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芬:爱越剧,是人生的骨架
袁雪芬:爱越剧,是人生的骨架
火辣辣的太阳,犹如一团火,炙烤着浙江嵊县的杜山村。
好闷热的天啊。—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沿着田间崎岖狭窄的阡陌,急匆匆地向北走去。她蛋圆形的脸上,浮现着委屈烦恼的神色。父亲的斥责声,似乎还在她耳边回响:
“你为什么要去学戏?戏子吃的是江湖饭,是最低贱的行当。还是好好读点书,将来送你到上海进纱厂。”
小姑娘挥起手里的葵扇,用力地扇着,似乎想把这声音从耳边驱散。
苦涩的花样年华
1922年3月26日,正是农历二月廿八,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整个世界变得圣洁无瑕。在杜山村,随着声声响亮的啼哭,一个女孩来到了人间。父亲袁茂松是一位乡村私塾先生,粗通文字,为女儿取名“雪雰”,取其傲雪凌霜之意境。
后在进科班学戏时,剧场写戏牌时为了通俗易懂,将“雰”演变成芬芳的“芬”。
袁雪芬排行老三,在她出生之前,哥哥、姐姐都已夭折了。母亲裘水仙相继生下八个孩子,在袁雪芬之后,接二连三生下一溜女孩。浙东农村,讲究薪火相传,女人没有男丁,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人前马后显矮三分。
就在袁雪芬呱呱坠地之时,有一种小剧种已经在嵊县大地上慢慢孕育成形。
1852年,一位名叫金其炳的农民,在田头晒谷场上干活,随意哼唱起生活轶事。农友们都觉得小曲悦耳,纷纷跟他学唱。大家在田头自娱自乐,人们称之为“田头唱书”。
时至1860年,太平天国运动兴起,农民生活愈加贫困。于是,从这年秋收后到来年清明播种前,那些能唱小曲的农民,趁着农闲,开始沿街卖唱,养家糊口。这就是所谓的“沿门唱书”。
历经几年“田头唱书”“沿门唱书”,艺人逐渐走进城镇茶楼,在固定地点唱书,由此演变成了“落地唱书”。1889年,金艺堂在余杭葫芦桥茶楼边唱书,边帮人修鞋子。他吸收了“湖州三跳”的特长,用“呤吓呤呤吓”作为帮腔,形成了“呤吓调”,慢慢地在嵊县传播开去。并且以剡溪为界,又分为“呤吓南调”“呤吓北调”。
在1906年清明节前,一批南派艺人在打谷场上,用稻桶、门板搭起露天舞台,简单进行“清水打扮”后演了几个节目。这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北派艺人耳里。几位艺人同样搭起了“草台”,上演了几个节目,竟然引起四乡的轰动。于是“小歌文书班”应运而生,村里人嫌那名字太拗口,就顺嘴叫起“小歌班”。因为都是男艺人,又俗称“男班”。
由此,“落地唱书”演变成草台、庙台演出的戏曲形式。
1917年5月13日,“小歌班”首度闯荡大上海,在十六铺的新化园茶馆登台。演出还粗糙简陋,没有乐器伴奏,男艺人前面扯着嗓子干唱,一帮人在后面帮腔接调,算作“唢呐伴奏”,或用手敲打桌子,发出“的笃”的锣鼓节奏。
一帮在上海经商的嵊县老乡,集资翻造了一座升平歌舞台,将小歌班艺人独揽下来。后台老板还从嵊县找来3位民间乐师,组成越剧史上第一支专业乐队,由此丝弦伴奏取代人声帮腔。人们把板胡定弦称为“正宫调”,简称“正调”。从此,“丝弦正调”成为主腔。
“小歌班”在升平歌舞台演出,一直持续到1922年。这一年,一位名叫马潮水的艺人又带领一班三十多名男艺人,告别升平歌舞台,自己组建戏班,跻身于上海大世界。
在与剧场签约时,马潮水给这种新兴的地方戏取名“绍兴戏”,遭到剧场老板黄楚九的反对。马潮水一拍脑袋,取名“绍兴文戏”,于是这名挂在了大世界门前。至此“的笃班”寿终正寝,开始“绍兴文戏”时代。
袁雪芬正是在这一年出生。这个剧种后来经过发展和定型,被定名为“越剧”。谁又会想到,正是这位呱呱坠地的女孩,日后会在越剧的发展中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成为一代大师。
