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喜奎:刹那风华为谁开
刘喜奎:刹那风华为谁开
“男有梅兰芳,女有刘喜奎”,是民国初年流传于梨园界的一句佳话。
戏剧大师曹禺在1980年曾著文这样说:如今戏剧界很少有人提到刘喜奎了。然而在一二十年代,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坤伶,是唯一能跟谭鑫培、杨小楼唱对台戏的女艺人。
曼妙登场
1914年,皇城根脚下,中和园戏台,一位青衣引来了无数垂涎欲滴的眼光。
开场锣鼓响起,满台莺莺燕燕,个个貌美如仙,主角还未登场,已然一片喝彩。待一声婉转娇啼、圆润唱腔响起,环佩锵锵的青衣曼妙迈步台前。只见她,粉颊如春桃,翠髻似云堆,唇如樱桃点丹红,齿如石榴暗含香。台上轻转,纤腰楚楚,似回风舞雪,配饰叮当作响,珠翠辉辉。蛾眉颦笑,将言未语,似嗔似喜,妩媚尽生。莲步轻移,云袖招蝶,看似妖娆,却也有春梅秋菊的风骨。最是那一笑,回眸间,晴空云散,唯有轻叹如斯之美,惹人轻狂。与她配戏的坤伶们,相形之下都成了庸脂俗粉。
正值二八佳龄,引得万千关注,青衣芳名唤作刘喜奎。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祖籍在河北沧州,祖父刘兴台当过翰林。可惜,清王朝已经走入下坡路,祖父亦因受到牵连而获罪,家道中落,只得带着三个儿子辗转北上,隐居天津杨柳青乡间教书。父亲刘贻文,在大清北洋水师服役,在舰船上当兵工修理匠。
1894年,是中国光绪二十年,日本明治二十七年。这一年的7月25日,丰岛海战爆发。这一年,刘喜奎呱呱坠地。而此时,她的父亲与中国一起,正经历着中国历史上那场著名的中日甲午之战。
一切的辉煌,一切的荣耀,都被匆匆而逝的岁月无情掩盖。甲午之战,中国惨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战后,父亲刘贻文不得不扶妻携女,流浪于旅顺。而恰恰就是在旅顺居住期间,她慢慢爱上了戏曲。日复一日地穿梭在台前台后,学着戏子的模样舞动衣袖。然而,刘家父女在旅顺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因为生活实在难以为继,不久后刘贻文又带着家人返回天津。天降灾祸,父亲突然病逝于途中的营口,而她只能随同孀居的母亲继续前往天津,从此靠着母亲给人家做些针黹活为生。
8岁那年,她被送入天津李海科班学戏,主工“梆子”青衣,兼习花旦。第二年,她就随着戏班去了哈尔滨。在那里,她遇到了当时著名的梆子艺人毛毛旦,并拜她为师。毛毛旦,眉目清秀,扮相妩媚,更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子,能真假嗓结合,行腔婉转俏丽;做功更是一绝,善于通过面部表情及身段、台步刻画人物性格情绪。当时就有“看了毛毛旦,三天不吃饭”“宁愿跑得吐了血,也不能误了毛毛旦的《六月雪》”的说法。
河北梆子是河北省的主要戏曲剧种,过去曾有京梆子、直隶梆子、卫梆子之称,1952年始定名为河北梆子。河北梆子流行于京、津、冀、鲁及东三省一带,是由清代中叶传入河北的秦腔和山西梆子逐渐演变而成的。刘喜奎拜师学习梆子戏后,早起晚眠,勤奋练功。为了动作身段的传神美观,她不惜于深夜以灯取影而苦加揣摩;又为了练走碎步,她常将铜钱夹在两膝间疾行不使掉落,而成为舞台一绝;她又把秦腔化为河北口语,形成了以河北字音为基础的曲调慷慨激昂、苍凉古朴的“京梆子”。
13岁时,刘喜奎从哈尔滨到了伯力,一年后又到了海参崴。四年后,又到了上海,在“大富贵”“丹桂舞台”演出。但上海鱼龙混杂,从不拜客的刘喜奎只唱了两个月,就离开了上海。接着辗转青岛,又到了济南,数月后来到天津。此后,她又与京剧大腕杨小楼同行南下,再次来到上海。这次,她唱红了上海滩,剧场卖座很好。三个月后,她又离开上海,去往营口,不久又回到天津。
