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金榜

31.金榜

父亲发现,徐迟提到的三位数学家中,唯有潘承洞是山东大学的一名讲师。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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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才了解到高考招生制度恢复的一些内幕。就在我参加地区象棋比赛回来,高中毕业典礼开过的那会儿,即1977年7月,20世纪的传奇人物——邓小平复出,担任第一副总理,主管教育和科技。不久,便在北京主持召开了一次小型科教工作座谈会。会前,教育部以“来不及改变”为由,仍然维持原先的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并把方案报送中央。

参加座谈会的大多是赫赫有名的大科学家,三天以后,职位最低也最没有包袱的武汉大学副教授查全性(1)忍不住了,公开揭露推荐上大学的弊端,主张立即恢复高考,并建议来不及的话当年可推迟招生。这个意见正中邓小平的下怀,他要求教育部长刘西尧(家父“万言书”的收信人)立即把报送中央的报告追回来。

在这样的形势下,从8月中旬开始,教育部再次召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结果历时一个多月(比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还久)仍没有结果。最大的障碍和阻力来自已故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在1971年召开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以下简称《纪要》)上圈阅“同意”两字,并以“中央文件”的形式下发全国,“推荐上大学”的招生办法由此成为金科玉律。

其实,大部分与会代表都不支持《纪要》,却没人敢站出来反对。这里面应该有“两个凡是”思想在作怪。此时此刻,又有一个小人物起了关键作用,他就是人民日报社记者穆扬(2)。穆扬就教育部的会议展开调查,并将一些代表的意见写成一份内参。这份内参给了邓小平说话的机会,几经沉浮以后,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老练沉着了。

邓大人不露声色地表示,这份材料讲了《纪要》产生的经过,很值得大家一看。原来,穆扬披露了《纪要》的定稿人是姚文元和张春桥。既然是“四人帮”所为,那推翻起来就不难了。即便如此,从9月20日教育部传达邓小平对内参的看法,到10月21日宣布高考恢复,还是花费了一个多月时间。父亲之所以迟迟没有传授木工技艺给我,想必是事先听到了风声,或是有了某种预感。

按照各大媒体公布的决定,恢复高考后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往届和应届高中毕业生。我正好属于最后一类,我还记得,父亲看到报纸上写着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这七个字时脸上兴奋的表情。决定还宣布,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最后一条如今早已被废弃,但在当时却颇为诱人,它让学子和家长吃了一颗定心丸。决定同时还宣布,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  

说到高考,容易让人想起古代的科举制度。这里的“科”与“科学”无关,而是因为采用分科取士的办法。而实际上,主要是文科,一年一试,考的是八股文。虽说明清时也设武科,三年一试,考骑射和举重等武艺,但影响不大。可以说,科举是古代读书人参加的人才选拔考试,不过那时选拔的结果是做官,与如今的公务员考试更为接近,而高考只是迈入大学的通行证。

魏晋以来,官员多从高门权贵的子弟中选拔,许多出身低微但德才兼备的青年被埋没。为改变这种局面,隋文帝用分科考试来选举人才,隋炀帝时正式设置进士科,考核参选者对时事的看法,最后按成绩任用人才,科举制度正式诞生,一直延续到清末。

2

在得到高考制度恢复的确切消息以后,我先是回了一趟江口中学,从母亲那里取来高中课本。后来,又多次往返,报名、取准考证等,因为那里是我的户口所在地和高中毕业学校。由于父亲一生所遭遇到的政治迫害和磨难,他希望我选择理科,认为那样会安全一些,未谙世事的我没有任何异议,母亲对此也没有反对。那一年不考英语,甚至不计参考成绩,因此父亲基本上没帮我什么忙,只是对政治考试的题目做了一些预测。当然,勤杂员的活计少了许多,父亲亲自下厨的次数也有所增加。

就这样,全凭自己按提纲看书复习做习题,一个多月以后,我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县城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具体日期记不得了。那次各省分开命题,时间也不统一。那年全国有五百七十多万考生,只录取二十七万人。因为是第一次,谁都没有把握,张榜公布参加体检政审考生名单那天,全城的青年男女都涌向那唯一的十字街头。毛笔黑字书写在大红纸上,名单是按考生所在的区和姓氏笔画排列,全县总共只有一百来名。

记得那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在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名字,这是因为蔡字笔画比较复杂。不管怎样,当时还真有传说中金榜题名的感觉。以至于我完全忘了,脚下站着的那块土地正是几年以前我目睹母亲被公开批斗的地方。

体检时我是一次过关,小小的鼻窦炎和一百多度的近视不会成为任何障碍。唯一遇到的尴尬场面是外科检查,所有的考生都脱得一丝不挂,而大房间里有女医生在场。那时黄岩没有空调,医院弄了一个烧煤炭的炉子给考生取暖。不难想象,轮到女考生入场时,她们的脸色一定更加难堪。但在那个年代,意见再大也不会说出来,因为在人们头脑的字典里,根本没有“抗议”这个词。能够走进那房间,已是千千万万人求之不得的荣耀,近乎一种恩赐了。