就在袁雪芬出生的第二年,1923年6月,越剧第一副女科班在苍岩镇施家岙正式开科,班主王金水,师傅金荣水,招收了二十来个女艺徒。农村女孩几乎不识字,毫无办学经验的金荣水,开创了“赋子教学法”。
所谓“赋子”,就是对特定景物的描述,形成程式化的唱词套路。很像古诗中的赋、比、兴,通常是七字韵句,用来对人、景、物、事的描写,故而称“赋子”。如“街坊赋子”“茶坊赋子”“厅堂赋子”“寿堂赋子”“佛堂赋子”“春景赋子”“夜景赋子”“花园赋子”“大话赋子”等。王金水还总结出一套表演程式,对旦、生、丑、大面各行当角色,包括台步、眼神、坐相等动作都做了规范。
经过短短几个月训练,急功近利的王金水,迫不及待地将一群黄毛丫头拉来上海。结果,3个月后铩羽而归。
1929年,女科班历经6年打磨,黄毛丫头变成金凤凰。她们一个美丽转身,赢得一片叫好声,女艺人开始吃香起来。当家花旦、当家小生戏价每夜10块银圆,并有“门轿”接送,招摇过市威风凛凛。
一转眼,袁雪芬11岁了,村上戏班穿梭而行。原来的“落地唱书”,已有27年历史,正朝着女子越剧迈进。浙东农村女孩的出路,不是做童养媳,就是去上海做童工。但经济危机的侵袭,让农村女孩少了做童工的机会,学戏就成了女孩谋生的主要出路。
一天,杜山村里热闹起来。原来,村里来了一个女子文戏的小戏班,在祠堂里演出,村子里老老少少都去看。袁雪芬也挤了进去。
台上的戏文,使她觉得非常有趣,五颜六色的服装,悲欢离合的故事,吸引了她。原来演戏就是这样啊。更使她心动的是,听说唱主角的施根妹一月有三十块钱的包银。袁雪芬心里“咯噔”一下,小脑袋瓜子开足马力转:父亲含辛茹苦,一年教30个学生,也才赚30块大洋。要是唱戏赚那么多钱,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妈妈也不再嫌她无用了。
“我要去学戏!”袁雪芬打定主意。
“四季春”里一小花
就在三四里外的柳岸村,眼下正在创办一副女科班,班长名叫王天喜。班名“四季春”,正是袁茂松取的。
1933年7月,带着11岁女孩懵懵懂懂的理想,袁雪芬成为“四季春”科班门徒。同门学艺的全是邻村女孩,那个和袁雪芬年龄相仿的孙全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傅全香。师傅见袁雪芬眉清目秀,安定淡然,指定她工青衣旦角。
按照规矩,进科班必须立“关书”。立了“关书”,才算正式学戏,可“关书”一定要家长签字画押。袁茂松来了,却要拉女儿回家。读过几年书的袁松茂,有几分孤傲,毕生最瞧不起三种人:当兵的“粮子”、卖身的“婊子”、唱戏的“戏子”。
袁雪芬执意留下。班长告慰秀才:“当艺徒三年,不行再回去也不迟。倘若不放心,可以出资入股,派一个亲戚来做杂务,可以照顾你女儿。”袁茂松拗不过女儿倔劲,只好签了“关书”,并拿出几文铜钿“入股”,实际上只是做个小人情,好让女儿少受些委屈。
专门摆放牌位的破庵堂,阴森潮湿弥漫着霉味。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几乎目不识丁,全凭师傅口口相传,死记硬背那些“赋子”,将一个个字吃进肚子里。
在藤条、竹片相伴下,度过半年科班生活,大家肚里的“赋子”够唱两天两夜了,班长就将她们推出去“串红台”,开始为他赚钱。
“四季春”科班,包了两只乌篷船到处流动演出。船是论月包租的,一只男船,一只女船,平时吃住都在船上。诸暨、绍兴一带是江南有名的水乡,河渠纵横,乌篷船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演出时常常在一种叫“万年台”的舞台上,这种舞台用砖石砌成,伸进河里,三面是水,看戏的人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则撑着小船立在河中。如果到陆地,—般就在城隍庙、祠堂的小戏台上演,有时就在河滩或晒谷场上用稻桶、门板临时搭个草台。
