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迁移
22.迁移
大概正是因为童年时代迁移太过频繁,我工作以后没挪动过,一直居住在杭州。
——题记
1
1975年春节刚过,我和母亲便离开了生活四年的王林施村。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有生之年从未返回过故地。而我自己则在新千年的某一个寒假,带女儿回到那个童年居住最久的村庄,多少有些超前地体验了唐代诗人宋之问(1)所描述的甜蜜而复杂的心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过,想到只回过一次老家的毛泽东也在一首七律《到韶山》(1959)(2)里写道: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我返回故地的时间也许是合适的,而且我只是悄然进入,悄然离开,只见到母亲的好友理发师一家。
因为“肖像事件”,母亲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曾在县城大街上被批斗,如果我们继续待在王林,那我升高中的希望就会落空,王林中学的毕业生升入的高中部正好是澄江中学。多年以后我曾经分析过,母亲(和绝大多数家长一样)之所以为我的升学操心,并不是担心我失去学习知识的机会(那时候的学校实在没什么可学),而是担心我一旦失学之后无所事事。这种想法其实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思维,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
据我所知,在近代文明发祥地的欧洲,就有一些家长因为不喜欢学校的教育方式,或由于子女的身体孱弱,宁愿自己教育或聘请家庭教师,比如注重数学和语言训练的犹太式家庭教育,比如同为哲学家兼数学家的帕斯卡尔和罗素(3)。而在古代中国,历朝私学盛行,但在“文革”时期,却不曾听说有这方面的例子。
经过几番思量和联系之后,母亲决定再次改行。这回她放弃了教师的职位,但并不是重操旧业,做一名教务秘书或会计,而是到与王林一水之隔的江口,在江口中学做了一名出纳。江口中学虽然也没有知名度,但却有高中部,生源是附近几个乡的农民子弟。校长姓卢,就是后来成为我“伯乐”的那位棋友。他认识母亲多年,相信她的为人。因学校当时正在修建新校舍,有较大的资金进出,母亲除了做学校出纳以外,也兼基建项目的会计。这位卢校长听说我是个聪明的学生,因此为我的升学打了包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交易也不失为一种公平。
也因为如此,我很早就了解到会计与出纳之间的区别。简单地说就是,会计管账,出纳管钱。具体一点,所有资金流动的账目,比如每一笔支出和收入的原因,都要由会计做成账本,而出纳根据单据管理财务,资金的流向和多少要与账本吻合。所以会计和出纳不能一个人兼任,严格来说不能有亲密关系,最好不在一个办公室里。不然的话,如果会计和出纳狼狈为奸,没人监督,那就容易出事了。然而,卢校长却对母亲信任有加。据母亲晚年回忆,每次发工资时如果看到有我站在她身后,便大胆放心了。
虽然这次迁移比起上回从委羽山到王林施的迁移晚了四年,也就是说,我从七岁长到了十一岁,可是记忆反而变得更为模糊了。我不记得当时使用的搬家工具,如果是手推车的话,那应该是江口雇来的,因为王林施村一出门就是渡船。当然,也有可能绕道黄岩县城,那样的话,路就远了两倍。
只是从后来一直延续不断地填写的个人简历表里,我才确认那次搬迁是在初二的那个寒假。同样不记得的是,那次迁移有哪些乡邻前来送别,但至少有母亲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敏文的母亲和理发师的妻子,后者养了四个女儿以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最难过的应该是施老太太了,她失去了唯一的房客,由于她年事已高,我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2
