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云:清风听歌入空去
尚小云:清风听歌入空去
晨曦,北京城里一片寂静,一声清音划过天际,惹了半晌红霞。清风间,花弄影墙,弱柳拂袖,曼妙身姿随风摆动,宛若垂帘。不知哪个科班用功的戏子。
春,是一帧浸染希望的画布,上面点点啜啜的全都是绿。不论是柳枝新芽的嫩绿、香椿满树冠的鲜绿,还是草间点点的翠绿,都温柔了人们的视线。
这个时节,惊喜了人们目光的除了春的绿色,便是一位小小少年的出色。又逢一季春来到,一曲《芦花河》,让北京的观众们记住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尚小云。
记得当年初学时
尚小云,原名尚德泉。5周岁,到了启蒙的年纪,父亲将他送进了私塾。德泉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刻板的私塾先生也认为他将来定有出息。
刚进了私塾,老实本分的父亲却又一病不起,撇下了妻子和6个儿女。接下来的两年,家中又频遭变故。先是德泉的大姐、四弟相继染病,因无钱医治而夭亡。接着,大哥莫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从此再无音讯。大哥走,大姐死,德泉一下子成了家中长子。
看着残缺的家,看着眉眼间尽是哀愁的母亲,德泉自觉长大了,生出离开私塾、入戏园挣钱养家的心思。尽管他此时不过7岁。
母亲含着泪,答应了他的请求。一路上,母亲并没有任何话语,德泉与弟弟德福小哥俩,随着母亲踩下的脚印一步步地跟着,一直跟到了李春福的戏班。
当时,学戏主要有四种途径:科班学艺、拜师做手把徒弟、请师傅到家中传艺、票友学艺。对于初入戏门的孩子来说,票友学艺,自然不可能。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家境比较好的,才有能力出钱请师傅到家中传艺。因此,尚德泉初学戏,只有前两种方式可供选择。
起初,母亲执意要送两个孩子去科班学艺。当时北京城较有名的科班,是“喜连成”(后改名“富连成”)。可是,“喜连成”班主叶春善见了尚氏兄弟,认为兄弟俩骨架过大,不是学艺的材料,拒绝了他们。
之后,经人介绍,尚氏兄弟拜到了唱老生的李春福的门下,做了他的手把徒弟,双方签了“字据”,也就是“卖身契”。客观地说,“喜连成”的叶春善当初拒绝尚氏兄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李春福初见尚氏兄弟,也觉两个孩子的天生条件并不好,也曾萌生拒收的想法。下层人家的妇人遇事大都带着些诚惶诚恐,尚家的妇人也不例外。她眼圈红红地将家中的困苦一五一十地说给李春福听,言辞恳切,几乎是央求着,请李春福收留两个苦命的孩子。听了尚母的一席话,李春福十分同情,答应收他俩为徒,教习老生戏。
世事就是如此难料。有些事看似美丽无比,却无比艰难;有些事看起来困难重重,实际上却轻而易举。总之,有时候,抓住时光中的流彩,便会换来不同的生活。
可是,李春福并没有教太长时间,就发现尚氏兄弟并不适合唱老生。于是,李春福把尚氏兄弟推荐进了“三乐社”。
正如徒弟拜师要与师傅订立“字据”一样,入科班要签“关书”。“关书”的形式是大红纸折子,外写“关书”两字,折内的具体内容与“字据”相仿,也相当于“卖身契”。“关书”立过之后,尚家小哥俩就算是“三乐社”的正式学生了。
春天似乎总伴随着德泉,他入科班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满巷都暗涌着香椿的香味儿。这一年,德泉9岁,迎接他的却不是明媚的春光,而是梨园“七年大狱”般的磨砺。
在“三乐社”,德泉有了自己的艺名“三锡”,弟弟德福的艺名则是“三霞”。三锡随着师傅赵春瑞习京剧武生。
学武生重的是基本功。每一个戏曲行当都必须有扎实的基本功,但武生相对来说,基本功的要求更为严格。赵春瑞不仅要求德泉从腰到腿的功夫游刃有余,而且不论是“控腿”还是“涮腰”,举止都要达到完美,不得有半点的牵强与僵硬,不得有力不从心的强迫之感。
