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印象
斯大林受着统治欲的支配。他由于一生搞阴谋活动,很会隐蔽自己的真面目和心情,不透露任何幻想、同情和诚意,他把每个人都看成是眼中钉和危险物,他喜欢耍手腕、多疑并且固执。革命、党、国家和战争,都给他提供了统治的机会和手段。他耍尽了马克思主义的花招和极权手段,他以非凡的胆略和智谋,以压制或清洗异己的办法实现了自己的统治。
从那以后,只有他一个人统治着俄国,他认为俄国十分神秘,比任何主义和制度都更强大、更持久。他有自己爱俄国的方式。而俄国本身也把斯大林看作是国家处于非常时期的沙皇,并且容忍着布尔什维主义,把布尔什维主义当作一种工具。团结斯拉夫人,粉碎日耳曼人,向亚洲扩张,谋求出海口,这是俄国的梦想,也成了这位独裁者的目标。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首先是把国家建设成一个现代化的强国,即一个工业国,其次是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在世界大战中赢得胜利。第一个条件在付出空前末有的痛苦和伤亡的代价之后完成了。我会见斯大林时,他正在坟墓和废墟中实现第二个条件。他的运气很好,他遇到的人民是那样具有活力和耐性,他们在最恶劣的奴役之下坚持劳动,他的国土拥有极其丰富的资源,可以用之不竭,他所遇到的盟国又是这样的盟国:他没有这些盟国,就不能战胜敌人,而盟国要是没有他,也决难打败敌人。
我同斯大林一共会谈了十五个小时左右,我看出了他那伪装得冠冕堂皇的政策。斯大林善于迷惑人,他是一个身穿元帅服的共产党人,他是个用狡猾掩蔽起来的独裁者,外貌和蔼的侵略者。他的偏见极为深刻,难免不时有所流露,但仍带有一种神秘的魅力。
我们的第一次会谈是12月2日晚间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一架电梯把法国人送到一个长廊的进口,长廊上站着不少警卫人员,长廊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莫洛托夫把我们引进了大厅,然后“元帅”出现了。经过一阵寒暄以后,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来。斯大林无论在发言或不发言时,总是两眼看着下面,用铅笔乱画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样。
……
当我去参加斯大林为我们举行的宴会的时候,谈判僵局仍未打开。最后俄国人还坚持要我们至少发表一项宣布法国政府和卢布林委员会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公报,这项公报将在法苏条约宣布的同时发表。我们没有同意。我所以决心不使法国在奴役波兰民族的阴谋中负责任,并不是由于我奢望这种拒绝会发生什么实际效果。显然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苏联执行他们的计划。而且我预感到美国和英国将会容许它这样做。但是,不管法国当时的立场多么无足轻重,在那个时候采取这种立场会在以后起重大作用的。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功,即使这样做只算一种正义和诚实的行为,最后总会看出它是预先投下的一笔有益的政治资本。
克里姆林宫大厅中除了法国人以外,还有四十个俄国人:有人民委员、外交官、高级将领、高级官员,几乎人人穿着华美的服装。美国大使和英国代办也出席了。我们登上了具有和沙皇时代同样图画装饰的古色古香的楼梯。那里可以看到几幅令人惊心动魄的油画:《额尔齐斯河激战》、《伊凡雷帝和他的儿子》等等。斯大林元帅同客人握手,把客人请到餐厅。餐桌上闪烁着光辉,豪华极了。我们吃了一顿令人感到茫然的大餐。
斯大林和我坐在一起,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波日罗夫先生和拉鲁瓦先生逐字逐句地为我们翻译。关于正在进行的战事、我们两个在各自的职务中所过的生活、对敌人或盟国方面要人的评价,都是我们谈话的题目。条约的问题没有谈到。最后,斯大林元帅以一种冷淡的口吻问我对卢市林委员会的人有什么印象。我回答说,我看这是一伙可以利用的人,但绝不是独立的波兰。斯大林的话直率而简朴。他显出一副乡间人的神气,好像只受过初等教育,用他那肤浅的常识来判断最广泛的问题。他哪一样东西都吃得很多,而且满杯满杯地喝着人们给他不断送来的克里米亚葡萄酒。但是,这个外貌温顺的人却是参加无情斗争的战士。此外,围桌坐着的所有俄国人都谨慎小心而局促地不断偷看他。在他们方面,是一种明显的服从和畏惧,在他这一方面,则是一种时刻警惕而集中的权威。关于这个军事政治参谋部同这位从人情上说十分孤独的领袖之间的关系,人们所能看到的就是这样。
突然之间,画面改变了。互相祝酒的时刻来到了。斯大林开始演出一个精采的场面。
