了一上午,关着门谁也不让进。午后,她说出去买东西,也不让小白玉霜跟着,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李长生,河北杨村人,幼时读过几年私塾。虽为乡下人,但其眉目清秀,很有几分书生气。父亲早亡,11岁时即离家闯荡江湖。

初时,李长生在一个梆子戏班里跑龙套。他是个有心人,在空闲的时候,跟着学打铙钹。一次,班子里的铙钹手因故没能到场,他毛遂自荐上了场,不但圆了场,还得到角儿的夸奖。自此,他成了班子里的一名铙钹手。

1932年春,白玉霜在天津南市演出,因上座率不高,就想排演新戏。她到春和大戏院来偷戏,看了一会儿,台上的戏演得平平,倒是武场的铙钹手让她着实心动了,尤其是铙钹手那怀中抱月的优美姿态,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也是天遂人愿,不久,唱戏的那个班子垮了。李长生正在为生计发愁的时候,白玉霜的人找上门来,说明来意。于是,李长生就进了白玉霜的玉顺剧社。

几场戏下来,白玉霜对李长生非常满意,除按月给他包银外,还经常对他特殊优待,给点“茶钱”“烟钱”之类的。李长生也隐约觉察到白玉霜对他的格外“关照”,但他深知自己在戏班里的地位,从未敢对白玉霜有非分之想。

白玉霜大红大紫之后,把她当作摇钱树的养母卞氏害怕她结婚嫁人,一直劝导说:“你可别结婚,一个唱戏的嫁了人,就没有人来捧场了。”但白玉霜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渴望一份真情,也需要爱情的滋润。那么找谁呢?李长生的影子一下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初闻白玉霜的想法,一下子把老实憨厚的李长生吓坏了。可是她的主意已定,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一向唯命是从的李长生只得点头了。白玉霜让他订下大年初一的火车票,二人一起直奔长生的老家——河北杨村。

白玉霜突然失踪以后,李家班的演出也彻底停了下来。七十多人耗在一起,每天的开销费用就让卞氏心头滴血。戏班里的几个骨干跟卞氏商量了几天,准备让小白玉霜临时出演。戏班里的小生安冠英原本就教过白玉霜戏,值此危难关头,又挑起教导小白玉霜的任务。几场戏唱下来,小白玉霜还真有几分白玉霜的神韵,这也让卞氏抓住了救命稻草,决定改打小白玉霜这张牌,在上海滩继续唱下去。

但才几天的工夫,人们就看厌了稚嫩的小白玉霜,上座率逐渐下滑。卞氏根本不管小白玉霜年纪还小,主张上演北平时的禁戏《拿苍蝇》。小白玉霜也是亲历过北平驱逐事件的,对当时的种种心有余悸,不同意上演。安冠英出主意,可以攒一出新戏,于是就有了《蝙蝠尘缘记》。其实《蝙蝠尘缘记》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拿苍蝇》,一样的袒胸露背,一样的西装短裙,一样的西洋舞蹈,一样的神怪香艳戏。此戏一上演,不几日上海滩便传开了,小白玉霜的新戏有“花头”。这个“花头”不仅保证了上座率,还让李家班与戏院续签了三个月的合同。眼前虽然安稳了,卞氏却心中有数,靠着小白玉霜撑不了多久,长久之计还是要把白玉霜找回来。

卞氏之所以并没有立即动身去找白玉霜,因为她对养女的心态了如指掌。虽然白玉霜此刻向往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不出多久,戏瘾犯了自然就忍不住,总是要露头的;而且小白玉霜在大家的帮衬下,已经得到了一些观众的认可,这一招又可以让白玉霜吃足了戏醋。事实上,卞氏还真想对了。只不过半年的时间,白玉霜厌烦了北方乡下农妇的生活,对舞台越发向往。小白玉霜崭露头角的消息也逐渐传到白玉霜的耳朵里,养女的成长让她陡增压力。她担心自己老去,被舞台抛弃,被观众遗忘。日子越长,这样的想法越迫切,她回归戏班的愿望也就越强烈。

当李家班结束上海的演出回到天津之后不久,白玉霜终于回到了戏班。那“失踪”的6个月时光,大概是白玉霜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了。

白玉霜回津重返舞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天津卫,人们都想一睹“电影明星”“评剧皇后”的风采,一个月的戏票三天就卖光了。白玉霜在天津卫红了,“白派”评剧得到了观众和同行的广泛认可。