1936年春天,“四季春”乌篷船漂游了两年多,终于登岸走进大城市,在杭州老国货商场登台。这时前台老板请来了名旦王杏花领衔,当客师。王杏花比袁雪芬大5岁,虽然岁数不大,但成名比较早,已经是女子绍兴文戏的名旦。
科班聘请知名艺人做客师,与科班艺徒同台演出,一方面可以利用客师打名气,招徕观众,另一方面能够为艺徒作示范,起传、帮、带作用。
14岁的袁雪芬,被推到舞台中央,第一次挂上头牌,与前辈同台“飙戏”。“打炮戏”,连演三天,一天两场,一共六场。毕竟是名旦,王杏花的唱腔,流畅明快,清新活泼。她的表演,也比较细腻,身段、台步、表情相当讲究,唱词不粗俗。在给王杏花配戏时,袁雪芬注意看,注意听,细细地暗自琢磨。下了场,她站在上场门或下场门的里面,用手把门帘稍微掀开一条缝,贪婪地“偷戏”。
一次,杭州老国货已挂出《百花台》的戏牌,客师王杏花却执意不演。这出戏的下半场,女主角莫玉珍遭到勒死。为追求舞台刺激,艺人要像真的一样,在人物临终时,吐出几口“鲜血”,还要甩发变脸,垂死挣扎半天,舞台形象极其狰狞恐怖。
王杏花为何不肯出演呢?原来,就在此前不久,王杏花在后台遭到恶霸的凌辱和恫吓,马上登场又受角色凄惨命运刺激,她竟然情绪失控泣不成声。在回到住地后,王杏花不敢将遭恫吓的事说出口,母亲见她神情呆滞,说话含混不清,以为她“吊死鬼缠身”精神失常。不明真相的王母,执意不让女儿再演《百花台》。
经几番劝说,考虑梨园名角压台规矩,王杏花最终勉强答应出演。
女主角被一脚踹下场口,这个时候王杏花要赶快换装,接下去演那场垂死挣扎的戏。跌跌撞撞来到下场口,王杏花抬头愣住了。只见袁雪芬头扎甩发、黑衣白裙、外束收腰裙,一切准备停当地等候在那儿。见王杏花下场,袁雪芬赶紧迎向客师,恭敬地悄声说:“杏花姐,你歇一歇,我上去了。”说着猛喝口红水含在嘴里,天衣无缝地衔接上场。那些“王迷”入戏太深,竟然没有察觉已经“狸猫换太子”。
袁雪芬机敏垫戏,让王杏花大为感动,对小姑娘“偷戏”的不悦,就此一笔勾销。
整整一个多月,袁雪芬都与王杏花同台,学到了不少东西。她的台风、戏路和腔调,都有客师几分神韵了,观众给了她“小王杏花”称号。
1936年9月,“四季春”第一次闯荡上海。近三个月的时间,“四季春”在老闸、蓬莱大戏院辗转演出。
“老闸”戏院是绍兴同乡章益生开的。此人正是“猴王”六龄童的父亲。这次演出,在广告上首次使用了“越剧”的名称。
演出结束之前,上海高亭唱片公司灌制中国第一张女子越剧唱片,“越剧皇后”王杏花、“小王杏花”袁雪芬一并被邀进录音棚。唱片A面灌制的是王杏花的《玉蜻蜓·游庵哭图》,B面是袁雪芬、钱妙花联袂灌制的《方玉娘哭塔》。这是越剧史上的第一张唱片。
1937年初夏,“四季春”二进上海滩,献演于通商剧场,这次请来了施银花、屠杏花、马秋霞当客师。与这些前辈同台,袁雪芬边学边记,碰到问题就硬着头皮问,并将咀嚼到的意味,融入自己表演之中。
1938年3月19日,袁雪芬领衔的“四季春”,竺素娥、王杏花为首的“素凤舞台”,携手绍兴大班“同春舞台”,两剧三班联合大会串,在老闸上演《宝莲灯》《盘夫索夫》等剧目。这是绍兴人章益生开设的戏院,平时只供绍兴大班登台,女子越剧进入老闸演出,在当时算是“抬举”了。
竺素娥工小生,厚待新人,主动为袁雪芬说戏,手把手地教戏。对于竺素娥的戏德,袁雪芬一直铭记在心。1949年上海解放不久,袁雪芬通过上海电台播音寻人,呼唤退隐的竺素娥重现舞台风采。
解不了的姐妹情
1942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初五。在传统习俗中,这天是财神菩萨的生日。大清早,接财神的爆竹声就响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袁雪芬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传出一位老太太的声音。电话中的声音时断时续,还带着抽泣声。袁雪芬的心紧缩起来,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马樟花死了。
