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叔岩:繁华落尽子规啼
余叔岩:繁华落尽子规啼
1943年5月,北平法源寺,一场公祭余叔岩的活动在这里举行。厅堂里挂满了挽联。梅兰芳的挽联是:“缔交三世,远武同绳,灯火华堂,赞乐独怀黄蟠绰;阔别七年,赴书骤报,风烟旧阙,新声竟失李龟年。”孟小冬的挽联是:“清方承世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韵;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辔,独惜薪传未了,心丧无以报师恩。”
公祭开始,吊唁人群纷纷向余氏遗像鞠躬、磕头,内外亲戚于灵前焚香、烧纸。此时,姚氏夫人搀着6岁的女儿,来到灵柩之前,放声大哭。向遗像跪拜之后,吩咐佣人和保姆送来两大捆用旧被面包裹着的东西,打开,然后一一扔向香火烧得正旺的铜鼎大炉里。周围的人见了,都十分惊讶!原来姚氏夫人烧的不是纸钱、锡箔之类的祭品,竟是余门祖传的“余派秘笈”,有余叔岩生前的笔记、演出的场记和心得、所收藏的剧本,以及亲笔校订过的剧本和工尺谱、身段谱!
“小小余三胜”
1903年,天津南市,下天仙茶园打出了新的广告牌,赫然登着“小小余三胜”的名号,戏码是《击鼓骂曹》。
说起余三胜,那可是享誉京津一带的徽班老生演员。他是湖北罗田人氏,梨园科班出身,擅长西皮调也即“襄阳调”。学成之后巡演于湖北、安徽各地,于道光初年辗转北上,先在天津驻扎。余三胜唱红后进入京城,又很快走红起来。后来,余三胜在老生行与程长庚、张二奎争奇斗艳,鼎足而立,后人称之为“前三鼎甲”或“老三鼎甲”。老生行当后来的发展,都可以溯源到“前三鼎甲”。
那么,“小小余三胜”又是谁呢?正是余三胜的孙子余第祺。余三胜之子余紫云,是同治、光绪年间的皮黄名旦。他是“同光十三绝”之一,是旦行中“花衫”(在表演中兼容青衣和花旦)行当的主要创始人。余紫云生有四男一女,第祺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余第祺生于1890年,是个天生唱戏的料。到他乳牙脱落、准备换牙的那个时期,已经俨然“小老生”了。天津,是余三胜的发祥地,他故世后也归葬于此。这一年,余第祺14岁,就随着他的大哥余伯清来到天津闯荡江湖了。
余第祺的首唱舞台名叫下天仙茶园。“茶园”与“戏馆”所不同者,唯看客在座上可以喝茶而已。清朝时有一次国殇,各剧场均停业,但一直不见开禁。剧场主急得无法,只能另择地开“茶园”,改了名称,照样演戏,清廷果然没干涉。天津下天仙茶园是一个砖木结构的建筑,占地面积很大,整个剧场很宽阔,共可容纳一千三百多名观众。
在天津观众的瞩目之下,“小小余三胜”第二天登场了。《击鼓骂曹》是明代徐渭的著名传奇之一,原名《狂鼓吏渔阳三弄》。昆曲先有这出戏,演出时场面比较温,后改成皮黄,演起来就热闹了。当年余三胜就擅长这出戏,今天第祺出演此戏,很能令人联想到他的祖父。果然,开场念引子时,人们见到台上是个英俊少年,叫好之声立刻四起。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好几处都翻唱高腔,如同天际响雷,穿云破雾,又如长空滚雷,惊世骇俗。观众激动地喊叫起来了:“好嗓子!”
首战告捷,当天许多人看完戏出场,转身就去买第二天的票。“小小余三胜”的名字逐渐传开了。
恰在同时,京城另一个汪(桂芬)派的童伶“小桂芬”,也在天津的东天仙茶园挂牌演戏。谭鑫培、汪桂芬与另一位老生孙菊仙,合称老生“后三杰”。这样一来,两位童伶对上了戏。得知小桂芬在“东天仙”茶园贴《文昭关》,伯清和第祺兄弟早就成竹在胸,第二天在“下天仙”门口也贴出了《文昭关》。
结果,一场《文昭关》下关,天津轰动了。这个说:“到底是家传的余三胜唱法,与众不同啊!”那个说:“与小桂芬异曲同工啊!”还有的说:“别看小小余三胜比小桂芬小两岁,可更有灵性啊!”
