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池塘
16.池塘
在我看来,池塘承载着人生的两个端点,即童年的梦幻和老年的闲雅。
——题记
1
按照词典上的定义,池塘是蓄水的坑。这与我童年获得的印象并不一致。在我看来,池塘是面积较小的湖泊,就如同英文里pond和lake的差异。可是,后一种划分也未必准确。我有一对美国朋友,他们消夏的别墅位于缅因州的西北部,那里有许多pond比杭州西湖还大。他们告诉我lake是与河流相连接的,而pond则是死水,对此我也将信将疑。
宋代那位博学的大儒朱熹不仅办过教育,也写过不少教育诗,其中有一首颇为脍炙人口:“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此诗分明是说,池塘也可以与江河相连。无论如何,在我看来,池塘承载着人生的两个端点,即童年的梦幻和老年的闲雅。有一部由方达父女和凯瑟琳·赫本主演的奥斯卡获奖影片《金色池塘》,故事的主题想必许多没看过电影的人都可以猜出。
当然,还有那位在我的大学时代十分流行的台湾歌手罗大佑,他创作的《童年》非常抒情地描写了乡村池塘,也传遍了大江南北,歌词里写道: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我长大后才读到法国人法布尔的《昆虫记》,里面有篇文章叫《神秘的池塘》。在他的笔下,那个绿色的小小世界里,栖息着无数快活的小生命。有黑色的小蝌蚪、红肚皮的蝾螈,有悠闲的水蝎、快速的蜻蜓;豉虫们在开舞会,池鳐的泳姿像缝针;而在那芦苇草丛中,还有一群群石蚕的幼虫,它们各自将身体隐匿在一条枯枝做的小鞘中。法布尔对小动物的观察细致入微,难怪他入葬时,螳螂、蜗牛等也赶来送行。
而在我的记忆里,池塘首先是用来提取饮用水的。王林施村就有那么一口池塘,它位于村子的中央,四周建有多处石板埠头,方便村民们从不同的方向挑水或提水。每个埠头由几级石板构成,下面由几根简易的木桩支撑着,依次伸向池塘中央。还有几口池塘散落在田间、村边,则用来灌溉、洗菜或洗衣服。

王林施村的饮水池塘。中间的埠头离我们家最近。作者摄
2
有一年冬天,从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早早地南下到浙东,反复清扫着我家门前晒谷场上的尘土。那年冬天,雪也早早地下了,又密又厚,小伙伴们都很开心。那时候没有电,除了塑料热水袋,唯一的取暖设备是铜制的火坛,里面放些木炭,盖子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孔。除了用来暖手和脚,还可以帮助烘干袜子和衣裤。但这并非每家都有,房东老太太的儿子送了她一个,我这才有机会偶尔借光。
晒谷场的另一头有一口池塘,那是附近的村妇们洗菜的地方。有一天放学以后,母亲在灶台上做晚饭,差遣我到池塘洗一把芥菜。那会儿正是用水高峰,我蹲在埠头最外面的一级石板上洗菜。当我起身的那一刻,背后的胖大嫂也正好站起来,屁股撞上了屁股。
因为我体积小,受到的反作用力相对较大,加上又没有心理准备,向前一仰,“扑通”一声,整个身体掉落在池塘中。一刹那,刺骨的冰水进入了我的颈项、前胸和后背,接下来灌入口腔,我连喝了几口,脑袋嗡嗡地作响。在场的妇女没有一个会游泳的,也没有衣棰、锄头那样的工具。
亏得那会儿又是冬天,我穿着厚厚的棉袄,不容易下沉,凭着求生的本能我使劲向埠头方向划水,却一直在原地打转,直到被从远处跑来的一位村民用扁担救起。不用说,我感冒发烧大病一场,但我的慢性鼻窦炎是否因此而来,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某一天开始,每次我在寒冷的空气里停留久了,就容易鼻塞,这种不算疾病的疾病甚至影响了我的个性。
自那以后,母亲便鼓励我学游泳了。第二年夏天,我对池塘的恐怖感终于消失,我学会了游泳。那是一个清澈见底、没有一片浮萍的池塘,离晒谷场有几百米远,四周全是田野和橘林。每当太阳有些西斜,我便冒着烈日去那里学游泳,池塘的水深刚好到我胸口,没有教练,几个小伙伴在那里瞎指挥。我在靠近田埂的地方学狗爬,一次次把头沉入温热的水中,双手和双脚乱划一气,自然也喝了不少水。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找到了水感。
后来发生的事件表明,我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只是我的“池塘”在不断扩容。在济南读大学期间,有一次我去东北旅行,路过大连,在海滨畅游了一番。我看到海面上有一叶小舟从老虎滩方向驶来,便不顾一切地往外游,心想反正小舟的主人会载我回来。划桨人显然也发现了我,可是,他却在离我只有五十来米的地方突然掉头。我当时慌了手脚,心想如果我喊救命他不搭理的话那就太惨了,因此毅然决然往回游。
当我终于抵达沙滩时,两眼直冒金星,“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那情形就像纳达尔在温布尔登终于击败了费德勒一样。这次经历似乎应验了一句俗语:会游水的人更容易被淹。毕竟我是池塘里学出来的,水性不太好。
