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楼:化作春泥更护花

杨小楼:化作春泥更护花


傍晚,夜幕渐渐落下,大地悄悄地融入夜色之中。微风徐徐,满天繁星下,四周安静得只有风滑过的痕迹。行走在街路里的小小少年,不经意地抬头,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是他一路上唯一的伙伴。

涩涩泪水,打湿了少年悲戚的脸。母亲白日里所说的话,他听得一个字儿不落。他知道,父亲病重,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们母子俩。这一年来,母亲的眉眼间尽是哀愁。读不懂“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悲,却也看得出母亲眼中“寒灯照孤影”的痛。

绕过一条街,便是家。只是,此时的家中,灯火昏暗,透出浓重而不可压抑的悲哀。病床的父亲,原本俊朗的脸庞不再俊朗,惨白而无血色;魁梧的身材不再魁梧,消瘦而又虚弱。

母亲坐在病床一侧,捂着一方帛巾在低声抽泣。病床旁,肃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低头垂眉,轻声叹气。

少年跪倒床前,哭着呼叫:“爹——”病床上的父亲费力睁开了眼睛,看着少年,又费力抬起手指着床边的中年男人,用虚弱的声音对少年说:“小楼,叫义父!”说完这句话,又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一滴混浊的泪。

生命因着曾经的热烈,在终要消失时是这样的无可奈何;生命因着承载的渴望,问苍天可不可以再多点怜悯奢华。

少年名叫杨小楼,这一年12岁。他的父亲名叫杨月楼,这一年47岁。从此,父子阴阳相隔,唯在梦中才相见。


我决不当“象牙饭桶”

杨小楼,原名杨三元,出生于1878年,梨园世家。咸丰初年,祖父杨二喜手推独轮车进京,成为一名武旦艺人,擅长耍大刀片。父亲杨月楼,习老生、武生。他的扮相很佳,面阔耳大,仪表堂堂,有“天官”之称;拿手戏很多,尤其以演《安天会》的孙悟空有独到之处,人送绰号“杨猴子”。后来杨月楼当上了“三庆班”的管事,又担任了精忠庙(即后来的梨园公会)的庙首。1888年,杨月楼进入清宫升平署,成为专门为慈禧太后演出的内廷供奉。

杨月楼与谭鑫培,是换过帖的结义兄弟。杨月楼临终之际,将杨小楼托付给谭鑫培。从此,杨小楼拜在谭氏膝下为义子。谭鑫培按谭氏宗谱排序,为杨小楼取了新名叫“嘉训”。

出生于这样的梨园世家,杨小楼注定是要走上戏台,以戏为生。9岁那年,杨小楼进入了小荣椿科班学戏,为二科“春”字辈学生,排名春甫。

在科班学习期间,发育期的杨小楼不断长身子,身高臂长,无合适配演之角色。接着又到了变嗓的时候,进入“倒仓”期。这时,就有人说杨小楼的闲话了,讥讽他是“象牙饭桶”,意思是说徒具外表,但其实肚里没货,是个饭桶。

1897年,出科后的杨小楼只能离开京城,来到天津投靠奎派老生周春奎,搭入聚兴茶园“义顺合班”,充当“打英雄”(即武行班底)。

总有人是角儿,为什么不是我?我决不能当“象牙饭桶”。

虽然每天在台上只是跟着翻跟头,打下手,但生性温顺又执拗的杨小楼并不自暴自弃,私下里坚持练功,冬夏不辍。每天演两场戏,又没有地方练功,他就在深夜或黎明,独自到聚兴茶园后院,戴月披星地苦练。

慢慢地,杨小楼悟到了扬长避短的窍门。根据张二奎一派的唱腔,找到了适合自身的发声方法,并领悟出“一抬二连三趋四颤”的方法,解决了身高臂长、舞台动作不雅的毛病。这样,不久杨小楼提升为“二路武生”,再后一些时候,又开始演一些小型武戏的主角。

之后,杨小楼去见义父谭鑫培。谭鑫培观看了他的表演后,很兴奋,介绍他拜著名武生俞菊笙为师。

俞菊笙,最初学武旦,后来改习武生。他的身躯魁梧,扮出戏来雄猛威武,气宇轩昂,有古代大将的风度。又由于他的面庞宽阔,高额巨目,勾出脸谱来特别显得威严开朗,神采奕奕。就长相而论,杨小楼与俞菊笙倒也有几分相似。于是,坊间有了这样一个传说——

