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四姨

23.四姨

可能因为张学良的红颜知己赵四小姐的缘故,老四在我印象里是个不错的排行。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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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是我母亲五姐妹中最漂亮、最有学识的一个,本来也应该是最幸福的。大姨和二姨我连照片都没见到过,她们是外公的原配夫人所生,如果活着,该有一百多岁了。母亲在姐妹中排行第三,也是外婆的长女。接下来便是四姨,她比母亲年轻四岁,如今也已年近九旬了,是母亲兄弟姐妹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可能因为张学良的红颜知己赵四小姐的缘故,老四在我印象里是个不错的排行。

前文提到,母亲读到小学四年级时,南田岛上有个送到大陆读书的女孩,回乡探亲时因为打扮时髦引得乡邻议论纷纷。外婆因此认为女孩子书读多了不是件好事,便让她终止了学业。这使我想起两千五百多年前的萨摩斯岛(比南田岛略大),古希腊数学家兼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出生地。该岛位于地中海最东端的爱琴海,与亚洲大陆最西端的小亚细亚(今土耳其)近在咫尺,而南田岛与亚洲大陆最东端的中国沿海也相距不远。

当年毕达哥拉斯从埃及和巴比伦等地游学归来,披着长发,穿着裤子(古希腊人崇尚裸体),很让岛上的乡邻看不惯,尤其是不能接受他的言谈举止。这无疑是岛民的保守心态使然,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就读毕达哥拉斯创办的半圆学校,他只好永远地离开了故乡。毕达哥拉斯后来移民到亚平宁半岛,在那里创办了一所学园,形成了著名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想必也在毁灭希腊的罗马人中间播撒了文明的种子。

幸运的是,轮到四姨读完小学时,南田岛的社会风气变得稍许开明,她因此得以继续升学,念完了初中。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岛上没有高中。可是,她年轻时是一个有强烈进取心的女性,等到20世纪50年代,四姨通过自学,以同等学力考入了南京大学历史系。那时候她在天台县做文教干部,相当于如今颇为吃香的公务员吧。之后,她成了五姐妹中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唯一跨出省界的。四姨后来告诉我,她之所以选择历史这门专业,是受到了三姐夫,也就是我父亲的影响。可是,当她大学才读完了一半,我父亲就变成了“右派”。

多年以后,我携家带口,驱车到苏北小城江都看望四姨。当天晚上,妻子悄悄地对我说,如果四姨嫁给你父亲,可能是比较圆满的。她说得有道理,四姨不仅在形象和学识上超过母亲,更主要的是她的性格豁达、脾气温和,比起母亲来容易相处。除此以外,四姨还擅长画国画,并在晚年以此为乐。不过,姻缘的问题是不能这么简单推断的,尤其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据说在南田岛时,曾有人想撮合四姨和小叔,爷爷奶奶得知后没有同意,他担心两姐妹媳妇要是联合起来,做公婆的对付不了。

本来,四姨有许多机会选择男友,她在南大读书期间担任班长一职,社交面比较宽广。但四姨上大学以前工作过,年龄偏大,个人问题迫在眉睫,有点像如今戏称的“剩女”。最让四姨抬不起头的是,她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而当过国民党兵的小哥又身在海外。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年轻人都像四姨那样,不反抗也不质疑,毕竟中国只有一个遇罗克(1)

那时候,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需要填写几十份甚或几百份含有家庭出身栏目的表格。可以想象,在“有成分论”的年代,如果一个少女出身不好,那么她在填写那张表格的时候就会不安,不愿意让同学或同伴看到,即便别人原先已经知道。久而久之,即使美丽聪明也会变得没有自信。四姨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因此她想找一个根正苗红的男友,以便日后有棵大树做靠山。

