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县城
30.县城
现在看来,县城生活对我来说,是从村庄到省城之间的一个必要过渡或驿站。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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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黄岩城关为中心、二十公里为半径画一个圆,就可以把我人生最初十四年的生活全部划归进去了。不仅如此,还可以分得再细一点,院桥、樊川、委羽山在南面,新岙在西面,王林施和王林在北面,山下廊和山头金在东面,我居住过的七个村庄和一座镇恰好绕着黄岩县城转了一圈。这其中,院桥最大,是一座小镇,但我的记忆却最为淡漠。
1977年夏末秋初,在与母亲一起度过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假以后,我终于要返回我的出生地——黄岩县城了。因为父亲半年以前就承诺过,他已准备好一套木匠工具,一旦我高中毕业,他就会亲自传授我将来赖以养家糊口的木工手艺。
这是我出发上大学之前最后一次迁移。与以往几次不同,这回是我一个人,没有母亲同行;不需要雇用农民伯伯和手推车,只需要带上换洗的衣服。甚至,也不需要走太多的路,从山下廊坐上内河客船到县城,再走上二十几分钟就可以抵达父亲任教的县中,不是西城罗家汇村的新“黄中”,而是前门在青年路、后门在双桂巷的那个老黄岩中学。这条航路以前我走过好几次,但这回两岸的景色似乎更美,内心也有了愉悦的感受。我将成为县城里的人,这个感觉还真不错。
父亲之所以想要教我木匠活,而不是他的专业历史或英语,我想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后者当时不能用来养活自己。可是,等我真的来到了“黄中”,他又埋头于自己的教学工作,迟迟未向我展示他的木工技能。或许他在期待着什么,或许他只是找个借口让我到他身边。我因此得以悠闲地过日子,偶尔也做做勤杂工,就像从古到今一个学徒需要做的那样,烧开水、打饭菜、拖地板、倒痰盂,等等。
多数时候我们吃食堂,但有时晚餐或周末时,父亲也会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那样的话,买酱油醋、收拾饭桌之类的活计自然也归我了。而到城西县城唯一的菜市场采购,则一般由他亲自出马。如同《水井》一文里所写到的,那会儿,我特别愿意被派遣到学校外面的那家小卖部。
父亲空下来的时候,很乐意把我介绍给他的邻居和同事。他们中有人或许会这么想,老蔡这个儿子像是捡来的。也有的听说了我的棋艺,其中两位主动向我发出邀请,并在较长的时间里成为我的棋友。可我却没有再和父亲下过棋,双方都不曾有过提议。遇到父亲的学生们来访,他也会介绍我们认识,他们中有的已经毕业多年,更多的是在校生,他们的年纪与我相仿。这样的温情淡淡的,却是我难以忘怀的。除此以外,我还有很多空闲,就在黄岩城里东游西逛了。
有一次,我在主要大街青年路上走着,刚好遇到一支送葬的队伍,两旁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市民。我不由生出好奇心来,使劲钻到里面。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我发现,送葬队伍里居然有好几个不男不女的人。他们都很年轻,说男的吧,却穿着花衣裳,说女的吧,却剪着和男生一模一样的短发。终于,有一位了解内情的旁观者告诉我,她们都是从京城里来的女孩子。
原来,那位不幸早亡者是县人武部部长。他是山东人,解放战争时期的南下干部,两个弟弟在北京做大官,那几个丫头都是部长的侄女。即便如此,我还是十分惊奇和感叹,我以前可是从没有见过如此俊俏的女子,心想敢情女孩子都应该把头发剃掉才好看。由此看来,我对简练事物的好感很早就有了,应该是在数学和诗歌训练之前。它就像一把奥卡姆剃刀(1),存在我的头脑上方,把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去掉。因而当后来我发现超现实主义艺术时,便与之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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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离奇的故事还在后头(也可能是在前头,即上一次我来“黄中”时遇见的)。有一天下午,我从大街上闲逛回来,走到“黄中”校门口时,恰好遇见一伙人急匆匆地往外走,还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躺着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口吐白沫。我不认识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却和几个小孩子一起,跟在后头看热闹。不到一刻钟,我们便一起赶到了第一医院。原来仅仅因为父母不同意她的恋爱,那女孩子就喝下了大半瓶敌敌畏。经过全力抢救无效,医生宣布了她的死亡。