小楼之父杨月楼与俞菊笙为至交。两位夫人先后有孕。杨、俞二人约定:若一男一女,则指腹为婚;若二男,则换子。1877年冬,俞菊笙之子俞振庭诞下,过两年杨小楼来到人间,按照当初约定,二人换子。杨小楼拜师学艺,因其为俞菊笙亲子,所以俞菊笙倾囊传艺,这就是外界所谓的“杨小楼得其八九,俞振庭得其二三”。

此时的杨小楼22岁,得到了俞菊笙的真传之后,技艺自然大进。后来,杨小楼以“小杨猴子”艺名演于津门,一炮而红。

当时,就连饭馆跑堂的端着菜,也学杨小楼的声调高喊“闪开了”!这是杨小楼在《艳阳楼》中的一句台词,可见他在津门影响之深。

1901年,杨小楼从天津回到北京,搭入“宝胜和班”。

第二年,杨小楼又搭入谭鑫培的“同庆班”。谭鑫培重情重义,视杨小楼为己出,悉心教导。

“象牙饭桶”的帽子,终于被杨小楼甩掉了。


成了内廷供奉

1906年,29岁之时,杨小楼被清宫升平署以“民籍教习”挑选入宫,成为了内廷供奉。

清初,乾隆皇帝南巡,广选江南伶人携来北京,供奉内廷,名为民籍学生。道光年间的1827年,改南府为升平署,将民籍学生遣散,除少数愿意留在北京谋生者外,其余均遣回原籍。到了咸丰十年(1860),又重新在北京挑选民籍伶人进内演戏。同治初年又被全部裁撤。直至光绪九年(1883),为准备慈禧太后五旬寿辰,再挑民间伶人。与以前不同的是,自此以后所挑进的伶工全部称为教习,除进宫演戏而外,还要传授内宫太监们技艺。

父亲杨月楼在光绪十四年(1888)被挑入宫,至此,杨家父子两代,先后均为内廷供奉。

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失去父亲的孤儿郎,又已经是众人所慕的杨家儿。“父亲啊,人生不留一丝怨恨和遗憾,这也是您对我的嘱托啊!当年您临去黄泉之时,浊泪滴,目未瞑;如今流年过,您的期望不遗忘,不相负。”

杨小楼在宫里头一天当差,唱的是双出:一出是《水帘洞》,一出是《长坂坡》。一亮相,就引得慈禧太后的喜爱。

早年,杨月楼入宫之时,慈禧太后就十分欣赏这两出戏。慈禧太后喜欢戏,而且真懂戏,说:“这个小杨猴子真不赖!”

杨小楼高大魁梧,虎形猿臂,站在台上气宇轩昂,一派英挺飘逸的大丈夫气概,加之嗓音嘹亮、声腔激越,出演赵云、姜维、高宠等英雄人物,充满了威武雄豪之感。

业界有行话说:挑上升平署的钱粮,这在戏界,等于一步登天。但同为内廷供奉,受宠程度却大不相同。杨小楼作为内廷供奉,是四品顶戴,前无古人。王长林、李永泉二人则不受慈禧待见。两人常说:“人家杨小楼,在宫里演戏,如同小儿往姥姥家一个样;我们两个人演戏,仿佛是刑部犯官司的犯人!”

有传说,一次杨小楼在宫里演戏时耍珠子,不小心将戏台角上放置的檀香木架子损坏了。众人悄悄地替他捏了一把汗,因为慈禧太后的脾气的确是不好摸。谁知“老佛爷”不见责怪,反而和颜悦色地询问为什么会出此差错。杨小楼说是连演四出戏,体力实在难以支撑。慈禧面上显露出痛惜之色,额外多赏赐了银两。

更有传说,杨小楼与义父谭鑫培同时被召进宫演出。慈禧赏给每人一包银子,而在叩谢的时候,谭鑫培转身把自己的一包顺手递给杨小楼代拿。几位王爷看见杨小楼手里拿着两包银子,误以为慈禧破格加倍恩赐杨小楼。

