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好一个“麒麟童”

周信芳:好一个“麒麟童”


上海滩自1843年开埠以来,短短数十年时间就有了国际都市的意味。一到夜晚,霓虹闪烁,灯红酒绿。这里,各式戏台、剧场林立,从来都不缺角儿。一批批的角儿慢慢地淡去,但又有一批批新的角儿开始露头。

1907年,上海的玉仙茶园打出了一溜京剧戏角的名牌,又有戏班在这里搭台上戏了。在这个戏班的演员中,有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麒麟童”。可谁会知道,这个艺名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逐渐响遍大江南北。

那一次演出的是《走麦城》。饰演关羽的“麒麟童”,还是一位12岁的小小少年郎。尽管还有些稚嫩,但他功架威严,不论眼神、口劲、做表,无不是中规中矩。关羽夜走麦城时的刀花、跪步、劈叉等动作,少年郎都做得极美妙,把关羽那种大丈夫气概和刚愎自用的个性,刻画入木三分。

谢幕之时,面对戏台下经久的掌声,站在戏台中央的少年郎,侧过头来,与立在帷幕一侧的父亲相对而笑。父子俩心中都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好一个“麒麟童”

麒麟童,本名周士楚,字信芳,1895年1月14日出生于江苏省清江浦(今淮阴市)。父亲名叫周慰堂,专演青衣,艺名金琴仙。周信芳从稍微懂事的时候起,接触的就是戏服、锣鼓、琴声……耳濡目染,他与京剧特别亲近、厮熟。

当他5岁时,周慰堂随戏班在杭州唱戏,让儿子拜在陈长兴门下练功学习。陈长兴是杭嘉湖有名的文武老生兼花脸。陈长兴教周信芳的开蒙戏是《黄金台》。不几天周信芳就会了个大概,接着教他《一捧雪》《庆顶珠》等戏。

当时,京剧舞台上常出现“小京班”,小孩子扮戏,特别能吸引观众。周慰堂心想,何不让自己的儿子也上台试试?

第一次上台用什么艺名呢?他父亲灵机一动:孩子不是虚龄七岁吗?就叫“七龄童”吧!

就这样,一天晚上,在拱辰桥的天仙园门口贴出了新海报,上面写着“金琴仙、七龄童献演《黄金台》”。《黄金台》这部戏,写的是齐湣王宠幸邹妃与太监伊立,伊立诬陷世子田法章无礼于邹妃。齐湣王大怒,擒斩田法章。田法章逃出,幸遇御史田单,田单将他乔装成自己的妹妹,瞒过了伊立的搜捕,得以脱险。周信芳扮演戏中的娃娃生田法章。他虽然首次正式登台,但一点也不惊慌,演得情状逼真,稚气可掬,十分动人。

这一年,著名老生小孟七(孟小冬的叔父)正好来杭州演出,贴演《铁莲花》(《扫雪打碗》),想物色一个娃娃生,找了几个都不合意,结果把周信芳选上了。戏中的定生,深受伯母马氏的虐待,或冬日被剥去衣衫在风中扫雪,或将烧热之碗令他捧奉。周信芳演得十分真切。在这出戏的“雪地奔滑”一场,周信芳演的定生,还顺溜地走了一个“吊毛”,博得了满堂彩声。从此,“七龄童”的名字不胫而走,被人呼之为“神童”。

“麒麟童”,这是个响遍大江南北的艺名。可是,这个艺名却是无意中得来的。

这个艺名的首次面世,正是他跟着戏班子到上海演出之时。当时,因为他早已超过7岁,故而艺名已改为“七灵童”。唱戏的前一夜,前台照例要贴海报,戏班就特地请了一位擅长书法的老先生来写海报。

老先生姓王,是上海人。他在写海报时,把名字搞错了。王老先生听到了前台管事报的艺名“七灵童”,误以为是“麒麟童”,于是他依此写好海报,并且马上贴了出去。

第二天,《申报》和《时报》都登出了“麒麟童昨夜演出”的消息。直到这时,班主才知道写错了海报。但麒麟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形状像鹿,独角,全身披着麟甲,是吉庆祥瑞的象征。“麒麟童”这个艺名吉祥而又动听,班主和周信芳也就将错就错,将艺名正式改为了“麒麟童”。


