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昨夜星辰昨夜风
孟小冬:昨夜星辰昨夜风
锣鼓声起,一曲《四郎探母》开场了。
只见舞台上,杨四郎身姿高挑,头戴黑素罗帽,身着青玄箭衣,腰间配挂墨绿宝剑,绦子大带,足蹬薄底快靴。眉目间透着秀丽,骨子里透着傲梅风韵,一个亮相便惊了台下的看客。“金井锁梧桐……”引子连得两个喝彩。接着,“杨延辉坐宫院……”大段西皮唱腔开始了。这嗓音特别高亢,声震屋宇,极富老谭气味。
又见舞台上,随着幕后一声“丫头,带路啊”,铁镜公主上场了。只见她青衣长袖,手执丝绸,兰花指处留余香;眉如翠羽,似蹙非蹙生忧愁,一双杏目,似喜非喜含情意;飘然起舞,转环如流风回雪,轻盈似春之扶柳。一句“我本当驸马消遣游玩”之后,右手举起丝帕向内一望,莞尔一笑,秋波一转,温柔尽现,当真令人见之忘俗。
台上的杨四郎英姿飒爽,却是那位二九年华、楚楚动人的美丽姑娘孟小冬;台上的俏公主,温柔可人,却是俊眉秀眼间顾盼神飞、举止间温和自若的美男子梅兰芳。两人在戏台上“阴阳颠倒”、钗弁互易,却又那般珠联璧合、耀花人眼,让台下看客看得如痴如醉。
绣幕芙蓉一笑开
1908年,一个仪表堂堂、气度潇洒的年轻人,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梅兰芳,从此这个兰质蕙心的名字再也没有退出戏曲舞台;在这一年年初,在上海滩一个靠近法租界的民国路一条弄堂中的普通楼房里,一个小女孩呱呱坠地,父母为其取名孟小冬。当时的人们还不清楚,这两人日后会有怎样错综复杂的感情。
小冬的家,可谓是唱戏的世家。当时,唱戏的还被称为“下九流”的行当,然而,在“下九流”的行当里,老孟家算是很吃香的。在孟小冬家,逢年过节聊得最多的,就是祖父孟七了,孟七可以算是整个梨园界的老前辈。
清末年间,随着戏班子如雨后竹笋般冒出,京剧的唱腔儿开始风靡整个北京城。从紫禁城里的皇族贵胄到街边儿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从达官贵人的府邸到京郊乡下的田边,有搭台唱戏的地方就少不了看戏捧场的人。一时间,被人们称为“下九流”的戏子们也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角儿。
孟七,老徽班出身,擅长武净兼武生,是清光绪、同治年间的红净名角儿。说起孟七倒也是有些故事。清朝末期,太平天国起事,激起了当时20多岁的山东热血青年孟七的热情。武班出身的孟七加入到太平天国,不过他的职责不是扛着刀枪干革命,而是在当时的“同春班”当了教师。
太平天国内乱迭起,终以惨败告别了历史舞台。孟七的革命梦到此结束,从此藏起了往日的激情,带着瘪瘪的包袱牵着自己的妻儿一路北上,在北京城里搭班演戏。
或许孟七天生就是吃定了红净这口饭,进北京城没多久便进了有名的“久合班”,在名角儿如云的北京算是站稳了脚跟。不过,北京在内忧外患的侵扰之下,已经逝去了昔日的繁华。微风起,当年从南方背着包袱出来,孟七此时又携家带口再次南下上海。
孟七的抉择是正确的,此时的上海和北京一样,大大小小的戏院都不乏捧场的观众。孟七有七个儿子,其中五个秉承了衣钵,成为上海滩小有名声的“孟家班”。
孟家鼎鼎有名的小女子,就出生在这别有一番韵味的孟家大院里。当小冬还在襁褓里,耳边响起的便是抑扬顿挫的京腔儿,眼前晃动的则是叔伯们习武的身影。时间如飞梭,渐渐长大的孟小冬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跟着叔伯们一起随着胡琴吊嗓子,“咿咿呀呀”虽然稚嫩,但也一样顿挫有致。
9岁之时,小冬迈出孟家大院,跟着舅父(一说姑父)仇月祥和谭鑫培的琴师孙佐臣学习须生。小冬自小对京剧曲艺耳濡目染,这是她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学京剧的本无天才一说,靠的是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京剧本就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苦差事,学戏又怎是吊两句嗓子、抻抻腰板的容易事儿?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词调,都有着严格的规矩。同龄的孩子玩耍嬉戏之时,小冬则是扎着马步汗流浃背,巷子里小女孩儿们凑成手帕交说着悄悄话儿时,小冬却捧着发了黄的戏本朗声背诵……
