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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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语体特征来划分的话,中国古代小说可分为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两大类,唐宋传奇是属于文言小说范畴之内的一个重要种类。
“传奇”之名最早见于晚唐裴铏的小说集《传奇》,从宋代以后,逐渐成为人们对唐代小说的一个称呼。但是,宋朝人所认为的“传奇”一般是指唐代的爱情小说,大都是讲述唐代普通男女的爱情故事,而又包含一些比较奇异的内容,比如《离魂记》、《任氏传》、《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柳毅传》这些作品,都是宋人眼中标准的唐代“传奇”。到元代,“传奇”这一名称的外延进一步扩展,可以用来指包括爱情小说在内的更多的唐代小说。但是,它到底是指哪一部分唐代小说呢?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不太容易,这里只能简略地介绍一下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大致看法。
应该说,近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在中国古代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经过长期发展演变而形成的,它的源头大概在于远古的神话传说、先秦两汉以来的寓言和史传文学,尤其跟史传文学的血缘关系最为深长。汉魏六朝以来出现的大量的“志怪”书和杂史杂传类著作在今天已被公认为中国古代小说的雏形,也是唐人小说最直接的来源,但这些“志怪”书(后来被称为志怪小说)和杂史杂传在魏晋隋唐以至宋代人看来,都还是一种历史著述。
“志怪”书跟一般正史的相同点在于它们都采用客观实录的态度来记事,不同点在于“志怪”书记录的大都是鬼神妖异之事,而且很多故事来自民间草野与百姓的日常生活;而正史记载的则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大都跟著名的历史人物相关。“志怪”的“志”本来就有“记录”之意,它们对所记录的鬼神怪异之事不刻意进行修饰润色,也不随随便便添枝加叶,于是在叙事上形成了“粗陈梗概”的特点:一般说来,志怪故事篇幅短小,情节粗略,文辞简约,风格质朴,具有一种后代小说所难以企及的独特韵味。
至于汉魏六朝的杂史杂传则直接继承了史传的叙事传统而又有所发展,以比较细腻详实的文笔来刻画特殊的人物(如神仙异人),或者叙述奇特的故事,并且往往具备“幻设为文”(即虚构)的特点。
进入唐代以后,“志怪”书和杂史杂传一方面仍然保持其各自特点在继续发展,另一方面则脱胎换骨,推陈出新,开创出中国小说史上一个全新的时代。对于这一新的变化,我们可以大致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进行说明。
一方面,杂史杂传因其跟史传有着极其密切的亲缘关系,在汉魏六朝时代,它们仍然是以表现历史人物或神仙异人的事迹为主要内容的,但入唐以后,则发展出一批集中讲述爱情故事的“传”或“记”,这些“传”或“记”已不再采用史传式的人物列传的写法,而是只以人物的爱情生活作为重点来展开细腻而详尽的描写。它们的题材有的是完全现实性的,比如《柳氏传》、《莺莺传》、《李娃传》、《飞烟传》;有的则在现实题材中杂入了鬼神精怪或传奇性的内容,比如《任氏传》、《李章武传》、《霍小玉传》、《长恨传》、《无双传》;还有的则是以非现实性的题材为主的,比如《离魂记》、《柳毅传》、《湘中怨辞》。如果拿这些作品的男女主人公跟汉魏六朝杂传的主人公做一下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唐代的这些男女人物都只是普通的士人与普通的女性(《柳毅传》中的龙女是个例外)。
另一方面,则由于志怪题材与杂史杂传笔法的融合,以史传的叙事笔法来讲述志怪故事的一种新的小说形式也在唐代产生了。如前所述,六朝志怪是一种文字与情节都十分简略的短篇故事,字数多在三五百字之间,上千字的不多见。但唐人运用史传笔法对这类志怪故事“施之藻绘,扩其波澜”,遂使其内容大大扩充,情节变得更为曲折,细节也变得更加丰满,篇幅也大大加长了,其思想意蕴也变得更加丰富。比如《补江总白猿传》、《离魂记》、《枕中记》、《任氏传》、《柳毅传》、《南柯太守传》、《东阳夜怪录》这些唐代小说的名篇佳作,它们的故事类型或者情节梗概都是六朝志怪中已经出现过的,就拿《枕中记》来说吧,其情节原型取自东晋干宝《搜神记》中的杨林玉枕故事,原文不过五六十字,表达人生如梦的思想,沈既济扩充了这个故事的情节和内容,从而使其在原有的主题之外又概括性地表达了更复杂的官场与人生的体验,这已绝非原来的故事所能比拟的了。再比如《东阳夜怪录》,其主体情节不脱六朝志怪中最为常见的夜遇精怪—与精怪周旋—天明精怪显形逃离这一基本模式,而其篇幅则已长达四千余字,内容极为丰富,艺术技巧也十分复杂,这跟简短的志怪故事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而更值得一提的是:也正是在这一类小说中,唐人“幻设为文”的自觉追求也最为鲜明地表现出来了,比如《东阳夜怪录》的主人公被命名为“成自虚”,这跟汉大赋(如《子虚赋》)将人物称为“子虚”、“乌有”、“亡是公”的做法岂不是如出一辙吗?
