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月亮
13.月亮
她那始终如一的冷凝给了我温暖,我喜欢盯着她看,犹如看着电影里不可企及的美人。
——题记
1
有露天电影看的日子毕竟十分稀少,我在王林施村的四年时间里,总共度过了将近一千五百个夜晚,全都没有电灯照明。日复一日,母亲在一盏幽暗的煤油灯下备课,我在桌子的另一头做作业。晚上八点半,有线广播的新闻联播结束,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支全国人民熟稔的歌曲时,我必定上床睡觉了。
对于如今孩子们的精力,我总是十分惊讶,他(她)们直到晚上十点钟甚或子夜时分仍不知疲倦,而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这可能就是营养过剩和营养不良的差异吧。好在那会儿,老师布置的作业少而简单,不费多少力气就完成了。
可以想见,黑暗的大地把月亮衬托得更为明亮。古时候,月亮在人们心目中占有更为重要的位置。如果对比古诗和现代诗,就更容易发现这一点,还有哪首诗能比李白的五言绝句《静夜思》更深入人心呢?当然,现代诗人也会把自己的孤独和沧桑赋予月亮。在与我们距离遥远的阿根廷——切·格瓦拉的故乡,晚年的博尔赫斯为他迟来的伴侣——玛丽亚·儿玉——写过一首五行诗:
在那片金黄上有那么多的孤独。
夜晚的月亮已不是那个月亮
——亚当最早见到的月亮。许多个世纪
不眠的人们用古老的悲伤
充满了她。看吧,她是你的镜子。
我相信,由于博尔赫斯的双目渐渐失明,月亮对他来说有了比常人更多的意味,就像古人一样。
由于我家屋前是一片晒谷场和田野,打开前门或拉开窗帘看见月光的概率不低,而今天的城里人往往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有意识地注视一次月光。那时太阳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只能仰视或歌颂,没有其他想象的余地。月亮就不一样了,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有“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抒情诗句。

女儿逢衣想象中的乡村
可是,对于长期接受极左思想教育的一个乡村少年来说,月亮并没有启发任何灵感。只是她那始终如一的冷凝给了我温暖,我喜欢盯着她看,犹如看着电影里不可企及的美人。一般人并不关注她在白天出现的规律,但每一个儿童都知道,月亮在每个夜晚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形状升起。月亮比起太阳来,变化更为多端,因此也更接近人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北宋大诗人苏东坡的这首《水调歌头》可谓写尽了月亮和人世的关联。以至于南宋诗评家胡仔(1)在其编撰的诗话集《苕溪渔隐丛话》里这样写道:“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不过,也正因为跌宕起伏,生命才显得更有意义,这是古人容易忽视的,他们只是一味地发出感叹。究其原因,那时的科学技术还不够发达,宗教或迷信占据着人的头脑,宿命论的观念扎根在心灵深处。等到理性主义(例如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的逻辑性)得到普及,人们的意志变得更为坚毅,再加上忙碌的工作和生活,月亮的重要性也就随之降低了,这与诗歌和文学的社会作用降低是一致的。或许有一天,月亮会被收进博物馆,作为不同历史阶段的线索或导引。
2
对童年的我来说,除了照明以外,月亮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她能减少恐惧心理。这里我必须提到星星,数星星可以使孩子们入梦。每一颗星星可能都很耀眼,但由于距离遥远,对我们的重要性不如月亮,正如远亲不如近邻。因为没有电灯,我很少在夜晚外出串门,可是遇到明月之夜,母亲偶尔会同意。
至于露天电影,有月亮的夜晚也会带来更多的观众。而如果是夏天,月光下我们屋前的走道和晒谷场上会多一些乘凉的村民。那个年代的人们有许多悠闲的时光,民风也比较朴实,住得较远的村民经常在傍晚时分来问我们借凳子,待回家时再送还。
然而,我童年所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也偏偏发生在一个月明之夜。那是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满月刚过不久的一天,大约在子夜时分,我和母亲都已经在蚊帐里睡着了。母亲很会打呼噜,但我的睡眠质量也很好,且睡得早起得晚,因此几乎听不见。突然间,酣睡中的母亲被窗前晃动的一个人影惊醒了,她立刻坐起来大喝一声:
“谁?”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那窃贼顿时慌了神,掩面夺路而逃。借着月光,母亲认出了那个男子是本村的村民。待窃贼逃走以后,一些邻居被母亲的吆喝声惊醒,围拢过来,但母亲并没有因此叫醒睡梦中的我。直到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以后母亲才告诉我这一切。更多的村民围拢过来,问长问短的。
等村民们都散了以后,母亲才说起,昨夜那个窃贼及其兄弟也混在人群中。他们怒目而视,母亲不敢相认,也没有告诉邻居她认出了窃贼。因为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如果指认不成,我们母子俩反而从此难以在王林施村立足了。好在母亲和房东施老太太查看了所有家当以后,发现并没有少任何东西。实际上,除了一只价值十几元的闹钟以外,我们家没有其他值钱的财产,不知小偷为何产生这份歹心。