经过多年磨砺,刘喜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小姑娘。她能文能武,梆子与京剧兼擅,戏路很宽,成了各路戏院力邀的角儿。据当时的报刊记载,刘喜奎“每一登台,彩声雷动,天津戏园,卑词厚币聘之,唯恐落后,亦足见其声价矣”。此时的北方观众,因听腻了京剧的杀伐场面,反而对地方戏的靡靡之音趋之若鹜。于是京剧界迅速吸收了许多地方戏曲的唱腔及情节,也开始引进坤伶,北京城里遂有了“崇雅女科班”,而她从天津来到北京,成了女科班里的学生。原本就相当有造诣的她,经过“崇雅女科班”稍加调教和包装,首先在“中和园”挂牌演出,一炮打响。
刘喜奎姿容秀丽,扮相极美。在《戏剧新闻》举行第二次菊选时,刘喜奎得中“秦腔博士第一名”,剧评家为之创“刘教”,奉为“教主”。又得“文艳亲王”“坤伶十美”之首,“坤伶三杰”“花衫五霸”之一。她成功了。是的,她唱红了,在那个生、旦、净、末、丑概由男子扮演,女艺人难登大雅之堂的时代里,她竟然迅速成为戏曲界的一枝奇葩,成了“梨园第一红”,红透整片天。
1916年,《顺天时报》主办超群伶人评选,公开投票选举“伶界大王”。刘喜奎得票第一,荣获“坤伶大王”称号,梅兰芳则是“男伶大王”。据《半月戏剧》载:“当时,老谭(谭鑫培)以喜娘锋芒过盛,竟久久不愿出台。且语至好谓‘坤角不敌刘喜奎,男角不敌梅兰芳’。”
蜂蝶纷纷过墙来
在北京的舞台上,绰约多姿、媚丽娇俏的刘喜奎,从“中和园”挂牌演唱,再入著名的“三庆园”,唱红了整个北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中有士绅名流,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被她的音容笑貌所痴迷,真是轰动九城,颠倒众生。
当年,在北京城有位一向以清朝遗老自居的故都名士易顺鼎,可称得上是刘喜奎的头号“粉丝”。这位易老先生是光绪年间的举人,自小被誉为“神童”,曾受张之洞之聘,主两湖书院经史讲席。他有一句名言,广被文人墨客所引,“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他因此以“哭庵”为字。
就是这么一位在文字上颇有造诣,在古典文学上颇有研究的老先生,出于对刘喜奎的满腔痴恋,却做出了一首纵情于声色的香艳诗《对天誓愿》:
一愿化蚕口吐丝,月月喜奎胯下骑。
二愿化棉织成布,裁作喜奎护裆裤。
三愿化草制成纸,喜奎更衣常染指。
四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时为温泉。
五愿喜奎身化笔,信手摩挲携入直。
六愿喜奎心化我,我欲如何无不可。
七愿喜奎之母有特权,收作女婿丈母怜。
写下如此艳情猥亵的诗词以后,这位清朝遗老似乎还觉得此诗不能表达自己对刘喜奎的万般迷恋。刘成禺的《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还记载了易顺鼎对刘喜奎的趣事。诗云:“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注曰:“刘喜奎色艺,当时实领王冠,名士如易哭庵、罗瘿公、沈宗畸辈,日奔走喜奎之门,得一顾盼以为荣。”哭庵曰:“喜奎如愿我尊呼为母,亦所心许。”喜奎登台,哭庵必纳首怀中,大呼曰:“我的娘,我的妈,我老早来伺候你了!”每日,哭庵必与诸名士过喜奎家一两次,入门脱帽,必狂呼“我的亲娘,我又来了”。喜奎略通文墨,后拜哭庵为师傅,日习艺文。喜奎曰:“易先生见面,呼我为娘,我今见面,即呼彼为父,岂不两相作抵?”