刚学了几个月,尚三锡登了台,唱了一出京剧传统剧目《鄣州庙》,饰演主角黄天霸。结果,他的表演并不是很出彩,台上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这孩子身孱体弱。这出戏之后,班主李际良见德泉并不是武生的料,让他改学花脸。
但是,尚三锡只学了一出《空城计》,就又转行了,转习旦角。这次转行,完全依赖于师傅的独具慧眼。在师傅看来,三锡这个孩子相貌英俊,嗓音娇脆,是个难得的旦角人才。
因为已经练了两年腰腿功夫,转习旦角的三锡学身段,吊嗓子,进步飞快。日后上了台无论是舞姿,还是摔屁股座子,都能做到步履矫健、身体轻盈,不觉吃力。更重要的是,在转行旦角后,将武功带到旦行领域,创造性地文戏“武”唱,丰富了旦行的表演。
尚小云改习旦行后,他的老师是唐竹亭。唐竹亭见德泉脸型酷似京剧名旦孙怡云,就将艺名“三锡”改为“小云”。之后,德泉便以尚小云为名,行于世。
进了科班,一天三遍功,是雷打不动的。从天不亮起床到晚上睡觉,几乎没有片刻得闲。尚小云小时候的练功经历,也是十分枯燥,十分艰苦,甚至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入科的岁月,如独舟泛江,一蓑烟雨,独钓寒江。梨园的日子,如薄履踏冰,层层寒意,随之而来。
传统家长教育孩子的观念是“棒下出孝子”,戏界前辈则认为“不打不出功”。那个时候,学戏还有一个替代词——打戏,即无论是科班的学生,还是手把徒弟,学戏期间免不了挨打,这就是所谓“七年大狱”的来历。由于科班学生常常趴在板凳上挨老师打,所以,他们自嘲是“啃板凳出身”。
尚小云的旦角师傅唐竹亭也是个对徒弟毫不手软的师傅,有“唐扒皮”的绰号,眼之犀利,耳之灵敏,非一般人所及,唱腔儿不准,一词有差,一举不到位,便是一顿狠打。
唐竹亭最常用的“刑具”是戒方。戒方,木质,长尺余,宽寸把,两三分厚,有两个用途:一是用来拍板,指挥唱腔节奏;二是用来责打思想不集中的学生。
柳树娉娉婷婷,风下尽显妖娆,吹过脸,斑斑泪迹凉了脸颊。宁愿辜负了这些良辰美景,小小少年,只望明日天依旧晴好,只望明日能唱好那一出《落花园》。
说起这一出戏,便是尚小云一生难以忘却的痛。说是难以忘却,因为在身体上留下了重重的痕迹。当年,在排练《落花园》时,有句台词“一阵风刮到了老夫人的花园”,因为唱腔婉转多变,尚小云总也唱不准确。再唱,还是不行,唐竹亭怒火难抑,突然间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呢?”尚小云被吓得不轻,精神恍惚,唱得也就更加生硬了。唐竹亭暴跳如雷,一下子从靠椅上跳了起来,随手用戒方朝尚小云捅去。戒方竟像把尖刀一下子捅进了尚小云的腹部。身体孱弱的尚小云腹部肉皮薄嫩,戒尺一戳,便戳破皮肉,血流不止。
尚小云顿时蒙了,也不知道痛。唐竹亭此时又用力将戒方从尚小云的肚子里抽出。这一抽,尚小云的直肠也随着戒方流出腹腔,鲜血四溅,染红了他身上的小褂。剧痛袭来,尚小云瞬间昏倒在地。其他学生被吓得不知所措,缓过神来后,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尚小云抬起来,心急火燎地送往附近医院。幸好送医及时,尚小云的命总算保住了。
似乎是命中注定,尚家的孩子必有一人会死在科班的棒打之下,尚小云这次幸免于难,但是三弟尚德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1916年,也就是在尚小云终于熬过了“七年大狱”出科时,尚德福在一次学戏时,被师傅暴打,没能抢救过来,惨死了。
春风过,秋风清,落叶聚,明月散。瘦小的身影在淡淡月色中,显得单薄。动则痛,不动亦痛,旧伤未愈和,新伤遍了身骨,小小年纪,身上的伤痕却布罗成林,结成了痂,却成了永久的伤。
逃离“地狱”就在一刻间
