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香玉:此生只为豫剧生
常香玉:此生只为豫剧生
花开了,又落了;草青了,又枯了;月圆了,又缺了。站在人生的舞台上,幕,终究是要合上的,总要谢幕!
走过了寒来暑往,那些过往的陈年旧事,那些流逝的日月交辉,像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纷至沓来。曾经的感动、曾经的爱情、曾经的迷惑、曾经的苦涩、曾经的伤痛……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恣意,弹奏出情意纭纭、思念绵绵,震撼着久违的心田。
有人说她是“豫剧皇后”;有人说她是“巾帼英雄”;有人说她是“人民艺术家”。而,她则说:“我常香玉只是一位普通的豫剧人。”
“百家饭”养大的苦命孩
常香玉并不姓常,姓张,家人为她取的名字很好听,叫妙玲。1923年9月15日,她出生于河南省巩县一个名叫董沟的小村子。
妙玲的父亲叫张茂堂。因家里太穷,就跟着人到军队里当兵去了。年轻时的张茂堂聪明伶俐,虽然没文化,不识字,不认谱,却跟一起当兵的朋友学会了唱戏。从军队回家后,就到处搭班唱戏,养家糊口。
张茂堂学唱的就是旦角,最拿手的是唱花旦。为了唱响出名,他取了个女性化的艺名叫张凤仙。唱戏虽苦,生活总还有个着落。农闲时,张凤仙背着族人和乡亲出去串戏班,农忙时,回家收拾自己家那点地的事。
张妙玲是喝着苦水长大的,可是苦日子并没有影响她长得标致。到了六七岁时,两道浓浓的眉毛,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加上又黑又粗的一条独辫,使她谁见谁都喜欢。
当父亲在那里练戏时,妙玲感到很好奇,爹比画的动作蛮好看,娘哼哼的调儿蛮好听。慢慢地在一旁也跟着爹比画。有一次,爹看着她比画得还有点意思,就先做个样儿,然后让她走几下看看。她拉开肩膀一溜儿圆场,停下来一个“亮相”。还有模有样,蛮是那么回事儿。
常言说:“同行是冤家”,张凤仙的好嗓子招人嫉恨,他喝的水里被人偷偷下了哑药,嗓子一夜之间就坏了,迫不得已只好离开能吃一口饱饭的戏台。家里的半亩地显然养活不了一家人,在冬闲春荒接济不上时,妙玲就跟她奶奶时不时去外地“串门子”。那言外之意,有走亲戚、出去办事的意思。说到底,就是出门要饭。
为了让妙玲吃到一点儿稀罕东西,奶奶每次梳头时,都会把梳下的那一绺一绺的花白头发拢起来。等到吹糖人的小贩来了,她就把那些攒起来的头发拿出来,换来一只很小的糖公鸡或小糖鱼。这个时候,小妙玲往往是舍不得立刻“消灭”,直看到它快化了,才和奶奶“咝喽咝喽”地把它吃掉。这对年纪幼小的张妙玲来讲,已是很奢侈的事了。
从小就没饭吃、靠“串门子”讨饭活命的小妙玲,慢慢懂得了生活的艰难,懂得了谁对她亲,谁对她远。
要饭要饭,百家饭养着苦命的小妙玲磕磕绊绊地长到了七八岁……
因为贫穷,张妙玲的四个姑姑都当了童养媳,饱受虐待,其中一个被打死,一个被打残。妙玲8岁那一年,大姑来了,给妙玲介绍了一个人家,说是那家人家有十几亩地,还有牲口,日子过得殷实,让凤仙送妙玲过去给人家当童养媳。
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两个妹妹的悲惨命运,让他认清了一个道理:穷人家的闺女,自小给人家当童养媳,就等于把孩子送到火坑里了。