几个月来,她最担心听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还是听到了。
马樟花与袁雪芬合作了三年多,她们是当时越剧界合作时间最长的一对搭档,也是在艺术上志趣相投的一对舞台姐妹。
马樟花也是嵊县人,早年在“镜花舞台”学戏,以后又转入“天然凤舞台”。1938年4月,她应聘到上海大来剧场,加入“四季春”班演出,不久成为袁雪芬的头肩小生。
马樟花的性格,与袁雪芬很不—样。那时的大上海,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有钱有闲的戏迷太太、姨太太,专挑台柱艺人做“过房囡”。当时有种说法:“跑跑龙套,过房娘不可不拜;做做娘姨,过房囡不可不收。”
袁雪芬立下自律规矩:“过房娘”“过房爷”一律不拜,堂会不唱、礼物不收、请客不去。为杜绝各种应酬,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整天拖着一条大辫子,一身老气横秋的蓝灰旗袍。为摆脱纠缠,她以吃素为挡箭牌,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而马樟花爱时髦,拜过无数个“过房娘”,每天穿不同花色的旗袍,不管谁送来的礼品,她都照单全收。她俩走在大街上,袁雪芬像个“大阿姐”,马樟花则像“大小姐”。
袁雪芬与马樟花在性格上、生活上、习惯上不一样,在舞台上却是珠联璧合,生活中又互相照应。
袁雪芬16岁,马樟花17岁。袁雪芬清丽沉静,唱腔淳朴委婉,情真意切。马樟花扮相俊美,唱腔清新,才华横溢。马樟花对小生中的巾生、官生、穷生驾轻就熟,演绎童生、武生也得心应手。演《梁祝哀史》中的“楼台会”,事先马樟花和袁雪芬约好要到台上一道出眼泪。演出时,马樟花以使人荡气回肠的唱和夺人心魄的眼神,激起袁雪芬内心深处的情感,眼泪就禁不住流出来了。那时,越剧还处在唱“路头戏”的阶段。她们两人在台上你来我往,唱得非常痛快,有时唱得连时间都忘了。一次演《合同记》中的“化缘认妻”,按老的演法,认妻时唱几个回合就可以了。她们俩却越唱越有劲,唱了一个多小时还欲罢不能,让观众大呼过瘾。袁雪芬瞅了个空悄悄问:“你到底认不认啊?”马樟花这才把戏转向结束。
“八一三”事变后,日军占领上海。昔日热闹的舞台,遭战火洗劫而十分萧条。昆曲濒于消失,梅兰芳等京剧名角,纷纷隐居罢演,话剧界、电影界精英也去了陪都重庆。在日伪统治下,申城文化呈畸形态势,为招徕观众丑态百出。越剧戏班唯利是图,演起了色情戏。男艺人传授的版本《梁祝哀史》,祝英台被骂成“无情无义”,梁山伯被描绘成急色儿,里面塞进许多庸俗低下的东西,充斥着迷信、黄色、荒唐的情节。
然而,马樟花和袁雪芬出演的梁祝,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些描写梁山伯的色情唱词,还有那场“英台哭坟”中舞台出现的无常、大头鬼等东西,全被她们摒弃了。她俩演出的版本,不是以无聊的东西迎合某些观众的低级趣味,而是以人物纯真的爱情拨动观众的心弦,如一道清风刮过,令人耳目一新。后来传承下来的精品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是按照她俩的蓝本,进行重新整理和改编打磨而成的。
当时,上海一些私营电台,向商人出卖节目冠名广告时段,邀来艺人到电台播唱。申曲(沪剧)、滑稽戏、宁波滩簧(甬剧)的当红艺人,都被电台请去播唱。当时越剧进入上海,虽然发展迅速,但是多半在茶楼、旅社、小剧场内演出,没有走进大众视野。