于是,“绯闻”开始流传开去。人们猜测杨小楼为什么能够得到加倍的恩赐,这中间有什么隐情?最后越传越奇,节外生枝,添油加醋,更与风流韵事沾了边。

如此热议,传到慈禧耳中,后果如何?杨小楼有口难辩,心情极其苦恼,终日闭户不出。后来更是弃艺从道,去北平西便门外的白云观出家当了老道,自号“超范子”,隐名避祸。

1908年,慈禧去世。1910年,32岁的杨小楼,正是好年华。他二次出山,再返戏曲舞台。


化作春泥更护花

杨小楼秉性厚道,素讲戏德,对后进、晚辈多有提携。梅兰芳、荀慧生、马连良以及票友张伯驹都受过他的提携与教益。

1900年,梅家搬到百顺胡同居住。隔壁住的正是杨小楼、徐宝芳两家。徐宝芳之子徐兰沅,正是梅兰芳的姨父。后来梅家又搬入徐、杨两家的前院,跟他们同住了好几年。

梅兰芳回忆:


附近有一个私塾,我就在那里读书。后来这个私塾搬到万佛寺湾,我也跟着去继续攻读。

杨老板那时已经很有名气了,但是他每天总是黎明即起,不间断地要到一个会馆里的戏台上,练武功,吊嗓子。

杨老板出门的时间跟我上学的时间差不多,常常抱着我到书馆。我有时挎在他的肩上,他口里还讲民间故事给我听,买糖葫芦给我吃,逗我笑乐。

隔了十多年,我居然能够和杨大叔同台唱戏,在后台扮戏的时候,我们常常说起旧事,相视而笑。


两人的首度合作是在1917年。梅兰芳排出了全本《春秋配》,杨小楼在这出戏里担任一个活儿不重的角色。参演这出戏,杨小楼显然有意识地捧梅兰芳。

到了1921年,杨小楼与梅兰芳合组了“崇林社”戏班。这是因为两人的姓都有个“木”字偏旁。期间,两人合演了一出经典剧目,那就是《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的前身,正是杨小楼在1918年排出的新戏《楚汉争》,原分为上下两部,剧本较为冗长,分两天演出。这次,杨、梅合作,把《楚汉争》删繁就简,变为一夜演全,并改名《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取材于大家熟知的楚汉相争的历史。剧情大致如下:韩信会合各路诸侯,兴兵灭楚,布下十面埋伏大阵,欲擒项羽。韩信用计激怒项羽,项羽急欲出战。项羽入宫,虞姬苦劝不从。临行,大旗被风吹折。项羽仍率部急向沛郡进发。行至沛郡不远,项羽被韩信大军围困。项羽闯出重围,屯兵垓下。张良用悲歌谱入箫管,动摇楚军军心。虞姬报知项羽,项羽疑刘邦已尽得楚地,感而赋诗。虞姬歌舞侑酒,泣不成声。虞姬请项羽逃往江东,以图再举。项羽依依难舍,虞姬乃拔剑自刎。项羽率部误走乌江,只余一人一骑。项羽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于是拔剑自刎。

1922年春节的正月十九,杨小楼与梅兰芳在北京第一舞台首次演出了这出《霸王别姬》。

最后“别姬”一场,是全剧的高潮,霸王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舞剑,两人诀别,把剧情推向最高潮。开始演出时,霸王只是坐在桌子后面慷慨唱词,虞姬也只能坐在一旁听唱,动作呆板,情感低沉。杨小楼意识到,要想营造高潮,霸王唱这段悲歌必须离开座位,与虞姬一起边唱边舞,才能取得火炽的效果。但无缘无故离开座位太过生硬,必须找个适当的“契机”。

杨小楼日夜苦思,手比指划。有一次,他手执茶杯,又在冥思苦索。茶喝完了,还剩一点茶底,他下意识地顺手一泼。就在这一泼的瞬间,他突然大叫一声:“有啦!对,就这么办!”当晚,他就把梅兰芳找来,研究了这一场的表演方法。虞姬举杯,念完“大王请”后,两人饮酒。霸王喝完酒后,心情焦躁苦闷,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随即站起,把酒一泼,然后用力把酒杯往后一掷。随着掷杯,霸王顺势就离开座位。虞姬一惊,也立即随着站起。随后两个开始悲壮地边唱边舞。

“万人空巷瞻颜色,半为英雄半美人。”杨小楼饰演项羽,威猛雄壮;兰芳饰演虞姬,千娇百媚。两人的合演,可谓珠联璧合。

想霸王一生的大业,顷刻之间烟消;与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要生离死别。双重苍凉,化作了声声长啸,也令人永远记住了霸王,记住了杨小楼……