落了下风的小桂芬拼命“铆上”,企图以汪派的高亢有劲、实大声洪来抗衡,可是他慢慢进入“倒仓”期,越是这么唱,嗓子就越糟糕。所以,他越唱越吃力,越唱嗓子越哑,观众越听越难受。最后,几年下来,小桂芬不得不偃旗息鼓,退下舞台。就这样,余第祺同小桂芬自“童伶”到“少伶”的几年“争霸战”,终以第祺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后来张伯驹有诗描写此事:“童伶两派各争强,丹桂天仙每出场。唱法桂芬难记忆,十三一是小余腔。”又有民谣曰:“真难得,俩童伶,小桂芬,小紫云。唱也好,做也好,能叫座,真迷人。”
小桂芬刚退场,艺名“麒麟童”的周信芳又来到了天津。周信芳比余第祺小5岁,台上也十分有灵气。几场演下来,声名大振,人们惊呼:“又来了一个神童!”
不久,“对台戏”在“下天仙”和“东天仙”两个茶园之间开锣了。周贴《落马湖》,余也贴《落马湖》;周演《战长沙》,余也演《战长沙》;周唱《黄金台》,余也唱《黄金台》。好在第祺多吃了几年戏饭,凡是周信芳会的,余第祺几乎都会。几个回合下来,观众觉得还是“小小余三胜”更好些,就纷纷转到下天仙茶园里来了。一些捧“小小余三胜”的好事者,还常常聚在“东天仙”的门口,起哄、指摘周信芳。“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少年周信芳心里暗暗叫苦,只得撤离天津,到北京去求发展。
在北京,周信芳与梅兰芳、林树森等一同带艺搭班“喜连成”,边学习,边演出。与梅兰芳合作演出了《九更天》《战蒲关》,照样被誉为“神童”,大红大紫。1909年,周信芳二度赴津,与“小小余三胜”再争高下。
周信芳此番到天津,到下天仙茶园演出,恰与第祺同台。剧场里,“麒麟童”的彩声总不如“小小余三胜”多。如此演了几场,周信芳显得有点丢面子,于是撤离下天仙,另搭戏班,开始唱新编的本戏。可是演新戏排戏很烦琐,很消耗嗓子,不如学过的骨子老戏、基础戏那么驾轻就熟,因此演得很累,往往一出大戏唱到后来,就把嗓子唱“横”了。连续演出本戏,嗓子一直得不到休整,就这样,周信芳真的把嗓子累垮了,唱哑了,提前进入“倒仓”期,无法登台了,只好卷铺盖回上海。
短短两三年光景,第祺左手击败小桂芬,右手按倒麒麟童,自鸣得意:当今天津老生,舍我其谁?天津卫这块地盘,是俺余第祺的!
荒唐少年时
然而这位“神童”高兴得太早了,一些令他不堪回首的事情,加速毁了他的嗓子。所不同的是,“小小余三胜”不是因别人挑战而倒台的,而是自己打败了自己。
天津是我国最早开埠的港口城市之一,风气也比北京开化得多。在捧“小小余三胜”的人群中,有一部分是女性。很快,懵懂少年成了“宜春院”的常客,与当红的阿香姑娘好上了。不久,更是发生了一段同坤伶王克琴的艳史。两相夹攻,让他伤了身体,败了嗓子。
王克琴年龄与余第祺相仿,天津人,初学梆子,兼擅皮黄,以花旦、玩笑旦享誉。下天仙茶园老板几度把王克琴请来,与余第祺同台。这样一来,津沽顶尖的青年乾生、坤旦一收眼底,观众大过了一把戏瘾。
王克琴,对余第祺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她演毕回到后台,总要先到第祺处,问他的观感,刚才台上哪点不恰当,请他指出来。“小小余三胜”的戏码排在后面,此时往往在对镜化妆。王克琴在他身后向镜中人投去爱慕的眼光。
王克琴幼时父母双亡,为姨母收养。她少年走红,很早就独立生活,随着戏班子走江湖,难免沾染一些率性习气。她演的又是些谈情说爱的花旦角色,因此对于风月场上的事情无师自通,并已经历过。她在天津唱红后,包银挣得多,就搬出姨母家,赁屋独住。