没想到一个星期以后,我来到鸭绿江边的集安,又望着对岸的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出神。刚巧,我所在的码头正对着一座无名小岛,我立刻想到,谁要是游到岛上不就等于去过异国他乡了吗?这个念头对我来说很有诱惑力,因为那时候我还从未迈出过国门。
我目测了一下距离,小岛离堤岸有一百多米,江面的水流看起来也比较平缓。经不起跨越国境线的诱惑,我没有把目的告诉同行的任何人,便独自解衣下水了。水温偏凉,但还不足以刺激皮肤,我游得较为顺畅。可是,当我接近那座无名的荒岛,才发现水流越来越湍急,原来是岛屿挡住了一部分流水所至。我根本无法靠近小岛,被水流冲到了下游,那儿的水面相当开阔,离堤岸也越来越远。此时我的体力已基本消耗完,我又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
幸运的是,一艘环岛行驶的汽艇恰好在那时候迎面开来,看我摇着手,好心的船主放慢速度,让我爬了上来。他是个聪明人,想出了这种方式,既满足了国人出国的欲望,又轻松地赚钱。每次收费十元人民币,在当时已不算便宜了。有意思的是,无论船上还是岸边,居然都没有人发现我刚才正身临险境。
正是因为这两次水上惊魂,让我在博士毕业前夕做出决定,谢绝了青岛大学的邀请,来到一个硕大的“池塘”——西湖边居住下来。假如我真的去了那座迷人的海滨城市,没准早已像聂耳或雪莱那样:把名字写在水上了。(1)
3
在我的故乡黄岩,池塘也被用来指澡堂里的浴池,两者在形式上的确比较相似。20世纪70年代,黄岩县城里只有一家澡堂。那时的乡村连自来水都没有,而热水器这玩意儿,我们连听都没听过,澡堂自然是令人向往的。有一年冬天,未名的中学同学兼好友子鹏哥从黑龙江大兴安岭塔河林业局秀峰林场回乡探亲,到王林施村探望我们母子俩。在我的记忆里,在我长达十多年的乡村生活里,他是唯一专程从城里来看我们的朋友。让我兴奋不已的是,他还带我到城里玩了几天。
子鹏哥的父母都在罐头厂上班,兄长是工人,因此得以被招工支边而不是去插队落户,那样每年都享有一个月的探亲假,且路费由公家报销。正是在他家小住的那几天里,我见识了城里的“池塘”。澡堂分男女两个入口,每扇门后面都有一块棉布做的帘子。走进男浴室,里面热气腾腾的,一条窄窄的通廊两侧排满了床铺,几个赤身裸体的大人来回晃悠。躺着的人身上大多盖着毛巾毯,抽烟、喝茶或唠嗑。我脱掉衣服,推门进入里面的池塘。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雾气,然后才看到白晃晃的肉。浴池呈正方形,水深不足七十公分,自然无法游泳,我试探着把一只脚放下去,又立刻缩了回来,水烫极了。开始我想不通,为何那么多大人喜欢泡在里面,待到我们上岸以后,看到搓澡工给洗澡的人逐个搓背,搓出大把大把泥巴一样的脏物,才明白为何要浸泡。
那时候的中国,即便县城里的人家里也没有热水器,到了冬天,无论洗头洗澡都是用脸盆里的水。只有一部分人去澡堂,也是十天半月甚至一两个月才去一次,泡完澡以后自然舍不得马上离开。那时也没有足浴店这类消费场所,修脚工和搓澡工一样,出没在澡堂里。如今,公共澡堂基本上从城市里消失,有的话,要么服务老年顾客,要么转变成娱乐或色情场所。
1994年秋天,我访美归来途经日本。在箱根群山的怀抱里,友人带我住进了一家温泉旅馆,那儿男女同在一个温热的水池里沐浴,却保持一定的距离,倒也秩序井然。浴毕,我们穿上木屐,披上和服,躺在榻榻米上,各自进入甜蜜的梦乡。
翌日推窗远眺,高高的富士山展现在眼前,那终年积雪的峰顶像一幅似曾相识的图画。比起我后来在伊斯坦布尔、赫尔辛基和科尔多瓦(2)所见识的浴池,日本的温泉更多了天然的情趣。虽然如此,与真正露天的乡村池塘比起来,这些温泉和浴池仍要逊色,因为它们与大自然多少有了距离,更闻不到泥土的芳香。
我一直认为,美丽的村庄应该有大片大片的绿地,中间镶嵌着若干清澈的湖泊或池塘。遗憾的是,我童年居住的王林施村却没有一片草坪,甚至小学和王林中学校园里也没有一块草皮,只有池塘边的田埂上间或长出野草。虽然如此,在我开始真正的远游之前,仍在一首冠名为《午寐》的诗中追忆了童年的王林施村,或者说,我想象并提炼了记忆中的那座村庄和村庄里的池塘。
午寐
一棵树在湖边
它的倒影在水中影子在岸上
我躺在对岸的草丛里
被水鸟的翅翼惊醒
侧过身来,我看见
一朵云在湖上
悠然自得地飘过
云的影子在哪呢
我想它一定非常遥远
我于是重新躺下
闭着眼睛,想象
那云影歇落的地方
1990,杭州
(1) 雪莱和聂耳都在异国他乡溺水身亡。“把名字写在水上”是济慈的诗句,出自他自撰的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此地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
(2) 伊斯坦布尔和赫尔辛基分别是土耳其浴和芬兰浴的故乡。科尔多瓦是安达卢西亚城市,穆斯林占领时期为西班牙首都,以拥有大清真寺和阿拉伯浴室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