很快,刚刚跨过14岁年龄的小冬,终于像一只挣破茧缚的翩翩蝴蝶,褪去稚嫩与无知,在阳光下颤抖着轻盈的翅膀,充溢着满是色彩的美丽。
她登上了上海乾坤大剧场,一身老生打扮显出几分男儿的沉稳英姿,一句老生唱词儿虽带着些童音却醇厚适中。婀娜多姿,虽然略显稚嫩,但却已然有了傲然挺立的风姿,颀长的碧叶难掩阵阵沁香。
孟小冬很像她的祖父,一心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的充实在于内心的丰盛,而不是外在的拥有,得到时从容,放弃时不悔,把握今生,好好珍惜眼前的时光。
晨雾里,一滴露珠从嫩叶上滴下,摔在泥土地上四散开来。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在迸出的露珠中逝去。1925年,孟小冬17岁。她越发落落大方,俏丽如若三春之桃,清素如若九秋之菊,有着螓首蛾眉之容,楚腰蛴领之姿。这一年,她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北上的列车,从温润的上海去往干燥的北京。
只是,孟小冬没有想到,在北京城里不仅有她想要学到的高深技艺,更有一段让她刻骨铭心的爱情正在等候着她的到来。
像一朵花,爱情突兀开了
不同于上海的绵绵细雨,六月的北京城是明媚的,满巷的槐花香刚刚散去,四合院里,香椿芽又清香涌动。
刚刚来到北京的孟小冬,就迎来了一场在北京第一舞台盛大的义务戏演出。大轴是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倒二是余叔岩、尚小云的《打渔杀家》,倒三就是孟小冬和裘桂仙的《上天台》,连马连良、荀慧生等名角的戏都排在前面,可以说这场演出对孟小冬来说意义重大。
正值芳龄的孟小冬,翠黛云鬟,行走于梨园舞台上,扮的不是青衣花旦,却是那黑须老生。这样的她在温婉柔美上,更添了一份英气刚强。许多文人、记者为她倾倒,赞捧她为老生行的“皇帝”,称之为“冬皇”。孟小冬刚到北京城,就已经在京剧源地儿占了一席之地,营业戏卖座几乎与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相持平。
声名鹊起的孟小冬,并未卑微地屈服在名誉之下,在演戏之余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看戏上。旁人看戏是看个热闹,她看戏却是看个门道,为了能够学习到余派老生,只要是余叔岩的戏,她场场必到,从不缺席。
然而,在余叔岩的戏中,总是能看到梅兰芳的身影。此时的他,已是红透大江南北的名角,而她,尽管在京沪唱响了名头,但与他相比,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不过,在他面前,她从没感觉到局促不安。他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与平易近人的言谈,总会给她一种清爽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一个男人的魔力。可自幼在戏班里长大的她见过的男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被一个男人深深吸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
相遇,没有言语,只是惊鸿一瞥,便能锁定某些东西。比如时光,比如记忆。与意中人四目相对的刹那,清澈的双眸中,尽是柔情。从此,这样一个以花为貌、以玉为骨的小女子,将懵懂的心思洒在了温文儒雅的梅兰芳身上。
一天,政要王克敏的半百生日,大唱堂会戏。在酒席筵前,座中忽有人提议:让梅、孟合演一出《游龙戏凤》。
《游龙戏凤》是一出生旦对儿戏,唱做并重。梅常演此戏,多次与余叔岩合作演于堂会;而孟小冬在此前从未演过,但她真的是“艺高人胆大”,居然敢和梅大师“台上见”。
果然,这天,小冬演得中规中矩、滴水不漏,没有被梅大师掩去了光芒,反而在举止间无不透着飒爽英姿,这种魅力不带任何压迫。
“王”“皇”同场,赢得了满堂彩。台下简直是开了锅,人人起哄,不断地拍手,不停地叫好。“梅党”的重要分子齐如山当场就向银行业大佬冯耿光说:“六爷若肯做点好事,就把他们凑成一段美满婚姻,也是人间佳话。”好几个人马上附和。在他们心中,两个人就是天作之合!