很快,余第祺就搬到王克琴处同居一起。由于第祺不懂得节制,逐渐体力不支,嗓子很快就沉了下去。
王克琴有一个不良的嗜好:抽鸦片。王克琴见第祺的嗓子越来越哑,就把他推到炕上,拿自己的烟枪交给他,帮他点上。就这样,第祺也染上了阿芙蓉癖。本来是想用热河土来“疗救”嗓子,谁知,用鸦片临时强打起来的那么点精力,也被第祺发泄到当时难以控制的儿女私情上去了。事后,他的嗓子愈发嘶哑。
有一次,余第祺找到替他管账的大哥余伯清讨要银子。结果兄弟俩有了争吵,最后又急又气地动了手。弟弟一拳恰好打在大哥的右眼上,鲜血直流。第祺见到哥哥满脸是血,心里一惊,急忙夺路而出,一路奔回了北京。
在北京老家,母亲为他请了医生,固本强肾,补气消炎。过了一段时间,气色略有恢复,但嗓子未见好转。
唱不了戏,如何生计?第祺心里苦闷,通过义父王锦章的帮忙,被引进袁府,见了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
袁克定倒也爽快。从此,余第祺换上了北洋军阀的戎装,头戴大盖帽,足蹬大马靴,挎着腰刀和手枪,在袁府里当了一名内卫。
袁世凯也有皮黄嗜好。有一次,总统府演出堂会戏,余第祺等一群内卫人人手持红缨枪,列队肃立于剧场门口。袁世凯进场时,站在余第祺面前停了下来。袁世凯注视着说:“这不是余三么?”袁克定忙上前介绍,说他就是余三胜的孙子。“我何尝不知他就是余三胜的孙子。”袁世凯回头对第祺说:“你是梨园世家,家里都是好角儿,干嘛到这里来当差?……你不该站在台下。”接着,他用手指了一下场内的舞台,说:“应该站到台上,演戏去!”
听了大总统的话,第祺有些心动。袁克定看出他的心思,建议他去找其父好友陈德霖讨教经验。当年,陈德霖倒仓后有六七年不能上台唱戏,后来通过自己摸索的诀窍找回了嗓子,就跟没有哑过一样,而且更好听了。临行之时,袁克定还为第祺取了艺名“余叔巌”。“巌”与“岩”通,“巌”字笔画太多,所以常用“岩”代替。
陈德霖对余叔岩这位世侄早年的学艺十分欣赏,又听说了他在天津的荒唐事。他没有蔑视余叔岩,接纳了他。每天一早,陈德霖亲自带他遛弯,使周身发热,让步履和呼吸均匀,到达目的地后,再喊嗓子。余叔岩在陈德霖的指导下,练习丹田气功:从丹田运出一缕气息,通过胸部、喉部冲向头顶,形成一条通过声带的气柱,从咽壁反射出去,这样既能发出密集而有威力并带共鸣的声音,又不损伤声带。
如此过了两三个月,总统府又要请戏班唱戏了,这回是谭鑫培主演的《四郎探母》。袁世凯传下话来,请内卫余叔岩上台,为谭鑫培配演杨六郎。
余叔岩重新粉墨登场了。谭鑫培演戏的节奏特别流畅,余叔岩亦步亦趋,都按照原节奏跟上了,双方的念白也咬得很紧。毕竟嗓子经过了休息,又苦练了一个时期,加之杨六郎的戏不是很重,因此没在台上出洋相。后来又为谭鑫培配演了几次,把余叔岩的戏瘾吊起来了。
见余叔岩日益把心收回于艺术,陈德霖老夫子感到很欣慰。一段时间后,陈德霖主动差人到余府去为女儿陈淑铭说媒。
1913年初,余叔岩与陈淑铭结婚,时年24岁。
观谭、追谭、学谭
当时,在京剧老生行,谭鑫培无疑是执牛耳的领军人物,有着“无谭不成戏、无调不学谭”的说法。
谭鑫培早年入陈长庚之门学戏,后又拜余三胜为师,与余家有着很深的渊源。对于余叔岩来说,学谭就是学余,学余必须学谭。于是,余叔岩转托岳父陈德霖提出了拜师谭鑫培的心愿,但谭鑫培却婉言谢绝了。
虽然拜师不成,余叔岩并不气馁,开始了观谭、追谭、学谭的生涯。这个阶段是谭鑫培舞台生涯的高峰期,不停在丹桂园、庆乐园、庆升园、中和园、广和楼等园子巡演,余叔岩是每戏必看。他在茶桌上铺着纸笔,对表演、唱腔、站位、身段等一一做记录。陈德霖与谭鑫培多有合作,余叔岩经常向岳父询问谭鑫培表演上的细节。