如果沿用巴黎人对塞纳河两岸的称谓(这个法则就像电磁学中的右手螺旋法则一样在西方通用),即以顺水方向判定河流左岸和右岸的话,那么王林是在永宁江的左岸,而江口是在右岸。当然,我这样分类并非是想与巴黎的小资产阶级发生联系。之所以称为江口或三江口,那是因为乡政府所在地江口镇正好位于永宁江汇入灵江的地方。灵江上游流经那时的台州地区所在地—临海,出海处则是在如今的台州市府所在地—海门。可是,“文革”期间江口中学并非在江口镇,而是在一个叫山下廊的小山村里。

山下廊村东官河上的铁桥。作者摄

小时候经常光顾的山下廊路廊依然还在。作者摄
山下廊是在一座叫方山的大山脚下,我在回忆上一次迁移时曾提到过这座大山,县城东边的九峰公园就在它的一个山岙里头。它不愧叫“方”山,延伸到山下廊一带的时候,恰好转了九十度的大弯,坐落在村子的南面,因此没有影响到我们看日出日落。
山脚下有条十来米宽的河流,叫东官河,堪称连接县城和海门镇的水上要道,两地每天对开一班客轮。虽然时间比较长,但由于那时候这两个主要城镇之间的公路需绕道路桥,而永宁江上的客轮始发时间又随潮水变化,因此很多旅客选择乘坐这条内河航线。客轮一般由两艘船组成,前面一艘是载人动力船,后面一艘是拖轮,中间用绳子连接。遇到节假日客源充足的话,后面再加一艘。多年以后我才发现,东官河与连接樊川小学和县城的南官河不仅只差一个字,且两者交汇于县城,随后便注入永宁江。
山下廊村的民居沿着河流两岸修建,因此它不像一般村庄那样呈封闭状,而是开放的。这样一来,原先在我头脑里形成的村庄概念便被破坏了。不仅如此,江口中学的旧校舍是一个有围墙的大院落,老师宿舍都在里面。也就是说,我们不再有房东,不再有可以随意走动的邻居,也不再有设摊的棋友了。
后来我发现,山下廊村与王林施村的差别,正如我奶奶老家枫树脚塘和外婆老家樊岙的差别,这种地理上的开放性和封闭性的不同,也导致了村民个性的差别。相对来说,我父亲家族亲戚之间的人情关系,比母亲家族亲戚之间来得淡漠。
虽说比起王林施来,山下廊与县城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但却有一个显著的差异。山下廊与县城之间没有江水阻隔,也就是说,即使在夜晚也可以通行无阻。这一点非常重要,在王林施,假如村民在夜里遇到不测,需要送县城医院进行抢救的话,那就必须从陆路绕道三十多里,因为天一黑摆渡就停止了,那时的永宁江只有流经县城时才建有一座大桥。
谢天谢地,这一地理上的优点或好处我和母亲一次也没有享受到。相反,山下廊让我失去了童年在王林施拥有的许多乐趣,比如在江边眺望小火轮、等待涨潮时刻、捕捉小红虾,等等。不过,山下廊也有着王林施最缺乏的东西,那就是电,我们终于又有了电灯,就像从前在委羽山村一样。
此外,山下廊还有一个好处。毕竟它是一所中学,校园外面有半个操场,场边竖立了一个篮球架,我们可以在那里打“半篮”。即使是放学以后,还有几个教工子弟可以一起玩,包括卢校长的儿子。操场的一边是农田,另一边有村民的房子。我对篮球的喜爱一直持续到今天,但那时我们是看不到NBA的,甚至没有听说过。算起来,那正好是张伯伦的年代,而与我同龄的迈克尔·乔丹也还是一个中学生。
除了操场,山下廊让我记忆深刻的地方是离学校不远处的那个路廊。所谓路廊是指建在路中央的房子,可谓一种简易的驿站,据说驿站的历史有三千年,想必路廊的历史更为久远。古时山高路远,乡民们在荒山野岭间建个亭子,供旅途劳顿的人歇脚,喝口凉茶,也可以避雨遮日。路廊里有时会有闲坐的老人,每与路人说着村野故事,听众中时有文人墨客,古人云:“进三年书房,勿如坐一年路廊。”相传蒲松龄就是在路廊里给人供水听故事,写成了《聊斋志异》。
因为这间路廊就在方山脚下,我可以推测,它便是村名的来历,因此历史应该比较悠久。路廊就在河边,与客运码头近在咫尺,从前它应该是纤夫歇脚的地方。路廊旁边有一座桥梁,也是村里的交通要道。路廊里面有一家小卖部,那里不仅卖学习用品,也是我常被母亲差遣去买油盐酱醋的地方。
3
随着改革开放和技术时代的到来,经济和商业日益繁荣,各种工作岗位的竞争日趋激烈,人们更加频繁地改变工作地点。迁移或搬家成了一种十分常见的现象,这首先造就了一种新的有利可图的企业——搬家公司。其次,也带来了语言上的变化,比如普通话的推广、方言的淡化甚或口音的消失。可是,频繁的迁移也使得许多相知的人失去联系,造成情感上的困惑,青梅竹马的故事变成一种遥远的传说。