孟小冬的美不是一般女子的美,她的美是一种带有男性味道的美,阴柔、隐忍中又夹杂着豪爽之气。她是外在鲜亮、骄傲,内心柔软、坚忍的优质女子,爱上当时最春风得意的梅兰芳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孟小冬的心里,梅兰芳就是她戏里的“白马王子”。想当时,梅兰芳有着男人的青春气傲,亦值得更好的女人相配。
花期如旧,骄阳如初,孟小冬在北京城收获了她的爱情。还记得,那些个烈日炎炎的日子里,他悄然于她身后撑起遮阳伞;还记得,那些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于檐下避雨;还记得,一起登台演出堂会戏时,他总是含情脉脉地望向她那两汪如水的眸;还记得,她于花下勤练嗓子之际,却有他倚着一株青翠的竹,把那胡琴拉响……
突袭的爱情,如夜空的繁星,璀璨夺目;如大海般汹涌,起伏澎湃,洋溢着热烈的激情;如撩人夏日里盛开的花,鲜艳妖娆,散发着芬芳。
不过,孟小冬知道梅是有两房妻室的人,不禁感到为难。齐如山对小冬的父亲孟五爷道:第一,王氏夫人病体沉重,已在天津疗养,家里实际只有一房妻子;第二,婚后选择新居分开另过,暂时不住一起;第三,梅兰芳自幼兼祧两头,大伯梅雨田无子,如小冬过去,也是正室,并非偏房。
1926年8月28日的《北洋画报》上有署名“傲翁”者撰文说,“小冬决定嫁,新郎不是阔佬,也不是督军省长之类,而是梅兰芳。”当天的《北洋画报》上还刊发了梅、孟各一张照片,照片下的文字介绍分别是“将娶孟小冬之梅兰芳(戏装)”“将嫁梅兰芳之孟小冬(旗装)”。这可能是媒体最早一次对梅、孟恋情做肯定报道。
北京城的冬天不同于上海,北方的冬天虽然干冷,不过到了晌午时分,还是能感受得到太阳的丝丝暖意。1927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正是冷的时候,年仅19岁的孟小冬凤冠霞帔,嫁给了年长她13岁的梅兰芳。两人的婚礼很低调,没有奢华的八抬大轿,没有声声震天的锣鼓唢呐,更没有前来贺喜的亲戚友人。在那一群坚实的“梅党”的见证下,孟小冬与梅兰芳在离梅府几条街的冯公馆结成伉俪。
洞房花烛,红罗帐中,鸾凤和鸣,鸳鸯交颈。梅、孟二人少不得山盟海誓,说了许多白头偕老、终身无悔、永不变心之类的话。
爱正浓,情正切,来不及淡下心思细细品味,便把山盟海誓的爱情圈入了婚姻的城里。只是,这婚姻真的如诗词般美妙?真的如意愿般长久?
后来,正如孟小冬在回忆中提到的那样:当初的兴之所至,只是一种不太成熟的思想冲动而已。
婚后,两人并没有住在梅宅,而是住在了北京东单附近的内务部街。
嫁人之后的孟小冬,每日闲而无事的生活,离开了舞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让她略生厌倦。好在梅兰芳心知孟小冬的脾性,所以特意请了唱老生戏的名师鲍吉祥上门教她。这样一来,孟小冬既能够打发无聊的时间,又能够继续自己北上学艺的梦想。
孟小冬在小楼辟了一间书房,摆了红木桌椅,备齐了纸墨笔砚。每天,孟小冬都会按时临窗习字,待到晚上梅兰芳回来之后,两人便一同扎进小小的书房,或谈论梨园掌故,或推敲戏词字韵,或是墨笔下画出一幅幅的梅兰竹菊。
独门小院,两棵树,树下竹椅木桌,两杯茶。清茶溢出淡淡的香,孟小冬此时正捧着一本发了黄的戏词儿,细细地看着。院子里飘来了阵阵椿芽的醇香,孟小冬打了个哈欠,抬头看见那香椿树影中,爱人不知何时悄然站立,正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夕阳洒满天际,红霞透过西窗,她娇俏的脸上晕了红潮。
你若无情我便休
一场暴风雨,来得突然,来得急促,轻而易举地冲刷了世人眼中的绝配良缘,打碎了孟小冬和梅兰芳之间那千丝万缕的爱情。