他首先向法国和我致了热情而亲切的祝辞。我也同样向他和俄国致了答辞。斯大林对美国和罗斯福总统表示了敬意,接着又对英国和丘吉尔先生表示了敬意,并且带着庄严的神情听了哈里曼和巴耳弗的答辞。他向皮杜尔、朱安和所有在座的法国人,向法国军队,向“诺曼底一奈门”团表示了敬意。在这些仪式结束以后,他做了一次全面检阅式表演。
斯大林一再站起来向在座的俄国人祝贺健康。他一一提到他们的名字。莫洛托夫、贝利严、布尔加宁、伏罗希洛夫、米高扬、卡冈诺维等人民委员首先受到主人的致意。然后他就向高级将领和官员祝贺。斯大林元帅对每个人都着重指出他们的功勋和责任。但是,他每次都是在肯定和炫耀俄国的力量。例如,他向炮兵司令大声喊道:“沃罗诺夫!祝你健康!因为你担负着在战场上发挥我们大炮威力的任务。是靠你部署的这种大炮,才能从纵横两方面一举歼灭敌人。继续前进!倚仗你的大炮奋勇前进吧!”他向海军参谋长说:“库兹涅佐夫将军!大家对我们海军的业绩是不够了解的。再忍耐一些,终有一天我们会统治海洋的!”他对设计了“雅科”式歼击机的飞机设计师雅科夫列夫说:“我向你致敬!你的飞机横扫天空。但是我们还需要更多更好的飞机。这要完全指靠你了!”斯大林有时在赞扬中夹杂着威胁的口气。他向空军参谋长诺维科夫说:“我们的飞机归你指挥。假使你使用得不好,你要知道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用手指着在座的一个人说:“你们瞧那一位!这是后勤部长。他应该把兵员和物资送到前线去。他应该努力做好!否则他就会像在这个国家所作的那样被绞死。”斯大林每结束一段祝辞,都要对他所指出名字的人喊一声“来!”。这个人就要离开自己的座位跑过去,在其他呆板而缄默的俄国人的注视下和元帅碰杯。
这出悲喜剧只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企图以此炫耀苏联的武力并以掌握这种武力的权威来影响法国人。但是,看到这些以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愿意帮助牺牲波兰。所以,晚宴以后,我以冷淡的眼光环视坐在斯大林与我周围的顽固的外交代表团,一方是莫洛托夫、德卡诺佐夫和波格莫洛夫;另一方是皮杜尔、加罗和德让。俄国人喋喋不休地一再提起关于承认卢布林委员会的问题。但是,对这个问题我既然已经作出决定并作过了声明,我认为再争论下去是没有用处的。我知道,玩弄外交手腕的人有一种癖好,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想谈判,即使损害政治目标也在所不惜,可是对拖长会谈时间使气氛热烈起来的做法,我很不赞成,同时也很耽心我们的随员会作出某些不利的让步。当然,结局是不会改变的,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遗憾的是,法国代表团的步伐似乎不够一致。
因此,我明显地表示对这种“权威的谈判会”的争论不感兴趣。斯大林看出来了,他进一步强调说:“啊!这群外交官,”他喊道:“怎么这样呶呶不休呀!要想不叫他们说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机关枪扫射他们,布尔加宁!你去找一挺来!”然后,他离开谈判的人们偕同其他参加宴会的人把我领到附近一个大厅里,看了一部苏联影片,这是1938年拍制的一部宣传片,是一部报迎合统治者的心意而又相当幼稚的片子。影片中描写德国背信弃义地侵略俄国,但是过了不久,它就在俄国人民奋起抗战、英勇的军队和能干的将军们面前被迫溃退.以后便是德国被占领,全德爆发革命,革命在柏林取得胜利,并且依靠苏联的帮助在法西斯的废墟上打开了和平繁荣的新纪元。斯大林笑着鼓掌说:“戴高乐先生对于这个故事的结局看来恐怕不大高兴吧!”我也稍带辛辣地反击说:“您的胜利无论如何会使我高兴的。不过,在战争初期,贵国和德国人之间发生的情况实际上并不像这部影片中所表现的那样。”
休息时,我把乔治·皮杜尔叫到跟前,问他苏联人到底肯不肯同意签订条约。外交部长回答说,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是否同意发表法国政府和波兰委员会的联合公报,这项公报要和法苏条约公报同时发表。我对皮杜尔说:“在这种情况下,再继续无休止的谈判不仅无益,而且令人讨厌,我要结束这件事情。”在深夜,当影片放映完以后灯光又亮的时候,我便站起来向斯大林说:“我向您告别。我即刻就要乘车动身。对您本人和苏联政府在你们英雄的国家对我的亲切接待,我表示万分感谢。我们相互交换了意见。我们在主要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法国和俄国要一起把战争进行到底,直到最后的胜利。再见,元帅先生!”起初,斯大林似乎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他低声说;“您再等一等,还要放映另一部影片。”但是,由于我已向他伸过手去,他握了我的手就让我走了。我走到门口向在座的人告别时,他们都露出惊愕的神色。
