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丹桂:桂落
筱丹桂:桂落
1947年10月14日,淅淅沥沥的秋雨,将整个上海滩淋了个透湿。街路旁,桂花树下,一地满是细碎花蕊。昨日还是香满枝头,今天却已落入泥土,不禁让人黯然神伤。
这一天,“筱丹桂自杀身亡”很快传遍了上海滩,更让人们有了丝丝的寒意——
前一天,也就是10月13日晚,越剧艺人筱丹桂在家中服“来沙尔”自杀,临死前写下了“做人难,难做人,死了”八个字。一代名伶留下了这一生中最后的感慨,饮恨吞声而去,走完了年仅27岁的生命。
风动桂花香
筱丹桂,原名钱春韵,又名春凤,生于1920年,出生于浙江嵊县,因为家庭贫寒,从小就做了童养媳,11岁时才被一个好心人领到了越剧小科班“高升舞台”学艺。
在“高升舞台”里,小姑娘们大都出自贫苦人家,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比谁更娇气,所以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学艺。哪怕是再苦再累,大都是咬咬牙忍过去。唱词儿,腔调儿,那余音未了时的似水多情轻踱,止步,那一甩水袖间的柔情万种,又怎是轻易学得会的。
学戏,是个苦差事,越剧虽然不同于京剧,没有那么多的架势,也不用什么功夫底子,但旦角儿水袖点到之处的柔媚和脉脉含情的唱腔,却也不是容易事。春韵是个骨子里透着倔强的女孩,此时的她很清楚,想要不再回到当年,就要身有一技之长。
刚过10岁的春韵,天资聪颖,刻苦用功,先工老生后改旦。她是天生唱戏的料,彩衣披上,胭脂涂上,就是活生生古代的佳人美妇,爱恨怒怨、悲痴喜嗔都能触及人肠,尚未出科即成为该班主要花旦。
那时科班内,班主裘广贤立有一个规矩叫“满堂红”。所谓“满堂红”,就是说,一个学生犯了错,一班的学生陪着她受罚。比如搭台唱戏,一个人唱错了歌词,台下看客都没反应过来,但是老板却听得刺耳。戏谢了幕,便叫上这一班子的人,全部罚跪,兴许是跪上半炷香的时间,兴许就是跪上半天的时间。
班主惩罚完毕,其他人起身离去,即使委屈,也只能是无奈顺从,若无其事。唯有春韵依然跪在那里,静静地挑起自己一缕头发,柔软的青丝在手掌之中,却见她毫不犹豫地一剪下去。她用这样的举动表明自己是冤屈的。
只是,当夜深人静之时,她静静地看着自己一缕缕青丝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是反思自己的鲁莽之举,还是会对犯错之人略加怨恨;是轻笑一声将往事淡忘,还是每看一眼便如针扎?她不是个能轻易放下的人,不论是一个回忆、一个瞬间,还是一段感情。
她的性格孤僻、倔强,还带着些不近人情,这样的性子在戏班子里恐是没有几个能说上话的。不过,她的技艺超群,大家也对她礼让三分。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女子究竟是怎么在集体生活的戏班子里度过了十余年,也不知道跟其他的科班成员们有过多少的摩擦磕绊。
春韵啊春韵,如此柔顺的名字背后,竟是一个倔强、孤僻的女子,不停地跟自己较劲,最终是扛不住千言万语,倒在是非之下。不过,好在她的倔强与不认输,同样用在了学艺上,使得她耐住了寂寞,守住了平静,成就了一位无人争艳的越剧名伶。
苦练八年,终于要登上大上海的舞台。说起来,大上海滩是个好地方,虽然战乱频仍,但是娱乐活动却是雀跃得很,剧院仍然人满为患。听曲儿的,找乐儿的,在大上海滩是一抓一大把。
1938年4月,“高升舞台”也在上海搭台了。作为一个外来的小越剧班子,也许登不上大乾坤、小世界,只能是在二流的恩派亚戏院里搭台唱戏。不过,酒香不怕巷子深,一出好戏,一个好角儿,在哪里都能引得几分轰动。
此时的春韵,挂出了“筱丹桂”的牌子。18岁的她正是如水年华,有着小女初长成的秀丽,也不乏历练十余年的老到。一笑一颦间的情意朦胧,双眸望,看似无情总多情,又似多情却无情。让筱丹桂一下从大上海雁过留声的,是一出经久不衰的名剧《贵妃醉酒》。筱丹桂在这出戏中将杨贵妃的哀怨和风情刻画得入木三分,眉角处的淡淡寂落,轻笑间的铮铮妖娆。是贵妃的眼角触了戏子的眉,还是戏子的笑容抵了贵妃的泪?是轮回的演绎,还是用碎乱掌纹赎回的前世?