世人并不知晓孟小冬正月嫁了人,只是过了二月却还不见她登台,方才有人捕风捉影地传出了些话儿。久久不见孟小冬登台唱戏,最终有人坐不住了。这个人叫作王惟琛,是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看戏,痴迷地单恋孟小冬。
单恋的人最易受伤,最易心疼。一天夜里,王惟琛携枪直奔梅府,为的是找梅兰芳理论一番。
这时候的梅兰芳正在缀玉轩内,与一帮“梅党”围着饭桌谈笑风生。一看王惟琛的架势,机灵的下人赶忙到了内堂通知了梅兰芳。“梅党”们觉得此人定是来者不善,几个人简单商议后,决定由“梅党”张汉举出面,去外面接待王惟琛。
就在张汉举刚出了内堂不多久,梅兰芳等人就听到一声枪响,随即,由冯耿光掩护着梅兰芳出了梅府,其他人马上报了案。王惟琛虽说是带枪到梅宅闹事儿,但却并没想过要开枪杀人,所以当他看见倒在自己枪下的张汉举时,也惊呆在原地。突然发生的“缀玉轩血案”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大批军警涌入梅府,王惟琛被逮捕,不久被枪决。
这场血案闹得风雨满城,惊动了整个北京城,梅兰芳和孟小冬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再次被架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
最重要的是,“缀玉轩血案”,在梅夫人福芝芳的手中俨然成了一把反击的利器。对于福芝芳来说,嫁给梅兰芳这样优秀的男人,总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孟小冬的出现,让这种不真实越发强烈,就像是一枚炭烧的铁钉,生生扎入了福芝芳的眼睛。那种疼痛令人窒息,一刺到底,痛到心扉。但她终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子,忍着疼痛,熬着寒天数日子。血案后,福芝芳一句简简单单的“大爷(梅兰芳)的命要紧”,赚足了舆论,赢得了“梅党”的支持。
梅兰芳知道血案与孟小冬并无直接关系,但是,他仍不能免俗,对孟小冬的感情也骤然冷淡下来。摆在梅面前的路不外乎三条:第一,与孟分手。第二,保持现状。第三,逐渐淡化。经过权衡考虑,梅兰芳遂接受“梅党”的提议,决定逐渐淡化因血案引起的诸多是非之言,于是留在梅府的时间久了,自然去见孟小冬的时间越来越少。
或许,害了孟小冬的不是做事不经大脑的王惟琛,而是她与梅兰芳之间没有根基的爱情。
感情淡了,孟小冬待在深巷中的宅院里消磨着日子,等待着梅兰芳的到来。梅兰芳此时正全力准备访美演出,事务繁多,拒绝了孟小冬的等待,也拉开了两人似胶如漆爱情的距离。
到了1929年年底,梅兰芳将赴美演出,又引出一件麻烦事:孟小冬和福芝芳到底谁跟梅兰芳访问美国,在全世界面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当时已经怀孕的福二夫人为了能够随梅兰芳出访,毅然请医为之堕胎。事情到了这一步,简直带着血腥了。最后,梅兰芳只好两个都不带。
微风拂过,轻轻地掠过打湿的脸颊,那人并不曾明白她纤柔的心思。她只希望与那人琴瑟相伴,只想着留一纸清香,与他共画梅兰竹菊的淡雅。然,美好的际遇竟是错缘一场,若知是此结局,又何必当初你情我侬?若是已有当初,为何又如此冷落疏离?
1928年春节过后,小冬突然收到一份由家人转来的天津《北洋画报》,登有一则消息说梅兰芳到天津演出,在梅家当了七年“家庭主妇”的福芝芳时时伴随左右。
豆腐块儿的新闻,让孟小冬心灰意冷。原来,她当真成了被豢养在“金屋”的金丝雀,偏安一隅,与世隔绝,不与人交流。可她是个心态高傲的女子,怎肯心甘情愿地当了豢笼之雀?
