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河流

3.河流

当一条河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

——安·兹温格

1

说实话,我对“院桥”这个最初的居住地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自从我在黄岩第一人民医院出生以后,母亲便领我来到这座小镇,直到四岁那年才离开。从地图上看,院桥位于黄岩城南十五公里处,若是依据规模和人口,称其为大村也无妨。今天的甬台温高速公路经过此地,并有一个出口和一个响亮的名字:台州南。

我母亲原先在县城文化馆工作,她的声音洪亮,说话幽默,富有节奏感,颇具感染力,在领导面前讲话一点也不像个部下,一段时间里还担任过县广播站的播音员。父亲被划为“右派”以后不久,她便被逐出县府所在地城关镇,后几经周折,在院桥中学担任了教务秘书。由于两地分居,加上政治上的挫折、个性的冲突和学历的差距,父母之间的感情日渐淡漠。

那时教务秘书除了完成与教学有关的事务以外,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在蜡纸上刻写全校各年级的试卷(刻好由工友拿去油墨印刷)。母亲的汉字写得工整好看,直到暮年她仍以写信为乐。有一次期末考试前夕,她由于过于集中精力,连续刻写数十张蜡纸,导致视网膜剥离,右眼完全失明,后经医生抢救,仍近视一千五百多度。

院桥与路桥相邻,虽一字之差,知名度却相差甚远,后者有飞机场,如今又以小商品市场集散地闻名。而院桥即使在黄岩,也仅以种植红瓤西瓜出名。这种西瓜主要产在与乐清邻接的沙埠乡,那里还以出产胎质坚硬细腻、胎体轻薄的青瓷著称,其造型端庄,古朴雅致,历史可以上溯到唐末和五代。在我出生之前,当地农民在修建一座水库时发现了青瓷窑址,那时母亲还在县文化馆工作,被派到水库工地做播音员,受到民工们的喜爱,她一直以此自豪。

据母亲回忆,我幼年最爱做的一件事是拉着保姆秀娟姐姐的手,到院桥车站看汽车。秀娟是沙埠乡的村姑,长得和名字一样秀丽,可惜我无法记住她的相貌,她也没留下一张照片。车站边上有一条小河,虽然不通向任何大去处,但突突奔响的小火轮还是诱发了我的好奇。由于船速比较慢,我甚至可以在河岸上跟着快走几步。我对这条河流有更多的遐想,则是在上小学以后。

河流与人类的关系极为密切,虽然不是唯一的水源,但因为暴露在地表,取水方便,是人类可依赖的最主要的淡水资源,对乡村居民尤其重要。不仅如此,许多乡村道路都沿河修筑。母亲晚年经常含泪回忆的一件事是,我们与兄长未名的一次擦肩而过,那恰好发生在一条小河边上。

那时十五公里的距离已经算比较远了,一般每隔一个星期,未名才会从县城乘汽车到院桥,和我们共度周末。本来,在我出生以前,年长我十岁的兄长未名一直跟着母亲过。我出生以后,迫于经济上的压力,也为了未名有更好的教育,母亲把他送到父亲任教的县立中学就读。

一个周六的午后(那时周末只有一天,学校一般放假一天半),母亲突然决定去县城。或许,她是想看看多时不见的父亲。在那个年代,无法通过电话联络。就在我们坐车去县城的路上,母亲看到未名正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步行往院桥方向。她扑到窗口,汽车呼啸驶过,未名没有听见她的呼喊。

2

黄岩城西十五公里处有一个头陀乡,乡里有一座农场,是“黄中”师生的实践基地。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就被发配到那里养牛。正是在那座农场里,父亲因为饲养的奶牛比较肥壮,被村民们戴上了大红花。后来,由于他的双手也同样灵巧,他被调回到城里,在“黄中”校办模具厂做了一名木工。可不是那种普通的木工,而是做模具的高级木工(黄岩素有“模具之乡”的美称)。至于父亲最初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我始终无法知晓。

我四岁那年,母亲因为工作太忙,把我送到头陀乡,在我父亲熟悉的新岙村村民金橘家里托养。新岙在头陀以北,永宁江的一条支流从那里流过,并偶尔有山洪暴发。顾名思义,新岙是一座山谷,那时没有通公路,如今则成了柑橘和茶叶生产基地。金橘那时还是小青年,有一个姐姐。金橘的父亲早亡,他的母亲才是一家之主,但我不知道她姓啥名谁,我母亲只管她叫金橘娘。