我目送着那辆平板车进了太平间,心里徒然升起一丝怜香惜玉的感觉。这是在王林施村那次台风之后我看到的第二具尸体,心情竟然截然不同。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自杀女孩的父母都是“黄中”老师,父亲还是学校领导,当天她父母都在外地。后来我和他们的小儿子,也就是那位死去女孩的弟弟交上了朋友。我们的友情一直维持到同时考上大学,各奔东西后才慢慢淡化了。那次遭遇让我第一次知道,人世间真的有殉情的女子。多年后我被告知,她的父亲当年接替的正是我父亲的职位,我父亲也并非自愿成为“右派”。
现在看来,县城生活对我来说,是从村庄到省城之间的一个必要过渡或驿站。此前,我虽然来过县城很多次,但基本上都是匆匆路过,最长的一次才住了一个星期,就是母亲住院开刀那次,也是忙着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之间。这一回,我终于有机会在这里住下来,成为一个城里人了。但邻居们还是以一种特别的眼光来看待我,除非我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当然,这是我后来分析的,那时的我尚且年少,考虑不了那么多。
相反,我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总是予以亲切的回报。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在我填写过的众多表格里,籍贯栏里每回都写“黄岩”。虽然按那时的习惯,应该是温岭或象山,因为这两处才是蔡家祖居的地方。我继续着自我探索。有一天,我突然走进了县总工会的大院,在那里第一次看到电视机和里面播出的黑白图像。
虽然早在1929年,英国的BBC就开始试播电视,1936年正式开播,北京电视台(后改名CCTV)也在“大跃进”开始那年(1958)开播,可我当时的确没有听说过电视这个玩意儿。那次邂逅当然让我吃了一惊,但我已记不得具体的节目和画面,甚至也记不得到底是电视台的节目呢还是播放录像带。
“黄中”校园边上有一条河流,通向我的母校樊川小学,也是我后来好多个夏天游泳的地方。可是,它的水流实在太凉太急了,从前有一位老师的孩子在河里游泳被淹。相比游泳,我玩得更多的是篮球。“黄中”有一个水泥球场,那是山下廊村那个半场泥地无法相比的。尤其在天气炎热的时候,出一身大汗再冲个凉水澡非常惬意,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中年,只不过后来改冲热水澡了。记得有一次吃晚饭时,我忍不住有些得意地告诉父亲,打篮球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说到打篮球,也有一件趣闻。那时黄岩城里已有灯光球场,就在我比赛象棋的体委大院里头。有一天晚上,县篮球队和驻台州部队进行一场友谊赛,我约了一个朋友去看。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漂亮的进球让我永生难忘,主队有位个子不算高、理小平头的队员从中线开始运球,直到罚球线附近,然后连续两次转身180度,高高跃起把球直接送入筐内,赢得了全场观众的喝彩。
从此我记住了这个球员的名字。他后来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步步高升成了家乡的父母官。将近三十年以后,我应邀回黄岩参加橘花诗会。有一天,我和我的英文翻译、南非诗人罗伯特驱车到宁溪山里,探访外婆的老家王家店村,这才发现当年我崇拜的那个篮球队员与我外婆竟然是同族。遗憾的是,虽然王家店村与平田乡只隔着一个长潭水库(2),那个水库也是我大学暑假里多次游过泳的,却一直不识南渡蔡氏的始祖蔡谟,更没有想到他在平田落户。

宁溪王氏始祖王从德
多年以后,我了解到宁溪王氏的始祖叫王从德(3),约为870年进士,在杭州做过大理寺少卿,人称少卿公(相当于高院院长)。少卿公在晚唐曾是后来的吴越国开国国君钱镠的同事,也是一位农学家。907年,钱镠在杭州称王,建立了吴越国,而少卿公却“不与共事”,带着全家隐居到了黄岩西部的宁溪。至今已有1100多年,历三十多代,明代还出过两位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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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县”可能是使用时间最久的行政区划单位了,至晚在周朝便已存在,一直沿用到今天。周时,县大于郡,或许是一种巧合,在今天的日本,县仍是最高一级的行政机构,郡在县之下,通常只管理几个町或村。而在中国,秦以后,县与郡便换了位置,县属于郡了。后汉以来,郡成为州的下级行政单位,形成了州、郡、县三级机构,与如今的省、市(自治州或地区)、县一致。但到了隋朝,郡又被废,县直隶于州。唐朝武则天改州为郡。到了明清,郡又变成了府。