怎么办呢?三十六计,走为上。不管怎么说,学戏总比送去当童养媳挨打受气要好。
于是,一天夜里,张凤仙带着妻子,担子一头挑着铺盖卷儿,一头挑着小女儿,摸黑偷偷逃出董沟村,流落江湖。
他们最先到了一个叫站街的地方。站街离老家董沟不远,是巩县一个繁华的镇子。这里有一个开小饭铺的常老大,是张凤仙的拜把子兄弟。
这个常老大对戏很是痴迷,一听说让孩子学唱戏就高兴。他对张凤仙说:“这个闺女,我一看就知道可有灵气儿。如果学唱戏,保不定是个大材料!”一听这话,张凤仙向妙玲递眼色。
妙玲很懂事,立刻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干爹”。
妙玲开始学戏,是跟着爹学的。每天一早,头上还顶着星星和月亮,妙玲就被父亲拉着,跑到河边,对着河水喊腔。对水喊腔,腔会水灵。爹喊“咿”,她跟着喊“咿”;爹喊“啊”,她跟着喊“啊”。要先把嗓子喊开,然后再一句一句地学着唱。白天,不管阴天下雨还是烈日当头,都要练基本功,翻跟头,折把式,跑圆场,卧龙绞柱,拿大顶等等。到了晚上,不管是月缺月圆还是三九严寒,既要喊嗓子,又得背戏词。临睡觉前还要练一炷香的眼功。小妙玲盘膝坐在床上,手拿一根香放在两眼正中,香头向左,眼珠就随着向左转;香头向右,眼珠也得跟着向右转;香头转一周,眼珠也得转一周;香头转得快,眼珠也转得快;香头转得慢,眼珠也要转得慢。
张凤仙心劲很大,一心要把女儿培养成个名角。张凤仙没少吃苦,一边在戏班帮忙,一边下窑挖煤,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他对妙玲的要求十分严格,甚至到了苛酷的地步,一点儿亲情不讲。他的信条是“戏是打出来的”。他认为,大凡练唱戏,不打就不出功,不打就不出戏……这些事他明白,他经历过。
张凤仙特制了一条鞭子,妙玲稍有懈怠,立刻就劈头盖脸地一顿抽打。有一次,妙玲踢腿没到位,张凤仙二话没说,拿出鞭子举手就打,直到把妙玲打得昏死过去。
在张凤仙的鞭子抽打下,妙玲的武功、唱功进步很快,可以上台唱戏了。张凤仙就带她投奔戏班,走村串乡跑高台,以“常香玉”的艺名,边学边演垫戏、跑龙套。
在乡村跑高台,三天一个台口。这个台口完了,当晚就要启程赶下一个台口,不能耽误第二天上午唱戏。夜晚赶台口,近的一二十里,远的四五十里,也必须天明之前赶到。常香玉困了累了,凤仙就叫她练着功走路。若是碰见路边上四五尺高的田埂,父亲就让她从田埂上向路边“劈双叉”。
一旦常香玉演戏出了差错,张凤仙劈头就是一顿鞭子。观众见此情景,认为常香玉是张凤仙夫妻用钱买来的,一张一常两个姓就是铁证。大家一看常香玉满脸是血,更是恼火,于是拳脚相加,把张凤仙饱打一顿。后经常香玉苦苦哀求,说明自己改名的缘故,才把张凤仙放了。
说起张妙玲改名常香玉,也是一个故事。有一次,常香玉随戏班到巩县站街唱春会。董沟老家有人来赶会,看到妙玲唱戏,感到是丢了脸面,说她再唱戏,就不准姓张。张凤仙与常老大一合计,干脆给张妙玲起个艺名,跟着常老大的姓。从此,常香玉的名就响起来了。
后来,常香玉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渐渐地就把她张妙玲这个名字忘记了。
闯江湖
在豫西跑了数年高台之后,张凤仙决定到城市去闯闯。他选择了郑州,那里有个领班的叫周海水,也是张凤仙的朋友。