遇罗克与他的《出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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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父正好满足四姨的这个要求和条件,他出身贫农,本人还参加过新四军,算是一个老革命了(他上大学想必和今天的奥运冠军一样可以享受免试的待遇)。果然,姨父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幸免于难,只遇到过一些小波折,那自然也与四姨的出身有关。虽然姨父比四姨年轻两岁,这对同班同学在大学期间还是确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前夕,两人领了结婚证,四姨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

小两口先是被分配到武汉一所中专教书,可是不到一年,因为姨父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他们只好离开大城市,双双返回姨父的苏北老家,在长江边一座叫大桥的小镇(隶属江都县)做了中学老师。没想到的是,四姨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

江都位于扬州城东,京杭大运河在城南汇入长江,因此那里也成为南水北调的起点。据说江都水利枢纽工程的引排能力在亚洲名列前茅,并因此成为扬州近郊的一个游览胜地。在历史上,江都和扬州密不可分,比起临安和杭州的关系更加复杂。

扬州或江都已有近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且与“九”有缘。先是隋开皇九年,改吴州为扬州,至唐武德九年,扬州州府移至江都县。自此,江都和扬州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清雍正九年,江都县分为江都、甘泉两县。民国时期,又将江都、甘泉两县合并,称江都县。直至1949年,又设立了扬州市,原江都县划分为扬州市、江都县、邗江县,江都复归属扬州。

正如杭州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美名,扬州也有“淮左名都”“富甲天下”之誉。不仅如此,扬州和杭州一样,也留下了历代诗人颂扬的名篇佳作,并让游人铭记于心。这一点并不容易,别的城市导游手册上也有古代文人墨客留下的文字,可是游人一般看过即忘。

以唐朝为例,那时的扬州是南方一颗璀璨的明珠,为中原一带乃至全国的文人雅士所向往。从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到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从徐凝(2)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到皮日休(3)的“谁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大大提升了扬州的魅力和知名度。

这其中,李白和皮日休的诗分别写的是扬州城和大运河,而杜牧和徐凝的诗咏的是瘦西湖。说到扬州的“瘦西湖”,不得不令人想起杭州的西湖。为瘦西湖起名的果然是一个杭州人,他叫汪沆,是清代康熙、乾隆年间的诗人,他的藏书在江南也颇有名气。汪沆无意于仕途,也与民国年间修建在西湖边的汪庄无关,他和当时杭州的许多文人墨客一样,经常出入于扬州(别忘了有“扬州八怪”)。

在一次游览了扬州风光之后,汪沆信笔挥毫,写下了一首诗:“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从此,“瘦西湖”的大名便风行天下。可是,在我看来,扬州后来的衰落也多少因为此名。本来,瘦西湖颇具特色,但它的风景与杭州西湖尚难相比。

不过,在我的童年,扬州和江都的吸引力一点也不比杭州逊色,就因为四姨的缘故。四姨是我的第一个通信对象,我不记得童年还和谁通过信,给我寄过礼物的小舅通常由母亲单独写信联系,而四姨给母亲的信函中会夹带着她写给我的小段文字,有时甚至会是一张单独的便条。四姨也是我的“春节老人”,如果我写信问她要什么礼物,她保准会答应并做到,比如铅笔盒和书包,比如钢笔和乒乓球拍。

遗憾的是,在幼时随母亲去南田岛看望外婆之后,考上大学之前,我再也没有见过四姨。那不仅因为路途遥远,而且因某些可知或不可知的原因,即便外婆去世那会儿,四姨也没有回南田老家。这当然不能怪她,甚至连同在浙江的母亲也不敢前去探视或送别外婆,因为那是在“文革”最残酷的年代,她们自身难保,而外婆偏偏又是地主婆。我的堂姐告诉我,她父母(我的大伯和伯母)去世那会儿,她也不敢回家,怕地主的帽子转戴到她头上。