上海的民族企业三友实业社,生产中医药“三友药丸”。老板陈万云决定买电台广告时段进行推广。他向三千多名职工和家属做问卷调查,让他们圈定“最喜欢的节目”。结果反馈回来的答案是,喜欢越剧的居多。于是,陈万云邀请马樟花和袁雪芬到电台播唱。
马、袁两人自然一口答应。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演完日场戏,她俩顾不上吃口饭,就直奔电台播唱越剧。唱完电台再赶回剧场,边化妆边吃几口小点心,再赶夜场戏。
陈万云专门请人写了一部新戏《恒娘》。该剧取材于蒲松龄《聊斋志异》,每周在电台唱一段。十七八岁的舞台姐妹,青春活力激情四射。她俩生动活泼的演唱,令听众感觉新鲜悦耳,这些新唱段很快风靡上海。有上万听众来电、来函,向电台和剧场打探:“什么时候能在剧场看到《恒娘》?”马樟花由此大红特红,观众们把她称为“闪电小生”。
大来剧场老板陆根棣是警察所的“包打听”,得到有土匪要绑票陈万云的消息,赶紧去通风报信。陈万云避免了一场灾祸,知恩图报,将《恒娘》剧本送给剧场。
1940年,《恒娘》在大来剧场上演,由马樟花、袁雪芬、傅全香合作演出。在这出戏中,通常的旧式绣幔变成了简单布景,艺人传统的“大包头”改成了仕女画中的古装头,服装也不再是满身大绣花,而变得简洁大方。全剧里外共五幕戏,一改老戏分场不分幕。《恒娘》在大来剧场连演64场,场场爆棚。
有位茶商阔太太,一直追着看马樟花的戏。实在喜欢马樟花,这位太太就让大学刚毕业的儿子明媒正娶,独览马樟花风采。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和马樟花“一夫一妻”,百年好合,成为一时佳话。
马樟花要嫁人,离开大来剧场,这意味着要与袁雪芬拆档。道别演出,正是《梁祝》。她们从台上哭到台下,辨别不出彼此是为剧中人伤感,还是为姐妹分离难过,台下戏迷更是哭翻天。谁也没有料到,这竟然成为舞台姐妹的生离死别。
1941年7月,马樟花在夫家的资助下,自组“天星剧团”。马樟花很快排出新戏《恩爱村》,于8月底在九星戏院亮相。不料,夫家不断收到匿名信,内中以极其下流不堪的语言,造谣马樟花“行为不端”,一些小报更是连篇累牍,大肆渲染。“闪电小生”,顷刻间名誉扫地。
那么,谁是这些造谣事件的幕后人呢?据说正是大来剧场老板陆根棣。他对马樟花早起歹心,只是碍于没有机会。煮熟的鸭子飞了,“摇钱树”走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对马樟花采取了“暗算行动”。
多重打击,让马樟花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导致躺倒病榻大口吐血,演出就此匆匆收场。经医院诊断,马樟花患了肺结核及肋膜炎。
1942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初五凌晨,“闪电小生”马樟花,还未满20周岁,就在新年的鞭炮声中,饮恨离开人世。
只要闭上双眼,就是你的影子,你是我最牵挂的人。睁开双眼,我最想看到你的样子。远方的你,可知我的无奈,我的泪?
你的世界,我曾来过;我的生活,你是主角。纷繁之中,尘嚣之下,来过,走过,便是无悔与人生。
“要我演,就得改”
1942年3月7日,袁雪芬突然大口吐血,经检查患的是肺病。报纸上用大字标题登出这条消息,并且说“据一般人推测,为哭马樟花而起”。
无奈之下,袁雪芬回到嵊县老家养病。战争年代,好不容易回到嵊县。不料,等着她的又是一个新的打击:父亲病危!延宕了几个月,父亲也去世了。
9月中旬,心情平复的袁雪芬又回到了上海。好几家戏院争着聘请她去挂头牌。老闸大戏院提出的条件是,每月给她四万元的包银。四万元大约相当于每天一两黄金。
“包银多少我不在乎。我只有一个条件:同意搞改革。”“我要演新戏。演什么戏,得我做主,保证老板有钱可赚,但他对剧目不得任意干涉。”袁雪芬说。
“大来”的中间人也来了,说:“你要改革,要演新戏,只要卖座,都由你。”“只是演新戏,得请编剧、导演、美术设计、舞台监督,钱由谁出?”