周海水,幼年进科班学戏,初演丑角,活跃于豫西舞台。1928年他在郑州创办“太乙班”,后又筹资兴建“长发戏院”。他的唱腔讲究“三分唱、七分白”,念白时抑扬顿挫,唱腔则用豫西调的“下五音”,吐字清,腔调润,喷口准确脆拔,富有力度。说起表演,他还有一手“气死功”绝技,瞬间昏倒,形象逼真。
那时的郑州,由于有陇海、京汉两条铁路在此交会,从一个小县城迅速发展为人口六七万的城市。城市虽然不大,却也是常香玉平生第一次到的大地方了。
在长发戏院,常香玉先是当丫鬟,跑龙套,慢慢地也就演起重要角色。眼看常香玉就要红起来,担任主演的孙兰芳不免有些拈酸吃醋,处处找碴,不断闹别扭。不多久,张凤仙只好带着常香玉离开。
到了1935年冬,周海水策划赴开封演出,四处网络艺人,常香玉在长发戏院的演出水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主动找到张凤仙,商量“豫西调”闯开封的事儿。张凤仙原本志大心大,自然一拍即合。
何谓“豫西调”?这里回溯一下河南梆子的发展历史。清乾隆年间,河南省已流行梆子戏。在发展过程中,由于受到各地语音和民间音乐等因素的影响,形成了带有区域性的不同流派,有“祥符调”“沙河调”“豫东调”和“豫西调”,大致以“豫东调”和“豫西调”为两大腔系。“豫西调”以中州音韵和洛阳语音为基础,在传统演唱中多用真嗓,声大腔满,具粗犷、浑厚、悲壮、深沉的特点。这两大腔系“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也“各有各的地盘”。常香玉学的正是“豫西调”,“豫西调”很难打进开封。
1936年1月,正值新春,周海水带着“太乙班”一班人来到开封。
那时的开封,是河南的省会。繁华热闹的大相国寺是市中心,在其四周分布着国民、同乐、永安和豫声四大戏院。周海水一行人来到开封后,选择了大相国寺西北边的醒豫舞台扎下架势,虽然处在开封的中心地域,但因不临大街,比较偏僻。
当时开封戏院的规矩,一般是一天演下午、晚上两场,每场唱三出,前面的一出是垫戏,由小字辈艺人演,边演边等观众进场,后面的中轴戏和大轴戏才由大主角出场。那时常香玉才13岁,名气不大,只能演垫戏。
尽管是垫戏,毕竟是“太乙班”进开封的“开炮戏”,周海水仍十分重视。
这场垫戏名叫《曹庄杀妻》,常香玉主演好吃懒做、对母不孝的妻子焦氏,是个彩旦角色。常香玉把一些生活化的举动做了夸张处理,演得幽默活泼、生动有趣,尤其是她那一连串的“屁股蹲儿”“小翻”“劈叉”等动作,演得干净利索,惟妙惟肖,把她几年苦练的功力显露出来了,赢得了观众阵阵叫好声。
“开炮戏”赢得个满堂彩,班主周海水和几位主演都很高兴,连连夸奖常香玉,就连一向十分严格的张凤仙,也兴奋得直搓手。看常香玉是个可造之才,班主周海水对她加意培养,把身上的绝活妙招都倾囊相授。慢慢地,常香玉就从唱垫戏,到偶尔演大戏,先后主演了《玉虎坠》《桃花庵》《大祭桩》里的小旦、青衣,还能演《荆轲刺秦》里的武生,有时还在一些剧目中扮演老旦、丑角。
在开封这一段时间,张凤仙还给常香玉请来了唱“祥符调”的旦角老师聂良卿。聂良卿一有工夫,就赶到常香玉的家里,教常香玉学习“祥符调”。既学“豫东调”,又学“祥符调”,常香玉的唱腔开始有了自己的唱法。
