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为什么没有脚
一九五三年八月的东山岛,如同一座火山,漫漫风沙铺天盖地,让人睁不开眼。沙滩冒起热气,远处的简陋民房像是要蒸发了。当时还是县长的谷文昌身穿蓝色带补丁的中山装,脚下是一双破旧的军鞋,肩上挎着军用水壶和军包,军包里装着笔记本和两个馒头。谷文昌走起路来有点向右倾斜,这是他打石头、扛石块那阵子留下的毛病,是石匠的体态。
谷文昌顶着漫天风沙朝山口村艰难地跋涉,碰到一群村民,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上提着空篮子,拄着棍子。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谷文昌上前问其中一位老阿婆:“老人家,你们是哪个村的?要去哪里呀?”
阿婆回答:“我叫沈万岱,我们都是山口村的,要去赶集。”
这个行头不像赶集呀!谷文昌是穷苦石匠出身,怎么会看不出来?
谷文昌故意问:“你们去集市,是要买还是要卖呀?”
老阿婆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如果回答要买,他们不像身上带钱的人;如果回答要卖,怎么都挎着空篮子?
老阿婆急哭了,大家这才支支吾吾说出实情:他们是去乞讨的。
谷文昌大为震惊:“乞讨?政府不是已经给大家分田地了吗?”
老阿婆说:“地是分了,可都被风沙埋了。不外出讨饭,待在家里吃什么?”
老阿婆的话,深深刺痛了谷文昌。童年时代受苦受难的谷文昌,深知逃荒乞讨的凄惨和悲凉。他含着热泪,动情地对逃荒的村民说:“乡亲们,我是县长谷文昌,我对不住你们呀!乡亲们回去吧,请相信政府,我们一定要把风沙治住,日子会好起来的。”
大家惊讶地打量谷文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县长呢?在他们的观念中,县长可不是这样平易近人的。
好吧,既然是县长发话,就相信他一次,大家迟疑不决地回到村里。
村民虽然回了家,谷文昌却愁眉紧锁。他意识到,要改变东山的现状,最重要的是必须彻底改变恶劣的环境,也就是要从治沙着手,从根本上解决东山县老百姓的生存问题。
离开山口村,谷文昌向湖塘村走去。
湖塘村在东山岛东面,依傍西埔港湾,村前是沙滩,村后是沙滩,左右也是沙滩。村与村之间是沙滩,户与户之间还是沙滩。谷文昌走的当然是沙路,因为除了沙路,没有别的路可走。
刚刚进村,谷文昌就看到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村民,正在为一户农家扒去沙堆。
“这是怎么回事?”谷文昌问。
村民告诉他:“每天一早起来,就要把家门口的沙堆扒去。今天不扒去沙堆,明天一早就出不了门。”
谷文昌走进一户人家,这家的男主人叫蔡海福。蔡海福的家里除了一位年迈缠小脚的母亲、一位年轻的妻子、一个年幼的女儿,就剩两张床。蔡海福夫妻的木床摆在沙土地上,没有床脚;他母亲房间的床,同样没有床脚。床脚到哪里去了呢?谷文昌很好奇。
走进厨房,谷文昌看到几块晒干的牛粪和两根没烧完的床脚,谜底揭开了。原来,湖塘村的周边全是沙滩,根本找不到柴火,蔡海福只有捡牛粪当柴烧。没有树,没有草,牛也养不活呀,牛又不吃沙子,哪来的牛粪?捡不来牛粪,蔡海福只好把两张床的八根床脚拆下来当柴烧。
家里没有桌椅板凳,谷文昌只能站着和蔡海福说话。蔡海福听说站在眼前的平常人是东山县县长,虽然县长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蔡海福还是战战兢兢,不管怎么说,这个叫谷文昌的人毕竟是个“知县”哪!