在唱出了些名堂之后,尚小云不敢懒惰,而是更加努力地习艺练功。春去春回,花开花谢,随着一年春来,一季春往,转眼间,又是两年,
如果说《芦花河》是个引子,那么《三娘教子》则让尚小云一鸣惊人,崭露头角,走上了名角儿之途。
只见他身着素衣,静坐,满目愁容,心思惆怅,一句“王春娥独一人自思自叹,想起了薛郎夫心内痛酸。急忙忙进机房织布纺线,人勤俭无难事不怕熬煎”,引了一场的悲情,搅了一水的心酸。
转而,眉目间多了几番似怒非嗔的神情,语气间多了些恨儿不成才的怨怒,一腔快调儿随之呼出,“小奴才说些话我又气又恨,从未见你这样懒惰的书生。儿不想娘受苦为的是甚,皆因是一家人孤苦伶仃。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失却寸金犹小可,失却了光阴无处寻。说到此怒难忍打儿一顿”,那神情,一颦一笑间的无奈,那身段,容止端庄中的愤怒,当真将三娘演活了。
这一年,尚小云14岁。
说起《三娘教子》,就不得不提孙菊仙。在京剧老生行,有“前三鼎甲”“后三鼎甲”之称,孙菊仙就是“后三鼎甲”之一,并逐渐在梨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孙派。孙菊仙出生于1841年,比尚小云年长近60岁。45岁时,他被选入宫廷升平署,时常进宫唱戏,长达16年。在宫中,他不但戏唱得好,也很会说笑话,所以很受慈禧宠爱,常被赏赐。
说起来,那一年,得亏了已年入古稀的孙菊仙,提携了当时的尚小云。孙菊仙以唱功闻名,嗓音洪亮,故有“孙大嗓”之美誉。此时尚小云唱功不凡,已显穿云裂石、大气磅礴之象,加上天赋歌喉,在发音用嗓上清亮激越,吐字行腔上洒脱爽朗,棱角分明,又于阳刚中见柔媚。这样的嗓子与唱功,足以与“孙大嗓”匹配。
尚小云在表演上所显示的豪爽大气和英姿旷达,与孙菊仙本身的性格也很相配。难怪孙菊仙在听了尚小云的唱、看了他的表演后,微微颔首认可,并同意他与自己合作《三娘教子》。似乎是机缘巧合,似乎是有意提携,不管如何,当年便是这一老一少,惊了北京城的舞台。
京剧宗师慈爱的眼中掩不住对他的赞赏,台下观众的掌声压不下对他的喜爱,过客的一个转身,便是落了一地的芳华。似是一杯茶,看则淡如平常,待到浓香洋溢,方知是青梅春水煎的春茗,别有一番滋味。
后来,每说到孙菊仙,他都心怀感激和敬仰,曾说:“谈起我与名伶合演的往事,我首先忘不了‘老乡亲’。那时,他老人家已经是80岁(实则为73岁——引者注)的老人了,论辈分,要长我们两辈;论声望,我们是初出茅庐的,差得远,他要我跟他配旦角,完全是认为‘孺子可教’,存心提携的意思。”
《三娘教子》落了幕,尚小云的梨园路途却是刚刚登了场。之后,声名鹊起的尚小云,上演剧目大增,几乎从早晨到晚上,戏约不断,他与孙菊仙的《三娘教子》也成了京城戏园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而由他主演的全本戏《义烈奇缘》,“唱念做打俱佳,文武昆乱不挡”,因而被人赞誉为“独步九城,万众倾倒”。
秋天,《国华报》效仿当时京城媒体常见的做法:举办菊选。《国华报》的菊选与以往不同,它侧重于童伶,也就是说是童伶菊选。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它将授予被选出的童伶以“博士”“学士”的名义,并赠金菊徽章。菊选结果公布,尚小云与李连贞同获男伶部“博士”,且排名第一,从而赢得“第一童伶”之美誉。
旧时京城,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竞相热捧所钟情的艺人,甚至为此另组专社团队。比如,捧白牡丹(荀慧生)的有“白社”,捧筱翠花的有“翠花堂”,捧杜云红的有“杜社”。尚小云在取得“博士”名号后,也有了自己的“云社”。
尚小云在京城里愈发唱出了名气,但他所在的科班“三乐社”却突然停办。这对于尚小云来说,并不是个坏消息,当年跟“三乐社”签的“生死状”一纸作废,尚小云出科。算来也有趣,当尚小云结束了七年的科班生涯时,随之结束的还有“地狱”。这一年,他16岁。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算起来,正是七年光阴。从此,昔日老师不在,昔日同门各分,一词一曲也成了孤调独弹。