张凤仙见此情景,喜出望外。为了常香玉早日走红,张凤仙抹开脸跑回老家,好说歹说请来了族弟张丙运,让他为常香玉写自己的戏。
张丙运是个教书先生,爱戏,懂音韵,从小书摊上买个旧唱本,闲着没事就照上面哼哼。来开封不久,他就照这个戏本改编了一出《秦雪梅吊孝》。
不久,《秦雪梅吊孝》上演,常香玉第一次当上了主演。“常香玉”三个字,按照戏班规矩第一次绣在“遮堂”上。
大相国寺里的戏院多。有一天,父亲领着她去看京戏,剧目是武戏《泗洲城》,女旦打出手的精彩表演深深吸引了她,特别是枪在空中不停地飞舞,脚在不停地踢,令人眼花缭乱。她着了迷,决心要把这种本领学到手。开始时,父亲不同意,认为太难了,但顶不住女儿的执着,最后请来一位姓杨的京戏师傅。出手戏的确很折磨人,配合稍有不好就会伤人。就这样,她一天两场戏照演,硬是苦练一个月,把《泗洲城》拿了下来。
中秋节前几天,常香玉的梆子戏《泗洲城》连演三场,顿时轰动了古城。
就这样,周海水的戏班在开封连着唱了几个月,会的戏翻来覆去唱了几遍,眼见观众越来越稀少。周海水想带领班子到陕西演出,问张凤仙是跟去还是留下来。张凤仙见常香玉已经能够担纲主演,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开封。
1936年年底,周海水带着大部分艺人离开。就这样,“太乙班”在开封整整唱了一年,打破了“豫西调”艺人难以在开封立脚的局面。
张凤仙说服主演张同庆等留下,请来了“祥符调”名家王金玉,又请来徐双槐、韩小丹、马天德等一批艺人,凑够六十多人的班子,自己当了掌班,继续在醒豫舞台演出。
其中,徐双槐从小学戏,主功武生,曾专程到登封拜武术名师学艺,很快就练就一身真功夫,刀枪剑戟无一不通,腾挪闪跳犹如闪电,翻墙上房一跃而就。尤其是他的“翻高”绝技,常练不辍,身轻如燕,敏捷似狸。常香玉向徐双槐学习《荆轲刺秦》一剧。整出戏里就没有几句唱,主要是表演武打功夫。武打紧张激烈,扣人心弦。常香玉在徐双槐的教导下,学会了“双枪”绝艺。在台上,常香玉把双枪耍得白练翻飞,风雨不透,精绝惊人,观众鼓掌叫绝。
女儿成了主演,自己也当上了掌班,但心高气大的张凤仙并没有满足,因为正在豫声剧院演出的陈素真,名气还比常香玉大得多。尤其是她跟前有一个大笔杆子樊粹庭,不断给陈素真编新戏,一连编了七出,唱一出火一出,惹得开封戏迷像发狂一样,每有新戏都蜂拥而去。
张凤仙心里明白,要让女儿赶上陈素真,光靠唱来唱去的几出老戏,那是千难万难。要想成为大唱家,就必须有自己的“独家戏”!
机会突然来了,一位名满省城的才子主动找上门来,提出要为常香玉写戏。
他名叫王镇南,1917年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在上学期间,王镇南就开始学习京剧,并成为票友中颇有声望的人物,毕业后在河南洛阳、开封任教。
1927年,冯玉祥主政河南期间,在开封创办“游艺训练班”,王镇南应邀前往任教,从事戏曲改良。一次,京剧戏班在开封演出,王镇南登台串演了一个角色。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为人师表,却居然加入如此低贱的职业,报纸上有了“王镇南形同优伶,不堪为人师表”之类的文章。见到报纸后,王镇南反而要求在戏院门口的海报上把他的名字写大点,越醒目越好,公然叫阵:“说我不堪为人师表,你的学生可以不跟我上学,但我王镇南不能不唱戏!”