然而,就在她沉醉于凤冠独占的欢乐之中的时候,死神却一步步地向她逼近!1941年12月3日,在北平,一出《暗室青天》还没演完,白玉霜就一头栽倒在地,下身奔涌而出的脓血染红了戏衣和舞台。在协和医院,她被确诊为子宫癌。

1942年8月10日清晨,白玉霜在天津病逝,结束了她悲剧的一生,年仅36岁。白玉霜临死前,床前已无多少故人。早年间她曾为之私奔的李长生已经远离她的生活,养女小白玉霜也已嫁作他人妇。白玉霜生病以后,一直有一位邝姓男子守护在她的病榻前。临死前,白玉霜提出了自己的心愿:“我有最后一个请求,我想成家,我想结婚!”面对垂危的白玉霜,养母终于同意了,邝某也表示愿意娶白玉霜为妻。但一切不过是对垂死之人的安慰,一代名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她亦恨亦爱的世界。

从此人间碧落,未有归程,一缕暗香。好一个悲戚女子,在变幻的春秋中,看穿了十丈红尘。

停灵三天,发丧下葬,白玉霜安葬于天津公墓,低矮的墓碑上只写了“李桂珍之墓”五个小字。

鲜有人知,这座荒丘里,埋葬着昔日的评剧皇后。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一抔净土掩风流。


养女小白玉霜

白玉霜“失踪”后,小白玉霜“顶包”演出,那一年她15岁。

后来,白玉霜又回来了。母女二人渐渐有了同台的机会,先后合作了《盗金砖》《天河配》等剧目。《369画报》封面刊登过母女俩的一张合影,小白玉霜站在白玉霜身后,带着怯生生的神情。

19岁那一年,小白玉霜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包头商人赵清才,是一个鸦片贩子。尽管身上带着浓厚的江湖气,但是他却是一个挺讲情义的人。

赵清才花了50两鸦片烟土的高额身价,为小白玉霜赎了身。1941年5月,小白玉霜在北平嫁给了赵清才。

嫁作商人妇的日子是幸福的,但是这种幸福对于小白玉霜却是短暂的。小白玉霜一心想要为赵清才生个儿子,特地到一个法国人的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结果令人失望,由于很小就吃过一种特制的避孕药,卵巢发育不全,已经无法生育了。

白玉霜死后,迷恋评剧的小白玉霜重新出山,先搭上了喜彩莲的“莲剧团”,后来又组建了自己的“阳秋社”。但是小白玉霜因此与赵清才发生感情危机。早期的落子戏女艺人,一般都是卖艺卖身“两业”兼操。民国年间的评剧演出虽说有了不断地进步,但是毕竟出卖色相的艳情表演仍占有了相当大的比重,赵清才之所以斥巨资为小白玉霜赎身,也是不愿意看到自己钟情的女人从事这样的职业。

可是,小白玉霜是戏班里生、戏班里长的人,戏是她的命,戏是她的业。她抛弃不下这些。二人的矛盾终于激发了。

与他,在千万人中擦肩停留,那一瞬间的停留带着浓浓的笑意,初识于锦瑟年华;与他,在阳光明媚、小溪潺潺、翠柳摇曳之中嬉耍,于垂柳之间倾诉爱意;与他,在夏日傍晚,齐坐树下,斟一杯清茶,并肩赏星,于温柔夏风中相爱。不承想,风雨的日子里,却各自天涯。

一气之下,二人分手。与赵清才分手后,小白玉霜做了一件最不应该的事——她结识了当时天津的日本汉奸头目佟海山。经不住佟海山的花言巧语,小白玉霜不久就与之同居。一心以为佟五可以帮她自立门户,不想,佟五正想利用小白玉霜的名气发财!1946年,小白玉霜终于不堪忍受,秘密出走了。1947年,佟海山因盗卖枪支被国民党政府枪决。这之后,小白玉霜又与一个清室破落王孙有过一段不了情,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虽然偶尔也出来唱戏,但是连年战乱,收入也不景气,到了靠典当度日的地步。

新中国成立后,小白玉霜又结交了一些男友,但都因轻信草率无果而终,反落下一个轻浮放浪的名声。1963年,排演《李双双》,小白玉霜与剧团领导发生激烈冲突,被临时换了下来,自此,再无上台的机会。1967年年底,她自杀身亡,时年4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