孟小冬当即做了个很大的决定,那就是收拾整装,复出舞台。复出首演之地,孟小冬不容异议地说出两个字——天津。
当年孟小冬北上时,先是落脚天津,且一唱而红,所以在天津她有着一大票的老观众;更有甚者,此时的梅兰芳和福芝芳还逗留在天津,孟小冬选择天津,无疑是对梅的一种示威、反抗。
对于孟小冬的复出,求之不得的天津方面做了大声势的宣传。尤其是当年捧孟小冬为老生界“冬皇”的记者沙大风,特辟“孟话”专栏,诗文不断,文中直自称孟小冬为“吾皇万岁”。
孟小冬在津登台,声势极盛,演出的春和戏院连日爆满。在津演出期间,孟小冬出入各种交际场合,均作男装,不敷脂粉,受到各界赞美。
孟小冬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清雅秀丽的外表,若梅如玉的气质,还拥有精湛的舞台技艺,谁肯错过这样的一个女子?旁人不会,梅兰芳也不会。回到北京城,梅兰芳亲自接回了孟小冬,还被孟五爷话中带“刺”地教训了一番。
品尝了情伤的孟小冬,最终还是原谅了梅兰芳,但失而复得的爱,似乎更加脆弱,不多久,这样的日子又被世俗生生打破。
剪了短发、头插白花的孟小冬,在骄阳之下步履匆匆,却见她面若冰霜,眼神黯淡。原来,孟小冬去往的目的地是梅府,只为拜祭一下梅兰芳的伯母。梅兰芳原来兼祧大伯一房(即两房合一子),伯父逝世后,梅把伯母当作生母奉养。
见到孟小冬前来凭吊,梅夫人福芝芳有令,谁人都可来梅府凭吊,单单不准孟小冬入宅院半步。福芝芳厉声说,“这个门,她就是不能进!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里还有一个,和她拼了!”梅兰芳全然懦懦之气,并无半点男子气概,既不肯主动携孟小冬入门,又不肯训斥福芝芳的无理。
素衣清雅的孟小冬看着这一幕,心似浇了冷水,看着当年一起十指相缠比心的男子,如今却懦弱不堪,随着众人一样看她被福芝芳羞辱奚落。孟小冬嫁为梅家的人,却未踏入梅府半步。她本是诚心凭吊,却被横挡在大门外受尽凌辱,只得哭着出了梅宅大门。
他牵了她的手,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当她为妻。一场珠联璧合的姻缘,竟是如此让人啼笑皆非。孟小冬从此一病不起,为了疗养,悄然来到了天津,过起了吃斋念佛的素静日子。
得知孟小冬下落的梅兰芳,不顾连日劳累,紧赶到了天津。孟小冬的母亲也乘车到了天津。在梅兰芳下榻的酒店,梅兰芳见到孟家老太太,百般哀求,叩拜求援。
孟小冬在母亲的开导与朋友的解劝下,终于破涕为笑。一场风波,始告平静。
一场风波由此平息下来。然而,她极为看重的名分,梅兰芳依然无法给予。要说,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无名无分地被人豢养,况且,孟小冬本就是生性高傲的女子。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彼此并没有真心地谅解对方,不过是变成了貌合神离的相互忍耐。
漫漫岁月,有聚必有散,时间的残忍,让她明白分离是逃不脱的结局。终于,又是在冯耿光的一锤定音之下,两人结束了维系四年的婚姻。善变的冯耿光所持理由很简单,“孟小冬为人心高气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则随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与服侍人相比,为梅郎一生幸福计,舍孟而留福。”
四合院内,淅沥雨起,房檐下的水珠连成了条条细线。门外,如急雨般的敲门声响起。她知道他来了,却始终不敢开门。她害怕自己的一时心软就会让痛苦延续,隔着屋门,她说:“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孟小冬的话,句句敲打着梅兰芳的心,那淡淡的略带着些冷漠的表情,让梅兰芳心底生出一种痛,原来不是不爱,只是忘了怎么去爱。
过了今夜,她为天涯,他为海角,两两相望,却不能相依,那是一种无奈的绝望;过了今夜,她为明月,他为清泉,形影相错,却永不交织,这是错了缘分的牵挂。
那一个雨夜,想来是可以大书特书的。只是红楼夜雨隔帘冷,错落开80多年的时光,今天的人们看不到事件的真相。
唯一知道的,是1933年9月在天津《大公报》第一版上,孟小冬连登三日启事:“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小冬唱了太多彪炳忠义的故事,扮演过太多刚直不阿的汉子,那些戏文已经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生命,将她造化成一个一身傲骨的姑娘。