只见她,香腮晕红,凤钗摇曳,风情如若三月花;只见她,云堆翠髻,水袖轻摆,步履轻盈如飞燕;只见她,春葱玉指,回眸浅笑,万般娇美绕眉梢;只见她,轻吟唱词,矫脆如滴,脉脉含春唤舞蝶。
贵妃的悲戚,贵妃的妖娆,被她演绎得丝毫不差。最后,却见她将酒杯用嘴衔起,纤腰慢拧,翻身倒下。台下看客惊呆了,沉醉在她浅浅的莞尔一笑之中,沉醉在贵妃失落时的放荡妩媚之中,沉浸在她轻柔无骨的唱腔之中。一曲唱罢,台下连连叫好,筱丹桂这个名字随着这场《贵妃醉酒》红透了大上海。
一个伶人红极一时,但是不代表她所在的戏班子就能在上海站住脚跟。8个月后,“高升舞台”离开了曾经风光一时的上海,打道回了嵊县。有人说,是因为班主经营不善,也有人说是班主为了保护班里的小姑娘,不让她们被十里洋场金钱、性和腐败的城市生活所诱惑。
班主裘广贤对徒弟们的训诫可以用他的两句口头禅概括:“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他不仅为学员们请来最好的师傅,让她们在唱念做打等各方面都接受严格的训练,而且坚决地守护着女孩子们的道德与贞操。裘广贤制定了严格的纪律,禁止班里的女孩子与异性交往,甚至专门请了一位女管家监督她们的日常起居。当班里的女孩子开始被公众当作欲望的对象而走红之时,他意识到已经管束不了女孩子们的行为,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于是带领戏班回到了家乡。一年后,裘广贤甚至解散了“高升舞台”。
在上海演出的日子,如过往匆匆,似风,似云,不过是一场惊鸿罢了。只是即使做了一帘幽梦,在梦里还是那般沉醉,那般难舍难弃。这穷乡之间寻不到霓虹灯闪烁,僻壤之内没有曲调婉转的歌。昔日随着眼泪滑过脸颊,桃李年华的女子,怎守得住这份寂寞?繁华随着“旧岁”落了幕,淌过泪的脸颊冰冷冷的,轻叹一声,不过是徒伤悲,割舍不掉,却也是覆水难收的挽回。
不过,上天似乎读懂了这夜夜望星的小女子,在她灵动的双眸中寻到了丝丝留恋。这时候一个人出现了,但不知,是上天派来圆筱丹桂的梦,还是碎筱丹桂的梦的人。总之,一个人的出现,带给“高升舞台”的是一度的高升,带给筱丹桂的是人前的荣华、人后的凄凉。
华丽的外衣上爬满了虱子
这个人,就是张春帆。他也是嵊县人,算是一方能人,人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他既有贪婪、盛气凌人、控制欲强的一面,又有对朋友慷慨、豪爽、乐于助人的一面。1930年来到上海,靠自己的打拼当上了两家小丝厂的经理。或许,就在上海的小戏院,听了一幕筱丹桂的《贵妃醉酒》,于是他记住了这么一位技艺精湛、容貌娇媚的女戏子。
当“高升舞台”解散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之时,他随即赶回嵊县,买下了剧组,将筱丹桂和“高升舞台”其他几位台柱带去了上海。
卸了妆的筱丹桂,不过中人之姿,但是,一上了妆,就像换了个人,俏丽艳美,风姿绰约,足以颠倒众生。