这出《霸王别姬》,后来又经过反复锤炼,已经成为不可多得的经典,日后必将仍然成为经典,直至永远。

说完梅兰芳,再说说荀慧生。

1919年,上海天蟾大舞台老板许少卿约请杨小楼南下演出。梨园行中人纷纷向杨小楼推荐角色人选,最终杨小楼选定了谭小培、尚小云、白牡丹(荀慧生艺名)组成了“三小一白”的阵容。北平京剧界舆论大哗,有人指责杨小楼选错了荀慧生,说什么“唱梆子的白牡丹不够分儿,他不是正宗的京朝派”。

杨小楼不为所动,说:“荀慧生的京剧艺术已有相当高的水平,扮相俏丽,色艺俱佳,尤其跷功技艺可谓登峰造极,是年轻旦角中的佼佼者。”

有人不服:“杨老板,荀慧生跟您有什么交情?”杨小楼正色说:“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又有人说:“不沾亲不带故,您何必这么抬举他?”

杨小楼正色说:“因为荀慧生是人才。我杨小楼视艺术高于一切。”

杨小楼的话,引起了同行对荀慧生的嫉妒,心怀叵测者还蓄谋制造了一起事端。临行之前,荀慧生演出《铁弓缘》时,起哄的人突然抄起茶壶茶碗向舞台砸去!说时迟那时快,荀慧生的妻子吴春生迅速扑上台护住了荀慧生。吴春生被砸伤了,荀慧生却毫发未损。

杨小楼闻讯赶去安慰荀慧生,表明此次上海之行非荀莫属,荀慧生感激涕零。正是在上海,荀慧生一炮而红。戏班结束演出,打道回京。当地剧院热情挽留荀慧生继续演出。荀慧生怕这样做会坏了梨园规矩,左右为难。杨小楼对他说:“留下来闯一闯,这是机会,不要放弃。”后来,葛慧生在上海一唱就是六年。

当然,还要说一说马连良。1930年冬天,马连良受邀约了一班名角去上海演出,杨小楼同行。

在马连良的拿手杰作《群英会·借东风》中,剧里的赵云是个配角,只有接军师上船的任务,只有一箭射篷索那么一小段。一向爱提携后进的杨小楼,主动向马连良提出由他来演赵云。马连良和杨小楼还合作演出了《八大锤·断臂说书》。马连良演王佐,杨小楼扮陆文龙。演《摘缨会》,马连良演楚庄王,杨小楼演唐蛟。这两部戏也带有捧马连良的意思。

还有一件事,更出乎马连良的预料。演出后期,马连良贴出新戏《要离刺庆忌》。这里当然没有杨小楼的活儿。可没想到杨小楼把马连良找了去,对他说:“你把庆忌的单头本子抄一份给我瞧瞧,我想来这个角。”杨小楼扮演庆忌,真心拉拔晚辈之意,显而易见。

现在提起张伯驹,当今的人们大多知道他一生喜好收藏鉴定书画文物。其实他还是有名的票友,刚过而立之年向余叔岩学戏,吊嗓子、打把子、文武昆乱无所不学。

张伯驹40岁那一年,有帮闲者撺掇道:“到您生日那一天,邀上余叔岩、杨小楼搞个义演,该多有意义。”

余叔岩听了此言,可犯了难。出于本心,他是不愿的,但碍于与张伯驹的关系,又不好直接拒绝,就用了一小计:他明知杨小楼没演过马谡,却说:“如果小楼演马谡,我就来王平。”

不出所料,杨小楼婉拒说:“我没有这活儿。”这话确实顺了余叔岩的意愿。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钱宝森。当时他也在场,就说:“这有什么,我给你说戏。”

杨小楼听到此言,自是欢喜,满口答应出演马谡!到此,余叔岩也只有答应的份儿了。

后来,以余叔岩的班底演了一出《空城计》。张伯驹饰孔明、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仙饰马岱、陈香雪饰司马懿……此情此景,在内外行都算是登峰造极了,成就了京剧界的一段佳话。

看过演出,章士钊作打油诗:“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张伯驹也以诗纪念:“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五尺峰。”