北上朝圣

周信芳在上海虽然已经小有名气,但要想在京剧舞台上站稳脚跟,必须负笈北上,朝圣京剧的故乡。

1907年,上海的演出一结束,周信芳就踏上了北上的旅程,先到了烟台、大连、天津。这几个地方都是北方的重镇,同时也是北方重要的京剧码头,经常有京剧名角登台,观众也大多是内行。

第二年,周信芳又来到了京剧的发源地——北京,并进入了当时最负盛名的京剧“喜连成”科班。

“喜连成”科班边教习边演出,除本社学生以外,还约聘社外稍有名声的童伶搭班学艺。其居住、膳食不同于本社学生,并付给包银。周信芳就是属于搭班学艺的。同时搭班学艺的儿童演员还有梅兰芳、林树森、贯大元等。

周信芳与梅兰芳年龄相同,当时都是13岁,又都是搭班学生,因此两人特别亲密,配戏也十分和谐。他俩首次合作的剧目是《九更天》,周信芳饰马父,梅兰芳饰马女。这是一出奇冤戏,他们一个悲愤,一个凄厉,演得如诉如泣。接着,他们又合演了《战蒲关》,周信芳饰刘忠,梅兰芳饰徐艳贞。剧中,王霸镇守蒲关,粮尽草绝,城中人彼此相食。王霸拟杀爱妾徐艳贞,以人肉犒军;自己又不忍下手,就命老仆刘忠杀之。周信芳扮演的刘忠,进退两难,语言支吾,手中的剑颤颤抖动;梅兰芳扮演的徐艳贞聪颖贤惠,见刘忠的情状,知有蹊跷,心中猜度。两人表演都很细腻,唱得也委婉动听。当戏演到徐艳贞问明情由,夺剑自刎,刘忠也自尽而死时,剧情达到高潮,观众击节叫好。

北京是京剧的发源地,京剧名角争艳斗丽,美不胜收,使久居南方的周信芳大开了眼界。在北京,他听到人们赞扬最多的要算是谭鑫培了。

谭鑫培在京剧史上是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他本名谭金福,湖北江夏人。其父谭志道,先学楚调,后改京剧,应工老旦。因其声狭音亢如“叫天子”,时人称为“谭叫天”,鑫培艺名即称“小叫天”。谭鑫培幼年随父学艺,深受汉戏熏陶,又随父搭“三庆班”,先后拜程长庚、余三胜为师。他兼擅武生戏与老生戏,后专演老生。他吸收各家之长,独创“谭派”。

有一次,谭鑫培到上海演出,看了周信芳的《御碑亭》以后,对这位后生小辈十分欣赏。周信芳对老辈更是恭敬,天天雇了马车,到谭老板住的旅馆登门求教。在那些日子里,周信芳恭恭敬敬地向谭鑫培学了《御碑亭》《桑园寄子》《打棍出箱》《打侄上坟》和《金榜乐》等戏。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谭鑫培回到了北京。有人曾问他:“上海有什么人才?”谭鑫培回答道:“有个麒麟童,是个唱戏的。”北京的名老生张春彦,对周信芳也极为欣赏,说:“把北京所有的名老生,放在一只锅子里熬膏,也熬不出个麒麟童来。”


“丹桂”八年

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十里洋场,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特别是林立的戏园更使都市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气氛。在四马路大新街口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建筑,这就是有名的“丹桂第一台”。这是一家老资格的京剧戏院,创建于1867年。自从京剧风靡上海后,丹桂茶园经常邀请京剧名家演出。1908年,在十六铺建起了一座新型剧场,一时间上海各茶园戏馆纷纷仿效,丹桂茶园也不例外。1911年,改建的“丹桂第一台”落成,从此这里成为凡来上海的南北名角必到必演的重要场子,不少名角都是在这里唱红的。1913年,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演出地点就是“丹桂第一台”,一炮走红。