第二年秋天,母亲把五岁大的我送进了村办的新岙小学。有两件事让我难以忘怀:一是上学前一天我还在田间跟在农民拉的犁后面抓泥鳅和黄鳝,是被母亲强行拉到学校里去的;上了一天学以后就不用再动员了,因为我觉得读书非常容易。二是小学里只有一位老师。这是一位男老师,叫林加幻,他的名字是四十多年以后他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那次我特意找到新岙,却无法感受到那种多年未见的师生情谊,因为他看起来与当地的农民没有两样。既然只有一位老师,自然也只有一间教室了,可是,却有五个年级的同学在一起上课。隐约记得教室中间有一个过道,两侧各有一排桌子和长凳。我们一年级同学共四名(男女比例已经记不清了),坐在左面的前两排。老师先给高年级的同学出几道复习题,便开始给我们一年级新生上课。不到十分钟,他就停下来布置作业,然后给二年级上课……

我到金橘家的时候,他的姐姐还没出嫁,不久我便去邻乡新前参加她的婚礼。新前是从头陀去往县城的必经之地,如今已变成街道了。2014年,新前出了一个新闻人物——从安徽六安改嫁来的赵林。她以卖烧饼为生,从收购的旧书里读到文学名著,开始写作并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蚁群》。央视《面对面》为她做的节目叫《蚂蚁和白糖》,蚂蚁是她,白糖是她的文学梦。以她为原型拍摄的微电影荣获了亚洲微电影最高奖。

我的第一个老师林加幻。作者摄

在我的记忆里,从新岙到新前要经过一个叫山头舟的渡口,据说那古老的浮桥至今还在。路南有松岩山,百米余高的孤峰山顶有元代高僧秋江禅师建的两座寺庙——法轮寺和常寂寺。那次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新娘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客人们个个兴高采烈,尽情地喝酒吆喝。我和其他小孩欢天喜地,每人领到几颗喜糖和一只煮熟了的红鸡蛋。

第二年,金橘的姐姐抱着满月的儿子回到娘家,和我同住一间屋子。夜里宝宝尿床,湿了她的内裤。她起身点亮油灯,给宝宝和自己换衣物的时候,弄醒了我。我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她棉花一样雪白的屁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虽说很快又扭头睡着了,但那一瞥却从此留在了记忆中。

若干年以后,这片白色又与另一片灰暗的白色融合在一起。这一点似乎也印证了俄国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的一番描述,这位抽象主义艺术的先驱在其回忆录里谈到了他的幼年时期。他认为,物体的形状在记忆里不如色彩来得清晰。多年以后,我抵达他度过少年时代的乌克兰港市敖德萨,发现并开始了抽象摄影,才有了《从看见到发现》这本摄影处女作。

山头舟浮桥,江这边是黄岩蜜橘的发源地

3

那年春节过后,母亲的工作有了变动,她从院桥调到离县城只有五里路的澄江中学,做了一名会计。母亲是一位好学不止、永不服输的妇女,做会计绝不是她最后一次改行。相比院桥,澄中更像乡下,母亲之所以要求调动工作,主要是想离在县中读书的未名近些,方便他节假日和我们团聚,这可能与母子间那次擦肩而过有关。

澄江就是永宁江,是故乡的母亲河,两岸是黄岩蜜橘的原产地。可是,澄江中学并不靠江,这所拥有高中部的完全中学那时仅有一幢三层的主楼,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却已经是高楼大厦了,它依傍着一座形如乌龟的委羽山。那以后,母亲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能记事了。

不过,当我知道八十来米高的委羽山(我们简称为“羽山”)是一座道教名山,却已经是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原来,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几十米深的山洞,竟然是位列中国道教十大名洞之二的委羽山洞,其号为“大有空明天”,而位列第一的王屋山坐落在晋豫两省之间,其号为“小有清虚天”。

相传东汉时刘邦后裔刘奉林在此修道成仙。一日,他骑着白鹤飞天,大家目送他。稍后,空中飘下几片羽毛,上写“目不明,井水洗”。众人拿鹤毛蘸井水洗眼,果然比先前明了许多,此山因此受到历代道士和名流的朝拜。如果说,南宋右宰相杜范(1)称颂其为“众山之宗”,诗人戴复古(2)的诗句“归老委羽之下”,多少与他们出生在本地有关,那么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山头方石在,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题委羽山》)和清末政治家康有为的“松竹幽幽委羽山”则应该是受其感召而发。

委羽山洞的入口

值得一提的是,杜范的忘年好友中,有同样出身名门的谢希梦(3),他的曾祖父谢克家是两宋重臣,曾任副宰相,与女诗人李清照的夫君赵明诚是表兄弟。李清照南行时,曾寄居谢家,就在委羽山西南五公里处的三童岙村。她有文记载:“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而如评家所言,谢希梦的“英灵之气,不钟于世之男子,而钟于妇人”的论述,也为明清文学中杜十娘、杜丽娘、沈琼枝及《红楼梦》中的形象塑造所效仿。