这个年过五旬的文人心甘情愿喊刘喜奎为亲妈了,狂态可掬,使人捧腹,真的是“问世间情为何物,让老先生丢了斯文”。
当时还有一位《亚细亚日报》的名记刘少珊,笔名少少,虽然年近花甲,但是人老心不老,他总是毫不掩饰自己喜爱刘喜奎的心,在报上替刘喜奎大吹特吹,最肉麻的两句诗是:“愿化蝴蝶绕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
他特意定制了红袍子、白马褂、黄花缎子小帽,穿戴在身。每天去看刘喜奎的戏,不仅是白天、晚上各一场,而且是固定一个座位,依旧是如刚才那位易老先生一般,风里来雨里去,绝不无故缺席。
某日,他在报上发表一篇骈文,册封刘喜奎为“喜艳亲王”,刻在银盾上叫乐队送到刘家,自己坐上马车,吹吹打打,押在后面。当刘喜奎获悉此事,立即躲避,由家人出面迎接,并对刘少少说:“承先生盛情,真是蓬门生辉,三生有幸,心领敬谢,万不敢当。”遂即将原件退回,这下子使刘少少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甚为尴尬。又张聊止的《歌舞春秋》还说:“丙辰(1916)秋,少少独居法源寺,余一日趋往访谈,四壁萧然无长物,而床头一案,置喜奎放大倩影一帧,谈及喜奎色艺,津津有味,曰:喜奎演《醉酒》,吾意当年玉环无此美姿,盖玉环之肥,决不及喜奎之秾纤得中,且玉环无歌喉,而喜奎则珠圆玉润,宁非此胜于彼耶!”
这位老先生知道自己无法独占花魁,整日茶饭无味,也无心记者工作,带着满腔的失落回了湖南老家。老先生日夜凝视从北京带回来的刘喜奎的大幅剧照,终是怏怏不乐,相思成疾,不久竟是一命呜呼。
一边,老夫聊发少年狂,以首首艳诗诉发情怀;另一边,也有风流少年对刘喜奎的爱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
有某青年侨生,家境极为富有,常往“三庆园”专包一厢,狂捧刘喜奎。那晚刘喜奎演出《西厢记》,亦笄亦弁之态,使得该青年侨生神魂颠倒。散戏后,在后台门口,当刘喜奎将上马车之际,该侨生竟抢上一步,捧住刘喜奎娇嫩香甜的脸蛋,狂吻不放,口中念念有词:“心肝宝贝,我想死你了!”吓得刘喜奎花容失色,人们立即将他扭送警察局里,问他姓名他死不回答,于是罚他五十大洋了事。出了警察局,他大呼:“痛快!痛快!值得!值得。”张伯驹在《红毹纪梦诗注》中详细记载了此事,还作诗一首:“独占花魁三庆园,望梅难解口垂涎;此生一吻真如愿,顺手掏来五十元。”
张伯驹的《红毹纪梦诗注》还有这样的一段记录:“清末民初,坤伶颇极一时之盛。刘喜奎色艺并佳,清末演于天津下天仙,民初演于北京三庆园,以《独占花魁》一剧最著,人即以花魁称之,为其颠倒者甚众。”张次溪《珠江余沫》中也记载:“喜奎之色既甲天下,其艺尤冠一时,故为喜奎倾倒者,大有人焉。其时旧都名流,多谱新词以相赠。甚者组党结社以相待,某党某社之成,皆藉以博喜奎一粲耳。自是不免有竞争之举,然非喜奎之所愿也。”
为表心迹,刘喜奎曾作《自白书》载于当时报纸,曰:
……喜奎诚不肖也,誉之者又安足以为喜奎重;喜奎诚非不肖也,毁者又安足以为喜奎损!无当之誉,无当之毁,其失均也,智者弗为,君子弗许……喜奎谨矢言,非得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光明磊落、天真烂漫之好男儿而夫之,宁终身不嫁,苟得其人,虽为婢妾,亦所愿也。至若权豪纨绔之子弟,以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小白脸,咬文嚼字、纯盗虚名之假名士,喜奎固早尘土视之矣。
刘喜奎一介戏子,却让人如此痴迷,是绝色的容颜,是如花的美眷,是淡泊如水的气质。前生,焚香炉,染香烟,沉醉其中,却不知如何下了凡尘。今世,在尘间,怎奈何出身贫寒,却生得一副水滴玲珑。多少人寻她千百度,多少人梦她千百回,却不见她有半分的回顾,倒不是心肠冷淡,却是心中藏爱意难言。
那么,她的爱意,又属了谁?