莫洛托夫先生赶紧跑来。他脸色发青,一直把我送到车前。我也向他表示我对在莫斯科的逗留感到满意。他含糊地嘟哝了几句话,没能掩盖住内心的恐慌。毫无疑问,这位苏联部长眼看着那样坚持执行的计划就要落空,确实非常懊悔。现在,再想改变做法,法国人离开首都以前所剩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关于要巴黎承认卢布林委员会的事情,显然是失败了。此外,就目前情况来看,戴高乐将军很可能不签订条约就回法国去。这样的结果将会产生什么影响呢?那么,斯大林不是要把失败的责任放到他——莫洛托夫——身上吗?至于在我这方面,不得到胜利是决不罢手的,我平心静气地回到法国使馆。发现皮杜尔没有跟我来以后,我就派人去请他随我走。我们把加罗和德让留在那里,让他们在那里进行一些对我们有利而又没有约束力的接触。
其实,我对于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怀疑。果然在早晨两点钟左右,莫里斯·德让向我报告了新的情况: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经过长时间的交谈以后表示,俄国人准备在巴黎和卢布林的关系方面迁就一些,声明中的文字要力求委婉。于是加罗和德让认为可以拟定这样一个声明:“根据法国政府和波兰民族委员会之间所达成的协议,克里斯吉安·伏歇先生将派往卢布林,××先生将派往巴黎。”莫洛托夫先生根据这一点表示:“假使戴高乐将军能接受关于波兰问题的这一决定,法苏条约马上就可以签订。”
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与卢布林委员会达成“协议”这一类字眼。要在几天以后发表的符合法国政策和实际情况的报道只能包含这样简单的一名话:“伏歇少校已抵达卢布林。”德让把这一点告诉了莫洛托夫,莫洛托夫重新和斯大林商量以后通知我们说,他们对此表示满意。但是,他们死抓住最后一个条件,就是关于发表伏歇少校到达卢布林的日期问题。苏联部长坚持要求和签订法苏条约同时发表,也就是说在二十四小时以内。但是,我决不同意把这两件事情同时发表,并正式通知了俄国人。12月10日是签订条约的日子。至于伏歇到达加里西亚一事,最早只能在28日发表。就这样议定了。
皮杜尔这时到克里姆林宫去和对方商订最后的条约文本。我看过以后,表示完全同意。条文中说明双方保证继续把战争进行到最后胜利,不单独同德国订立和约,而是将来共同采取措施,以制止德国新的侵略威胁。条约中还提到两国将共同参加联合国组织。条约的有效期限定为二十年。
他们告诉我,最后的谈判是在克里姆林宫的一间房间内进行的。附近就是继续有参加晚会的客人出入的那些房间。在这些困难的时刻里,斯大林一直掌握着谈判的进展,随时为俄国方面作出决定。但是,这并不妨害他出入各大厅,和这个或那个客人谈话碰杯。特别是“诺曼底”团的指挥官布亚德上校更受到了他的殷勤照顾。最后,他们前来向我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好,只待签字了。签字仪式决定在莫洛托夫的办公厅举行。早晨四点钟我到了那里。
签字仪式相当隆重。俄国的摄影师们在默默地拍照,毫不打扰我们。双方外交部长在双方代表团的簇拥下分别在法文本和俄文本上签了字。斯大林和我站在他们身后。我向斯大林说:“您看,条约就这样批准了。关于这一点,我想您的顾虑已经消除了。”于是我们互相握了手。斯大林元帅说:“我们应该表示庆贺!”当即摆好餐桌,共进夜宵。
斯大林摆出了一付精明的对手的姿态。他用柔和的声音赞扬我说:“您坚持得很好。这太好了!我喜欢跟知道自己的要求是什么的人打交道,尽管他同我的意见是不合的。”这时他同几小时以前向同僚们祝酒时所表演的那出讽刺剧截然不同了,现在他无话不谈,毫不拘束,好像站在晴空万里的高山顶上观察他人、战事、历史以及他自己似的。他说;“总之,谁也免不了要死。”他以怜悯希特勒的口气说:“这个可怜的人的末日到了。”我邀请他:“您愿意到巴黎去看看我们吗?”他回答说:“我怎么能办得到呢?老了,快要死了。”
他举杯向法兰西祝贺,他说:“法兰西现在有了坚强不屈的领袖,我祝愿法兰西强大昌盛,因为俄国需要有一个强大的盟国。”最后,虽然席间没有一个波兰人,他好像要我替他的愿望作证似的为波兰干杯。他说:“沙皇企图统治其他斯拉夫民族的政策是错误的。可是我们,我们执行的是新政策。希望各地的斯拉夫人都获得独立和自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和我们友好。强大、独立、民主的波兰万岁!法兰西、波兰和俄国的友谊万岁!”他望着我说:“戴高乐先生,您的意见呢?”我一面听着斯大林讲话,一面思索着:在苏维埃世界里,语言和行动之间具有多么大的距离。我回答说;“我同意斯大林先生关于波兰所说的话,”我又强调说,“是的,我同意他所说的话。”
斯大林的行动,使我们的告别显得热情洋溢。他说:“您尽管相信我!假使您,假使法国需要我们的话,即使仅剩最后一口汤,我们也要分着喝。”突然间,斯大林元帅望着自己身旁的波日罗夫(这位俄国翻译参加过所有的会谈,翻译过每一句话),神情阴郁地用严厉的口吻对他说:“你知道的事太多了,你!我真想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我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那个大厅。我走到门口时,回头看见斯大林独自坐在桌前又吃起来了。