据母亲分析,窃贼是在傍晚时分潜入到我们堆放杂货的小屋或灶台前。等到我们熟睡,再进入卧室,不料借着月光,被母亲发现并喝跑了。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窃贼究竟是谁,她怕我会产生恐惧感。事实上,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害怕,会拿着手电筒到炉灶和后屋查看,回到卧室插好门闩,再蹲下身子照看床底下。看过以后,我才比较放心地脱衣上床。
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们离开王林施村,迁移到另一座村庄才有所改变。可是,阴影依然存在,即使是成年以后,每次我借宿陌生的地方,上床之前也会想起这件事,不过未必会查看床底下。从这一点出发,我很能理解那些遭遇过恐吓(例如强奸、火灾、地震)的妇女儿童,他们的心理特别脆弱。我觉得,一个合格的教师和医生必须心理素质过硬。同样,一个心智不健全的父亲或母亲总是有所欠缺的。可以说,一个人的心理素质比起容貌、知识和技能来更为重要。
除了这次窃贼事件以外,我童年所受到的威胁还来自水上、教育的可持续性和政治的牵连。不过,后面两条与生命无关。至于水上,并非渡船倾覆或台风带来的洪水灾害。小学时的落井事件我在《水井》一文里已经叙述过了,一个早起在附近菜园锄地的“右派”地理老师救了我的小命。自那以后,水上的历险似乎没有中断过,一直伴随着我的学生时代,几乎每到一处就发生一次。如同《池塘》一文所记载的,我在王林施村的四年里,也经历了一次死亡的威胁。
3
在没有月亮的夏夜,萤火虫也是个宝贝,它们一闪一闪地从田野里飞来,又飞往别的去处。萤火虫一般只在窗外飞,不进入室内。很多个夜晚,一看到它闪现,我便推门而出,追逐着它。有时,我能用手抓住一只,把它放在小玻璃瓶里,这样我就有了小小的灯光。遗憾的是,萤火虫和月光一样难以用来照明读书,且关在玻璃瓶里的它们生命非常短促。
那时我不知道萤火虫的发光原理,即使上了初中,物理老师也没有讲到。直到成年以后,我才从科普读物中了解到,萤火虫的发光与氧气和化学反应有关。原来,萤火虫的尾巴上有成光蛋白质和成光酵素这两种化学元素,前者在后者的帮助下,与氧气发生作用,变成含氧成光蛋白质,从而射出一种绿光。萤火虫和月光一样,不会像太阳那样发热。它的生命非常脆弱,不仅照耀时间短,而且因为现身在明处,且飞得低,很容易被青蛙等动物捕食。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每个国家都有关于月亮的传说和故事,几乎全与爱情有关。比如《仲夏夜之梦》,这是莎士比亚青年时代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以喜剧的方式写成的。我还知道,在一些欧洲国家,包括从苏联独立出来的爱沙尼亚,都有仲夏节。那一天,青年男女们聚在一起,在月光下彻夜狂欢。显而易见,这也是他们寻找配偶的最佳时节,而2月14日圣瓦伦蒂诺节(即情人节)则是拥有情人的人们的节日。
相比之下,中国传统的七夕显得有些悲凉和残酷,牛郎织女这对有情人长期处于分离的状态。至于月圆时分的中秋节,母亲从来不曾提起,因为我们的家庭是无法团聚的。那时无论七夕还是中秋,新闻媒介都不会宣扬。以至于我上大学以后,看到一部充斥着圆月镜头的外国电影时,禁不住心旌摇荡。
那部影片讲述了满月升起时,几户人家发生的变化,其中的月亮圆得惊人。遗憾的是,我记不得片名了,而另一部《蒂凡尼的早餐》(1961),名字我记得,却未曾观看,但我能哼出主演奥黛丽·赫本演唱的主题曲《月亮河》,小说原作是赫赫有名的美国作家卡波特(2)。在我做客日内瓦湖畔拉芬尼庄园的那个夏天,曾专程前往邻村的赫本故居和墓地探访。赫本的墓朴实无华,离她后半生独居的屋子居然不足两百米。可以想象,那是她月光之夜常来散步的地方。
既然月亮如此诱惑人心,那么伴随她的威胁也必然存在,不仅是在心灵上。在我后来游历过的诸多海滨城市里,无论是巴西的里约热内卢,还是南非的德班,月光下的海滩总是最迷人的,同时那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究其原因,月光尤其是满月照耀下的人们更容易丧失警惕性,会没有防备地遭受袭击。事实上,在那两座城市里,每当黄昏来临,游客们便被警告不要到海滩上漫步。在这些地方,月光和海滩就像鱼和熊掌一样,不可兼得。

奥黛丽·赫本之墓。作者摄于瑞士
要说月亮带给我最美妙的灵感,则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杭州。那时我能看到的世界仍十分狭小,因此专注于那些日常可见的简练的事物,而天空和大海则是人人都可以想象的广阔无边的空间。曾被我用在处女诗集书名的《梦想活在世上》里就有一句“月亮如一枚蓝蓝的宝石嵌入指环”,这首诗的德文版曾刊登在柏林一家面向青年的杂志封底,并配以残缺的月亮。而下面这首冠名《分割》的诗歌也得益于此类想象,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首诗也渗透进了王林施村那个窃贼出没的月光之夜的阴影。
分割
月光把建筑物的头分割
成三角的形状
圆弧的形状
把悬铃木的枝叶分割
成鸟的形状
羽毛的形状
无垠的大海也被分割
还有我们脆弱的心灵
有谁看见?
1992,杭州
(1) 胡仔(1110—1170),南宋文学家,安徽绩溪人,年轻时有过少许功名。父亲遭秦桧陷害至死后,隐居浙江湖州苕溪,“日以渔钩自适”。
(2) 杜鲁门·卡波特(1924—1984),美国南方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以《冷血》一举成名,并首创非虚构文学,之后以公开的同性恋者出没于上流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