政审时每个人只需填写一份表格,所有的栏目我都非常熟悉了。可是,在填写家庭出身时我又没了自信,加上父亲的“摘帽右派”、舅舅的海外关系和曾经的“反革命分子”的母亲,很有些惴惴不安。那时仍然是“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有着充分的灵活性。“政治表现”一栏由不得我来填,不知道我高中时代的班主任J老师或棋友卢校长会不会写上“学习委员职务被撤”字样。反正那年春节前后,我翘首以盼的“入学通知书”一直没有寄来。

等到元宵节后,我十五岁生日来临,那些幸运儿们陆续离开黄岩,上大学去了,我那残存的美梦也渐渐清醒了。好在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任何的不快,相反,他们觉得我年纪小,再复习半年,应该能考出更好的成绩。尤其是父亲,他对我和对时局一样都比较有信心,或许他企盼着,我能考上他的母校——北京大学。

1977年的准考证

第二次高考是在1978年7月,那次英语可以选考了,且分数作为录取时的参考分,父亲临时教了我几个星期。我还到“黄中”的高复班听过几次,其中教数学的方从善老师是我县中的两位棋友之一,后来我选择山东大学数学系也与他有关。有一天,我和方老师一起在校园里蹲厕,那是一间只有六七平方米的小平房,放着四五只木制马桶。方老师正在捧读《中国青年报》上转载的一篇报告文学,诗人徐迟所写的《哥德巴赫猜想》,见到我进来,便绘声绘色地读给我听。

回家以后,我和父亲说起此事,他随即去找来那份报纸,读罢和我一样兴奋。细心的父亲发现,徐迟提到的三位数学家中,唯有潘承洞是山东大学的一名讲师(当年晋升为教授),陈景润和王元都在科学院做研究工作。于是我的志愿里便有了山东大学,没想到的是,后来我不仅被录取,还被选拔进了少年班(那时山东已先浙江开始中学生数学竞赛),继而成了潘承洞的研究生。

3

说到专业选择,当时没有太多考虑,不像今天的考生和家长那么费神。不过,自从小学以来,我的数学一向很好,考前的复习也比较有把握。从我后来的兴趣爱好和所作所为来看,如果当时选择数学以外的专业,我也是能够顺利完成的。说实话,如果有来生,我可能会选择别的专业,奇妙的世界有很多值得尝试,可我从没有后悔从事数学研究。数学犹如一座坚固的堡垒,给了我安全感,它既是一份有保障的职业,又使我的心灵免受过多的诱惑和激荡。此外,数学也给了我周游世界以最初的推动力,这种力量一直延续到今天。

没想到的是,第二次高考我的数学考砸了,栽在倒数第二题上,甚至没有时间做最后一题。那时题目较少,每题分数较多,结果只得了66分,这出乎所有认识我的人的意料。有时,一道数学题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幸好,我一向不太感兴趣的物理和化学都得了95的高分,加上政治73分和语文65分,总分395分仍大大超出重点大学的录取线。

记得那次张榜后还可以改动志愿,但因为我不爱动手做实验,不太喜欢物理、化学或工科,依然选择了数学系。那时生物学不大为人重视,计算机尚未独立成系,经济学只招文科生,金融学还没有在中国出现。至于我个人原先感兴趣的地理学,一般只设在师范院校里,且与我钟爱的地图基本上无关。

回想起来,第一次高考没有公布成绩,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分数,有很多人在填报志愿时高分低就。事到如今,这个秘密尚未揭开。第二次高考政审显然放宽了,让我激动不已的是,“家庭成分”栏已由地主改为干部了,这份喜悦堪比后来收到录取通知书。不过,仍有人饥不择校,他们心有余悸。有意思的是,我现在从事的两项事业——数学与写作,正好是高考成绩最差的两科,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一考定终身是多么的盲目。

时光流逝,高考恢复已经四十多年了,上大学变得越来越容易了,这项制度存在的合理性也遭到广泛的质疑,它造成的负面影响逐渐被大众认清。不可思议的是,新闻媒体一方面质疑高考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竭力宣传各省区的所谓“状元”,甚至那些试图走向世界一流的大学也加入对他们的争抢,由此造成了自上而下对升学率盲目乃至可怕的追求。

在古代,因为新闻太少,科举制度的存在除了稳定社稷以外,还给老百姓提供了茶后饭余热议的话题,就如同现在的娱乐八卦、微博微信、网球大满贯一样。例如,清代小说家吴敬梓的长篇小说《儒林外史》第三回所描述的“范进中举”。自从有了科举,便在历法之外,制造了又一种生命循环往复的自然流动。如今,这样的需求已变得十分微弱,尤其因为国门持续敞开,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又何必如此关注那只能使少年沉郁、家长烦恼的高考及其一系列附庸呢?

在我看来,出现这一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人文主义和艺术教育的缺失。相当一部分家长还是像古代人那样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读书人则脑子里充塞着“学而优则仕”“官本位”的思想。加上金钱和名利的诱惑(远不止古人所谓的“金榜题名”),造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人们离宗教、艺术、诗歌、理想越来越远了……


(1) 查全性(1925—2019),南京人,化学家,1978年任武汉大学教授,翌年任化学系主任,1980年当选中科院院士。

(2) 穆扬(1926— ),济南人,记者,原名杨竞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