初恋是幻影
在京师,温润如玉的梅兰芳也正当芳华,在京城声名鹊起,可偏偏这个刘喜奎掀起的狂潮让风头正健的梅兰芳的上座受到了影响。当时的文人有这样的记载,说的是梅兰芳在吉祥园演出《醉酒起解》,“上座亦不过数百人”,反观女角为主的坤班“上座大佳,第一日椅子压坏五排,第二三日以至于合座客之拥挤迄未减少”。而刘喜奎更是“色艺倾动公卿,虽以谭氏硕望绝艺亦仅能与之相抗,其声势之盛可见矣”。
于是,“梅党”和“刘教”之间少不了一番厚此薄彼,互相诋毁。不过“粉丝”们的党同伐异,倒是没有影响到这二位名角对彼此技艺的好奇之心。终于,他与她相遇了。
那是在袁世凯政府外交总长陆徵祥举办的堂会之上。堂会盛况空前,几乎邀集了北京城所有的名角儿。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一个也没落下,作为名坤伶,她无法不应诺前往。
那一天,谭鑫培唱了《洪羊洞》,杨小楼唱了《水帘洞》,梅兰芳唱了《贵妃醉酒》,而她唱了《花田错》,可谓各有千秋,引得满堂喝彩。台下,他和她有了第一次近距离地交流。她告诉他,自己从未见过像他这般和蔼可亲的名角儿,而他亦夸赞她的气质高贵,精湛的唱功更是难得一觅。
他,温文尔雅,气质高贵;他,沉稳内敛,谈吐不俗;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他,待人谦和,彬彬有礼……他身上流露出的一切都让她心醉。莫非,这便是她等了许久的梦中情郎?
自那后,每一次遇见,她都会有一种奇特的心颤,每一次眼神交会都会有种说不清楚的依恋,而她也感觉他眼神中的炽热、渴望。那一眼一眼的温柔,那一抹一抹的笑容,那一句一句的话语,所有的所有,都让她想为之奉献出自己的青春与热情。或许,这便是一见钟情吧!
后来,她回忆说:“我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名气也大了,问题也就复杂了,首先就遇到梅兰芳,而且他对我热爱,我对他也有好感。”
她好想与她从此花前月下,共赏风花雪月,烹茶品茗,逍遥一生。然,他已是有妇之夫,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然,自己身边豺狼如群,会不会因此伤害到心爱的人?她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她犹豫,她踌躇,她不安……
为什么?既然不能赐他们一份完美的恋情,又为何要让他们相识在这茫茫人海?老天爷真的很残酷。
唉!她长叹,她哀怨。她不是那般情腻的女子,必须义无反顾,斩断一出恋情,止却一份爱意。只观情,不去割舍,宁愿维系那甜美,到头来不过是伤人伤己。可怜这爱情,刚刚萌芽就遭到了严冬。
放手这段情的人正是最渴望爱情的刘喜奎,而不是梅兰芳。
当时,她对他说:“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一个男人,可是我爱上了你。我想我同你在一起生活,一定是很幸福的。在艺术上,我预料你将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艺人;如果社会允许,我也将成为这样的艺人。所以,我预感到我身后会有许多恶魔将伸出手来抓我。如果你娶了我,他们必定会迁怒于你,甚至于毁掉你的前程。我以为,拿个人的幸福和艺术相比,幸福总是占第二位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心牺牲自己幸福的原因。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一朵花,我经历过艰险,我还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暴,所以我只能把你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他问:“我不娶你,他们就不加害于你了吗?”