杨小楼为张伯驹配演马谡,张伯驹认为是平生殊荣,没齿难忘。每逢张伯驹与朋友见面聊天,谈起梨园,必讲杨小楼。

天下得一知己,足矣;最懂杨小楼者,伯驹也。

在杨小楼一生的演艺生涯中,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杨许失和”。这件事,当时轰动了京剧界。杨小楼从中所表现出的大度,让圈内人士不由大加赞赏。

那是在1928年11月21日夜,戏班上演《状元印》。

这出戏,有个元将角色赤福寿,本来由武生钱金福饰演。可是他临时有事告假,担任后台管事的是杨小楼女婿刘砚芳。他急将赤福寿一角,派给了他的哥哥刘砚亭。还有一位艺人叫许德义,在武净行当里的地位仅次于钱金福。此日他来到后台,得知钱金福告假的消息后,认为赤福寿一角理应由他出演。他勾了赤福寿的红脸,到上场门旁边候场了。

这出戏描写元顺帝计设武科场,诱各路义军将领至都城,拟使互相残杀,再设伏一网打尽。常遇春连败数将,夺得武状元,识破毒酒,保护朱元璋反出科场,杀退元兵追击。这是杨小楼的代表作。剧中赤福寿同常遇春交手开打的一段武打戏,很具观赏性,最能激发观众的热情。那日《状元印》演至这段开打时,许德义与杨小楼起先配合得比较利落。后来,许德义趁着杨小楼有一个退步在自己的腋下躜过时,不但不高抬手中的大枪,反而尽量压低,同时用左手将杨小楼的扎巾抓住。杨小楼以为挂住了扎巾上的绒球,自恃盔头勒得很紧,不虞脱落,所以仍在用力向后缩颈,哪知许不放手,两人往返挣扎三数次。在旁人看起来,也好像杨头顶扎巾的绒球挂住了许的靠膀,许在好意帮助摘脱,实则是许在暗下毒手。等到他放手的时候,扎巾已经被拉脱,无法接着起打,只好草草下场。到了后台,两人都在火头上,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顿时乱作一团。

当晚,许德义在家里越想越气,第二天一大早手提两只冲满开水的热水瓶,到杨宅门外叫骂,口口声声要让杨小楼“吃炸弹”。与杨小楼同住一个院子的刘砚芳闻讯,赶紧出来劝慰,说好话,赔不是,但全然无济于事。许德义大骂杨小楼“负义”“欺负人”“有种别躲在家里!”说着就要朝门里闯。

后来,虽然余叔岩从中极力斡旋,但两人的裂痕终究难以弥合,许德义辞演,余叔岩也脱离了杨小楼的戏班,并且决计退出舞台,一直未再演过营业戏。

许德义是杨小楼最重要的武戏伙伴。离开了他的辅佐,杨小楼的许多戏难臻完美境界。从这天起,这出《状元印》被杨小楼挂了起来。

不过,许德义出走后,在外无常班可搭,颇为潦倒。1937年,距离“杨许失和”八年后,经人说合,许德义重回杨小楼戏班。杨小楼为人天性厚道,不念旧恶,仍旧录用


“杨小楼主义”

进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接连发动“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加快了侵略中国的步伐。

1934年7月14日,杨小楼在北平首演了新排剧目《甘宁百骑劫魏营》。这出戏改编自《三国演义》,讲的是东吴孙权率军攻打合肥,曹操率部驰援。吴将甘宁趁曹操不备,请命领百骑夜间前往劫营。甘宁回营,召集其所选兵士畅饮,说明任务。众有难色,甘宁晓以大义,众军士深为感动,愿与曹兵死战。甘宁率众冲入曹营放火,营中大乱,曹操唯闻喊杀连天,不知敌兵多少。吴将程普、徐盛杀来,曹操慌忙逃走。甘宁查点士卒,果未损伤一人。回营缴令,孙权叹为奇人。

在剧中,甘宁对军士有一段慷慨激昂的台词:


想人生天地之间,须要做一番惊天动地之事,方不愧为奇男子。须知一入营伍当兵,乃是一件至尊至贵之事,肩负责任不小。国家兴亡,均在当兵的身上。身为武夫,理当马革裹尸,须以战死沙场为荣。休学那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之辈。况且畏刀避箭,临阵退缩,非我辈之所为也。如今曹操挟天子,压群僚,带领雄师,扫灭张鲁,已得东川,欲吞西蜀,虎视江南。汝等俱是江南人民,家眷均在东吴。自古国家一体,国在家也在,国破家也亡。岂不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前者主公逍遥津之败,损兵折将,元气已亏。此时我等若不振作精神,发奋图强,恢复国威,倘若一旦再败于曹贼之手,不但东吴九郡八十一州,俱归外人所有;我等家小,亦均作了他人的牛马奴隶。我今所讲之言,不知列公以为然否?