不久,陈德霖为余叔岩物色了一名教谭派戏的教师,他就是为谭鑫培操琴的陈彦衡。陈彦衡,四川宜宾人,随父游宦到了北方。他的胡琴,得到过谭鑫培琴师梅雨田(梅兰芳的伯父)的传授。后来,陈彦衡又为谭鑫培吊嗓,在梅雨田去世后,他就正式“下海”,成为谭鑫培的舞台琴师。
从此,余叔岩每天早晨八点到川店儿胡同陈家,学习谭派唱腔。余叔岩先学《托兆碰碑》,接着学《琼林宴》,第三出戏是《失空斩》。余叔岩天分极高,不但唱腔一学就会,而且出字收音、运腔劲头都恰到好处。经过陈彦衡集中调教一段时间后,余叔岩的嗓音、唱法又有明显进步。
不久,余叔岩又跟随钱金福学习身段技术。初学走台步时,钱金福发现他有边走边甩胯骨的毛病,怎么走也不好看,于是先给他“治病”。钱金福让余叔岩两手拿一根木棍,横靠腰间,走台步时若再甩胯骨,就会遇到障碍。余叔岩每天去钱金福家一遍一遍地走台步,就像是戴着镣铐跳舞,绑起来脚走路,起先非常别扭,但他不厌其烦,直到走得像样,终于把台步毛病“治”好了。
到了1912年4月,谭鑫培终于同意接收余叔岩为弟子。那一天,陈德霖设下盛宴,为爱婿余叔岩举行拜师大礼。由陈德霖举香,余叔岩先向梨园祖师爷唐明皇的牌位三拜九叩,再向祖父余三胜的牌位三拜九叩,最后当面向谭鑫培三拜九叩。
拜师之后,谭鑫培手把手教授了余叔岩两出戏:《太平桥》《失空斩》。接着,余叔岩又通过讨教经验这种“掳叶子”的方法,学会了谭派《天雷报》。
后来,谭鑫培却很少主动提教戏之事。原来对于余叔岩拜师后的突飞猛进,反应最强烈的是谭门的下一代。照余叔岩的势头发展下去,在谭鑫培的身后,谭派大旗不是要离开谭门了吗?
这种局面持续到了1916年,谭鑫培居家休养。这时他年届古稀,许多事情想开了,对余叔岩从“防备”转向爱护和扶植。许多戏,不等余叔岩开口问,就主动开教。
1917年元旦后,余叔岩的嗓子已大体恢复,应邀赴天津演出。他用的还是“小小余三胜”的艺名,打的则是“谭派老生”的旗号。观众对“小小余三胜”睽隔数年,纷纷前来购票观看。这是余叔岩从败嗓的低谷中走出后,首次集中做营业演出,因此格外小心翼翼。首场戏,以压轴与岳父陈德霖合演《南天门》,果然一炮打响。他整整演了三个月,刚回到北京就听到了有关谭鑫培的不幸消息。
原来,广西督军陆荣廷来到北京,京城卫戍统领江朝宗专门办一场堂会戏为之接风,事先约请谭鑫培出场。然而临近演期,谭鑫培身体有恙,卧床不起,只能请求回戏。谁知江朝宗坚决不肯,快到演出时辰了,见谭鑫培还不到,就派出一帮警察,荷枪实弹到谭宅,硬是把谭鑫培拽到了剧场。无奈,重病之中的谭鑫培只好上台,提出改演深沉的二黄戏《洪羊洞》。这出戏描写杨延昭临死染病的情状,恰与谭鑫培当时的身体状况相似,演来特别有感情。“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演至向八贤王叙述病中遭遇的一段唱时,谭鑫培感同身受,声泪俱下,眼前模糊一片。堂会戏的观众蒙在鼓里,分不清是剧中杨六郎的泪水,还是演员谭鑫培的泪水。
演出结束后回到家里,谭鑫培病情加重,沉绵病榻。不久,即在5月10日,一代伶王与世长辞,享年71岁。
在张勋与王克琴之间
1917年6月30日晚,又有一场堂会在江西会馆开场。到场的观众皆是当时权倾一时的人物,有大总统黎元洪、国务总理李经羲、陆军大臣王士珍、京城卫戍统领江朝宗,还有保皇派人士康有为等。
袁世凯死后,接替的大总统黎元洪与总理段祺瑞之间爆发“府院之争”,段祺瑞被迫下台。长江巡阅使、安徽督军张勋率领他的“辫子部队”来京调停时局。这场堂会正是为张勋接风而举办的。一时间,京城里的京剧名角纷纷受邀到场,余叔岩也在应邀之列。