她淡淡一笑,说了句令人徒感悲伤的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句话入了他的心底。他看着眼前娇小的佳人,心中难掩一丝敬佩,一丝惆怅,如此明事理,如此聪颖,却终与自己有缘无分。沉默了片刻后,他说:“我决定尊重您的意志。”
从此,她与他虽然同在一方梨园,但她与他看似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涯。那一瞬,成了经年的诀别。
时光荏苒,罗裳依旧。她可以放手爱情,却无法忘记他。远去了他的世界,耳畔还留有他清越的琴音,敛眉低首的瞬间,眼前依然浮现他温馨的微笑,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傲风立孤尔
倚窗,独望,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细雨。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庭院里,梧桐傲然挺立,尽情地伸展着枝叶;娇柔的柳条被轻风爱抚着,在雨雾中摇曳欢舞;屋檐上晶莹剔透的雨珠有节奏地滴落着,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滴滴答答地鸣奏出一曲仲夏之歌。
然而,此时的北京,政局阴霾密布,袁世凯试图复辟帝制。刚刚总统府送来了大红的请柬,要她去中南海唱堂会。
堂会演出的报酬要较平日高出许多,所以很多戏子大都愿意接堂会,一般就是从第一天的正午开戏,一直唱到深夜。又因办得起堂会的往往是达官显贵,所以不管是风雨天,还是身体抱恙,艺人们大都不敢违拗。当年叱咤戏曲界的谭鑫培,抱病在身,却也推不得段祺瑞的面子,在参演了金鱼胡同那家花园堂会戏之后,就吐血而亡。说起来,唱不唱堂会由不得戏子选择,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的场儿。
对于女戏子,唱堂会更是让她们头疼,往往一场堂会唱下来,什么贞洁清白也就毁于一旦。袁世凯请刘喜奎唱堂会,大抵是有想与她春宵一度的意思。心如明镜的她,知道这一去,就可能金丝鸟进了牢笼。可是,她一个唱戏的女子又能奈之若何?
到了中南海,刘喜奎被安排在一个叫“流水音”的院落。刘喜奎在心神不定地化妆,一个侍卫进来,说:“大总统请您过去。”
在总统府的大厅,袁世凯正和一帮僚属打牌,周围男男女女一大群。莲步轻移,刘喜奎直接走到袁世凯面前,态度不卑不亢,问:“大总统,有什么事?”袁世凯本来想让刘喜奎陪他打牌,但怕遭到拒绝下不来台,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好说:“没……没什么事。”刘喜奎怒道:“大总统没有事,我就先告辞了。”说完,一转身,纤腰楚楚地走了。
倒是这袁世凯,本来想着调戏一下刘喜奎,却不承想被这小女子给问懵了,自讨了没趣。再后来,这位碰了一鼻子灰的袁大总统说:“刘喜奎这个女戏子,当真是不好惹。”
这一世,身为戏子,台上的尽兴,台下的周旋,但女子就不能轻贱了自己。台上的她总比台下多情,面对那些痴迷于她的风华男子,刘喜奎也只当他们是台下看戏一场,散戏过客一人,即便是面对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
袁克文,正是袁世凯的二公子。传闻袁克文的生母是袁世凯任朝鲜总督时期所娶的朝鲜名媛金夫人,14岁嫁与袁世凯,后来到中国。金夫人身世凄苦,都传言道她是被袁世凯凶悍如虎的原配夫人打断了腿而抑郁而终。红颜薄命,却将她雪肤乌发的美貌遗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袁克文。
这位不寻常的纨绔子弟,身长玉立,温文清秀。他白皙的皮肤,一双仿佛望穿了前生今世的黑眸,闪烁着耀眼的光彩,笑起来如弯月一般,肃然时却似寒星。直挺的鼻梁,绯色的双唇,轻笑间,如若鸿羽飘落,静默时,如若冷峻冰霜。