“只要同意搞改革,我的包银只要十分之一,剩下的包银给他们当薪水。”袁雪芬说。
就这样,20岁的袁雪芬在大来剧场重新登台。不过,此时的她,不再是一位单纯的艺人,而是一位立志对越剧进行改革的“先锋”。
于吟编导的《古庙冤魂》,是袁雪芬复出后的第一出新戏。
于吟当过业余话剧演员,此次被邀请前来当编导。他捧着剧本为艺人排戏,为艺人讲人物关系,帮她们体验角色内在情感。多少年唱惯“幕表戏”,突然字斟句酌地“照本宣科”唱剧本,艺人都不会演了。他们纷纷找到袁雪芬“兴师问罪”:“过去学戏学好了,天下都走得。只要看一眼幕表,不用排戏马上就能演,谁不能甩出几十句‘路头’?现在就是要我们重新当学徒。”
受京剧衣箱制影响,越剧艺人“私彩行头”,也都由自己负责添置。许多戏迷看戏,特别关注艺人的行头,致使艺人之间互相攀比,竞相炫耀私彩行头。此刻,衣箱制也改了,由专业人士通盘设计戏服,再由艺人自己置办。
越剧发展初期,男艺人通常不用化妆,即便是男旦艺人,也只在脸上简简单单抹层胭脂和铅粉,女艺人的妆饰则以水粉妆为主,白粉底、红胭脂、墨膏描眉眼。这次,尝试给艺人化油彩妆。
原先的舞台灯光,充其量只起照明作用。这次,用铅皮做成长条灯槽,中间用铅皮分隔开来,用各色彩纸罩在上面,再用脚灯打在上面,灯光由此变得“姹紫嫣红”。
12月,第二部新剧《断肠人》推出。该剧根据陆游的词《钗头凤》改编。从这出戏起,开始用了完整的剧本,正式实行了剧本制,废除了幕表制。有些艺人因新剧的唱念、身段,不如老剧那般得心应手,打起了退堂鼓。
有人找来“陶叶剧团”小科班,艺人都是学戏不久的十几岁的女孩子,她们中有戚雅仙、赵雅麟等“小旦”,有客师身份的老生吴小楼,还有不满18岁的老生徐天红。以“陶叶剧团”为班底,袁雪芬于1943年农历正月初一又在“大来”演出了,演的是根据京剧《临江驿》改编的《人海飘航》。小小的大来剧场实在坐不下,借了“湖社”二楼礼堂演出。
1943年,于吟告别大来剧场,蓝明接替担任编导工作。蓝明加盟“大来”后,推出了新戏《雨夜惊梦》。该剧运用《打渔杀家》故事框架,采取曹禺《原野》情节构造,前后共分八幕。侠盗林金标的女儿林芸香,被恶少华子明调戏,少年骆文英路见不平。华子明抢亲不成,反被林金标毙命。林家父女和骆文英雨夜出逃,躲到古庙落脚,在庙里听来一段惊悚故事……后三幕戏,出现魔王、无须仙、妖魔等虚幻梦境。这部戏第一次用上两千盏聚光灯,在聚光灯前装上红、黄、蓝、绿等彩纸转盘,使灯光忽暗忽明,神话色彩浓厚。
《雨夜惊梦》获得了很好的票房,剧务部随之成立,负责所有剧目的创作演出,蓝明为剧务部主任。
毕业于上海立信会计学校的刘海涛,在业余时间排演话剧。他在《雨夜惊梦》中客串舞剑,被袁雪芬“慧眼识才”,改名南薇从事编导工作。一次,他观看京剧大师周信芳演出的《香妃恨》,不由萌生了将此剧改编成越剧的念头。
《香妃》描写清朝初年清兵西征新疆,香妃的丈夫小和卓木酋长被杀,维吾尔姑娘被掳至北京。乾隆皇帝见她貌美且遍体生香,使用各种手段诱惑她顺从,香妃宁死不屈。1943年11月1日,《香妃》在大来剧场推出。连续上演四周,日夜两场共56场,场场爆满。
在越剧唱腔音乐史上,《香妃》具有里程碑意义,是“尺调腔”特征音调的第一个剧目。虽说当时已有完整的剧本台词,但是却还没有专人定腔定谱,所有唱段均由艺人自行设计。前半场演出,袁雪芬唱的还是传统的“四工调”。这出戏演到第三场,香妃被掳,她的丈夫小和卓木被杀,乾隆皇帝为了使香妃死心,命人端着盘子,把用红布盖着的小和卓木的头给香妃看。袁雪芬饰演的香妃此时既不相信丈夫已经死去,又害怕丈夫已经被杀。当她战战兢兢地揭开了红布,发现果然是丈夫的头颅时,霎时受到巨大的震动。此时,以明快、活泼、朴实见长的“四工调”,再也无法表现主人公悲哀的心境。
沉浸在人物感情里的袁雪芬,不禁震撼心弦地呼喊:“小和,我那苦命的夫啊……”此时的袁雪芬,突然冒出的一个高音,就像展翅翱翔的银鹰,冲出“四工调”的跑道。琴师周宝才猝不及防,好在京胡出身的他,深得伴奏之道,赶紧以京剧二簧定弦,用强有力的碎弓帮衬。随后,袁雪芬缓缓开唱:“听说夫君一命亡,香妃心中暗彷徨。只见那小军捧头跪地上,盘中莫非我夫郎。走上前去揭布望,一阵伤心袭胸膛……”