周信芳进入丹桂第一台,是他艺术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周信芳自1915年5月进丹桂第一台,1916年担任后台经理,1923年脱离“丹桂”北上演出,1925年重回,前后在“丹桂”演出达八年之久。据统计,八年时间周信芳在“丹桂第一台”总共演过259出戏,其中新戏有209出。

周信芳进“丹桂第一台”,最初与王鸿寿、冯子和等前辈同台,不久又与欧阳予倩这位京剧改良运动主将有了合作。

早在1907年,欧阳予倩留学日本时,就参加了话剧团体春柳社,演出了《黑奴吁天录》《热泪》等戏剧,成为我国早期话剧运动的著名活动家。1910年回国后,在上海组织新剧同志会,在长沙组织社会教育团等,积极从事话剧运动。

1916年春,欧阳予倩搭班“丹桂第一台”演京戏,和周信芳、冯子和、吴彩霞等同台。他虽是演话剧出身,但对京剧既迷恋,也非常在行。周信芳呢,自小学的是京戏,但对话剧的一些长处也很推崇。一见如故的两人,对传统京剧进行了有益的革新。

欧阳予倩搭班“丹桂第一台”后,重新编排了新戏《黛玉葬花》。由周信芳演宝玉,欧阳予倩演黛玉。周信芳比欧阳予倩小5岁。两人身材长短、调门高低都差不多,配合得很好。特别是两个年轻人都喜欢搞些新花样。京剧小生的唱腔,往往用小嗓发音。周信芳一改传统,用大嗓唱。但他没有一味照搬大嗓唱法,而是根据嗓音自创新的腔调,音色柔和,与人物性格还是贴切的。欧阳予倩的扮相俊雅,当时报纸评为“高髻倩妆,翩翩翠袖”。

因为欧阳予倩搞过话剧,所以《黛玉葬花》吸收了话剧分幕的方法,避免了旧戏场子太碎的弊病,把许多情节归纳在一幕里,同时又保持戏曲有头有尾、环环相连的结构特点。另外,他们采用虚实结合的布景,硬景画片与软景画片相配合。如《黛玉葬花》第二场,设计了幽雅凄清的潇湘馆的景,有门有窗,回廊下挂着鹦鹉,纱窗外竹影吐翠,摇曳婆娑,偶一开窗,竹叶伸进屋里,逼真而有质感。这些艺术处理都是大胆的革新尝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周信芳与欧阳予倩合作了半年时间,还合演了《宝蟾送酒》《鸳鸯剑》和根据聊斋故事改编的新戏《晚霞》。

1920年,周信芳还登上当时尚属新生事物的银幕。那时中国电影还处于默片时代,京剧艺术被摄成影片的,也只有谭鑫培等少数几位。商务印书馆活动影戏部选中了周信芳与梅兰芳两位青年艺人,为梅兰芳拍摄了《天女散花》和《春香闹学》,为周信芳拍摄了《琵琶记》。周信芳在《琵琶记》中饰演蔡伯喈。但这部影片只拍了“南浦送别”“琴诉荷池”两个片断,没有最后完成。但这是周信芳第一次上银幕,他对戏曲电影的探索与开拓即由此跨出了第一步。

周信芳第二次涉足银幕,是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前。上海联华影业公司为他拍摄《麒麟乐府》的第一部《斩经堂》。6月在上海新光影院首映,田汉、桑弧分别在《联华画报》上撰文做出了正面的评论。

“丹桂第一台”的舞台经理是许少卿,后台经理是尤鸿卿,还有个王德全担任后台协理兼派戏。许少卿很精明能干,是沪上大名鼎鼎的“经纪人”。有一回,他从北京邀来梅兰芳、王凤卿,上座情况良好。梅兰芳极重义气,自此以后来上海演戏,几乎只搭许少卿的班子。后来,许少卿嫌“丹桂第一台”座位少,就另外租下新新舞台,而把“丹桂”盘让给尤鸿卿。这样一来,尤鸿卿就当了“丹桂”的舞台经理,后台经理则由王德全担任。可是,由于尤鸿卿不擅经营,王德全又吃里爬外,以致“丹桂”的营业每况愈下。直到邀来周信芳、汪笑侬、贾璧云等一批名角后,营业情况才开始好转。正当尤鸿卿为此感到高兴时,不料后台闹起矛盾来。原来后台经理王德全处处刁难周信芳,尤鸿卿非常气愤,一怒之下,把王德全辞掉了,让周信芳当了后台经理。