王镇南对戏的痴迷,由此可见一斑。
1937年,王镇南看到樊粹庭编写的几部新戏,出出成功,在省城引起巨大反响,也觉技痒,跃跃欲试。那时,常香玉已经在醒豫舞台唱红,名头越来越响。王镇南连着看了常香玉几场戏,觉得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天赋好,嗓音亮,脸上有戏,能文能武,是个可塑之材。这天,他约上好友史树明主动登门,提出要为常香玉编写新戏。
正为编写新戏而发愁的张凤仙,见王镇南亲自造访,顿时高兴得手忙脚乱,眉开眼笑。
那天夜场唱的是《桃花庵》。刚结束,张凤仙就把王镇南请到后台,向艺人们点评点评。王镇南随口改了两句戏词,把“九尽春风桃花开”改为“九尽春回杏花开”,把“小猫儿叫得春心动”改成“蝴蝶双双飞墙外”,改得既妥帖又高雅。
张凤仙匆匆搭起的新戏班,到现在一直没有名字,便乘机向王镇南请教。王镇南沉吟片刻,说了个“中州戏曲研究社”的名字。张凤仙也连连附和,干脆让才14岁的常香玉当了“社长”。
“中州戏曲研究社”成立不久,王镇南和史树明一道,为常香玉编写了《六部西厢》。
《六部西厢》系根据元代王实甫的名作《西厢记》改编,扩充了情节,改写了戏词,把文言变成白话,更适合河南梆子的演出特点。整部戏从张生到山西游学开始,到最后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结束,分为六部,每晚演两部,分三晚上演完。王镇南还亲自担任导演,把京剧的一些表演方法、表演技巧和发声、吐字、归韵方法糅合进去,去了几分山沟和煤窑的土气,添了几分适合城市口味的雅韵。
第一、第二部主角是莺莺,后四部主角是红娘,都由常香玉出演。演出前一个星期,海报就贴得满街都是,演出时更是场场客满、掌声不绝。王镇南、史树明和常香玉演一场,进一步,边演边改,边完善边提高。六部《西厢》轰动了省城,盛况空前。
后来,《六部西厢》成为常香玉的主打剧目,也成为豫剧众多旦行演出的主要剧目之一。尤其是根据后面“拷红”一场改编的《红娘》,更是让常香玉辉煌一生的经典剧目。
1938年春天,日寇的铁蹄踏碎了中国大片沃野山川,中华民族再次承受着被侵略被欺侮的苦难。
在此国难当头之时,由王镇南编剧,常香玉又上演了一出《打土地》。尽管这是一出小戏,但在豫剧的历史上是第一出现代戏。那个小戏的内容很简单:“九一八”事变后,一老汉携儿媳从东北逃往关内,在一个土地庙里栖身。儿媳因丈夫和孩子被日寇杀害,精神失常,她指着泥塑的神像问:“这是什么?”老汉答:“那是土地爷,快磕头。”儿媳愤怒地说:“啊,他是土肥原(侵华日军将领,策划了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说着,边唱边控诉日本鬼子的侵略罪行,并将泥塑打翻在地,边唱边打,边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尽管《打土地》的情节比较简单,但演出效果十分强烈,往往台上台下同呼口号,场面相当感人。
当时,樊粹庭率领“狮吼剧团”回到开封,陈素真在大陆、华光等剧场再度上演“樊戏”,与“豫声剧院”的司凤英、“醒豫舞台”的常香玉三台大戏同时演出,遂成“鼎足而三”之势,各有各的绝招,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观众群。“对台戏”在开封唱了三四个月,实实大饱了开封观众的眼福、耳福。于是,就有好事的热心观众开始打分了,评她们为“豫剧三鼎甲”:陈素真是头名“状元”,司凤英是二名“榜眼”,常香玉是三名“探花”。才14岁的常香玉,能够和两位名满省城的大主演齐名,分庭抗礼,已然显示出她的艺术实力和潜质。
一路上全是坎坷
1938年,常香玉带领“中州戏剧研究社”离开开封,来到尉氏县。