“是我负人?抑人负我?”原因并不重要,她并不一定要谴责谁,她只是已经看得真切,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俗世男子。
她有她的骄傲和倔强,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你对我讲感情,我便不离不弃,你离弃我,我便决绝而去。
一念成错,红颜尽;一念成悲,心凄凉。待到数年后,两人再次相逢时,孟小冬已视梅郎为陌路,一生再未与语半句。不似故人偶遇在陌路,却似路人擦身过闲亭。
杜公馆里的不老新娘
所幸,戏剧,才是她唯一可以寄托的目标。所幸,前方还有余叔岩在等待接引她。
余叔岩是民国初年京剧界惊才绝艳的人物。她心中也一直期望有日可以身列余家弟子门墙。若可,这一生,也便了无遗憾。
几经周折,孟小冬终于夙愿得偿。1938年10月21日,她正式拜余叔岩为师,成为大师的关门弟子。
由于多年的生活习惯,余叔岩往往到了晚上才开始给孟小冬说戏。北方冬日凛冽的冬夜,寒意逼人,呵气成霜,窗中的剪影,一个眉眼,一个手势,为务求完美总要从根底研究,终将字、腔、音三者熨帖融合,臻于化境。对于孟小冬这天生为戏而生的女子,余叔岩可谓爱护有加。已经是造诣极高的孟小冬,在余叔岩的评价中不过是“唱功可到七分,做工最多五分”。
五年里,孟小冬不论严冬酷暑,都如期而至地到余府学艺。这样刚烈的女子,忘却了“冬皇”的虚名,忘却了曾经的前尘往事,只认认真真地做一个真正的余派弟子。《一捧雪》一剧,单单是字音,孟小冬就整整学了三月有余。
余叔岩病势日深,孟小冬以弟子之礼,侍奉汤药一月有余。身为师长的他感其敬师之诚,把自己演《武家坡》中薛平贵的行头赠给她继承使用,以为纪念。
弹指挥间,曲艺尘散。余叔岩去世,恩师已不再。孟小冬在挽联中写道:“清方承世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韵;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辔,独惜薪传未了,心丧无以报恩师。”寥寥几字,却足已言表她心中的哀痛。
邂逅过成就非凡的男人,这个女人也被留名青史。
孟小冬的传奇在邂逅梅兰芳之后,还有更大的波澜起,那就是和当时上海滩最知名的闻人杜月笙的相遇。
只是,此时的杜月笙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记得1925年,她在共舞台演艺,他只是台下捧场的小喽啰。而今,他已是旧时上海滩的一个符号,上海难上的风风云云,无不与他有丝丝关联。
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位青涩新人之时,就如白莲一般开在杜月笙的心间。每次看孟小冬的戏,都让杜月笙心潮澎湃。虽说匆匆一幕戏,回眸,不过是台上台下,曲终人散,倾听,只叹一调离殇。却见孟小冬,一低眉,一回首,似是笑意更浓,却并不因他而回眸。
可,这已经足够,当不了情人,就当个忠实的戏迷吧。
自恩师过世之后,孟小冬常常北平上海两头跑。在她拜师余叔岩的时候,就听从师训,不能登台演出。当时友人也曾担心过她的生计,孟小冬却笑说,有贵人相助。那贵人,正是一直爱慕孟小冬的杜月笙。当余家女儿出嫁时,她送出满堂的红木家具。但是彼时她已久不演出,所花费的,无不是他无声的支持。
他是她一生的知己,20年了,他之于她的全是情深义重,始终润物无声地爱慕着她,怜惜她的甘苦,让多年漂泊江湖的孟小冬感念于心。
面对杜月笙的浓浓爱意,孟小冬不会不知,只是,早些年被情爱伤透了心,又怎么会轻易将自己托付出去。回忆曾经的岁月,滑落的是伤情的眼泪,飘落的是相思的忧伤,往事虽如烟,却绕在心尖,久久不能散去。
更何况,杜月笙的第四房夫人正是自己的异姓金兰姚玉兰。1922年8月,孟小冬赴汉口演出三个月,与女老生姚玉兰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竟拜了金兰。姚年长小冬4岁,她对这位小妹妹的才艺十分欣赏、钦佩。1931年夏秋之交,孟小冬为和梅离婚之事,南下上海,找到了她的结拜姊妹姚玉兰。而此时姚已嫁给上海大亨杜月笙,做了杜的第四房姨太太。姚玉兰说:“打官司挺累人的。我看就让杜先生出面解决一下算了,还请什么律师?”小冬说:“怎么好意思麻烦杜先生。”姚说:“没关系!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果然,一场一触即发的民事婚姻纠纷,在杜月笙的协调下就解决了。