为了留住周信芳,尤鸿卿后来索性送给他两成干股。周信芳更加感激尤鸿卿的知遇之情,千方百计要把“丹桂第一台”的后台整顿好。

不料,这又引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班里有个叫刘凤翔的,早先唱花脸,后来改行了,专门带领徒弟搭班。这一次,他正带着徒弟在“丹桂第一台”搭班,看到尤鸿卿这么抬举周信芳,非常眼红,决心取而代之。他见尤鸿卿的妻子耳根子软,就以她为突破口。两人私下谈妥,由刘担任后台经理。当尤鸿卿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晚了,刘凤翔已经和尤妻订下了合同。尤鸿卿为此大怒,与妻子大吵大闹。周信芳闻讯后,觉得事情已经闹僵,而且刘凤翔已经派人四处邀角儿,另外组班。周信芳只能反过来劝说尤鸿卿。尤鸿卿眼看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忍痛让周信芳离去。

周信芳走后,“丹桂”由尤妻掌管前台,刘凤翔担任后台经理。可是,刘凤翔欺尤妻是外行,乘机独揽大权。刘凤翔虽然邀了不少好角儿,但组织工作欠妥,卖座情况并不佳。角儿们见此光景,坚持了一段时间也就各奔前程去了。刘凤翔眼见混不下去,索性回北方去了。尤鸿卿再度出山,收拾残局。他派儿子去往济南,把正在那里搭班演戏的周信芳重新请回了上海。

元旦这天,周信芳重新在“丹桂第一台”登台。不料刚过几个月,尤鸿卿就病倒了。这时,尤的儿子听了别人的怂恿,擅自把戏园盘了出去。等到尤鸿卿病好得知此事,已经晚了。

周信芳无奈只能再次离开,他对尤鸿卿叹了口气,说:“看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绝世恋

1928年,上海滩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自由恋爱事件,男主角正是“麒麟童”周信芳,而女方是富家小姐裘丽琳。

裘丽琳的父亲,早年经营银楼,在中年就去世了,幸得有个善于理财的母亲,把偌大家产打理得甚为妥帖。

裘丽琳是家中的小女儿、三小姐,很是得宠。18岁之时,她从一所法国天主教会办的女校毕业后,跟随兄长裘剑飞进入“十里洋场”的上流社交场合。她的外祖父是苏格兰人,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给了她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皮肤、大眼睛和挺鼻梁,加上富有的家庭背景,很快就让她成为上海社交圈中的首席名媛。

这一切,都在她遇到周信芳后改变了。哥哥裘剑飞是个京剧票友,有一次裘丽琳跟着哥哥去看京戏,正是周信芳的《汉刘邦统一灭秦楚》。周信芳扮演的刘邦一出场,这英俊飘逸的形象立刻让裘丽琳怦然心动,从此她成了周信芳的超级粉丝。

姻缘,似乎是天注定的。从那一刻起,她就爱上了他。那么,又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呢?毕竟她是一位颇有素养的大家闺秀,做不出那么贸然向他递情书之类的事情。那一段时间,这个名媛是在辗转反侧、冥思苦想中度过的。机会终于来了。在一个上海基督教会慈善机构主办的义卖会上,裘丽琳作为社交界名媛被分派去售卖一些女教友制作的手工艺品,周信芳是被邀请来的嘉宾。从此,他们相识了,第一次见面就谈得十分投机。

几回约会之后,两人就陷入了热恋中。之前周信芳其实是有过一段婚姻的,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与著名武旦刘祥云之女刘凤娇成亲,生下一子二女。但那是一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式婚姻,直到遇到了裘丽琳,他才平生第一次恋爱了。