当时,尉氏县城驻扎着一支国民党军队。姓张的参谋长一见色艺俱佳的常香玉,立刻就起了歪念头,派副官给张凤仙送上一对金戒指,一副银镯子,非要纳常香玉为妾不可。张凤仙一看势头不对,吩咐常香玉和母亲跳过院墙,连夜逃回开封。
第二天,张参谋长闻听常香玉已经逃走,恼羞成怒,立即派大兵把庙院团团包围,声言如果常香玉不回来,戏班里所有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闻听戏班被扣,逃回开封的常香玉焦急万分,束手无策。正当她们万般无奈时,一位好心人把常香玉引见给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的张钫。常香玉拜张钫为干爹,在张钫的斡旋下,戏班才安全返回开封。
很快,日军抵近开封。日军飞机不断轰炸,市民纷纷外逃避难,艺人们也走上了四散逃亡之路。
张凤仙带着常香玉去了密县,后又去了巩县,接着又去了洛阳。一路逃亡,一路搭班演出。
在洛阳,常香玉地面不熟,没少受到压榨欺负。尤其是一帮滞留在洛阳的伤兵,军纪涣散,时常在戏院里大呼小叫,甚至到后台对女艺人动手动脚。有一次和艺人们大打出手,连机关枪都抬了出来。
眼看在洛阳越来越难以维持,正好西安来人邀请,张凤仙就带领戏班去了西安,把“中州戏剧研究社”改名为“易俗剧社”,开锣演出。
那时,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已有四大名角分占;孙盛辅的京剧、赵钰兰的评剧、王天民的秦腔、陈素珍的豫东剧,各显神通。常香玉在城内找不到舞台,只得在东关外火车站附近搭露天戏台演出。由于火车站附近聚集了大批河南难民,加之常香玉的票价定得较低,因此一开锣后,观众人山人海,连城里人也跑来看戏,无疑影响了陈素珍的票房收入。陈素珍当时正红,经常出入省府主席蒋鼎文官邸开堂会,被坊间称为“蒋主席怀里的小白兔”。她在蒋鼎文面前告了状,说是在火车站搭台,有碍交通,扰乱秩序。蒋鼎文听后,派出军警,勒令常香玉拆台停演。常香玉知道得罪了陈素珍,只得去陇海沿线的华县、渭南咸阳、宝鸡等地跑码头巡回演出。
1940年8月,张钫的“千唐志斋”在其老家洛阳市铁门镇落成,邀请常香玉去演出祝贺。
常香玉感念张钫的救命之恩,于是从西安返回河南。
在民国时期,张钫也算得上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出身行伍,颇通文墨,还办过煤矿等实业,曾担任二十路军总指挥等要职。张钫的一大功绩是收集一千八百块墓志碑,在家乡建起了“千唐志斋”,保存了大量历史文物。
在洛阳演出几场戏后,不料常香玉病倒了,昏迷不醒,持续高烧,命悬一线。
女儿这棵摇钱树病倒,张凤仙慌了手脚,连着请了多位中医、西医,诊疗费花了不少,可常香玉的病情一点儿都不见好转。后来,洛阳城南关林伤兵医院的一位医生,诊断出常香玉患的是肋膜炎脓胸,动了两次手术,抽掉两根肋骨,常香玉才得以苟延残喘。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的张凤仙夫妇竟然染上鸦片烟瘾,眼看常香玉活命的希望不大,买好了棺材和寿衣,干脆躲在洛阳城里撒手不管,任由女儿自生自灭,听天由命。
在那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里,常香玉卧倒在一间冷飕飕的小屋里,奄奄一息。
爹啊娘啊,我还不想死,只因我还太年轻,尚未尝过美味佳肴,还未感受完人间温暖情意;我还不想死,只因我还太幼稚,还未曾用成熟的眼光看过整个世界,还未体会到长大成人的喜悦与烦恼;我还不想死,只因我还没恋爱,没有真正感受过二人世界的甜蜜,没有尝过为人妻为人母的酸甜苦辣。
爹啊娘啊,昨日是热情似火,今天却无情冷漠;昨日是真心在乎,今天却无心陌路。这到底是谁的错?