重返上海的筱丹桂,拿出看家本领,在舞台上咿呀呢喃,唱念做打,无不夺人之目,动人之魂。从上海的卡德戏院到浙东戏院,一路走红。不论是英姿飒爽的樊梨花,还是为父申冤不屈于强权恶霸的孟丽君;不论是温柔贤淑的蔡兰英,还是娇美如水的杨玉环,筱丹桂将她们翩翩演绎。每一个角色,似是量身定做;每一处的委婉,似是前世所转。很快,筱丹桂红透上海滩。
张春帆是冲着筱丹桂来的,自然力挺筱丹桂为台柱,不论是到哪里演出,首捧的就是她。想来,豆蔻筱丹桂不过是一直生活在嵊县的小女子罢了,见到的大都是粗布衣衫的男人们,所以,当看到一身新式西服的张春帆的时候,怦然悸动,有了丝丝爱意。只要巧遇一个春天,便是杏花开枝头。
张春帆是有妇之夫,又是猎艳高手。不过,筱丹桂似乎并不在意当这样的尘埃,很快两人同居了。
说起来,张春帆是个非常出色的经纪人,捧红了筱丹桂,让筱丹桂成了享誉一时的“越剧皇后”,其声势直逼“评剧皇后”白玉霜。筱丹桂也是第一个被誉为“皇后”的越剧名伶。越剧是个年轻的剧种,却发展迅速。民国时期,名家辈出,争艳斗奇。其时,坊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三花”说的是早期的女子越剧名伶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一娟”是说相较“三花”稍后的姚水娟;“一桂”就是后来居上、红透津沪的筱丹桂了。
筱丹桂的成功让张春帆立感自己押对了宝,不满足于现状的张春帆,在大上海买下多家戏院,将剧团改名为“丹桂剧团”。
1940年到1947年,这短短七年时间,对于张春帆来说,就是地痞无赖流氓的发家史,而对于筱丹桂则是展现才华、吃痛情爱的演绎史。
爱是盛开着的白莲,美丽得让人心生摇曳,那般纯洁无瑕,那般轻柔淡雅。只是,爱上一个不能去爱的人,如白莲开错了季节。入秋时分,白莲还不等露出尖尖的乳芽,便在瑟瑟秋风中慢慢落去。
说到底,张春帆从本质上是一个自私、卑鄙的小人,已经在越剧界占了一席之地的筱丹桂,却不能如自己所愿,仍然要事事听从张春帆的摆布。要说张春帆那倒也是个歪才,特意为筱丹桂量身定做了《马寡妇开店》《果报录》《姐做媳妇妹做婆》《潘金莲》《风流小姨》等剧目。
特别是他自创的《马寡妇开店》竟是百场不败,场场满员。倒不是说,这场戏里的筱丹桂比《贵妃醉酒》中的杨玉环多了几分媚态、添了几分娇柔,而是这场戏里有着一段段粗俗的表演,在旁的戏里看不到。
既然是寡妇,自然是没了男人的女子,却还有个襁褓的婴儿。在这出戏里,就有这样一段怀抱婴儿喂奶的戏。她坐在台上,秀眉微蹙,轻轻解开衣衫喂孩子奶。雪白的肌肤刺激了台下的男人们,他们一声声的高叫却像是石头砸进了柔软的蛋壳里。
不知道生性倔强的筱丹桂顺了他的意思,在台上卖弄姿色之后,会不会偷偷地哭泣一番。或许她放不下现在的身段,放不下自己千辛万苦之后的成功,放不下“越剧皇后”的美誉,事到临头也就只能认了。
至今也说不清楚,在台上演着一出出庸俗戏目的筱丹桂,以她大胆婉转,俏喉咙、媚眼波的表演,赢得了阵阵掌声。不过,那响彻的掌声,是让她如感春桃三月暖阳天,还是让她如临寒九腊月天?