虽然得不到孟小冬的任何回应,但是杜月笙并没有退却脚步,时时关注着孟小冬。1938年正值中日战争的战火刀锋,杜月笙带着姨太太们撤离到香港,但是孟小冬却回到了战火频仍的北平。人在香港的杜月笙,时时刻刻惦念着身在北平的孟小冬,多方打听她的消息。
1946年,杜月笙回到上海后,遣人给孟小冬发了信,让她来上海。此时,孟小冬爽快应邀去了上海。毕竟离伤心事已经过15年,此时的孟小冬没必要再将自己蜷缩在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里。
到了杜公馆的孟小冬,感受到已经远离自己数年的温暖,她孤苦无依的心灵又有了依托。曾几何时,她蓦然察觉,原来温暖竟是如此沁人心脾,原来她一直怀念被关心的味道。看着结交的金兰姐妹,看着痴迷她20余年的男子,心中被暖意塞得满满的。
原来生命中真正的如意君,正是那个一直迁就自己的人。也许应该说一声谢谢,但她的骄傲告诉自己,他所要的不只是那两个枯燥的文字。他在等待,她也在等待。
1947年9月,杜月笙六十大寿,遍邀国内有名的京剧唱将,在上海中国大戏院举行“南北名伶义演”。久未登台的她,特意排练《搜孤救孤》半年之久,想要好好酬答呵护她的人。
台上的人,句句珠玉,阳春白雪,将感情挥洒;台下看客,陶醉入迷,如痴如狂,被精湛折服。
只可惜,最精彩的亮相,不过只是烟花刹那一瞬间,只是乱世中的又一场广陵绝响。
往后,在杜家的客厅里,常常传出她与戏界旧友的咿咿呀呀,她最后的柔情在这里倾泻散尽。
祝寿义演一别,孟小冬起身回了北平。杜月笙更是万分难舍,萦念伊人,正巧赶上平津战役爆发,北平俨然成了战争中心。担心孟小冬的安危,杜月笙特派专机将孟小冬接到上海。
镜中伊人,月容花影,风韵犹存。洗尽铅华,历尽沧桑,情愫如风悸动。此时,又该忘却谁?又该惦念谁?
后面的日子,是她要酬答他的知寒知暖。她对一切都淡而化之,只静静地于每日中陪伴那个懂她、慕她的新良人。她辉煌的生命,趋于平和,走向暗淡。所有的哀怨,不过是看着她的新良人慢慢走向衰老。
据说,在杜家她一直沉默寡言,对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只为自己说过一句争辩的话。1950年,身在香港的杜月笙决定移民法国。一向冷淡傲然的孟小冬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不是别的,而是向她守候了近三年的男人要个名分。她说:“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友呀?”
这句话,她原是说不出口的,但经历了那么多的恩爱情仇,终归还是不甘心的。也许,此时此刻,她又想起了梅兰芳,她婉转地描了眉,敷了粉,在杜家的堂会上轻提了嗓,唱一句:“妾身未分明。”
杜月笙一愣。这个年已花甲的男人,被人搀扶着下了病榻,颤悠悠完成了拜堂。新郎63岁,新娘42岁。孟小冬故事里的一个关键词——名分,才终于有了着落。
此时的英雄已非盛年,不过是一年逾花甲的病翁。两人都是看尽人间春秋冷暖之人,深知最为可贵的是何物何情。就这样在对着、看着、慕着的时光里,你怜我我怜你,真正地忘情于彼此。此后她又赴台北,并在那里结束了耀眼的一生。
至于那位曾经念念不忘的梅郎,在香港,也还曾一面相逢。那是1956年打开中日邦交,受周恩来总理委托,梅兰芳特在香港转机时挑了个时间去看她。
前缘难了,一切却已无可说,亦无须说。心中纵有波澜万丈,面上却只能淡淡地道一声“好久不见”。他不知道,她卧室里只摆放两张照片,一是恩师余叔岩,一是旧爱梅兰芳。想来孟小冬的心底是放不下梅兰芳的,然而那年那月那时光,却在她执着地索要名分的瞬间,悄然流逝。那情那爱那相思,只能深深地埋藏心底,说不出口,也无从诉说。而她亦不知道,据梅兰芳的管事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兰芳在家听了两次电台转播……
当暮年的孟小冬一个人独守着那份寂静,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上海走出去的名伶了。梅孟、杜孟的故事,只若繁花落尽,空余纤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