在常香玉被所有的人抛弃的时候,义妹常香玲重情重义,始终守在常香玉身边,精心照料着常香玉的吃喝拉撒。
那时,常香玉和常香玲身无分文,全靠常香玲“唱门”要饭才能艰难度日。有一段日子,常香玉水米难进,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常香玲万般无奈,想起了讨要人奶的主意,费尽千辛万苦,才生生把常香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1941年秋,大病一年的常香玉,听说当年“太乙班”的另一位主演汤兰香在洛阳唱红,就在常香玲的扶持下回到洛阳搭班,勉强支撑着病体演出,为父母还清吸大烟欠下的债。
债刚还完,从巩县来了四个老乡,诉说老家南河渡的黄河年年发大水,希望常香玉捐钱修坝。常香玉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演出一段时间,共捐出了约合买四百袋面粉的钱。
堤坝修成了,河水不再滚了,由于常香玉捐钱最多,这段堤坝就被家乡人称为“香玉堤”。
常香玉在洛阳越唱越红,一些有权势的人又开始打她的歪主意。有一个姓卢的专员天天纠缠,常香玉实在气不过,从土崖上跳下去,摔伤了脚骨。戏班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奔西安而去。
此后,常香玉向西边走边唱,一直唱到宝鸡、汉中、兰州、酒泉。一路上荆棘丛生,一路上沟壑暗堑,尽是险恶。好在常香玉是个坚忍的人,荆棘和沟壑挡不了她前进的步伐。她在磨难中一天天长大。
今生幸好遇见了他
1942年秋,常香玉应邀到宝鸡演募捐戏。这里,是河南难民大量集聚之地,河南同乡会为解决难民子弟上学问题,计划建设一所小学,特地举行了这次募捐义演。
正是这次宝鸡之行,常香玉遇到了一生唯一的爱人。
在演出期间,常香玉认识了河南老乡、宝鸡大新面粉公司董事长黄自芳。黄自芳是个戏迷,能写会画。1943年农历正月十六,常香玉就上演了他写的剧本《灯节缘》。
《灯节缘》的故事大意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灯会,前来观灯的人很多。一位小姐爱上了一位公子,两人到背人处说话,相约来年看灯再次会面。到了第二年,两人私订终身,并且山盟海誓,就是海枯石烂也决不变心。这位公子告诉小姐说:“今年是大比之年,皇上开科,我得去赶考。若得中有了地位,就请人说媒,用八抬大轿把你娶走。若还金榜不能得中,来年仍在此地相会。”那时,黄榜有名也绝非易事。因此,第三年灯节相会时,两人也就相伴着逃跑了。《灯节缘》上演后,上座率很高。就这样,在宝鸡,常香玉又成了妇孺皆知的当红艺人。
黄自芳举办了一个座谈会以示庆祝。会上,宝鸡县三青团书记陈宪章发表了一番妙论。他说:“我提点儿意见,虽是一句唱词,却涉及表演和剧本的两个方面。这句唱词是:‘我观他人忠厚眉清目秀。’常香玉女士在表演时,在灯节上一看到这位公子,就用水袖挡脸,有些欠妥。小姐一见这公子,应当上下打量一下,然后再唱‘我观他……’略带一点背躬就行了,一定要看清之后再唱。”常香玉当时虽没说话,但心里想:一个大闺女,突然看到一位相公,就瞪着眼看人家,恐怕不妥。陈宪章接着说:“常香玉女士的拿手戏是《西厢记》,《西厢记》里有一折叫‘惊艳’,就是写张生和莺莺在普救寺里的初次见面。两人的眼睛彼此一看,各吃一惊。张生认为莺莺小姐堪称绝代佳人,莺莺认为张生儒雅风流,两人相爱就在这个‘惊’字上。所以,彼此见面一定要看个清楚,然后再唱。”