周信芳当时还不满30岁,虽说“麒麟童”的艺名在大江南北已家喻户晓,但唱戏在当时被视为“贱业”,两人的恋情只能暗暗滋长。不能一道看戏、散步、逛公园、上饭店,更不能在公众场合中一起露面,因为到处都可能有人认出麒麟童,倘若再被人认出那女伴是裘家三小姐的话,那么对上海任何一家小报来说,都会是一条能吸引读者的绯闻。他们常常分别雇了马车到远离闹市的郊区,在村间小道或田埂阡陌缓缓慢步,喁喁细语。

一个是如花美眷,一个是英俊青年,两人的心在这一刻走得很近很近。周信芳看着眼前的裘丽琳,眼中透出浓浓爱意,那份爱,划破了秋的寂静,打碎了秋的沉默。对视,便是无言一笑,眉梢眼角尽染了爱意。

从恋爱到婚姻,似乎是必经之路,可是对于这对恋人来说,却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条鸿沟,正是裘丽琳的家庭。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麒麟童“搭”上了裘家三小姐的传闻慢慢传开,有些小报登出了消息,当然照例要捕风捉影地渲染一番。

名门之女下嫁“戏子”,这在当是被认为是不体面的事,对于裘母来说犹如当头一棒。

哥哥裘剑飞在当时的黑道、白道中并非等闲之辈,他的“老头子”就是黑道大佬张镜湖。他摆下饭局,遍邀小报记者。恩威并施之下,煞住了小报炒作的风头。

接着,裘剑飞又派人警告周信芳:与裘丽琳断绝来往,否则将他赶出上海这个码头,还要向他“借只脚用用”。而且,还派专人日夜严密监视妹妹,不许她出门一步。

为断绝周、裘两人的念头,裘家急忙托媒人为三小姐找婆家。裘母认为女儿的这场恋爱是由于她的年少无知,只要给她找到婆家,这场恋爱也会像烟花般散去。不久,一位出身世代官宦、留英回国接掌庞大家产的天津富商子弟进入裘家的视线。裘母当即应下了这门亲事,并且派人专程将裘丽琳的庚帖送去天津,然后带回男家的定礼——一对金镶翡翠手镯和一只8克拉的钻戒。

红尘滚滚,岁月匆迫。是前世的许诺,是今生的回眸!是楼台灯火处幽窗的守候,是晓风残月下最深的眷恋!爱人啊,此生我嫁定了你,今世你定要娶了我。永相守,不相负。

裘丽琳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大胆的决定:跟周信芳私奔。她乘家人不备溜出家门,直奔北火车站,与周信芳奔苏州。周信芳在苏州阊门外找到一家小客栈,安顿好裘丽琳,接着立刻赶下班火车回上海,当晚照常演出《汉刘邦统一灭秦楚》。

因为女儿的出走,暴怒的母亲威胁说要与丽琳脱离母女关系,可最终还是爱女之心占上风,看木已成舟,她勉强同意了女儿的要求。但条件是结婚“三不准”:不准请客,不准通知亲友,不准登报。这些条件对热恋中的情侣根本不算什么,全部答应。

为了给心爱的女人一个承诺,周信芳办妥了与妻子的离婚事宜。多年以后,周信芳和裘丽琳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那天,裘丽琳按照西方习俗,穿上了代表纯洁并配以白色康乃馨的婚纱;周信芳则穿了一件燕尾服。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和父亲了。

周信芳与裘丽琳,在双眸交接的刹那间一见钟情,从“私奔”同居到正式结婚,两人情爱弥笃,至老而愈见其切,一生再也没有分离。牵手裘丽琳,应该说是周信芳的幸运,他不仅得到了一个知己,一个妻子,一个贤内助,还得到了一个精明的经纪人以及一个全方位的助手。可以这么说,没有这样一个妻子,周信芳或将失其光彩。


万人争看薛将军

1931年9月18日晚,驻扎在我国东北境内的日本军队,突然炮击沈阳,同时在吉林、黑龙江发动进攻。19日,日军占领东北重镇沈阳,不久占领了辽宁、吉林、黑龙江等省。

“九一八”事变虽然发生在东北,但这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对全国人民都是一次激烈的震荡。当天,周信芳正在上海演出《封神榜》,演的是姜太公。演完戏,他在化妆间卸妆时,突然看到报纸上有关“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先是震惊,继而是愤慨。他连夜与戏班同人商议。他说:“我们不能像姜太公那样稳坐钓鱼台了,我们不能再演《封神榜》了,我们要演能唤起民心的戏。”

在大家的支持下,他毅然决定停演《封神榜》。

那,演什么戏呢?