“青衣第二”
似乎每一个京城的名角儿在唱红了京城的一片天后,总要南下上海再唱一番天地。
作为远东大都市的上海,日渐成为南方京剧艺术中心。吸引京角儿离京赴沪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上海戏园开给艺人的包银往往是京城戏园的好几倍。况且,艺人应邀赴沪的所有开销,均由园方承担,更有吸引力。当然,能被邀赴沪演出的,大多是角儿。所以,京城一度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北京成名,上海赚钱。”然而,角儿毕竟有限,那些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也就成了被邀对象。对于这些后生而言,到上海就不仅仅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成名走红。一旦在上海唱红了,返回京城后,身价也就不一样了。
1919年,杨小楼、谭小培带领初有名声的白牡丹(荀慧生)、尚小云南下江南,来到了肆夜繁华的大上海。在上海,“三小一白”一共演出了七十多场,场场座无虚席,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以杨小楼、尚小云合演的《长坂坡》《湘江会》更为叫好。
底子好,扮相美,唱腔佳,尚小云唱出了些名气。台上的他,有传统的端庄柔媚,更于柔中见刚;在演唱方面,既有传统青衣审美要求的高亮而清脆,也有富于个性的刚劲挺拔。这一切,让台下看戏的惊了艳,叫了绝。
回到北平,《顺天时报》举办“菊选”,设定“剧界大王”(又称“男伶大王”)“坤伶大王”“童伶大王”(又称“童伶第一”)各一人。经戏迷投票后,最终选定“剧界大王”梅兰芳,“坤伶大王”刘喜奎,“童伶大王”尚小云。这是尚小云又一次以“童伶”身份获得荣誉。经历多了,自然生出更多的感悟,在细细品味中,生活也慢慢偏爱了他。
第二年,他再次来到上海。此次邀请尚小云的是上海“天蟾舞台”的老板许少卿。1913年梅兰芳第一次赴沪,就是应许少卿之邀,演出于“丹桂第一台”。当时,许少卿给梅兰芳的头衔是“南北第一著名青衣兼花旦”。一年以后,许少卿离开“丹桂”,接手“迎仙新新舞台”,随即将其改名为“天蟾舞台”。取“天蟾”之名,是借用神话月精蟾蜍食月中桂树之典故,意即压倒“丹桂”。
第一次赴沪,就能在人气极旺的“天蟾舞台”演出,尚小云是很幸运的。与梅兰芳首赴上海相仿,尚小云此次也是挂二牌。此次,许少卿给尚小云的头衔是“最优等南北欢迎娟秀正工青衣”。
尽管身为商人的许少卿对于被邀艺人的宣传,往往不免夸大,但也非信口开河。从他给梅兰芳和尚小云的两个不同的头衔来看,他对艺人的真实艺术功底心中有数,且评论客观。比如,梅兰芳工青衣,也兼演花旦,正在努力向“花衫”过渡,故其头衔是“著名青衣兼花旦”。尚小云则不然,他不思旁门,只一门心思继续正统青衣的表演程式,严格按照规范行事而不逾越,“娟秀正工青衣”的头衔倒是名副其实。
按照惯例,外聘艺人一般一期唱30天,额外再加3天,算是对戏院和配戏艺人的酬谢。但此次尚小云在上海的演出,从1月31日至6月17日,一口气唱了近5个月,这极为少见。
晚春的天气,带着淡淡的湿意,风也不似那般干燥,拂在脸上,引得心中起了圈圈涟漪。这又是个让人动容的春,柳树的枝桠已经有了艳艳的翠绿,桃花在空中瓣瓣飘落,很是一种惬意伴春风。
这一年,他18岁。单从青衣行当来看,尚小云已步梅兰芳之后,显出“青衣第二”之势。所以当时曾有人这样评价尚小云:“龙门声价,与梅氏畹华并驾齐驱,争一日之短长矣。”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总是太难