而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情况并非如此,除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少数工农兵被推荐上大学以外,亿万人民几乎原地不动。以拥有百万人口的黄岩县为例,县府所在地的城关镇每天仅有一辆四十座的客车发往省城杭州。即便是这辆车里的旅客,也大多是外出公差或开会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
相比之下,像我和母亲这样不断迁移的(虽然是在县内的小范围)属于极少数,这类少数人的迁移也是迫于无奈,并非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待遇和收入。大概正是因为童年时代迁移太过频繁,我工作以后没有挪动过,一直居住在杭州。不过,我却幸运地每年获得远游的机会,或许,这是我童年去的地方太少的一种补偿。
如果把十二周岁看作童年和少年的分界点,那么我来到山下廊以后的第一个生日便是一个新的起点。长大以后我发现,虽然陆路交通通常以身高为标准来划分票价,航空公司(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却是以十二周岁作为儿童票和成人票的界限。与此同时,我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只剩两年多了,这一点无论母亲还是我都没有意识或预见到。一如既往的生日,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我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机器面或米面。
回想起来,除了年龄差异以外,童年和少年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属于纯真年代,后者多少带有邪恶的品行。这个我本人就有体验,那首《橡皮》的诗歌描绘的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游戏,而接下来我要经历的事情就有些龌龊了。虽然那类行为属于可以原谅的青春期骚动,但仍然难以启齿。不过,假如一个少年从没做过龌龊的事情,他又如何能变得成熟稳重呢?
在而立之年即将到来之际,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曾写过一首《那些日子随着暮霭一起消失》的田园抒情诗,来缅怀我那永远逝去的王林施村的童年。诗中似乎看不出那个年代的一点痕迹,这份心灵的宁静和单纯来自何处,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或许,它来自诗歌本身,来自那股无形的力量的源泉。
那些日子随着暮霭一起消失
那些日子随着暮霭一起消失
而记忆像青草一样漫漫生长
一个农夫,赶着一头健壮的水牛
耕耘在白云的田野上
他的女儿们如春天的小鸟
叽叽喳喳,从树巢上醒来
那些日子像植被一样保留下来
欢声笑语和种子四处撒播
一朵野花,带着泥土的芬芳
开在心灵的田埂上
它的伙伴们,三三两两
向西,追逐着风筝的小主人
那些日子和落日一样是浑圆的
炊烟如竹笋一般笔直向上
一轮淡淡的弯月,漂漾在蓝天上
孑然一身,迷失了方向
她的小小的情人,捉住了七只蝴蝶
又累又乏,困倒在绿草地上
1992,杭州
(1) 宋之问(656—712),山西汾阳人,初唐诗人,一生出入官场,最后被唐玄宗李隆基赐死。
(2) 1966年6月,毛泽东也曾回韶山水滴洞住了十一天,但未见一个乡亲。据说他在洞里写了一首给江青的诗体家书《七律·有所思》,同时酝酿了“文化大革命”。
(3) 罗素十八岁以前从未上学,家里为他聘请家庭教师;帕斯卡尔则一直由父亲亲自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