这段委婉深沉的唱词,痛快淋漓地抒发了香妃的悲痛和仇恨。曲调离“四工调”越来越远,形成了富有传统韵味、浓郁悲剧色彩的新唱调,这就是“尺调”。
在初闯上海滩时,越剧只在茶楼、酒馆、商场等小场子演出。“四季春”登陆上海滩,能够在四百多座的大来剧场演出,在越剧界已属非同小可。越剧改革两年多,特别是《香妃》的成功演出,大来剧场已经装不下观众对新剧目的热望,1944年7月剧组转入了近千座的九星大戏院演出。
11月4日,又一出新戏《黑暗家庭》在九星大戏院上演。这是一部具有强烈现实批判主义的作品,取材于当时上海社会毒品泛滥的实际生活,由袁雪芬自编、自导、自演。
少女卢红英父母双亡,嫁给富商之子张如海为妻。如海自幼为父母所溺爱,染上吸食鸦片的恶习。婚后,红英对丈夫好言相劝,但均无效果。一次,红英撞破了小姑柳姑的私情,柳姑从此对红英怀恨在心,经常在父母面前搬弄是非。除夕之夜,如海向红英要钱,谎称前去戒烟。谁知如海立刻拿了钱去吸食鸦片。身处如此黑暗家庭,红英渐感绝望,服毒自尽。
袁雪芬扮演的主人公,从纯情少女,到染毒绝望,最终服毒自杀,令现场观众扼腕痛惜。人物原型的亲属好友,甚至不少瘾君子,都慕名前往观看,在现场流下伤心之泪。
紧接着,剧团抓紧时间投排《红粉金戈》。这出戏是根据明末清初名妓柳如是与“复社”名士陈卧子的经历编写的。袁雪芬饰演的柳如是,虽然沦落风尘,但深明大义,情操高洁,气节坚贞。在戏里,柳如是痛斥尚书钱牧斋屈膝投降、变节保命,袁雪芬唱得酣畅痛快、慷慨激昂。她仿佛不是在演戏,而是在痛斥民族败类的罪行。
“雪声剧团”
1945年3月31日,剧团又移师明星大戏院演出。同为一家影院,它要比九星大戏院多出约200个座位。
当袁雪芬一脚踏进戏院时,“雪声”两字扑面而来,令她猝不及防。越剧改革推行两年多,新剧团无形之中已然成立,但袁雪芬却始终没有正式打出“旗号”。此次,突然亮出“雪声”名号,袁雪芬却茫然不知。袁雪芬有几分不满,当即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剧团人员出面解释,成立剧团,亮出旗号,这不只是剧场的宣传策略,更在于越剧改革的需求。越剧改革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是整个越剧发展的需要。袁雪芬作为领军人物,理应走到台前“登高一呼”,扛起越剧改革这面大旗。
一天,编导南薇拿来一本《妇女与文学》,里面有解析鲁迅小说《祝福》的文章,与袁雪芬商议将小说改编成越剧。
对于小说中的描述,袁雪芬很熟悉。绍兴与她的家乡毗连,人文习俗一脉相承。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她感到“似曾相识”。她当即同意搬上舞台。
1946年5月6日晚上,《祥林嫂》在上海明星大戏院举行预演。
剧场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在音乐声中,幕布缓缓拉起。舞台上展现出鲁镇的风光:鲁四老爷家的大门口,墙一层比一层矮,鲁府的仆人出门燃放爆竹……极像一幅活生生的绍兴地区春节期间的风俗画。全剧包括序幕在内共分为六幕,有几幕又分为两场或四场。与小说相比,增加了一条线索:祥林嫂小时候跟随同在鲁府当长工的父亲到鲁家来玩,常与小少爷鲁阿牛做游戏;后来两人都长大了,阿牛少爷仍想与她纠缠,但被她正色拒绝。她二次进鲁府帮佣时,阿牛已成为老爷了,摆出一副封建卫道者的面孔。祥林嫂捐门槛回来,仍被他在祝福之夜赶出门外。其他情节,如祥林嫂出逃、到鲁府后被抢、被逼与贺老六成亲、老六病死和阿毛被狼吃掉等,都与小说差不多。
戏的结尾,袁雪芬两眼木然,失去知觉一般走上台来。她手里拿着被赶出鲁府时拿的五百文钱,好似做梦一般。随着她沉重踉跄的脚步,手中的铜钱一枚枚“吧嗒”“吧嗒”掉落地上。最后,她挣扎着,绝望而又不平地仰望苍天呼喊:“我没有罪!千千万万的人都没有罪!”