这段动员令的台词,影射当时现实,确实犹如石破天惊。杨小楼念这段台词时,情直义烈,一气呵成,字字铿锵,如敲金击石,震撼心肺,感人泪下。每逢他念完这一大段台词,观众必然报以热烈掌声和喝彩。

时人将杨小楼的爱国情怀和爱国思想,赞誉为“杨小楼主义”。

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人到暮年的杨小楼,再次披挂登台,出演《战宛城》中的张绣。演到拜谒曹操归来,与贾诩定计杀害曹操时,原词是:“可恼啊,可恼!今有不法军兵,将我婶娘并使女春梅抢去,我想这城内之兵,俱是曹操所遣。是我到曹营用言语打动于他,他竟命使女春梅前来献茶,哎呀先生哪!”杨小楼念这段台词时,故意加重语气,融进了内心对日寇、汉奸的愤怒感情。而张绣的最后一句:“那曹操欺人忒甚!”杨小楼竟临时大胆地改为:“这奴隶二字,令人可惨!”借题发挥,即景生情,讽喻现实,台下角落处一时掌声雷动。

他还在第一舞台与人合作出演《九伐中原》。这出戏,同样改编自《三国演义》。剧中,蜀将姜维到了生命的穷途,念白道:四十五万铁甲雄兵,只剩下七人五骑……

姜维此时是英雄末路,他眼见蜀汉江山易主,唱念之中口吐鲜血,涕泪交流。

殊途同归,此时抱病登台的杨小楼,也咳出鲜血……

1938年2月14日,杨小楼逝世于北平,享年61岁。


父亲杨月楼的“风流案”

杨小楼的父亲杨月楼,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京剧形成以后,很快向南方扩展。杨月楼看准时机,到了上海。那时的上海,正是十里洋场的肇兴时期,软红十丈,纸醉金迷,歌楼舞榭,灯红酒绿,娱乐场所是最兴旺的行业之一。上自官僚买办、富贾豪绅,下至手艺工人、贩夫走卒,无不涉足娱乐场所。

1873年,杨月楼在金桂园演唱,可谓盛极一时。那时上海和北京不同,北京的戏院,还不许妇女到公开的戏院里去看戏,上海的风气则比较开通,一般妇女甚至富宅大家内眷,都可以随便到戏院购票看戏。杨月楼的身材魁伟,扮相英俊,嗓音高亢嘹亮,武功精湛娴熟,戏路宽广,文武全能,引得女性观众趋之若鹜。当时上海有一位文人袁翔甫,撰有一首竹枝词:“金桂何如丹桂优,佳人个个懒勾留。一般京调非偏爱,只为贪看杨月楼。”可谓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盛况。

可是没有想到,杨月楼竟由此招致一场飞来横祸、牢狱之灾,几乎把性命送掉。

杨月楼在金桂园连续演出表现男女之情的《梵王宫》,一对广东香山籍茶商韦姓母女连看了三天。韦姓茶商经常往来于广东与上海之间,常年不居沪上。韦女名阿宝,年方十七,情窦初开,竟然对杨月楼心生爱慕。回家后就写了封信,诉说自己的思念爱慕之情,又找了张红纸,写了自己的年庚八字,一并封在信内,托乳母当面交付杨月楼,约其相见。杨月楼读后,且疑且惧,不敢赴约。阿宝是个至性至情之人,见求婚被拒,竟然茶饭无心,精神萎靡,从此病倒,卧床不起。韦母连忙盘问底细,乳母这才把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韦母如梦方醒,思量心病还须心药医,于是亲自去找杨月楼,当面许婚。杨月楼感念韦氏母女至诚,终于答应,改日托媒前去说亲。

不料,此事被韦阿宝的叔父得悉。他以良贱不婚之礼法,坚予阻拦。韦母爱女心切,于是与杨月楼密商,仿照上海民间旧俗实行“抢亲”。阿宝叔父就与在沪香山籍乡绅,以拐盗罪向官府告发杨月楼。正当杨月楼与阿宝在新居行婚礼之时,官差及巡捕到来,把两人拘捕,连同阿宝的陪嫁衣物,这里面还有韦母送给女儿的四千元银洋,也一并抄走。