“我也是农民啊!”谷文昌生怕群众把自己当成“官儿”,微笑着凝视眼前这位农民。
新中国成立前,蔡海福家里的三亩地被风沙吞没,为了活命,他攥住父亲的衣角外出逃荒,流落到广东的南澳当乞丐。那时候的中国兵荒马乱,逃到哪里都吃不饱肚子。父亲在野外饿死了,蔡海福一路哭着回到东山,靠打杂艰难度日。
新中国成立后,蔡海福分到了土地,他第一次拥有土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风沙掩埋了土地,蔡海福扒开,再掩埋,再扒开,可是再有力气也终归战胜不了风沙呀。蔡海福在自己的土地周边种树防沙,第二天早上一看,连树苗都被风沙掩埋了。蔡海福那个绝望啊,比讨不到饭吃还难受。
蔡海福的脸上被风沙刻出一道道皱纹,谷文昌从这些深深的皱纹里看出他不屈的性格。得知蔡海福和自己年龄相仿,是个吃过苦受过难的人,而且对改变东山的恶劣环境有自己的想法,谷文昌把他当作好朋友,两人像兄弟一样亲热。
谷文昌打石头、扛石块落下了胃病和肺病,回到县城的家里,他不停地吸烟,不停地咳嗽,心事更重了。
妻子史英萍端了杯开水走进来说:“老谷,歇息吧,这么晚了,有事明天再思量。”
谷文昌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说:“英萍啊,今天我遇到了山口村出来逃荒乞讨的村民,就像遇到老家当年逃荒的乡亲,心里难受啊!老家乡亲因为旱灾四处逃荒,东山百姓因为风灾背井离乡。”
“是啊,家乡有首民谣:光岭秃头山,水缺贵如油。豪门逼租债,穷人日夜愁。东山也有民谣:春夏苦旱灾,秋冬风沙害。一年四季里,季季都有灾。多么相似的命运啊!都说咱们太行山的百姓苦,在我看来,东山的百姓更苦。太行山干旱缺水,粮食绝收还可以挖野菜充饥,可东山是风沙加干旱,这里‘三日无雨火烧埔,一场大雨水成湖’。粮食绝收,连野菜都没的挖,只有沙子,沙子能吃吗?”史英萍感慨。
谷文昌接过妻子的话头:“我最近下乡,看到村里姑娘出嫁,陪嫁的竟然是几担井水。我还看到村民用麻绳绑住孩童,吊进井底去淘一点儿救命水。真的是‘风沙淹田牛上屋,父母嫁女水陪嫁’。虽然东山解放了,但东山人民还没有摆脱苦难啊!”
面对多灾多难的群众,谷文昌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连做梦都想着怎样战胜风沙,根治旱涝。他反复思考一个问题:群众分到了土地,但种不出粮食,分地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一个世代受苦的地方,谁不想改变它的面貌!但是,前人为什么改变不了呢?我们要怎么改,怎么变?为什么很多人会感到无能为力?谷文昌动情地对县政府的同志们说:“我们不能做自然的奴隶,不能听天由命,不能在困难面前退缩!要向风沙宣战,条件再差也要建设社会主义!”
经过多次讨论,县委、县政府的思想统一了:“挖掉东山穷根,必先治服风沙。”
开完会已是深夜。谷文昌推开窗户远眺,今夜是大潮,海湾传来深沉的涛声,如同百姓的呼唤,一阵一阵撞击他的心。“不救民于苦难,我来东山干什么?”一个从根本上改变东山人民生存环境的构想,在谷文昌的脑海中形成。
东山岛有一座苏峰山,是全岛的最高峰,称为“苏柱擎天”。谷文昌想登上这座东山的“珠穆朗玛峰”,更想从最高处俯瞰东山的全貌。
这天,谷文昌带上通信员陈掌国攀登苏峰山,山上除了零星的杂草和灌木,更多的是裸露的岩石和黄土,基本没有植被。登上山顶,谷文昌眼前豁然开朗:整个东山岛就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停在碧波万顷的海面上。蝴蝶的前两翼狭长突出,面对东海,后两翼面向大陆,中间隔着八尺门海峡。可惜的是,这是一只缺少色彩的“沙土蝴蝶”,因为岛上没有植被,蝴蝶就没有生机。
治理风沙是东山岛的百年难题,明朝和清朝各留下一块石碑,官府在碑文中沉痛陈述沙灾的危害,然后劝百姓离开东山,另寻生路。这是什么狗屁官府?谷文昌在心里骂道。
谷文昌坐在一块石头上,顶着烈日,迎着海风,吸着香烟,陷入深深的思索。一定要让这只“沙土蝴蝶”变成“绿色蝴蝶”,在祖国的东海飞起来。可是,治理风沙绿化海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应该从哪里做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