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绳能测绘出沙荒地图吗
果然,一家人种的树真的死光了,谷文昌愁眉苦脸,县委一班人忧心如焚。可是,树死了,谷文昌治理风沙的决心没有死。
一九五五年,刚刚担任东山县委书记的谷文昌抓紧做两件事:一方面与领导班子其他成员沟通,坚定大家战胜风沙灾害的决心;一方面与林业技术人员一起分析种树失败的原因。大家都很着急,急着找到一条治服风沙的有效途径。
这一天,谷文昌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白埕村有位农民在沙地里挖出了能燃烧的泥土。这就奇怪了,泥土怎么可以燃烧?谷文昌在老乡的陪同下赶到现场,只见挖出的是黑黄相间的泥土,在场的技术人员说,这叫“泥炭土”,是植物残体在长期积水条件下形成的土壤。谷文昌凑过去细看,真的,泥炭土中的木质纤维清晰可见。
谷文昌将泥炭土带回家,放在院子里晒干后塞进灶膛,噗的一声,灿烂的火苗从泥炭土中喷出。谷文昌的心里也燃起熊熊的希望之火,泥炭土的发现说明,这里在远古时期是有森林覆盖的,东山并非自古就是风沙之地。谷文昌自己翻资料,也咨询技术人员,结论是:史前的东山岛拥有茂密的森林,沿海潮间带生长着繁密的红树林,山林间栖息着许多哺乳动物。东山岛东南部被掩埋的炭化木和泥炭土,是古代森林和沼泽被掩埋后形成的。
东山可以种树,东山可以种活树!谷文昌仿佛看到了茫茫林海,仿佛听到了阵阵林涛,他感觉嘴角有一点儿咸,原来是自己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东山岛东南部,沙滩茫茫一片,几十座大大小小的流动沙丘顺着风势滚到哪里,哪里就变成废墟。百年间,沙子埋没了十三座村庄,一千多间房屋,三万多亩耕地。”这虽然是史料记载的,但“茫茫一片”是多大片?“几十座”到底是几座?不准确。
谷文昌要的是精确数据,数据精确才能科学决策。
东山岛到底有多少沙丘?沙荒面积到底有多大?虽然说起沙灾的危害大家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但是说起沙荒的具体情况,大家都说不清楚,什么“大概”“也许”“差不多”,没有准确的答案。
治理风沙,先要了解风沙;战胜沙荒,必须摸清沙荒。好比做数学题,题目都不理解,怎么会有答案?当务之急,就是要测绘出全岛的沙丘分布图。谷文昌召开全县干部扩大会议,动员开展沙荒调研工作,成立工作小组,自己担任组长。
刚刚分配到县林业科的林嫩惠也加入了这个小组,他觉得谷书记“大概”也就提提要求,听听汇报,大不了定期督察,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谷文昌就头戴草帽坐在林业科门口的台阶上,把大家吓了一跳。
野外沙丘测绘,是一件很专业的工作,需要很专业的设备,可是县里什么都没有,光有谷书记坚定的信心。谷文昌鼓励大家自己动手,勉强拼凑起必备的“三件套”:一条当尺子用的牛绳;一根当测量基点,还能当手杖用的竹竿;一面用来打旗语相互联络的小红旗。这是什么装备呀?原始人打猎还有几块锋利的石片呢。
林嫩惠快哭了,请求说:“谷书记呀,用一条牛绳能测绘出沙荒地图吗?能不能来一点儿现代人用的东西?”