筱丹桂是个真性情的女子,她没有因为奢华而故意掩去自己的喜好。筱丹桂爱好吃糖炒栗子,尤其是“新长发”的糖炒栗子,七载春秋竟是没有吃厌。
说起“新长发”的糖炒栗子,在上海是有些名气的。这家的炒栗子就是在门外的大铁锅里现炒,栗子个个圆大,且均匀,将它们倒入特种黄沙伴着白糖的大铁锅中,生油合炒,香飘四街。
筱丹桂每次去电台录制节目,都会带上一包糖炒栗子,所以也成了习惯。这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越剧皇后”爱吃这“新长发”的糖炒栗子,买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筱丹桂不知不觉中就为“新长发”做了广告,老板自然是开心,只要筱丹桂到电台,老板都会马上派人送去刚炒好的糖炒栗子。就这样,“新长发”的糖炒栗子借了筱丹桂的光,成了大上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铺子。
她喜欢吃糖炒栗子,而且年年吃同一家的糖炒栗子。筱丹桂的确是个容易知足的女子,也是个专情的女人。毕竟,以筱丹桂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和事,放弃任何让她付出的感情,虽然明知道这段爱情没有结局。
不知是从筱丹桂大红大紫开始,还是从张春帆腰缠万贯开始,两个人的爱情慢慢地变了质。
上海滩各种小报多如牛毛,女明星和女戏子是这些小报评说的焦点。筱丹桂上演的“粉戏”,以及她与张春帆的关系,着实让这些小报不胜兴奋。为了增加发行,它们往往会歪曲事实,添油加醋,带着些讥讽嘲笑之意。
筱丹桂与张春帆几年的感情,出门入庭,任谁也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过,再是同出同入,也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女子,张春帆从来没有想过给她半点名分。
而这样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不光彩的感情,让筱丹桂愈加苦闷。世上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能嫁与才俊郎君?哪个女子不想要个名分?不知道,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倔强的筱丹桂有没有向张春帆讨要过名分,想来即便是讨要了,也不过是被张春帆辱骂一顿。
她,不是不想离开他。可是张春帆是一张庞大的网,网住了筱丹桂。毕竟当年她不过是个乡下剧团的戏子,是他捧红了她,现在的她到了回报和奉献的时候了。他认为,她的功成名就都是他一手造成,所以她怨不得,恨不得。无所谓情仇,只为了金山,也不能放走在爱中困顿的女子。
筱丹桂的爱情写满了孤独,誉满了委屈。当年为了表明受冤,长跪不起,立断青丝,如今却也只能委曲求全,饮泣吞声。回想当年,这个生性不肯受半点委屈的女子,不知会不会感到可笑?
张春帆自始至终是个小人,筱丹桂自始至终是个戏子,后来又有了不堪入耳的辱骂,有了冷嘲热讽的羞辱。面对张春帆的种种,筱丹桂据理力争之后,选择的是沉默。一个女人,哪里承受得了如此多的讥讽?况且,羞辱自己的人还是夜夜与她同眠共枕的男人。
或许当年的惊鸿一瞥,已经不再惊艳,或许曾经的爱意,成了赤裸的利益。筱丹桂喜爱舞台,因为在舞台上她可以肆意地挥洒她的姿采,可以引得台下看客对她痴迷痴醉,而这一切又是他给予的,离了他,或许她将归于沉寂。
筱丹桂曾说:“许多人说我们唱戏的人都是快乐的,哪里知道我们内心的苦闷呢?”筱丹桂在尝尽了成功的果实之后,她内心又有什么苦闷呢?