周信芳想到了历史上亡国的教训,于是与他人夜以继日地编写了连台本戏《满清三百年》,其中主要内容有《明末遗恨》《洪承畴》《董小宛》等戏。

《明末遗恨》写的是:明末闯王兵围北京,崇祯与司礼太监王承恩夜行巡视,见军士面有饥色,意志消沉,就夜访各大臣,要他们募捐军饷。不料,众大臣的府第依然灯红酒绿,笙管鼓乐。当崇祯提到捐饷之事时,大臣们故作窘态,百般推诿。崇祯至此才恍然大悟:国弱民穷,皆因贪官污吏享乐肥私所造成。他感叹大势已去,国难难救,于是在煤山自缢而死。

第六场闯王兵犯山西,危及京城,崇祯皇帝撞钟擂鼓,召集群臣,商量对策。国丈田宏遇提出:“万岁何不向百姓输捐粮饷。哪个不肯,就国法从事。”这时崇祯有一段长篇的念白:“听国丈之言,叫孤去输捐百姓。嗐!百姓们虽有救国之心,但是他们能有多大力量。国家捐了他们不止一次了。捐得他们精力全疲,而且自顾不暇,现在哪里还有钱来捐助呢?虽然爱国心未尝少息,但是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这做元首的,再去压迫他们,敲他们的骨髓,实在的于心不忍。可是那些面团团、腹便便的有钱的百姓,他们又没有爱国思想。一个个花天酒地,卿卿我我,逢到缠头之费,一掷千金,国家兴亡,置若罔闻,慈善事务,不舍分文,富翁如此,能不痛心也。”这里写的是明末历史的状况,其实分明影射当时抗战初期的社会现状。

在“踏雪探府”一场中,有一段崇祯皇帝与太监王承恩的对话:


崇祯:这是做什么的?

王承恩:这是守夜的兵卒。

崇祯:他们不冷么?

王承恩:不到换班的时候,不敢擅离寸步。

崇祯:他们的长官也在此处?

王承恩:他们的长官,早就抱着姨太太入温柔乡了!

崇祯:他们多少俸银?

王承恩:二两银子一个月。

崇祯:只有二两银子?

王承恩:他们八个月没有关饷啦!

崇祯:孤的国库空虚,都发了饷了哇!

王承恩:您的饷是按月不缺,都被他们的长官从中给克扣去了!

崇祯:咳!这就莫怪天下大乱了!


周信芳饰演崇祯皇帝,念表苍凉有力,抑扬顿挫。这段对白把当时国民党当局的腐败揭露得淋漓尽致,观众无不拍手称快:“骂得好!”

在“杀宫”一场,崇祯以悲凉深沉的语调对其子女说:“世上什么最苦,亡国最苦!世上什么最惨,亡国最惨!”“要知道亡了国的人,就没有自由了!”一字一句,催人泪下,全场观众无不为之扼腕动容。

接着崇祯闻报义军杀进紫禁城,知道大势已去。皇后跪在他面前求计,崇祯无言以答,右手拿起一块白绸子,举到面前,四目相对,默默无言。崇祯以绝望的眼神暗示皇后,只有“黄泉道上再相逢”了。皇后会意,拾起白绸急奔而下。崇祯又手刃长平公主,走出后宰门。此时锣鼓声起,撼人心旌,崇祯在悲凉的(二黄)唱段“战鼓咚咚连声震”中起跑圆场,惊恐之中靴子也掉了。他时而登山,时而跌扑,最后在“实无面目见先灵”的唱词中,做挺立僵尸状,表示吊死于煤山。

1932年1月28日,日军进攻上海,“一·二八”淞沪之战爆发,战火延至上海一带。周信芳正式组织“移风社”,自任社长。周信芳率剧社北上,赴青岛、济南、天津、奉天、长春、哈尔滨,接着又南下,经青岛至南京、无锡、苏州、汉口等地演出。这样居无定所的“跑码头”生涯,前后共三年。所带剧目正是以《明末遗恨》为主,另有《卧薪尝胆》《洪承畴》《汉刘邦》《追韩信》《四进士》《徐策跑城》《坐楼杀惜》等。