1918年,18岁的他迎娶了大两岁的她。她名叫李淑卿,梨园女儿。艺人之间彼此通婚,是梨园界的习俗。
岳父李寿山,是京城名净,梅兰芳就曾师从他学昆曲。尚小云从岳父李寿山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出戏是《昭君出塞》,这也是他“文戏武唱”的代表作之一。1935年,在剧作家还珠楼主(本名李寿民)的帮助下,尚小云将此戏改编扩充后,取名《汉明妃》。
翁丈对女婿提携有加,女婿对翁丈一腔敬重,堪称梨园佳话。可一对佳人之间却少了卿卿我我的交流,爱情的基础建立在流沙上。
当年,刚刚成婚后,尚小云就丢下新婚的妻子,应上海天蟾舞台之约远赴上海演戏。不知道,刚刚入了尚家门做了新嫁娘的李淑卿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为夫君打点远行的衣物,想来那份不舍、那份眷恋总让她心酸。
三年后,两人生下了女儿。不知,是否是两人之间并无浓情眷爱,但足以能够说明,尚小云对于这一段婚姻的潦草,或者说尚小云把所有的时光和精力全部交给了舞台,遗忘了他的妻子,遗忘了他的责任。
此后,冬去春来,年年岁岁,李淑卿却再未给尚家添上一个小儿郞。那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她一介女子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如今想来,却无从知晓。
此时的尚小云很忙,搭班入社,戏约不断,况且,他一唱便是一晚上的戏,从头顶到尾。当时,对于多数演员来讲,尤其是那些名气大的,一晚上的戏,多数只唱一折,有些会唱个“双出”,唱下来也不过一个多钟头。但尚小云演出时,往往一开戏就上场了,一直到剧终才下场。
千好万好,尚小云不该忘了妻子忘了家,忘记了被风吹过的秋光。他或许不是不爱,不是薄情,只是没有多余的时间,没有多余的心思用在这姻缘之中,只是,他当真是活在舞台上的伶人。作为夫君,他终是亏欠了她。
盼了红霞,盼了骄阳,盼了皎月,总算盼到尚小云一朝归家。回到家,他又是倒头大睡,攒足精神应明天的场儿,哪还有闲时间与妻子你情我侬地说说话,谈谈心。第二天,他又睡到上午十点多钟才起床,到十二点钟吃午饭,饭后,便是出去溜达,待到溜达够了,三点钟回来接着又睡,四点半起来,喝点茶,就一声不吭地保养精神,待到该去戏场时便早早出门。
转眼,当春天再次翩然而至的时候,尚小云已经27岁了。在《顺天时报》发起的“五大名伶新剧夺魁评选活动”中,他以《摩登伽女》夺得第一,奠定了他步入“四大名旦”的基础。而这一年,对于李淑卿来说,也是锦年,因为迟迟没有动静的她,终于能够为尚家添丁延续香火,多少有些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慨。
只是,她的幸福并没有走得太远,在儿子长春两岁时,她离开了这个装满寂寞的家,离开了让她孤独了十二年的姻缘。这是一场宿命的缘,从起点到终点,自始至终,是孤独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不过是飞蛾扑火的错,不过是独自舔舐寂落的痛。
十二载的如水年华,十二载的相濡以沫,十二载的风华芬芳,随之,淡然离去。从此,他继续舞台,她流连碧落,只是,他即便等她离开,却也不曾为她谱下一曲,书上一墨。想来,还是那份爱意太浅,浅到了无心无意,浅到了缘散情灭。
她彻底落幕,他情缘已续,镜花水月,弹指间破碎一地。传说有三位女子成为新尚夫人候选。一为梨园女子雪艳琴,一为清朝格格,一为天津名妓美香。
雪艳琴也是梨园女子,兼学梆子和皮黄,8岁登台,16岁唱红京城。如今,她被称为“中国京剧最早的女艺人之一”。为什么传闻会将她与尚小云“撮合”在一起呢?因为她时常出入尚家,请教尚小云。那时候,女伶稍不慎就易遭非议,雪艳琴出入尚家的举止,无意间便授人以话柄,招致流言,不足为奇。更有甚者,添枝加叶地说,尚小云属意雪艳琴时日已久,眼下夫人去世,岂不正好比翼双飞?