陈宪章,1917年出生在河南郑州,比常香玉大6岁。他7岁前父母先后亡故,初中毕业考入了洛阳师范。抗日战争爆发后,在西安参加了战时的艺术班,积累了一些戏剧知识,渐渐地成了一名豫剧编剧。
与常香玉第一次见面后没多久,陈宪章在黄自芳的家中第二次见到了常香玉。为了排演《鸳鸯梦》,陈宪章给常香玉念戏词,说戏文。这一次的见面,彻底地打开了常香玉的心扉。陈宪章的影子,在常香玉眼前始终挥之不去。情窦初开的常香玉心里想的是陈宪章,挂念的是陈宪章,做梦梦见的仍是陈宪章。当时,常香玉已经21岁,爱情之花已经从蓓蕾期到了开放期。
滚滚红尘,就好似一个圈,看不到起点,寻不到终点,让人不知不觉中就入了圈,随着圈子转来转去,总也跳不出去。转得有些疲惫的时候,总有人会出现在你眼前,为你提提神儿,随后,演绎一段或旷世奇恋或平淡姻缘。
没过多久,常香玉被逼唱堂会。为了反抗,常香玉把一个金戒指吞进了肚子。送到医院后,医生用吃韭菜喝蓖麻油的土法为其治疗。可她死活不肯吃。陈宪章听到这个消息后,就马上赶到医院。看到陈宪章,常香玉委屈得没有说话,闭着眼在流泪。经过陈宪章的劝导,常香玉终于同意了医生的建议。
身体恢复以后,清晨的渭河岸边,除了常香玉,又多了陈宪章的身影。每次清晨的见面与交谈,给常香玉带去了无限的快乐和温暖,常香玉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甜蜜。双鸟栖息,惹人羡慕,心如巧燕,却感丝丝不安。陈宪章已有妻儿,让常香玉很失望。
常香玉向陈宪章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不当小老婆,第二不嫁当官的,第三结完婚得让她唱戏。
不久,陈宪章离开宝鸡,回西安办理离婚手续。
临别之时,那番情浓意更怅。再大的相思,也不能遮了其中的忧愁,再大的相守,也抵不过一时的孤独。
等待陈宪章回来的日子,对常香玉来说是如此地漫长。就在这个时候,剧团又去了汉中演出。
到汉中了,连续演出了三个星期后,常香玉又病倒了。因为相思之痛,常香玉的病一直没有起色。远在西安的陈宪章,千里迢迢托人捎来了药。不知是药物的效果,还是爱情的力量,常香玉的病见好了。
病好了,常香玉感觉此生再也离不开陈宪章了,于是她舍弃了剧组,独自一人,千里跋涉,来到了陈宪章的身边。
1944年,两个饱受磨砺和相思之苦的有情人在西安成婚。这一年,常香玉2l岁,陈宪章27岁。从此,两人不离不弃,携手走过几十年。常香玉不仅有了生活中相濡以沫的伴侣,而且事业上有了一个相辅相成的好帮手。陈宪章先后为常香玉创作、整理、改编了《花木兰》《拷红》《白蛇传》《大祭桩》《破洪州》《五世请缨》等戏。可以说,常香玉的每一个重大行动,每一个重大成功,都离不开陈宪章这个甘居幕后、默默奉献的终身伴侣。
1948年,国共内战兴起,河南再次蒙受沉重灾难,大批难民再次向西流动,西安又成为收容河南难民的一个中心。
常香玉萌生创办灾童豫剧学校的想法,得到陈宪章的理解和支持。经过艰苦筹备,“香玉豫剧学校”在西安市马厂子十三号院成立。招牌刚一挂出去,就吸引了大批前来报考的孩童。经过挑选,收录了第一批学员。
1949年年初,常香玉带团到甘肃兰州演出,引起轰动,万人空巷,一票难求。
随着解放军大举进军西北,局势十分混乱。常香玉不得已离开兰州,带着一个小戏班,租了一辆卡车,边走边演戏,途经武威、张掖,来到酒泉。解放军进军神速,9月25日,常香玉和她的剧社在酒泉迎来了解放。
这一年,常香玉已经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