1935年4月,周信芳率领“移风社”结束了北方之行,回到上海,在黄金荣创办的黄金大戏院挂牌演出。上海麒迷喜出望外,出版了《麒艺同志联欢社特刊》,胡梯维撰联:“此别忽三年,坐教孺子成名,百口偕称萧相国;重来歌一曲,且喜使君无恙,万人争看薛将军。”半年后,赴宁波、杭州、南京等处演出。第二年6月,再入黄金大戏院,卖座十数日不减。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周信芳率领“移风社”再次回到上海。

这时,上海的抗日救亡运动正处高潮,周信芳立即在黄金大戏院中上演自编的京剧《明末遗恨》,并且和他的好友欧阳予倩、田汉等一起商议该上演怎么样的剧目来激励民众抗日救亡情绪。最后议定编演痛斥南宋亡国之恨的京剧《徽钦二帝》。

在《徽钦二帝》这出戏中,周信芳饰演宋徽宗。这出戏的剧情大意是:宋徽宗沉湎声色,信奉道教,叫道士郭京演六甲神兵;他罢斥李纲,而重用童贯、张邦昌。金兵元帅粘罕攻破汴梁,掳徽、钦二帝,囚于五国城,使之青衣侑酒。侍郎李若水随行,痛斥金人后殉节。这出戏,以前欧阳予倩与夏月珊在新舞台也曾演出过,但重点描写宫闱荒淫,权臣误国;这次周信芳演出的《徽钦二帝》,却突出了亡国之痛。

有一场戏,徽宗昏昏沉沉地独自饮酒,大将张叔夜上来禀报城池已失。这时扮演宋徽宗的周信芳把水袖急翻几下,一手按住酒杯,双目瞪住张叔夜,头部不住地摇晃,剧场效果十分强烈。当观众看到徽宗、钦宗被金兵俘虏,一路押送时,联想到日寇铁蹄践踏祖国山河的现实,无不激动得流泪。徽宗有两句对百姓的唱:“只要万众心不死,复兴中华总有期”,观众也深得共鸣。

舞台上投降敌人的奸臣张邦昌等反面形象,也引起了观众极大的愤慨。他有一段念白:“我这个皇帝,是你们要我出来做的,无非是维持维持地方而已……”这正好是当时汪伪政权无耻嘴脸的真实写照。因此每当演到这里,都能引起观众的哄堂嘲笑之声。

外敌入侵,偌大的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同样也已经没有一方安静的舞台。在上海的汪记特务机关“七十六号”,对“移风社”加紧迫害。周信芳、高百岁、王熙春等主要演员,都接到了恐吓信,信中还附着一颗子弹。汉奸们还派人威胁周信芳:“这个戏立即停演,否则就要你好看。”但周信芳毫不畏惧。他对同人们说:“我们不要被他们的威胁吓倒,我们演我们的。”

汉奸的威胁未能得逞,又迫使法租界出面干预。租界当局迫于压力,最后以“宣传抗日,妨害治安”为名,勒令停演《徽钦二帝》。

这样,《徽钦二帝》一共演出了三个星期,就被扼杀了。

为了激励民族气节,周信芳还编写了《史可法》《文天祥》两个本子。但正当他排练《文天祥》并将上演的时候,日本偷袭珍珠港,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日军进占公共租界,租界“孤岛”时期就此结束。“移风社”只能正式解散,从1938年到1942年共坚持了四年之久。

这时,无法无天的汉奸特务机关“七十六号”,立即以绑架方式将周信芳抓去,胁迫他到“七十六号”中去唱堂会。以后又威胁要暗杀周信芳,还是由裘丽琳挺身而出,从妆奁中取出几件名贵首饰,给了“七十六号”头目吴四宝的妻子,才消除了这场灾祸。

从此,周信芳暂别舞台,在家读书练字,静候这场反侵略战争的最后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