她很想放下与张春帆的私情,然而唯一想放下的,偏偏又是放不下。
她本就是个放不下的人,每一件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牢牢地刻在自己心中。旁人看她的目光,爱人对他的羞辱,她从来不言不语,不是不介意,而是太介意。怪只怪自己轻易地将心捧了出去。当年翩翩情郎不过是唯利是图,但他终归圆了自己一梦。
不管筱丹桂心底是如何地纠结,是怎样地挣扎,她还是一次次地容忍了张春帆,一次次地,在以爱为名的理由下妥协。
生活就像一袭华丽外衣,上面却爬满了虱子。为了面子,为了舞台,她伪装着虚假的幸福。
说到这儿,不得不问一句,筱丹桂作为女人,深爱浅爱,的确是爱过的,但是张春帆有没有真正爱过她?这个问题即使是筱丹桂,恐怕也回答不上来。或许应该说,筱丹桂跟着张春帆过了这么多年,却不曾了解他的心意。不得不说,虽然倔强,虽然孤僻,但却也是个痴心的女子。
桂落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越剧界兴起了一股改革的新风,“新越剧”由此兴起。从事“新越剧”的各剧团建立了剧务部,聘请新文艺工作者担任编剧、导演、作曲、舞美设计;从新文学、话剧、电影中吸收营养,上演新编剧目和经改编的传统剧目。
在“新越剧”的影响下,张春帆不甘落后也开始尝试改弦易辙。他特意从外面请来了导演,这一时期的筱丹桂出演了很多的新戏。但就在这看似一帆风顺的节骨眼上,冷山的出现,竟将一切的平静打破。
冷山,本名金照园,上海实验电影工厂的职员。冷山受雇于张春帆,主要是为了导演一出新剧《秦淮月》。在这出戏里,筱丹桂扮演的虽是秦淮河畔的卖笑女子,却如雪中春梅,霜下秋菊,令人惊艳。
在这出戏里,有筱丹桂翩翩起舞的剧目,但是演戏的舞台很高,排练的时候,筱丹桂台上蝶舞,然后跳下来的时候,冷山便在下面扶她一下。一来二去,也就衍出了悸动的男女情愫。只是把悸动当作爱情的开端,却又是一个错误的开始。
或许,筱丹桂生来便是一株凌霄花,如藤蔓一般附着了参天大树,便有了到达云端的希望,冷山的出现让筱丹桂以为找到了另一棵可以依赖的大树。
1947年,尹桂芳、袁雪芬、傅全香、竺水招、徐玉兰等“越剧十姐妹”,准备筹建培养越剧人才的学校,组建自己的剧场。筱丹桂是红女伶,自然跻身其间。8月,“越剧十姐妹”把法国大仲马的名著《侠隐记》同东周列国的背景结合在一处,开演《山河恋》。这出新戏有着江山美人的宏大故事架构。筱丹桂饰演的是戏份吃重的反角儿宓姬。《山河恋》一开演便引起轰动,连番上演,仍是一票难求。
可是,1947年10月13日,《山河恋》演出结束不到一个月,筱丹桂就在家中饮毒自尽。《山河恋》成为了筱丹桂和“越剧十姐妹”的绝唱。
筱丹桂的自尽,缘于一场电影。
那是在10月5日,筱丹桂和冷山相约一起去看电影。平日里被张春帆看得紧紧的筱丹桂,半夜时分回到家,看到的是张春帆铁青的脸。面对质问,筱丹桂有口难辩,撒谎说是和另一位编剧过房梁去看了电影。张春帆听完筱丹桂的话,冷冷一笑。凑巧得很,当晚过房梁却和张春帆在戏院里一起看戏。
张春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在恐吓与辱骂下,筱丹桂写下了“冷山”二字。10月7日一早,怒不可遏的张春帆以讨论剧本为由把冷山骗到家中,让他和筱丹桂当面对质到底是谁买了电影票。冷山一口咬定是筱丹桂买了电影票请他的。这样的说辞不仅激怒了张春帆,也激怒了筱丹桂,她从来没想过,冷山竟是这么一个推卸责任的男人,自己满心以为的爱情,到头来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冷山终是负了她的心思,当时看到冷山的时候,正如凌霄花看到了高入苍穹的大树,满心欢喜,随身而去。以为能摆脱竹篱的牵绊,能够依赖于大树望青天,不过这一切只是凌霄花的错觉罢了,大树不存在,爱情总是虚幻的。
张春帆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开始对筱丹桂冷眼相待,视而不见,偶尔的一言半语,却也不过是加倍的讽刺和辱骂。张春帆从心底就没有信任过筱丹桂,两张电影票是谁买的或许在张春帆心里很重要,而他宁愿相信懦弱且信口雌黄的冷山,也不愿相信筱丹桂,怕是在他的心底早就将筱丹桂定位成了无情无义的戏子。这次电影事件,就是筱丹桂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的前兆。
筱丹桂从心底不愿意惹怒张春帆,请来同门师姐周宝奎说情。周宝奎曾回忆说:“这个票一定是冷山买的,不是筱丹桂买的,我听到她嘴里也有个骂声,这种下作胚(冷山)也不好,自己赖掉了,她也没有同情冷山,好像他赖掉了,筱丹桂认为冷山也没什么好的。”
事情已经起浪,就不会平息,而且是男女间的绯闻,街头巷尾立时传开,再加上被报纸和舆论大肆报道,把这场三个人的情感纠葛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一时间满城风雨。筱丹桂,从一个感情圈套被卷入了一场绯闻风暴,明明是什么都没有的事,却被传言说道,这是何等的委屈。
筱丹桂怨愤填膺,气倒在床,说:“为了这点小事情,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做人还有啥味道!”