他因喜宋人王晋卿的名画《蜀道寒云图》而表字“寒云”,也可见其质清逸洒脱。袁克文长于诗文,写得一手上好的书法,且嗜书如命,为宋元巾箱刻本《周易》《尚书》《论语》《孟子》等八种专辟“八经室”藏之。他精于藏书和古玩,为古玩佳赏不惜一掷千金,与他袁府公子的身份相比,这位风华正茂的玉公子更是堪比纯粹的文人雅士。
这位袁二公子也是京昆名票,对于京剧和昆曲尤为擅长,徐凌霄曾在《纪念曲家袁寒云》一文中评价其为“善昆腔之曲家”。1918年前后,袁克文建立了“温白社”,座中往来之人全为梨园名士。在他眼中,刘喜奎固然是让人心动的绝色女子,然而更让他着迷的却是刘喜奎无人能比的唱功。作为门道人,袁克文听戏,不仅仅是凑个热闹,听个痛快。他听戏,听的是唱腔,看的是招式。刘喜奎红颜台上的英姿,折服了这位多情多才的风流公子。
即使再多的欣赏,再多的赞美,再多的追捧,袁克文这般知其艺、懂其心思的男子仍是没入了她的心坎。更何况那个刚愎自用的大公子袁克定、风流孟浪的三公子袁克良。袁克定扬言“不把刘美人弄到手,誓不罢休”,欲图纳其为“太子妃”;袁克良天天跑到戏楼等她,扬言说“我不结婚,我等着刘喜奎,我要等刘喜奎结了婚我才结婚”。遭到拒绝之后,袁克良仍不死心,又别出心裁,雇了一个乐队,整天围着刘喜奎吹吹打打。
幸运的是,南方革命军起兵反对袁世凯复辟,势如破竹。袁世凯忧愤成疾,于1916年6月因尿毒症不治而亡。
还有,民国副总统黎元洪也是南皮人,利用同乡关系,与刘喜奎攀乡亲、套近乎,托人向刘喜奎给他三儿子保媒,也被刘喜奎拒绝了。
还有,军阀冯国璋原本也想为儿子保媒,听说刘喜奎曾让袁世凯当众受辱,望而生畏,收起那个念头。
院子里石盆里的荷花,绿莹莹的荷叶被夏雨冲刷得一尘不染。那绿,绿得鲜艳,绿得翠嫩,绿得清新,绿得妩媚。冬来春去,花开花落,日子一天天地在刘喜奎的指间划过。可是,这样惬意而又轻松的时光,实在太短暂。
一年后的1917年6月,脑后挂着一条大辫子的张勋率领“辫子军”杀进了北京城,扶植溥仪复辟。
忙完“国事”忙“家事”,张勋意欲强娶风华绝代的“花魁”刘喜奎为妾。这一次,始终洁身自好的刘喜奎,还能轻松逃过劫厄吗?
早在1912年,张勋在北京江西会馆做寿,遍召京城名伶,刘喜奎也在其中。张勋对刘喜奎一见倾心,想纳她为妾。因刘喜奎坚拒,加之张勋被任命为江苏都督,统兵南下,这件事被放下了。南下后,张勋娶了一位名叫小毛子的秦淮名妓为妾,接着又纳了名旦王克琴做第三房姨太太。虽然连纳两位小妾,张勋对刘喜奎仍然色心不死。这次,回到北京后,张勋再一次向刘喜奎逼婚。
有关刘喜奎与张勋之间的故事,有很多情节被人们津津乐道。据说张勋当年逼婚,刘喜奎提出要张勋剪辫子,然后再论婚嫁。张勋被称为“辫帅”,脑后的那根大辫子是他的标志。他一向爱辫如命,当年号称“北洋之虎”的段祺瑞曾派人劝他剪辫,张勋闻言大怒:“头可断,发辫决不可剪。”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面对刘喜奎的要求,张勋却痛快地答应了。他同意剪掉发辫,还不惜撵走姨太太,只求刘喜奎以身相许。
在一曲轻曼舒缓的乐声中,她强忍泪水等待着张勋派来接她的花轿。然,就在这个时候,情况发生了逆转。整日里花天酒地的张勋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军队居然被段祺瑞的“讨逆军”击败。不得已,他只好通电下野,灰溜溜地逃入荷兰使馆,继而逃到天津德租界地区,娶刘喜奎进府的愿望自然也就成了一枕黄粱。
就这样,宣统复辟的闹剧在仅仅维持了12天后,正式宣告破产,溥仪再次退位。而刘喜奎也再一次躲过一劫。