清人绘制的委羽山图

遗憾的是,澄江中学并未获得委羽山的仙气,在黄岩也只是一所二流的中学。尽管如此,我后来并没有资格入读这所中学。不过,在委羽山东面不远的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也是今天甬台温高速公路经过的地方,有一座错落有致的庭院式建筑——樊川小学,我在这所小学里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条自南向北流淌的小河的名字。它叫南官河,是澄江的支流,水流十分湍急,有许多木船和轮船在上面行驶。我还记得,许多个夏日午后,有些高年级的同学勇敢地从桥上跳下去。那种情形,与多年以后我在哈瓦那海滨大堤所见到的几乎一样。

在河流的另一侧,是连接宁波与温州的主要公路,由细碎的石子铺成。每当有汽车驶过,后面就扬起灰尘。公路的另一侧是茂密的森林,依着高高的方山,那座山峰一直延伸到黄岩县城。汽车后面扬起的那团灰尘又高又长,像晨雾一样。我喜欢看着那团晨雾,汽车的影子钻进里面又跑了出来;喜欢聆听冬天的寒风在森林里吹过时发出的呜呜的鸣叫声。可以说,这条通向远方的石子公路和神秘的森林给我带来了最初的幻觉和想象。

我还发现,南官河与流经院桥的那条河流是连通的,而那条公路正是我幼年时常与母亲一起搭车经过、有一次还与未名擦肩而过的路。这个发现让我惊叹,原来,我们的生命一直被河流缠绕,甚或牵引。我始终无法摆脱的,是河流的层层包围。河流流淌在大地身上,就像血管流淌在我们身上一样。一直以来,故乡的那条河流魂牵梦绕似的纠缠着我,直到有一天,我为它写下一首小诗。

河流

这么快河流就离去了
像一簇古老的飞箭
没有停歇,就离去了

更多的箭矢从背后
一一向我们射来
多么甜蜜的穿透啊

河流,这么快就离去了

樊川小学的前身是宋代的樊川书院,其原址在黄岩城北翠屏山下的新宅村,与杜范故里杜家村仅一步之遥。杜范的祖父慕唐代诗人杜牧(号“樊川居士”)之名,以其诗集《樊川集》命名书院。1174年,朱熹曾来书院讲学。朱老先生是当时中国最博学的人,也是孔子以后最有影响的儒学大师和教育家,正是他确立了“四书”的地位。与此同时,他也是个道德家,曾亲自下令通缉和严惩女词人严蕊(4),后者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营妓。据说书院是明代嘉靖年间迁到现址的,易名小学堂也有一个多世纪了。

樊川小学徽章,右侧是朱熹像

我在新岙小学念了一学期书以后,便转学来到樊川。这是我童年上过的最有历史渊源的一所学校,但它已没有了昔日的风范,唯有树叶繁茂的方山脚下流淌着的小河,让人偶尔产生一丝怀古之想。学生除了澄中的教工子女以外,均是来自附近村庄的农家子弟,但恐不含南官河下游的十里铺。那儿是植物生理学家罗宗洛的故乡,战后他曾奉命率数学家陈建功、苏步青等去接收台湾大学并任代理校长。他与临海出生的神经生理学家冯德培均是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后者还是美国国家科学院的外籍院士。

樊川小学的事情我几乎全忘了,只记得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熊,还有一位白白胖胖的陈老师。之所以记得陈老师,是因为她从来都不笑。我后来上了大学,寒暑假回乡探亲时,偶尔会在县城的大街上与陈老师擦肩而过。那时候陈老师已经退休,可我却没有主动与她打招呼,她也没注意到我,显然她已经不认得我这个学生了。后来我听说,陈老师终身未嫁。等我到了能够从容地向陈老师做自我介绍的年龄,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1) 杜范(1182—1245),浙江黄岩人,1208年进士,南宋右宰相。黄岩城北杜家村建有杜范庙。

(2) 戴复古(1167—约1251),浙江黄岩南塘(今温岭新河)人,南宋诗人,一生不入仕途,漫游江湖,且行且吟。

(3) 谢希梦(1156—1210),浙江黄岩人,1184年进士,曾任大理寺司直,嘉兴府通判。李清照来台州时,曾借宿他家。

(4) 严蕊,生卒年不详,本姓周,字幼芳,浙江黄岩人。南宋女词人,有多首词作收入《全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