尚小云与清室某贝勒有私交,于是,社会上捕风捉影,说这位贝勒欲将原大清贵胄之女(清格格),介绍给尚小云为续弦。
还有名妓美香。据传,时美香之名,津门无人不晓,但她并未真的卖身,只是个“艺妓”而已。有人说,无论天赋歌喉,还是相貌长相,美香均像极了尚小云。更令人惊异的是,她虽为女儿身,却性情如男,带几分侠气,这也与尚小云神似。她善歌舞,爱听戏,只要尚小云演出,她必去观看。更有传言说,尚小云对美香作为续弦备选,并无恶感,反而说:“只要人好,我倒不在乎是哪里出身,只要是守身如玉的姑娘,比烂污小姐强多着呢。”
不过,她们都是尚小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最后,真正成为新嫁娘的,是梅兰芳姑母的女儿,也就是梅兰芳的表妹王蕊芳。双人合卺成亲之时,是在隔年的元月,李淑卿去世不到一年。
关于王蕊芳与尚小云,大抵和所有生活在一起的夫妻一样,一生一世就这么过来了。第二年,次子长麟出生,后来又生了长荣。虽然道路满是荆棘,却也携手以沫,共同地踏过乱世,躲过战火,迎来解放,最终在“文革”的浪潮中遭遇了潮汐。好在,当尚小云离世时,王蕊芳一直在身旁陪伴,倒也是平淡中见得真情,真情中寻得幸福。
20世纪30年代中期,尚小云自办“荣春社”科班,学生犯错是要被他打的。他在教学方面非常严厉。本身,尚小云的脾气就很大,不容半点差池,倘若有了错,就一定是责罚。当时,外面尚小云拿着长长的戒尺打孩子,屋里王蕊芳就打鸡蛋,而且是只留蛋清不要蛋黄。挨完打的学生都要到师母那里去,不是哭诉,而是让师母在伤处抹蛋清,消肿去痛。
王蕊芳不是没有遇到李淑卿所遇到的问题,而且尚小云对于京剧的热爱与追求,随着时光的流逝,更加地浓烈。不得不说,王蕊芳当真是前世五百次回眸换得一世姻缘的女子,在艰难中,默默陪伴尚小云。这份爱情,如烟花灿烂时,看到的一抹繁星,不会消逝;如青松绿柏,大雪压枝时,依然墨绿如新。
情系“荣春社”
说起尚小云的“荣春社”,在京剧史上是不可勾画掉的重墨一笔。算来,“荣春社”的历史只有短短的12年,但它的意义却不比有着200多年历史的“四大徽班”轻几分。
起初,尚小云并没有创办科班的想法,只是想找10名年龄相当的孩子,陪着长子长春一同学艺,互相对对戏、打打把子。
只是,广告刚贴出,一下来了几十个孩子。他只得改变初衷,一下子收了18个孩子。这18个孩子被尚小云戏称为“十八子”。这些孩子算是“荣春社”最早的一批学生。
尚小云没有想到,尽管“招生”工作早已结束,却还是不断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到尚宅。尚小云心软,对夫人说:“不如就凑个‘三十六友’吧。”就这样,又一批18个孩子,加入进来。
上门学艺的孩子还在不断增多,尚小云又从不拒绝,结果超了百。一看这情形,尚小云干脆敞开大门,来多少,收多少,凑成一个科班。
办科班,可是件大事,不是想办就能办的。校舍、教师、练功场地,缺一不可,而这一切都需要钱。
艺人办科班并不是件新鲜事,“富连成”的创始人叶春善就是个全才艺人。但是,少有艺人自己投资,自筹经费办科班。“富连成”的经济后盾,前是吉林财主牛子厚,后是北京财主沈昆。与“富连成”齐名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隶属于中华戏曲音乐院,而该音乐院是由国民党元老李石曾以其掌控的庚子赔款创立的。
对于局外人的怀疑、担忧,甚或嘲笑,尚小云视若无睹,他正在苦心谋划科班的名字。夜半时分,他躲在书房里,欣赏名人字画,把玩珍藏古玩,期冀从中获得灵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全家福”照片上。看着照片中的长子尚长春,他的心头一动。既然这个科班是因长春而设,不如就叫“长春社”?可是,这样又过于直白,毫无创意。他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了。但是,科班名总得带有“长春”中的一个字,以示纪念嘛。那么,究竟取“长”字,还是“春”字呢?由“春”字尚小云自然联想到了曾经的一个科班,即梅兰芳外祖父杨隆寿创办的“小荣椿班”。这个科班曾培养出了著名武生杨小楼、小生程继先和“富连成”的创始人叶春善等。
于是,新科班的名字从脑海中蹦了出来:“荣春社”。此名既与“小荣椿”相区别,读音上又与“荣椿”相合,表明他对“小荣椿”的尊崇,并暗含欲将“荣春”办成“荣椿”的意思;同时又嵌入一个“长春”的“春”字,也不违背初衷,真可谓,一举三得。妙哉!