这帮要人纷纷坐定,场面上响锣了。那一晚,一身戎装,但脑后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张勋自然是主角。坐在他一旁的是一位贵妇人,穿着紧身旗袍,外罩一件镶连丝绒对襟小褂,烫起了头发,窈窕之余,多了一份洋气。余叔岩定睛一看,正是他的旧情人王克琴。余叔岩颇觉尴尬,心里甜酸苦辣交织,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余叔岩的《空城计》开始了。他在城楼上瞟了几眼张勋和王克琴,发现他俩看得很认真,心安定了许多。《空城计》还没演完,已是7月1日的凌晨。忽然,张勋一行匆匆起身,离席而去。
回到家中,余叔岩喘息大半天。还没休息,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来人竟是从未登过门的女伶刘喜奎。
刘喜奎是著名的坤旦。几年前在天津的茶园里,张勋看中了刘喜奎,欲纳为妾。刘喜奎不允,逃离魔爪。这次张勋来京,派人寻找并游说刘喜奎。幸亏王克琴与刘喜奎关系好,暗中相助,得以幸免。
这次刘喜奎登门,是应王克琴之请前来送信的。原来,王克琴在余叔岩离开天津的后一年,被张勋弄去做了姨太太。王克琴跟着张勋去了徐州,还生了一个儿子。此次,王克琴在信中如此写道:
……别后无时不在念中。前者多次去鸿,迄未获复,何其怅然,顿生人心无常之叹也。克琴自入张府,喜忧参半。当年三哥嗓败,实因情不自禁。克琴虽然不贤,念在一片爱汝之痴心,还望大人不计小人之过耳。今既有妻妾五人,又欲纳喜奎为新宠,克琴焉能无愁?
前日观三哥之空城,又发津门之遥忆。相濡以沫之情,似胶如漆之景,历历若在昨日。眼下又是独掌孤灯,难遣悲怀,能慰克琴者,惟君一人耳。望三哥珍惜当年之情分,赐见一面,重续旧欢。地点宜在喜奎所在之六国饭店,时间可由君定。
对于王克琴的邀请,是去还是不去?余叔岩心里颇为矛盾。他回想起少年时云雨初试之后,一发而不可收,随之而来的则是嗓败。王克琴、阿香她们,给自己带来的是须臾之欢,却留给自己长久的病嗓之苦、精神之痛。
于是,余叔岩提笔写下回函。内中写道:“经数年苦养苦练,病嗓初愈,甚不易也,断不可重蹈覆辙。君为吾昔日之艺友,往事既可追,亦不可追,岂未闻覆水难收之故耳?”“你我仍是艺友,艺术乃吾辈终生之事业。”
送走刘喜奎,余叔岩出门,却发现街头原本悬挂的北洋五色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消失多年的大清黄龙旗。
原来,就在7月1日这一天,张勋复辟,驱逐黎元洪,拥溥仪复出。不过,在段祺瑞的“讨逆军”的攻击下,张勋复辟仅仅持续了12天,就宣布彻底失败。张勋携王克琴仓皇逃进荷兰使馆,惶惶不可终日。此时王克琴向他提出离婚,闹了一段时间,张勋最后只得将其下堂。王克琴后来去上海唱戏,于1925年罹时疫逝世,时年34岁。张勋另一小妾“小毛子”遭遇更悲惨,抑郁而终。后人做了一副“嵌名联”嘲弄张勋:“往事溯心头,深入不毛,子夜凄凉常独宿;大功成复辟,我战则克,琴心挑动又私奔。”
在此后的岁月间,张勋与余叔岩仍然有过交集。一年后,徐世昌就任大总统,批准特赦张勋。后来,张勋在天津英租界耀华里置产建宅,当起了寓公,还特地在宅内建了一个剧场,人称“张勋戏楼”。张勋家的堂会戏,成了这个时期天津的一道梨园风景。
1920年9月,张勋连办两天大规模的堂会戏,每日从白天演至深夜,把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都请来了。张勋指定每天都由余叔岩演大轴。
在余叔岩的一生中,接触过不计其数的忠实戏迷,张勋是其中颇具特色者。其宠妾王克琴迷恋余叔岩,因此余叔岩实际上是他的“情敌”,如此一个“三角恋”的局面,却并不影响他照样迷余、捧余。这也算是民国梨园的一大奇闻。