10月13日,距离电影事件刚过去8天,哀莫大于心死的筱丹桂终于扛不住流言蜚语,扛不住身边男人对她的羞辱,吞服大量“来沙尔”药自杀。
“来沙尔”绝非人们用来自杀的首选物品,因为它只是一般的医用消毒水,非大量饮用不会致人死亡,且其气味也十分难闻。可见,筱丹桂当时是去意已决。
弥留之际,这位年仅27岁的“越剧皇后”咬破手指,写下了“做人难,难做人,死了”八个鲜红淋漓的大字。
这是筱丹桂生命的写照,也是她对践踏其生命者的怨诉。
筱丹桂死后,整个上海滩都鼎沸了,也沉默了,34家越剧院一律宣布停演。14日那一天,成千上万的观众涌向停放着遗体的乐园殡仪馆。筱丹桂的舞台姐妹们都带着愤怒,含着泪水,为她送行。
12年前阮玲玉的葬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新闻媒体急于指出两位女演员相隔12年的悲剧事件的相似之处。10月15日《大公报》报道称:
全沪的越剧红星都已到殡仪馆去祭奠,只有姚水娟在香港没有来。这次筱丹桂死后的情形,不亚于以前电影女星阮玲玉,颇为轰动社会,所以警局也很注意这件案子,正在调查她自杀的原因。
对于筱丹桂的突然自杀,张春帆也是大感震惊,其实情爱与婚姻是一双鞋,大小是否合适只有双脚才知道。不论我们如何评价张春帆,他是流氓也好,是恶霸也好,但他与筱丹桂的爱情只有筱丹桂心里清楚。在一起七年的时间,对于爱情来说,也已经足够久了。
筱丹桂临死前除了一句话之外,还有就是想给张春帆写一封遗书,却只在纸上写下“春帆”二字便倒地不省人世。她是想对张春帆说什么?是忏悔,是谴责还是申诉?还是在回忆他们曾经短暂的美好?这些都无人知晓。
“越剧十姐妹”剩余的九位明星在报上发表联合声明,控诉张春帆的罪行。警察局也采取行动,以“唆使筱丹桂自杀”的嫌疑为名将张春帆带走讯问。11月5日,法院正式开庭审理此案。
公审当天,旁听者多达700余人,把法庭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急切地想知道,张春帆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在证人席上,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冷山,冷山作为证人出来指证张春帆曾经暴力对待筱丹桂,为筱丹桂鸣冤。恼羞成怒的张春帆反过来一纸诉状把冷山也告上了法庭,说他是第三者插足。当时的越剧界认为,筱丹桂之死,千错万错冷山顶错;冷山则口口声声咬定与筱丹桂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后来,张春帆终因罪名不成立,被法院宣告无罪释放,但他最终还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四年以后的1951年10月,张春帆被上海市军管委以反革命恶霸罪判处死刑。据史料记载,张被处死的另外两个原因是其在新中国成立后还犯下“窝藏包庇”罪与“造谣破坏”罪。但更多的原因应是张春帆在上海戏剧界所犯下的种种恶行,袁雪芬等越剧姐妹的强烈呼声得到了政府的积极回应。冷山也得到了报应,被逼沦落他乡。当初倘若他不是懦弱地将一切过错全部推给筱丹桂,也许就不是这样凄惨的结局。
筱丹桂用自己的方法洗刷冤屈,其实,她不仅没将冤屈洗刷,更是平添了谜案,当时到底是谁请了谁看电影,也成了不解之谜,更不要说她与冷山之间的情感是真是假,都成了过眼的云烟,一散而去。
很快,以筱丹桂为蓝本的多个剧本在上海演出,轰动全城。只是不想筱丹桂一辈子都在台上演戏,不曾半刻停歇,怎料,自己身后竟也化成了一部令人趋之若鹜的戏。当真让人感叹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是台上演戏,是台下看戏,都不过是一个瞬间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