1938年3月,尚长春10岁。这年,“荣春社”首次亮相演出,并正式宣布成立。
“荣春社”成立了,尚小云对登门学戏的孩子,仍然豪爽地照单全收。一年后,“荣春社”的孩子已超过两百。算起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自打有了“荣春社”,尚小云不再过一日两歇三睡的日子。他早早地起床,去查看学生练习早功,到了晚上,会亲临舞台为学生把场。除了自己唱戏,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些学生身上。尚小云非常严格,倘若有了错,就一定是责罚。同样的错误,学生挨打只有五下,那么,长春就要挨打十下。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不经历鞭笞戒尺,怎么长得了记性?谁说心里不疼,谁说看着会冷漠,只不过,心中藏一份生硬罢了。盼望有一日,他们登了台方知他心思。经过一年的学习、训练,这两百多个孩子能演出的剧目达一两百出。可以说,“荣春社”已初见成效。
在“荣春社”里,尚小云是东家,又是教师,不仅管理这几百口子的吃喝拉撒,又要教授技艺,其间的辛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倘若只是辛苦点,倒也罢了,问题是,乱世年间,京剧的消遣慢慢地被战争的火炮逼到了死角。“荣春社”赔了钱,只能是自己赚钱来养科班。
“四大名旦”中,有两个人非常热衷于戏曲教育,一是尚小云,一是程砚秋。“荣春社”是尚小云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与程砚秋大有关系。程砚秋于1935年接替焦菊隐,新任戏校校长(由金仲荪代理)。当时,程砚秋刚从欧洲考察归来,雄心勃勃,拟订了八年教育计划。然而,事与愿违,维持了十年的戏校因各种原因被迫关门了。
尚小云得知此情,提出戏校的学生如果有继续学戏意愿的,可以转入“荣春社”。就这样,“荣春社”一下子又多了几十张嘴。
此后,“文林社”“志新诚社”“稽鼓社”也都因无力为继而先后解散,又有不少学生转了进来。“荣春社”,一度成了梨园学生“收容所”。人员的过度膨胀,无疑加剧了科班的困难处境。“那时,我家廊下,经常放着一大堆面粉,可是,二三百张嘴,十来天就吃完了。”许多年以后,尚小云就曾如此回忆。经济负担之重,可见一斑。
“荣春社”筹建于抗战爆发前几个月,成长于抗战时期,其生长环境极度恶劣。抗战刚刚胜利,国共内战又起。时局动荡,人们看戏的少了,听曲儿的少了,尚小云没了戏唱就赚不了钱。
尚小云心里像是被堵上了千斤巨石,憋得慌,透不过气来。他可以选择逃避,关门解散了事。但是,以他那样的个性,却做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在他心底还保有一份乐观。
于是,他只得变卖家产,卖房,卖车,卖家具,卖古玩字画,甚至卖夫人的首饰。1949年,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常随梅剧团自沪北上进京演出,因而有机会常与尚小云叙旧。这时尚小云栖身在友人杨守一的家,许姬传不免好奇:“你位于椿树下二条的私宅呢?芳信斋里那许多古玩字画呢?”“卖掉了!七幢房子,一辆汽车,都填进‘荣春社’里去了。”
大多数科班纷纷关门解散,仅有几所科班照常演戏,“荣春社”是其中之一。与其说是“荣春社”在坚持,不如说是尚小云在坚持。
但,这能坚持几时?
1948年,大地复苏,春天到来的时候,办了11年的“荣春社”终于走完了它的艰难又光荣的历程,在华北戏院辍演了。戏迷们扼腕叹息,因为此时京城科班就只剩下了“荣春社”。在这之前,“富连成”“鸣春社”已经宣告解散。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尚小云留给“荣春社”的最后一句话,透着无奈,也透着无限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