审案的上海知县恰也为广东香山籍人,心怀痛恶,当堂对杨月楼施以严刑。阿宝在堂上声称“嫁鸡随鸡,决无异志”,也被批掌嘴。二人均被收监,待韦父归后再行判决。

此案一出,立刻传遍街衢,舆论轰动。舆论分为针锋相对的两派。一派以地方绅士为代表,认为伶人一向被视为贱民,而韦姓茶商是有一定身份家资的商人,且捐有官衔,杨月楼以贱民之身而娶良家之女,违反了良贱不婚的通行礼法。他们言辞激烈,要求严惩当事人,并进一步主张“正本清源,谢禁妇女看戏”。上海知县果然颁布《严禁妇女入馆看戏告示》,发布在《申报》之上。另一派则是呼吸了海上新风气的市井文客,他们同情杨、韦的遭遇,也流露出对禁令的不以为然。其中有人化名“与众乐乐老人”致信报馆,批评禁止妇女看戏:“夫看戏一举,原属赏心乐事,本当男女同乐,良贱共观。今妇女仍无厉禁,惟良家独自向隅,故愚谓此论未昭平允。试思男子处世,有交游之乐,有纵马田猎之乐,甚至有秦楼楚馆之乐,博钱踢球之乐;而在妇女皆无之。至于看戏一事,可以消愁解闷,可以博古通今,可以劝善惩淫,似宜任其观阅无禁,不宜复分男女,复论贫贱也……故吾深不愿有此一禁也!他日者,余将携家属同赴戏馆,不徒愿吾一须眉男子独乐其乐,可并将使吾众巾帼妇人共乐其乐;不徒携我家妇女与少乐乐,欲邀同人妇女与众乐乐,断不因贵馆之论禁止,遂使之大煞风景也……”

不久,韦氏茶商由广州返回上海,听说妻子做主把阿宝嫁给一个戏子,也认为辱没了自己的门楣,不禁火冒三丈。他一方面不同意其弟的诬告,认为此案并非诱拐卷逃,但一方面也同意上海知县的判决,表示良贱不能通婚,绝不能让女儿嫁一个戏子。韦母气苦交加,病势日重,受不住这样重大的刺激,竟然一命呜呼。

最后,上海知县判决将阿宝发给善堂,交官媒择配;杨月楼杖责五百,依“诱拐律”拟罪为充军发遣,由上海递解南京收监。全案办结的时候,已经是1874年2月。

第二年,光绪登基,传旨大赦天下。杨月楼案属诱拐,罪情轻微,也在大赦之列。

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杨月楼风流案”,也是清末“四大冤案”之一。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入狱期间,杨月楼竟收获了另一场爱情。

有一位名叫沈月春的评书女艺人,非常同情杨月楼的遭遇。虽然素昧平生,但经常到监狱探望。当杨月楼被递解南京之时,沈月春执意伴送。后来,杨月楼被释回到上海,沈月春便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爱意。杨月楼深感于她相助之德、伴送之情,自然同意。两人于1876年9月举行婚礼。当时有一位署名“聆音顾曲生”的文人,在《申报》上写了一篇《春楼双月记》,大意是说:杨月楼串戏,清客也,不得谓之伶;沈月春虽为说书女儿,但有古侠士风。月楼被冤下狱,月春共其困乏,情挚意切。今两人行合卺礼,得唱随之乐,可谓春楼双月,艺坛佳话矣。

不过,对沈月春的出身与结局,另有一个不同的传说。说沈月春是上海名妓,因厌恶风月生涯,早已有心从良。杨月楼每次到上海演出,她都要去看他的戏,并深深爱上了他。杨月楼入狱之后,沈月春前去监房探望,哭着诉说爱慕之情,祈望杨氏早早出狱。杨月楼感动不已,但自己早已与阿宝有过婚约,不可能再娶眼前这位多情妓女,又何必误了人家从良的大事呢?想到这里,杨月楼板起面孔,双目怒视,高声责问。可怜沈月春哪知杨月楼的用意,顿时心灰意冷,痛哭而返,从此厌绝尘事,自削其发,跑到杭州当了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