侥幸逃过了张勋逼婚,刘喜奎却还是没有逃过那些达官权贵的追求。这一次,看上她的人是北洋军阀直系首领曹锟。身为梆子戏戏迷的曹锟已是六十花甲,他不仅将貌美如花的天津名角刘凤玮娶到手里,更对有着花魁之称的刘喜奎垂涎三尺。为了将她娶到手,曹锟不仅对其纠缠不休,更采取银洋攻势,将白花花的银洋,一筐又一筐地送到她位于北京骡马市的住宅。最后就连刘母也对曹锟要娶女儿为妾的要求点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身世总是这样坎坷?为什么到最后连她的母亲也要将她拱手送人?她的心在泣血。可是这一回,她又拿什么去相抗?面对成筐的银洋,张喜奎不见喜怒,静静地说道:“要娶我当姨太太是万万办不到的事。软的也好,硬的也好,我都不从。到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以死相拒,看他怎么办。”
明娶不成,曹锟又生一计,以做寿为名,遍邀名伶前往曹府唱堂会,刘喜奎自然也名列其中。谁料戏一唱完,曹锟就露出狰狞面目,硬是把她留下,逞其兽欲。幸好曹锟的四姨太刘凤玮,向她伸出了援手。刘凤玮和刘喜奎是天津同乡,因家世贫寒,自幼学戏,专攻老生,曾经轰动京津。当她听说曹锟意欲强霸刘喜奎后,立即跑到曹锟面前,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逼得爱妾心切的曹锟不得不放了刘喜奎,眼睁睁看着就要到手的佳人翩然而去。
窗外,雪花漫天飞舞,刺骨的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心亦如死水般沉寂,想要拥有春蚕破茧成蝶的力量,却如无力的浮萍怎么也飘不到想去的远方。夜色依旧,一帘幽梦被挂在午夜的窗棂上,摇摇荡荡,诉不尽长夜的忧伤。那些失落与沧桑,在迷途里,仿佛枯了的蝶翼,只一回眸,便憔悴了她所有心思。
不尽如意踏桃枝
经历了匆匆聚散,尝过了种种滋味,人自然能够承担岁月的沧桑。却未想到,流年不变,山石无伤,不过自己却已是伤痕累累。
她或许本是佛前的一粒佛珠,带着灵气,带着修行,尘埃落定时却不知为何恋了尘间。丢下一身的修行,匆匆误入了红尘。孰知,世间红尘多无奈,几多情爱多坎坷,经历了情缘砺尽,记忆如风霜黯沉。她不甘心做一粒佛珠,佛前诵经,到了世间,她又不肯做一介戏子,被染了色彩。她的苦闷无人了解,旁人看到她,是芳华的容貌,是台上叱咤的名伶,只有她知道,自己不过一介女流,最终还是要托付一段姻缘。
“唉!”她轻叹一声,“还是把自己嫁了吧。”婚姻,对于她来说,即是归宿,又是保护。
曹锟堂会事件之后,刘喜奎就匆匆嫁给了一位名叫崔承炽的中级军官。这一年,刘喜奎27岁,崔承炽大她十岁有余。刘喜奎结婚的消息,顿时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焦点,成了报纸娱乐版的头条。人们大惑不解:如花之貌、如玉之骨的刘喜奎,就这么嫁给了一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而且相貌家世无一出众的崔承炽?
对于这次婚嫁,还必须提到另外一个人——陆锦。
陆锦,字秀山,直隶天津人,行伍出身。张勋复辟时,他支持张勋。张勋失势后,他重回北洋政府,任参谋本部次长。以后屡有升迁,晋升至陆军上将。1924年,曹锟上台后,他任陆军总长,并担任总统府军事处处长。
刘喜奎与陆锦是旧识。陆锦的妻子名叫筱荣福,也是一个河北梆子艺人,刘喜奎同筱荣福在天津同台唱过戏,也因此结识了陆锦。不过,当时的陆锦只是天津警察局的一个便衣。任职北洋政府后,他“审时度势”,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却不想陆锦贪污军饷竟被他的一个下级公开揭发,一时闹得满城风雨,颜面扫地。
检举陆锦的这个人,正是崔承炽,黄埔军校的前身陆军大学毕业。陆锦不仅对刘喜奎有非分之想,当曹锟伺机霸占刘喜奎的时候,他又煽风点火,是头号帮凶。如今,见到有一位有识之士肯站出来揭发陆锦,刘喜奎心中大快,把素未谋面的崔承炽视为同道,渐生爱慕之心,打算将自己的终身交托给他。