3

1979年元月,我大一的寒假来临。一天上午,太阳已升得很高,在挤了一整个夜晚没有爬上火车(辅导员因此挨了校系领导的批评)之后,十五岁的我终于在警察的帮助下,在济南车站登上一列南下的客车。那时火车非常拥堵,济南又是过路站,即便有了车票,如果没有足够的力气或帮手,还是挤不上去的。那年我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在苏北小镇大桥过了春节,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四姨,以往照片上所见的倩影荡然无存了。

此后的二十年间,我还曾四次造访四姨,后面三次,她家已经搬到江都县城,住在县广播电视大学的教师宿舍内。四姨经过多次返聘以后,终于从副教授岗位上退休了。姨父依旧爱唠叨,他的性格非常率真。因为娶了地主的闺女,姨父原本光明的仕途遇到挫折,退休时屈居广播电视大学副校长。他们育有两个儿子,化工学院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的老二,正是当年和我一同去南田进见外祖母的那位表弟。

“文革”结束以后,四姨也曾两次回到浙江,与我母亲团聚。姐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这才发现,原来母亲一直在她们姐妹中间起主导作用,虽然妹妹的学识远高于姐姐。这是由个性的差异所引起的,四姨性格比较随和,她的婚姻一直比较稳定,至少未出现过大的波折。记得有一次,我陪四姨去南田岛,见到了众多的亲戚,包括传说中的舅母。原来她是四姨的初中同学,四姨还是她和小舅的红娘呢。

当然,四姨必然领着我去参拜外公外婆的墓,那是在樊岙村后面的小山坡上。我在墓碑上看见并记下了外公外婆的名字——谭衡甫和王安人。还有舅公,他跟着我外婆一起从黄岩宁溪来到南田,终生未娶,舅公的墓与我大舅和舅母的墓都在外公外婆的墓后头。同时我也得知,爷爷奶奶在终老以前,返回了温岭老家。

也是在那次旅途中,四姨告诉我,外公的原配夫人留下的一子两女中,大姨、二姨和大舅与外婆年纪相差不大,她要处理家里的关系十分不易。外婆自己又育有一子三女,此外,她还要帮助外公打点生意。据说大姨的儿子是上海的八级钳工,有意娶“守寡”十多年的舅母,外婆却坚决不同意。

早在温州小姨出生时(那时外公尚在世),外婆已不堪忍受家庭的重负和精神压力了。她狠了狠心,把小姨闷在木桶里。没想到第二天揭开桶盖,发现小生命依然存活,无奈之下才将其抚养成人。虽然小姨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智商和生活能力却有些偏低,这是她的个人和家庭不幸的主要原因。

记得有一位中国作家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作家一生所写的文字有一句话能让读者记住,那么这个作家就算是一个成功的作家。我记住了这句话,但却忘记了这位作家的名字和作品。四姨不是一个作家,但她讲过一句让我不会忘记的话,她说:“女人年轻就是漂亮。”而根据我的观察,女人的美貌和青春是因为丈夫或情人珍惜或有要求才得以长久保持,也与她们的艺术理解力和善解人意与否有关。

让我深感不安和遗憾的是,四姨和母亲这对经历了八十多年风风雨雨仍相互关爱、始终保持密切书信往来的亲姐妹,却在暮年因为一件小事闹得不愉快,那时她们已无力修补关系了。我在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也曾想到过,这是逝去的时光留给她们最后的痛。


(1) 遇罗克(1942—1970),北京人,资本家出身。“右派”的双亲让他失去上大学的机会。1968年,他因为发表了反驳“血统论”的文章《出身论》被捕,两年后被执行枪决。

(2) 徐凝,唐代诗人,浙江桐庐人,生卒年不详。曾得到杭州刺史白居易赏识,被邀同饮,尽醉而归。这句诗出自绝句《忆扬州》,而白居易描写杭州最有名的诗叫《忆江南》,大概不能算是一种巧合。

(3) 皮日休(约838—约883),唐末诗人,湖北襄阳人。曾中进士,后参加黄巢起义,失败后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