“甘愿为兰弟挎刀”
谭鑫培逝世以后,菊坛一时“群龙无首”,许多谭派名家都想填补这个真空,出现了群雄竞演、打擂台的局面。显而易见,谁能当谭派的首领,谁就有望执生行的牛耳。
1918年,梅兰芳邀请余叔岩加入由他挑梁的“翊群社”。可是,余叔岩的一些好友却对此表示了反对。在他们看来,余叔岩的资历比梅兰芳高,况且在“翊群社”里已有当家老生王凤卿,余要去了,位置不好摆。对此,余叔岩内心很是坦荡,说:“我甘愿为兰弟挎刀。”
同样,对于余叔岩入社这件事,在“翊群社”内部也发生了争议。原来该社的老生演员,除了王凤卿外,还有高庆奎和麒麟童,若再加上余叔岩就有四位。其中麒麟童比较好办,因为他年龄最小,资历浅些,然而另外三人的戏码,要排得大家都没意见,就不怎么容易了。加之余叔岩入社还要自带两个配角:钱金福和王长林,“翊群社”一下子要增加三个人的戏份开支。
不过,梅兰芳对余叔岩加入“翊群社”,很是积极。这样一来,持反对意见者终于同意接纳余叔岩,但提出了很苛刻的条件:一、戏码排在倒数第三之前,二、戏份是王凤卿的半数。当时“翊群社”的戏份,梅兰芳为八十元,王凤卿为四十元,余叔岩既是王凤卿的半数,就只有二十元。谁知,余叔岩竟一口答应,既不计较戏码,也不计较报酬,让梅兰芳大为感动。
加入“翊群社”的首场戏,余叔岩提出演《游龙戏凤》。这出戏,又名《梅龙镇》,故事情节很简单:明朝正德皇帝假扮军官,出游到山西大同府梅龙镇,在酒店里偶遇酒家女子李凤姐,为她的美貌和娇憨姿态所吸引,用言语挑逗。当正德赖在凤姐房中不肯走出时,凤姐就要喊叫。正德怕惊动当地官府,只得吐露皇帝身份,并封她为妃子。
1918年10月19日,余、梅合演的《游龙戏凤》,在观众的热盼中以大轴戏的规格登场了。这是余叔岩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从“倒仓”到败嗓,从“息影”到复出,整整养了、练了七八年时间,如今开始以专业演员名义正式重返舞台了。
余叔岩出场了,梅兰芳等人都来到门帘边听戏,为他捏一把汗。他的正德皇帝扮相,头上的网子勒得比较高,显得长相大鬓,带点武生气。开头几段唱词,他唱得有点拘谨,似乎紧张的劲儿还没有完全松下来。及至梅兰芳出场,李凤姐和正德皇帝之间有一段“哑剧”,两个人对眼神、打背躬,余叔岩渐渐入了戏,神经就慢慢松弛下来,嗓子也逐步唱开了。
第二年年初,“翊群社”改组为“喜群社”,仍由梅兰芳挂头牌,并自任班主。在喜群社,余叔岩和梅兰芳重排了《打渔杀家》。这出戏,描写梁山英雄萧恩与女儿萧桂英以打鱼为生,还不起丁员外的渔税,殴打了气势汹汹的讨税人——相府的大教师。萧恩恐官府问罪,到县衙门首告,被县令吕子秋责打四十大板。萧恩忍无可忍,与女儿以献“庆顶珠”为名,径入丁府,杀丁员外和大教师后弃家逃走。
同《游龙戏凤》一样,《打渔杀家》也经过了一个边排练、边演出、边修改的“磨戏”过程,终于成为余、梅的代表作,也成为后世楷模。
就在这一时期,汉口政界名流和士绅出面遍邀京城名角,举行一轮饶有特色的名伶大会演。余叔岩跟随梅兰芳的“喜群社”去了汉口。
梅兰芳结束在汉口的演出之后,去往南通演出,余叔岩则留在汉口。此时,正值杨小楼如期来到汉口。余、杨合作演出,直至1920年春节前夕。
余叔岩和杨小楼既有天津之旧谊,此番汉口合作,双方更感到艺术上十分投机,杨小楼希望余叔岩能加入他的“中兴社”。回到北京后,趁着旧历年互相走动拜年的机会,余叔岩向梅兰芳打招呼了。