关于刘喜奎嫁给崔承炽,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当时他已经40多岁,因为爱慕刘喜奎很久,不想错过这段姻缘,于是瞒了岁数,说自己只有35岁。他有肺病,而且在原籍有家室,他却告诉媒人自己没有结过婚。刘喜奎一向慎重,虽然敬慕崔承炽的为人,但终身大事也不能草率,于是决定请二舅代为相看。一听要相亲,崔承炽耍了个心眼,派自己年轻的勤务兵刘四代其前往。刘四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刘喜奎的舅舅一见此人,连连点头,不住地称好。刘喜奎听了二舅的描述,不禁撩拨起女儿家心事,她下定决心要嫁给崔承炽,心里憧憬着幸福的家庭生活。
结婚当天,拜罢了天地入洞房,刘喜奎迫不及待地掀起盖头,想要一睹舅舅口中英俊青年的风采。岂料,站在她面前的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面孔黝黑、骨瘦如柴的半大老头子!与她自己想象的竟有天壤之别。刘喜奎惊愕地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在地上。
要说,刘喜奎为何会匆匆嫁给崔承炽,答案已如枯叶落地碾成泥,无人知晓。但是不论如何,刘喜奎现在已嫁作人妇,不再是舞台上任谁都能轻薄一番的戏子,总算是结束了无聊权贵对她的频频纠缠。
陆锦是个小肚鸡肠的龌龊男人,崔承炽不仅坏了他讨好上司的行动,而且还娶了他倾慕的女人,在陆锦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很快,陆锦想出了一个歹毒的计划。他知道崔承炽身患肺病,身体经不起折腾。婚后仅四天,崔承炽就被陆锦遣出了北京城,前往江西明察暗访,看江西有无“兵变”。第二年五月,崔承炽从江西回京时已是第三期肺病了。抵京第二天,崔承炽到总统府去报告军情,马上又被遣往扬州视察。扬州之行结束,崔承炽还没有回京,又被遣往沙市视察兵情。后来,刘喜奎移居天津。当崔承炽从沙市回天津时,病得已不能自己行走了。刘喜奎派人用竹椅将他从火车上抬到家。陆锦之流得知崔承炽回到了天津,又发来一道命令,命他立刻到河南视察。当崔承炽从河南归来时,已面色惨白,就像快要燃尽的蜡烛。一个月后,崔承炽离开了人世。
今生无念,执手红尘,尽管露水姻缘,尽管无多牵手,但总是前世相欠,今生相会。本以为是朝朝暮暮,却不想是短暂停留。犹记得,那日,长空阴晦,那日,伤感碎碎,闭上疲惫的眼帘,不知道是哪一种缘分浅了,是哪一份情缘淡了。
崔承炽的死得意了陆锦,他当即遣人去了天津,只为乘虚而入。刘喜奎淡淡地说:“陆大人一心想要我做他的二房,教他做梦也休想,甭说是二房,就是明媒正娶当他的正房太太,我也不屑为之。他要是逼急了我,拼着一死也要同他干上,害得人还不够吗!”
陆锦颜面再厚,也经不起这小女子这番轻蔑。此时的他,已经位居高官,也不想自己的前途就断送在刘喜奎的手中,被刘喜奎断然拒绝的陆锦,倒也是知趣儿,不再纠缠她。
从此,如花似玉的眷妇,许你深情不相负,独守一屋的冷。从此,尝遍凉意的女子,洗尽铅华锁心门,不再回念舞台的繁华。
自从崔承炽死后,刘喜奎守寡抚孤,足不出户,闭门谢客。红极一时的一代名伶,在戏剧舞台上销声匿迹。1935年,为褒扬她的贞节,20余个北洋军阀联合为她送了一方牌匾,横书“志洁行芳”四个大字。七七事变爆发后,刘喜奎改成崔刘氏,易名埋姓,隐居僻地,以摆脱世俗的纷扰。日本人探知刘喜奎隐居,重金礼聘,诱使赴日演出。刘喜奎严词以拒,说:“他们既然对于我们的民族都不尊重,我何必去替他们搽胭脂抹粉……我拿他当作一个很凶恶的邻人。他随时随地拿凶恶的眼光瞅着我们,暗算我们。在这种时候,我只能以屈辱的心情踏上他的国土,那可叫做‘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此后,刘喜奎始终只身一人,余生寂寞凄凉,直至1964年病故于北京。传说,她所住的胡同里时常听闻深夜诵经读书木鱼敲击之声。
可曾有谁想到,这样一个孤苦的女人,当年面对黄金、权势岿然不动,身边走马灯般地走过数个大富大贵权倾天下的男人。
繁华了半生,凄凉了半世,这个女子不得不说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