在古汉语里,县有远、悬殊之意,原因恐怕在于,县比较大且县与京城的距离比较远。《汉书·高帝纪》里有“县隔千里”之说,此处“县隔”或“悬隔”意思是相隔很远或差别很大。虽说县官是父母官,但在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里,县官的形象通常比较糟糕,例如杜甫的诗句:“县官急索租。”(《兵车行》)相比之下,作为农村居住点的村,给人的感觉向来比较温馨,出现在古诗里也显得尤为亲切。比如,“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
究其原因,乡村里有清新的空气、淳朴的民风,诗人和艺术家一般生活在喧嚣的都市里,偶尔看见秀美的景色,容易触动灵感。可是,要说到创作这些作品的诗人或艺术家来,那还是县城或小城市长大的居多。比起省城或首都的孩子来,他们通常有着更多更大的抱负,而乡村孩子需要接纳的观念又太多了。仅以赵丹和赵无极这两位艺术家为例,他们在我眼里是20世纪中国最出色的演员和画家。从1921年至1933年,这两个从未谋面的赵家男孩均在长江边上的小城南通生活并接受教育。
前面说到黄岩的主要街道青年路,还真有一段历史掌故。它在清代叫道义巷,明代叫景贤巷,宋代叫景贤坊,路边还有一条中支河。清廷入主中原之初,推行野蛮的“剃发令”,黄岩一批士人不服,在景贤巷集体跳入中支河,以示抗衡。而在宋代,朱熹的门人林鼐就住在景贤坊,正是他和我的先人蔡镐修筑了清河闸桥群。可是到了1958年,黄岩城关青年突击队却填河扩路,将中支河填成了街道,与道义巷一起构成了如今的青年路。
幸好,与道义巷平行偏北,同样也是千年古巷的东禅巷还在,且那富有禅意的巷名也得以流传。此巷唐宋时便有,旧称丛桂坊,改现名可能与巷内建有东禅护国院有关。明《万历黄岩县志》记:“东禅护国院初建于唐懿宗咸通二年(861),宋太平兴国五年重建。明初,这所寺院衰落得像座小庵。”巷的东头是东禅桥,从前桥下即有内河埠头,去南乡(院桥)及东南乡(路桥、金清、泽国)的内河船均泊于此。
如开篇所言,民国初期,我外公(也许还有外公的父亲和爷爷)便是在东禅巷开南北货店。那时这里的当铺、银楼、酒酱坊和估衣铺(经营旧衣)等远近闻名,每逢集市,各地顾客商贩赶来,人来客往,十分热闹。近年来,东禅巷的“林蔚故居(4)”重又修缮开放,此宅建于1930年,是黄岩城内第一幢西式小洋房,主体建筑保存完好。这位曾经的民国上将故居现已列为文保单位。

位于东禅巷的林蔚故居
虽说故乡自古以来就比较富庶,有民谣为证:“黄岩熟,台州足”,不过,却很少出现文化名人。朱熹老先生曾在黄岩播过种,也没有结出丰硕的果实。“黄中”的民国毕业生里,有五位后来成了中国科学院或工程院院士,都是科技专家,且从人数来看,院士大约相当于古代的进士。前文曾提到,相邻的临海县杜岐乡仅王士性一家就出了五位进士。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多年以后,黄岩中学出资创办了一份纯文学杂志,叫《新叶文苑》,是半年刊,并邀请一位曾在“黄中”读过一年书的台州籍女作家题写了刊名。这样的努力当然值得鼓励,在当前多数综合性大学都停办纯文学刊物的情况下,尤为难得。我每期收到一册,但从发表的作品质量来看,与发刊的初衷和目标仍有差距。
那年国庆节,我回到了江口中学,母亲非常高兴,问长问短,尤其是父亲的一言一行。虽然我们只分别了一个月,却已是最长的一次。三天的节日过完以后,我又多停留了两天,之后,漫无目的地回到县城。原本打算继续我的探索和漫游,没想到的是,到了10月21日那一天,父亲突然兴奋地告诉我,大学恢复考试招生了。
(1) 奥卡姆剃刀,即“除非必要不得增加实体”,系由14世纪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奥卡姆的威廉”提出。他在《箴言书注》写道:用较少的东西同样可以做好的事情。
(2) 长潭水库,台州最大的水库,位于黄岩西部永宁江上游,建成于1960年。
(3) 王从德(847—926),字本心,山西祁县人。唐末农学家,登进士,官至杭州大理少卿,后为避“钱镠之聘”,携家迁居宁溪。著有《农家事略》。
(4) 林蔚(1889—1955),字蔚文,浙江黄岩人。从家乡中学毕业后,考入南京陆军大学。符合蒋介石用人标准“黄(黄埔军校)、浙(浙江人)、陆(陆大)、一(第一军)”中的两条,曾任国防部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