对于唐代小说的以上这样一些变化,鲁迅曾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有过如下的论述: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此类文字,当时或为丛集,或为单篇,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谐,故论者每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于韩柳辈之高文……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除了他对唐代小说变迁的精辟论述之外,我们还注意到,鲁迅在这里几次提到“传奇”一词,而且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介绍唐代小说时主要就是涉及了作为“单篇”的“传奇文”与作为“丛集”的“传奇集”,其他的唐代小说基本上没有提。前面已经说过,宋人曾把唐代的爱情小说视为“传奇”,元代人则将“传奇”的外延进一步扩大,但其具体范围其实是不明确的。鲁迅则从小说发展演变的角度着眼,把具备他所认定的那些新艺术特征的唐代小说视为“传奇”,而“传奇”之外,唐代小说是否还有其他的种类,鲁迅也没有说明。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如下两个后果:一是人们受鲁迅以上做法的影响,错误地用“传奇”来指称整个唐代小说,在“传奇”和唐代小说之间画上了等号,这就大大地缩小了唐代小说的范围;二是即使我们知道唐代小说包括了志怪、传奇、志人等不同种类,但因为“传奇”的认定标准其实也并不明确,这就导致人们对志怪、传奇等不同文体的区分发生了一些分歧。尤其是对于那些处于临界状态的作品,究竟应该归入传奇还是应该归入志怪,有时候很难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因此,总的来说,“传奇”这一名称的内涵和外延是历史地形成的,其确切含义及其作为概念的合理性都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和讨论。在目前,我们使用这一概念的时候只需要明确以下两点:一、唐传奇并不能代表全部的唐代小说,“传奇”只是唐代小说中获得了全新的艺术特征与更高的艺术成就的那一部分作品。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所谓的“传奇”,或者是六朝志怪与杂史杂传局部融合或完全融合之后进一步发展而形成的,或者是杂史杂传在摆脱史传程式之后将某些特征予以充分发展而形成的。“传奇”在题材上的特点是“搜奇记逸”,在艺术上的特点是“叙述宛转,文辞华艳”,而且具备了比较自觉的虚构意识。这样一来,“传奇”就跟近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这一文体十分地接近了。二、“传奇”这一概念及其含义或许仍然只是阶段性的,随着研究的进展,都还有可能再发生变化。但目前我们还是可以用它来指称符合上述标准的唐代以及唐代以后的小说,因此在唐传奇之外,还有宋代传奇、明清传奇这样的说法。而我们如果想要比较完整地指称某一时代的全部文言小说,则最好还是“志怪传奇”并提。
唐代小说——尤其是传奇——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在宋代就已经被人赞誉为可以跟唐诗并称为“一代之奇”了。只不过唐诗最辉煌的时期出现在盛唐,而唐代小说最繁盛的阶段则出现在中晚唐,尤其是中唐时期。根据笔者的粗略统计,中晚唐时期问世的单篇“传奇”大约有100篇,传奇集或者志怪传奇集大约有81部,若再加上其他具备一定小说性质的笔记,数量还要更多,后世公认的唐代小说的经典名篇绝大部分都包括在其中了。至于唐代小说所取得的高度艺术成就及其对后代小说、戏曲、诗文的巨大影响学界论述已多,这里毋庸赘言。笔者在此只想特别强调一点即:相对于唐代诗文这些内容比较抽象宽泛的文体而言,唐代的小说乃是一种内容比较具象化的文体,而相对于唐代的正史而言,它们又主要表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喜怒哀乐,因此,存世数量庞大的唐代小说便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了解唐代社会生活的深邃而细密的窗口。
正如唐诗的辉煌后代难以为继一样,辉煌的唐传奇也同样后继乏人。紧承唐代的宋人同样也创作了数量不少的志怪传奇,其中虽然也不乏名篇佳作,但总体上来说,其艺术成就要远逊于唐传奇。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的:“宋一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一直到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问世,才被认为是继承了六朝唐代小说的衣钵而又有长足的发展,成为堪与唐人小说双峰并峙的又一座文言小说的高峰。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两座高峰之间仍然有着天然与人工的差别:唐代小说代表着小说艺术天然之美的最高典范,而《聊斋》则代表着小说艺术人工之美的最高典范,我们虽不必在这二者之间强分轩轾,但它们的差别乃是十分明显的,也是客观存在的。
最后,再就唐宋传奇的选编本简单说几句。
应该说,对唐代传奇加以选编的工作从晚唐就已经开始了,宋人承其事,兼选唐宋之传奇,至明清两代,选事日盛,且选编之外,还加以评析。但以现代学术研究的眼光来选编唐宋传奇的工作则应自鲁迅始:1927年,鲁迅辑《唐宋传奇集》出版,书中共收单篇传奇文46篇,其中唐代37篇,宋代9篇,卷末附“稗边小缀”,对每篇传奇文的出处及作者事迹略事考述。到1930年,汪辟疆辑《唐人小说》一书出版,分上、下卷,上卷专收单篇小说,共30篇,又附录与此30篇小说相关的作品25篇;下卷则收入从7部唐代小说集中挑选出来的38篇小说,另附录相关作品10篇;全书共计收唐代小说103篇,未收宋人作品。上述两种选本出版后影响颇大,均多次重印,但它们共同的缺点是都没有施加任何注释,这不太有利于一般读者的阅读欣赏。大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9年推出了由张友鹤先生(1907—1971)选注的《唐宋传奇选》,这个选本的选目综合了前述两个选本的优点,既包括了唐宋两代传奇的经典名篇,也包括从若干唐代小说集中精选出的一些篇目,一共39篇作品。张先生对每一篇作品中的难词僻典与典章制度都加以简明的注释,并对作者事迹、作品思想与写作技巧都作了精要的介绍,从而使这一选本成为适合更多的读者阅读欣赏的优秀的普及本。
李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