当天,许广平、田汉、洪深、黄佐临、史东山、费穆、张骏祥、欧阳山尊、白杨、李健吾、胡风、丁聪、张光宇等上海文化界知名人士前来观看。
从1942年下半年开始,到《祥林嫂》的成功,越剧改革已经走了接近四个春秋。改革之风,席卷上海滩。尹桂芳领衔的芳华剧团、范瑞娟和傅全香为首的东山越艺社、筱丹桂为首的丹桂剧团、徐玉兰为首的玉兰剧团、徐天红为首的天红剧团等八大剧团,相继实施越剧改革。
但是,艺人的命运,仍然受到剧院老板的牵制。徐玉兰连轴演戏,累得台上吐血;尹桂芳唱得嗓子嘶哑,每天照样日夜两场疲于奔命……
必须挣脱藩篱,方能自由飞翔。姐妹们通过联合义演,筹集资金建设剧场,在自己剧场演戏,不再受剧场老板控制;创办学校,自己培养新人,学员不再受班主的欺侮。
1947年年初,袁雪芬满地里寻找剧场“样板”,最终相中了南京电影院剧场的造型。这是呈扇形的1500座剧场,作为戏曲场子,效果恰到好处。在不到30天时间里,新剧场设计初稿绘图出来了,并且在霞飞路相中了一个地块。
袁雪芬“登高一呼”,尹桂芳、竺水招、筱丹桂、徐玉兰、范瑞娟、傅全香、徐天红、张桂凤、吴小楼等越剧名伶,纷纷加盟联合义演。这十位名伶,就是越剧史上赫赫有名的“十姐妹”。
这次演出意义非凡,几乎聚集上海滩越剧名流,不像过去义演凑个热闹。大家讨论的结果,决定从中国历史故事中找素材新编剧目,取名《山河恋》。
《山河恋》分上下集,故事取材春秋时期《东周列国志》,讲述意欲争霸的梁僖公,不断侵吞邻邦,掳得曹国美女绵姜为自己的夫人。相国黎瑟垂涎绵姜姿色,频加挑逗,屡为绵姜斥拒,怀恨在心,意欲设计陷害。于是,假传绵姜书信,召自幼与绵姜相好的纪苏公子柏潜进宫私会。幸宫女戴赢从中帮助,方得化险为夷。谁知绵姜赠纪苏公子明珠凤钗一事,为黎瑟部下卢豁侦知。黎瑟一面怂恿僖公逼问绵姜,一面以不攻纪国为条件,串通纪侯宠妃宓姬,潜赴曹国窃取珠钗,加害公子。正在危急之际,戴赢通过宓姬的女婢季娣的帮助,恳托禁军钟兕、申息两人,跋涉关山,历经艰险,终于在湘灵庙手刃妖妇宓姬,解救了绵姜。这时,翟国世子公孙敖,联合了被梁僖公征服的各国诸侯,攻入都城,打破了其妄想称霸的黄粱美梦。
都是大名鼎鼎的艺人,角色如何分配?大家决定先由个人抓阄,再由导演微调。结果,由徐天红演梁僖公,竺水招演绵姜,徐玉兰演纪苏公子,傅全香演宫女戴赢,筱丹桂演宠妃宓姬,张桂凤演宰相黎瑟,袁雪芬演只有几句唱词的侍女季娣,尹桂芳和范瑞娟则分别饰演御林军申息、钟兕,是站着不说话的大龙套。
1947年8月19日,这是上海越剧界联合公演《山河恋》的日子。由于排练特别紧张,演梁僖公的徐天红突然病倒住院,改由吴小楼出演。张桂凤在演《山河恋》下集时,也病倒住进医院,她的角色由他人顶替。
田汉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地亲笔撰写《团结就是力量》评论,在《新闻报》上发表,热情赞扬“十姐妹”义举。
9月12日,几经波折的《山河恋》,在观众的热烈欢呼声中落幕。一个月后的10月13日,“十姐妹”之一的筱丹桂因恨服毒自杀。“十姐妹”的《山河恋》由此成为绝唱。
1949年,上海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一天演完夜场戏,没等袁雪芬出门,黄包车工人就逮着一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人躲在车篷后面鬼鬼祟祟,正将硝镪水倒在皮质车篷上,被黄包车工人一把抓住。等到袁雪芬走出剧院,车篷上已烧出一个大窟窿……
5月25日清晨,袁雪芬起身。最近一段时间的折磨,让她原本虚弱的身体又有了不适的反应。昨天日场结束后,同事们再三叮嘱她注重安全,让她想办法在外面避一下,或者告假住进病房里。可是,剧场的事务还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越剧舞台。
袁雪芬稍事洗漱,来到大街上,她发现这一天与往常有所不同。马路上和衣卧着不少穿黄色军装的军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就着咸菜啃冷馒头。一个年轻的士兵拦住了袁雪芬,很有礼貌地告诉她,前面还有战斗,不安全,请她先回去。
原来,解放大军已经攻占上海,上海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