余叔岩离开了“喜群社”。对于余叔岩和梅兰芳二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重要的粉墨历史的终结。从此以后他俩只是在堂会戏和义务戏里,才有机会合作。《游龙戏凤》这出戏,梅兰芳同王凤卿演过一次,不演了;余叔岩同小翠花、朱琴心、王灵珠各演过一次,也不再演了。梅、余的合作戏,排得精细,内行称为“一棵菜”,换了其中任何一个人,均不能臻此境界。这是由于事先不大可能下大功夫、死功夫去排练,也因为茫茫人海之中,两心能互通灵犀者太少。于是,梅、余二人同生“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叹。
为梅兰芳“挎刀”的时期,余叔岩凭借高起点、高标准的合作,实现了艺术理想,在观众中确立了威信。他单独演的谭派戏,也在谭派传人的争奇斗艳中,力挫群雄。
上海之行
1920年下半年,余叔岩应上海“丹桂第一台”经理尤鸿卿之邀,赴上海演出。
“京戏”或“京剧”之名,正是起源于上海。早先,皮黄在北京形成,在京津站稳脚跟后,迅速向四方蔓延。同治、光绪年间,上海出现了许多仿京式的茶园。当时沪剧的前身——申曲、滩簧以及越剧的前身“的笃班”等江南地方戏尚不成气候,昆曲又在急剧滑坡,于是皮黄独占鳌头,成为上海滩最大的剧种。由于皮黄是从京城来的,上海人对它的称呼,由“京班大戏”而逐渐简称为“京戏”,久而久之,这一称呼被各地所接受,后来连皮黄的界内人士也以此自称。由上海人叫出来的“京戏”或“京剧”之名,被沿用至今(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北京改名为北平,京剧随之被改称平剧),而其本名“乱弹”或“一簧”“皮黄”反而被冷落了。
沉沦十年之久的余叔岩,至此终于重新崛起。余叔岩对于此次上海之行,也是踌躇满志。
谁知开场锣鼓响起后,不正常的情况发生了:只见台上小花脸在小锣声中出来念白,台下前座有三排观众却一个个离座退席,鱼贯撤离,场内一阵骚乱。此刻余叔岩刚刚调整好情绪和嗓音,准备登台,闻讯大吃一惊,压到丹田里的气又浮了上来。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场面颇为尴尬。当地报纸更是推波助澜,渲染起他当年与王克琴的艳事,还给他取了一个不善意的绰号“余三排”。
余叔岩心中着急,细细探究,退场的原因是由于他没有拜山头,被人认为过于狂妄。其间还有陈彦衡的因素。余叔岩在早年学谭过程中,曾经受到陈彦衡的指点和教导。但在学习的后期,他对陈彦衡所授《桑园寄子》,糅进一些自己的理解和创造。陈彦衡得知后心里很不高兴,问他为什么要“胡改”。余叔岩回话说:“教得都对,但我得把它化用到台上去啊。”
陈彦衡岂能听不出潜台词,当下大怒,把余叔岩狠狠骂了一通。另外,由于陈彦衡的胡琴“控制”太严,余叔岩恐怕自己一些独到的唱法,到了舞台上会难以发挥,所以未再同意陈彦衡任琴师。于是,陈彦衡去了上海。
得知了内中详情,余叔岩听从好友建议,为上海的地方大佬加演了几场指定的戏目,情形得到了扭转,剧场开始满座。
此番来沪之前,余叔岩就有一个愿望:见一见周信芳,消除昔日的隔阂。毕竟,以前在天津对周信芳的排挤,是自己的过错。这个时期,周信芳恰是“丹桂第一台”的基本演员,每天为余叔岩垫戏。余叔岩的演出过程中本应该经常见到他,可是周信芳总是回避。演出的第六天,周信芳完成《捣霜仙子》后,就到杭州去休息了。余叔岩只能亲自写信给周信芳,说明当年行为鲁莽,主动和解。周信芳也为他的真挚所感动,赶回上海,与余叔岩合演《战太平》。余、麒同台,戏码扎硬,又是一个满堂红。
余叔岩的《战太平》虽不全是谭派的演法,但是他独特的技术组合,使观众感到新意盎然,而且能够接受,甚至还有人觉得不比谭鑫培差。“余派”这个叫法,最早就是从这场《战太平》开始的。
1922年12月中下旬,余叔岩再次整装南下,来到上海。这次余叔岩又会遇到什么怪事呢?