谷文昌说:“现代化的设备当然有。”然后给每人发了一副遮挡风沙用的眼镜。
冬季的东山岛天寒地冻,飞沙走石。这时的谷文昌不再是县委书记,而是沙荒调研工作小组组长,他率领县林业科的小组成员,逆风探风口,顺风查沙丘。狂暴的风沙抽在脸上,扑进眼里,灌进耳朵。在沙尘狂舞的风口,挡风眼镜只是一个摆设,有的人干脆摘下来装进兜里。尽管都戴了口罩,但大家还是尽量不说话,一说话,嘴里全是细沙。谷文昌眯起眼睛,捂住脸,侧着身体,像一辆坦克那样走在队伍前面开路。大家用血肉之躯去感受狂风的力度、飞沙的走向,比书上冷冰冰的描写真切多了。谷文昌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不过再深的脚印,风一吹就没了,比海滩上的脚印消失得还快。他们冷了,就扎紧腰间的绳子;饿了,就啃一块硬邦邦的馒头;渴了,就抿一口行军壶里的冷水。
海风撒欢似的,使起野马的性子裹挟着沙尘狂奔,在天地之间乱舞,山野变得模糊,混淆成迷离恍惚的一片。谷文昌一行人的脸上都留下无数个红点儿,鼻腔里冒出焦热的气味。
到了午餐时间,谷文昌对大家说:“我们边走边吃吧,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又能快点离开沙丘。”
大家觉得谷书记的办法好,于是边走边就着壶里的冷水咀嚼坚硬的馒头。可是嘴一张,馒头还没塞进去,狂风夹带的沙子先灌进嘴里。怎么办?谷文昌教大家:侧身斜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沙,这样,灌进嘴里的沙子就少多了。
谷文昌一行走过了山口村、湖塘村、后姚村等十几个村庄,访问了几十户的村民,硬是没有在村民家里喝一口水、呷一口茶。县委书记不喝,其他人就不好意思喝。谷文昌不是不渴,而是他深深地知道,这里的群众缺水,每一口水都是命根子。这里的群众还缺燃料,找不到柴火,烧水泡茶更是奢侈的享受。
测量沙荒数据真是一件苦差事啊,不要说谷文昌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即使是对于刚刚参加工作、二十多岁的林嫩惠来说,也是超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每天一大早背起水壶、干粮从县城出发,步行几十里路,爬沙丘,拉牛绳,测数据,做记录,晚上回来天都黑透了。扒拉几口冷饭,还要熬夜统计数据,归纳整理,绘制地图。
一个阴湿寒冷的大风天,在亲营山风口,眼睛都睁不开,沙子抽在脸上疼得发麻,海风透过衣服吹得浑身骨头都痛。大家都觉得风太大,爬不上沙丘,拉不了牛绳,插不下标杆,没法测量。这时,科长伸手一指:天哪,谷文昌已经一个人爬上沙丘了。谷文昌把帽子压低,竖起大衣领子,是倒退着爬上沙丘的。大家赶紧想要跟上去,谷文昌在沙丘上打旗语,示意大家不用上去了,他一个人在上面插标杆就行。
就这样,谷文昌在沙丘上顶着肆虐的风沙,测量了足足一个小时。下来后,大家发现,谷文昌的脸都冻成紫黑色了。
在东门屿的那一次更惊险,高高低低五座沙丘一字排开,谷文昌和林嫩惠手脚并用爬上最高的一个。沙丘很松软,谷文昌不慎滑倒,一个跟头从上面摔下来,帽子滚丢了,水壶重重打在头上。好在壶里仅剩一点点水,头部才没有受伤。林嫩惠吓了一跳,赶紧滑下沙丘,扶起谷文昌,并帮他找回帽子。谷文昌用帽子拍拍身上的沙土,用壶里仅剩的水漱漱口,揉了揉被打痛的额头。大家都劝谷文昌休息一下,换个人爬上去,可是谷文昌不顾大家的劝告,抢在年轻人前面又往上爬。
就这样,谷文昌带领大家,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熄灯,从苏峰山到澳角村,从亲营山到南门湾,踏遍了东山岛大大小小的四百一十二座山头,把一个个风口的风力、一座座沙丘的位置详细记录下来,精确描绘成图。
沙荒调研组的同志看不下去,劝谷文昌说:“书记要处理全县的事务,每天有那么多重要的工作,就别天天都来了。我们按照您的要求认真测量,回来到您的办公室汇报,不就行了?”
“受一样的苦,干一样的活,群众才会信任我们。”谷文昌说,“治理风沙是当前东山最重要的工作,治穷先治旱,治旱先治沙,这就是我这个县委书记最要紧的事。”
经过沙荒调研组一个多月的艰苦测量、精心描绘,一幅比例尺为一比五万的沙荒地图终于横空出世。一共四十三座沙丘,高度从几米到最高的十六点一米,面积从一亩到最大的一百多亩,东山岛上沙丘的分布情况、大小、数量终于摸得清清楚楚。
谷文昌高兴地对大家说:“有了这张图,治沙抗灾就有了底。”
林嫩惠拾起那条残破的牛绳,感慨地对谷文昌说:“谷书记,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用一条牛绳也能测绘出全东山岛的沙荒地图了。”
谷文昌饶有兴致地问这位晒得像黑人的年轻人:“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信心和决心。”
“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谷文昌再问林嫩惠,“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