余叔岩一行人到了上海,下榻在好友杨梧山家中。这一天,有人向杨家信筒扔进一封信,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颗子弹!信函的内容只有一句话:“小余,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刚刚尝了“子弹”,“炸弹”又来了。第二天又来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画着一颗炸弹,写道:“莫道杨府能护身,硫黄偏炸狂妄人!”派人打探,写匿名信者姓李,是袁克文的弟子。再打听,原来袁克文是个谭迷,他认为余叔岩狂妄自大,擅自改动谭派的唱腔,想给个“下马威”。
当晚,余叔岩把袁克文安排在包厢,并在原定戏码《失印救火》之外,特地加演了那出《战太平》。袁克文毕竟懂戏,说:“叔岩改得合情合理,更好听了,但仍未出谭派的圈儿。看来,外界纯属误传,我也错怪叔岩了。”
一场危机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余叔岩在上海大红大紫。1923年1月10日的《大公报》有文称余叔岩为“谭派唯一传人”。作者写道:“奉谭为师,亲承指教,历时八年之久,得之三胜者一一还之叔岩,自是叔岩遂能绳其祖武。老谭每谓人曰:‘吾子碌碌,他日传吾衣钵者,惟余子耳。’”
1923年10月间,余叔岩第三次到上海。先演了三天堂会,又应共舞台之邀,与程艳秋合作一期。程艳秋当时不过20岁。程艳秋后来娶妻果素瑛,是余叔岩姐夫果湘林之女。
这次共舞台演事中有一段插曲。原来共舞台是上海滩大亨黄金荣的产业,邀余叔岩演出是余氏到了上海后才定的。余叔岩原想演完堂会后就返京,转念一想共舞台背后有黄金荣,不好惹,就勉强答应下来。起先只答应演三天,可是观者热烈,一再加演,演了八天。
余叔岩身体不好,加上心情不佳,到了最后一场时,已是强弩之末,自感体力不支,就想唱一出歇工戏。谁知共舞台非要他演叫座力最强的重头戏《珠帘寨》,余叔岩坚决予以拒绝。黄金荣亲自来到余叔岩下榻的旅馆,劝说余叔岩卖个面子,让他过一次瘾。然而余叔岩并不买账,反复申明自己有恙,还请谅解为盼。这就把黄金荣惹火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余叔岩的确是个角儿,但请你不要忘记,这里是上海滩。告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拂袖而去。
周围的人,着实为余叔岩捏一把汗,齐来相劝。大家都说没必要得罪黄金荣,好汉不吃眼前亏,胳膊拧不过大腿,忍耐了吧。余叔岩呆想了半天,只得摇头叹气,提起精神演了《珠帘寨》。
夕阳惆怅
1925年6月,自幼体弱的余叔岩,由于劳累,血病发作,住进了德国医院,被诊断为肺病初期,兼有膀胱瘤。此后,他的血病时好时犯。1929年到1930年间,他居家静养了两年。
1931年夏季,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建成杜家祠堂,拟举办三天大规模的堂会戏,点名南北大名角悉数参加。包括梅兰芳、杨小楼在内全部同意出席,可是,余叔岩大病初愈,体能尚未恢复,自感心有余而力不足,犹豫了半天,决定不去为妙。
他向杜月笙发去电报:“因余有病,未克来沪,对杜公极表抱歉。将来如有机会,必特别效劳。”事后,杜月笙倒也气量颇大,对余叔岩的这次“冒犯”却未置一词。
张伯驹在《红毹纪诗注选》中如此记载此事:“笑他势力岂能移,直节干霄竹是师。纵使沪滨再难到,不来出演杜家祠。”
后来,杜月笙客观上成全余叔岩收了一个好徒弟孟小冬。
“孟家班”里的女老生孟小冬,最早在上海大世界唱“髦儿戏”,到了青年时期更加走红,爱看老生戏的杜月笙很器重她。孟小冬北上京城后,大有夺取坤角老生王座之势。好事者屡屡安排她与梅兰芳合作《坐宫》一类的对儿戏,日久自然生了感情。于是“梅党”为之张罗,梅、孟赁屋同居。然而,梅兰芳却没能与孟小冬携手终老,与孟小冬解除了关系。
在天津隐居了三年余,孟小冬的情绪逐渐走出低谷,拜余叔岩为师。余叔岩对孟小冬也颇为中意,悉心传授技艺。
1941年,余叔岩的尿血症又大发,转到协和医院救治。在动手术前,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唱了一段《鱼肠剑》:“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返——”
他身困力乏,嗓子很哑,可是神态极其认真,几处高音,唱不上去,勉力而为,摇头晃脑,令旁观者一时唏嘘。
手术后,余叔岩回家休养,第一年还算太平,第二年开始恶化,尿血的老毛病又不时发作。到1943年开春,余叔岩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再也不能起床了。到5月19日晚,余叔岩病逝于椿树头条寓所。
一曲老生,唱尽尘世沧桑;一次绝响,盈满红袖暗香。携一缕清风,摘一束淡香,多少情未了,多少意踌躇,惘然回顾中,只当是做了半生的黄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